題圖來自電影《海濱》(On the Beach)
前文回顧:
《死亡擱淺2》TGA 2022 預告片意象解讀
2024 年 2 月 1 日,SONY「State of Play」上公布了《死亡擱淺2》第二部預告片,新作的副標題為「ON THE BEACH」,距離 TGA 2022 預告片發布已經過去了一年多。
小島工作室於同月推出「2024特別節目」,小島秀夫在節目里解釋了預告片的一些細節,本文收錄了其中有助於解讀的信息。
《死亡擱淺2》至今為止公布了兩部預告片,其中隱藏了大量暗示。盡管我們很難從小島秀夫的剪輯中猜測新作故事,不過預告片可以解讀的意象十分豐富,本文打算用回答以下三個問題的形式,分享一下我對《死亡擱淺2》宣發內容的理解。
我們將要去哪?
小島秀夫在節目里提到,《死亡擱淺2》的新故事將會發生在另一個大陸,不再是前作的美洲。根據以下四條線索,我推測新作的故事可能發生在南半球的澳大利亞。
線索一是《死亡擱淺2》的副標題「ON THE BEACH」,這個名稱來自小島秀夫本人非常喜歡的同名電影《海濱》(On the Beach)。
《海濱》是一部 1959 年上映的老電影,由同名小說改編,斯坦利·克雷默導演,格利高里·派克、艾娃·加德納等人主演。故事發生於 1964 年,全球核戰爭爆發,地球僅剩南半球的澳大利亞未被污染,澳大利亞人卻一直生活在核輻射向南蔓延的恐慌之中。故事開端是一艘美國海軍的核潛艇到達澳大利亞,倖存的美國軍人與澳大利亞本地居民邂逅,發生了一系列關於末世生存的故事。
故事中出現的美軍核潛艇「Sawfish」,編號為 623。《死亡擱淺》的導演剪輯版追加了更多任務,其中第 623 號任務的目標是運送老電影,可能是對《海濱》的致敬。
小島秀夫除了在推特上贊美《海濱》電影和原作小說,早在二十年前的《MGS3食蛇者》里就出現過關於這部電影的電台對話,可見島哥哥對《海濱》愛之長久。
《海濱》探討了核戰爭後的末世環境下,人類應當如何面對自己必將滅亡的命運。反戰和生命的主題分別對應了《潛龍諜影》和《死亡擱淺》這兩個系列,《海濱》的影響可能還會延續至小島秀夫未來的其他作品。
線索二是麥哲倫號的船長。
山姆乘坐麥哲倫號前往新大陸,船長相當於我們的領路人。
麥哲倫號的船長是這次預告片出現的新角色,由澳大利亞裔電影導演喬治·米勒(George Miller)扮演。
喬治·米勒本人是澳大利亞人,他的代表作是《瘋狂的麥克斯》系列,世界觀同樣架設在後啟示錄的澳大利亞。讓他把山姆送到澳大利亞工作看起來十分合理。
預告片里還出現了一隻黑貓,小島秀夫不願意在節目里揭露這只貓的身份。船長與貓的組合,參考了《宇宙海盜哈洛克船長》的哈洛克船長,黑貓對應哈洛克船長肩膀上的黑鳥。
船長的服飾設計,致敬的是《宇宙戰艦大和號》的沖田十三艦長。
線索三是預告片中一閃而過的滿月。
預告片有一幕是山姆向月球走去,這個畫面不只是浪漫的風景,也暗示了我們將要前往何方。
眾所周知,在地球上永遠只能看到月球的同一面,因為月球繞地球的公轉周期與月球的自轉周期相同,這一現象被稱為潮汐鎖定。雖然我們只能看到月球的同一面,但是月面的方向會根據觀察者所在緯度而變化,北半球和南半球看到的月面是上下顛倒的。
月球在上升和下沉時,月面的方向也會發生輕微偏移,在南美、澳大利亞等南半球的中緯度地區,月球東升時,酒海和豐海一側偏上方,西沉時,濕海和雲海一側偏上方。
觀察預告片里的滿月,豐海和雲海均在上側,說明山姆此時身處南半球。
還有一個細節可以證明,遊戲中細致的月面表現是有意安排的。預告片結束前出現的列表里,最後一行小字是「CGI Moon Kit courtesy of NASA’s SVS(Ernie Wright and Noah Petro)”。
