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遊戲資訊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1 1910年,「海關盧梭」創作出《原始森林里的猴子》(圖1),是紀堯姆·阿波利奈爾評價其「最奇怪、最大膽、最有魅力的異域風情」系列畫中的一幅。畫中兩排果樹像是宮殿的柱廊,循著透視規律分列兩旁,橘黃色果實的色調柔和,亦如點綴的彩燈,正中有兩只新婚夫婦般