這個聲明是指,預告片的月球模型採用了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科學可視化工作室(Scientific Visualization Studio)的月球 CGI 組件,由數據可視化工程師 Ernie Wright 和科學家 Noah Petro 提供。
這套組件包含了製作月球 3D 模型所需的貼圖。顏色貼圖由超過十萬張廣角攝像機照片合成。
置換貼圖取自月球軌道雷射高度計儀器團隊的數據,用來顯示月球表面的紋理細節。
線索四是預告片里出現的書籍。
預告片里有一個畫面是山姆躺在床上,床頭擺著兩本書,分別是《白鯨記》和《小獵犬號航海記》。
《白鯨記》(Moby-Dick)是美國小說家赫爾曼·梅爾維爾的長篇小說,發表於 1851 年,故事講述裴龐德號捕鯨船的船長亞哈,為了復仇而追捕一條名為「莫比·迪克」白色抹香鯨的航海經歷。
小島秀夫曾在《MGSV:幻痛》引用過《白鯨記》的典故,比如角色名稱、復仇主題,以及敘事者與故事主角的關系。機核電台《如何評價MGSV?》第 31 分鍾提到過相關考據。
小島秀夫為什麼在《死亡擱淺2》再次引用《白鯨記》?我認為可能與小說的海洋主題有關,即航行中追尋某樣重要事物。
山姆床頭的另一本書是《小獵犬號航海記》(The Voyage of the Beagle)。這是查爾斯·達爾文乘坐小獵犬號環球航行的回憶錄,發表於 1839 年。其中包括了生物學、地質學和人類學等方面的記錄,這些見聞後來成為了達爾文自然選擇理論的基礎。
小獵犬號是英國皇家海軍的雙桅橫帆船,1831 年第二次出航時,達爾文擔任了船上的博物學家,進行為期五年的環球航行,小獵犬號最終於 1836 年順利返航。回憶錄的最初版本由 23 個章節組成,前 19 章是南美洲考察,20 到 22 章記錄了小獵犬號前往紐西蘭和澳大利亞的經歷,最後經由模里西斯返回英國。
以上四條線索具有類似的暗示:新作的副標題取自一艘潛艇從美國前往澳大利亞的末世故事;麥哲倫號的船長由一名澳大利亞導演扮演,他的成名作同樣是發生在澳大利亞的末世故事;預告片的新場景出現了南半球的月相;山姆的床頭擺放了兩本關於南半球航海的書籍。
綜上所述,我認為新作將要前往的地方,可能是以澳大利亞為原型的新大陸。
我們將要做什麼?
確定了目的地之後,接下來分析的是我們到了新世界可能會做什麼?
從遊戲性角度考慮,續作無外乎是在新場景中進一步拓展送貨玩法,比如預告片演示的動態自然災害、戰鬥前可以放下背包的新動作等等。
而在敘事方面,預告片提供的信息量有限,不足以推測山姆前往新大陸的目的是什麼。從預告片出現的意象切入,分析一下新作可能想要表達的主題是什麼。
《死亡擱淺2》的兩部預告片里反復出現了兩個意象,分別是觸手和豎線。
預告片一開始,老熟人芙拉吉爾和喬治·米勒扮演的船長站在手術台前,切割一個蛹狀外殼,解救包裹在蛹中的女性。
小島秀夫在節目中確定了這位女性由美國演員艾麗·范寧(Elle Fanning)扮演。
清理了艾麗·范寧皮膚上的黑色附著物後,在手臂內側發現了觸手意象的印記。
印記會噴射出黑色液體,濺射在芙拉吉爾的手背上,產生了類似時間雨的加速老化效果。
除了艾麗·范寧的手臂以外,船長的黑貓也會伸出像觸手一樣的舌頭。
而在上一部預告片里,「洛」被槍擊而消失後,BB 艙里也出現了觸手。
由此推測,觸手應該是二代的一個重要意象。盡管前作也出現過觸手類 BT 敵人,但是那些觸手的細節表現與新作不太一樣。
艾麗·范寧扮演的新角色,可能與前作一直陪伴山姆的布里吉嬰「洛」存在某種聯系,比如她可能就是長大後的洛。雖然我們不知道這個新角色的名稱和身份,不過如果回顧艾麗·范寧本人的演藝生涯,會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梗:艾麗·范寧的出道作是電影《我是山姆》,她與姐姐達科塔·范寧共同扮演了影片中的露西——故事主角山姆的女兒。
電影中有八名演員扮演了不同年齡的露西,兩歲的露西由艾麗·范寧扮演,那是她演藝生涯的第一次出鏡。也就是說,艾麗·范寧曾經當過一次山姆的女兒。不知道小島秀夫為艾麗·范寧安排角色時,是否考慮到了這個梗。
觸手意象具體代表什麼,目前還沒有頭緒,可能需要下一部預告片提供更多信息再分析。
另一個讓我在意的意象是豎線。小島秀夫在節目里指出豎線是新作的提示,這讓我意識到豎線可能代表著上篇文章里提到的過度且有害的連接。
用小島秀夫所推崇的「繩索與棍棒」理念來說,水平的繩索代表了平等的連接,而豎線是自上至下的連接,代表的是強者與弱者之間的不平等關系,這樣的連接往往意味著統治和操控。
預告片後半段出現了康復後的艾麗·范寧,在麥哲倫號船艙里行走。她在偷聽別人談話的片段與之前躺在手術台的片段被剪輯在一起,可以發現無論是站著還是躺著的艾麗·范寧身上都連有半透明的豎線,可見艾麗·范寧扮演的新角色與豎線意象之間的密切聯系。
預告片出現的第三名新角色是一個人偶。遊戲開發者將人偶的顯示幀數調低,表現出某種奇怪的觀感,這樣的視覺設計可能與故事設定有關,比如人偶角色的本體身處其他空間。
這位新角色由土耳其裔德國電影導演法提赫·阿金(Fatih Akin)扮演。
小島秀夫提到人偶角色的設計靈感是提線木偶,然而預告片中的人偶沒有提線,反倒是艾麗·范寧扮演的角色身上連接著類似提線木偶的絲線。
老角色芙拉吉爾也與豎線意象有關。
芙拉吉爾的新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她的脖子上懸掛著一對造型別致的手套,這件物品被小島秀夫稱為「second hand」。手套似乎受到了某種未知力量控制,可以做出各種動作。
「second hand」的雙手組合,讓我想到了芙拉吉爾在前作里的私人企業「芙拉吉爾快遞」,企業的圖標就是對稱的雙手。在前作中,對稱雙手代表了呈鏡像的手性。
上篇文章的評論里有朋友提到,新組織「吊橋」的圖標像是正在祈禱的雙手,而芙拉吉爾的新身份是「吊橋」的領導者。這說明雙手的意象在芙拉吉爾身上一直延續。
預告片里有個細節是芙拉吉爾向山姆介紹人偶時,把「second hand」搭在了人偶身上。這讓我再次聯想到提現木偶的意象,木偶的上方需要一雙操控提線的手。
這可能暗示我們,在新大陸將要面對的負面連接並非完全來自外界,也存在於山姆等人的行為之中。前作用於連接美國的開羅爾網絡(手性網絡),在新作中可能會被賦予不同的意義。
這里不得不提到山姆的另一位老朋友,希格斯。
前作在最後安排了一場山姆與希格斯的決鬥,二人代表著安部公房「繩索與棍棒」理念的兩端。決鬥的結果是繩索戰勝了棍棒,使用繩索的山姆教育了崇尚暴力的希格斯,這也是初代《死亡擱淺》的核心主題。
如果繩索的連接理念在新大陸受挫,希格斯的角色定位就會顯得格外有趣。有人在節目中問到希格斯是否會在新作幫助山姆,小島秀夫的反應是笑而不語。我認為希格斯不一定會以盟友的身份登場,但是大機率會以某種形式點撥山姆繩索的局限性,作為前作繩索完勝棍棒的回應。
個人推測的一種可能性是,希格斯會在故事某個階段諷刺山姆,在 UCA 連通全球計劃的驅動下,繩索與棍棒其實是一丘之貉,繩索甚至比棍棒虛偽,從而激發山姆改變對連接的看法。
希格斯的新武器是一把電吉他造型的槍刃,兼顧了遠程和近戰能力。音樂元素削弱了棍棒的暴力屬性,可能暗示希格斯在新作里將會闡述棍棒的新立場。
設計電吉他武器的另一個作用是希格斯將會在新作里放聲高歌。希格斯的扮演者特洛伊·愛德華·貝克是一名歌手,日語聲優三上哲也擅長唱歌,不過小島秀夫在錄節目時還沒有決定讓希格斯唱英文歌還是日文歌。由此可以想像到,希格斯的演唱會狂歡將會成為《死亡擱淺2》的一大爆點。
新作的故事衝突大機率會圍繞豎線意象,以及對「繩索與棍棒」理念的重新審視而展開,在新的困境下,我們將會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是本文最後想要討論的內容。
我們是誰?
在前作故事里,山姆從事運輸工作的物流公司是「布里吉斯」(BRIDGES)。
布里吉斯是新美國「美利堅城市聯盟」(UCA,United Cities America)的國家企業。山姆重新連接美國各個城市復興了新美國,布里吉斯也隨之解散。
從新作預告片可知,山姆再就業於芙拉吉爾領導的新物流公司「吊橋」(DRAWBRIDGE),這家企業隸屬於私人企業「APAC」(Automated Public Assistance Company,暫譯為自動化公共援助公司)。
山姆為什麼在新作里不再為新美國「UCA」工作,從國企跳槽到私企?小島秀夫的解釋非常微妙:如果代表 UCA 前往新大陸,就會變成入侵行為,因此需要民間的私人企業來做這些連接工作。
前作的主線是重建新美國,屬於美國內政。從小島秀夫的解釋里似乎能聽出一些言外之意,那就是新作可能會觸碰「干涉他國內政」一類的主題。如果末世環境下的政治元素被簡化或忽略,就沒有必要解釋避嫌的問題了。
如果把前作將所有城市連入開羅爾網絡重建新美國的行為擴展至全世界,是否算是在影射當今強勢的美國價值觀對其他國家的滲透?我認為這可能是《死亡擱淺2》探討負面連接的靈感來源之一。
山姆的名字本身就代表了美國,佩戴「second hand」的芙拉吉爾邀請山姆加入「吊橋」,以私人企業的名義前往他國進行連接建設,意味著「吊橋」實際上扮演了新美國的「手套」。這就是我為什麼懷疑,除了繼承亞美莉意志的紅衣團體以外,「APAC」、「吊橋」和麥哲倫號同樣是不被新世界歡迎的外來者,山姆等人可能暗藏了負面性質的「繩索」而不自知。
上篇文章考據過,「APAC」企業圖標的原型是連接水路進行奴隸和鴉片貿易的荷蘭東印度公司;「吊橋」有選擇性連接和開放水路之意;麥哲倫在東南亞為推行殖民主義,傳教途中被當地居民殺害。這些符號都具有開拓的負面意象。
芙拉吉爾的「second hand」在預告片里表現的幾個動作,似乎也都帶有負面意義:用雙手捂住嘴和做出噓聲的動作意味著禁止發聲;撫摸人偶角色意味著暗中操控。
芙拉吉爾在預告片里的抽菸動作同樣耐人尋味,「second hand」點好煙之後,吐出的煙雲里出現了 BT 的身影。小島秀夫在節目里解釋,這個設定的靈感來自空也上人的雕像。空也上人是日本平安時期的僧侶,口中吐出的六尊佛像代表了「南無阿彌陀佛」六字,意為向世俗傳授佛陀法義。
盡管小島秀夫又立即澄清,空也上人雕像的借鑒並沒有什麼深意,但如果把這個設定放到上述討論情景下,似乎有點寓意。二者都是傳道,空也上人傳授佛道,開導世人脫離苦海,而芙拉吉爾傳授亞美莉之道,處理新大陸的 BT 災難,將世界各地連入 UCA 的開羅爾網絡。
一旦使用繩索的動機出現問題,就會淪為棍棒的幫凶。這讓我想到了幾百年前西班牙征服者們登上美洲新大陸時的作為。1513 年,西班牙國王起草了一份文件,要求所有徵服者在征服活動之前,必須向國王那些不懂西班牙語的潛在子民們宣讀所謂的《條件書》,才有資格進行殺戮和掠奪。
《條件書》的大概內容為:
征服者們以布道名義自我構建出的正當性,同樣適用於「吊橋」的企業標語:「上帝的棍棒與繩索並用,保護與連接應許之地,讓兩個世界的命運交織在一起,為了基督徒的未來。」
從預告片和節目訪談可知,「吊橋」公司的贊助者以及麥哲倫號的建造者都隱藏了身份,我認為「吊橋」的真實動機不見得符合我們對正義的定義,就算看似正義,可能也是只考慮了單方面的利益。還有一個讓我在意的細節是,前後兩部預告片似乎只強調了山姆等人作為開拓者的主體性,幾乎沒有表露新大陸當地居民的態度。
小島秀夫向來喜歡在故事情節上設置層層翻轉,又堅持多年不遺餘力地在遊戲中「探討」美國問題,結合疫情後世界形勢的變化,《死亡擱淺2》對前作重建美國的連接理念進行反思,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代表 UCA 的棍棒與繩索一旦離開本土,或許就變成了當今世界的影射,前者是全世界無盡戰火的引線,後者是強勢文明對他者的滲透和話語霸權。如果故事按照這個思路展開,我倒是希望最後可以看到山姆親手毀掉開羅爾網絡,選擇一條新的道路。
那麼在新作中,我們將會是誰?可能當玩家和山姆來到新世界,經歷無數波折後會發現,我們既是英雄又是罪人,人與人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文明與文明之間不僅需要連接,更需要保持恰當的距離感,尊重彼此的生存處境和思想信念,這個世界才會更加和諧美好。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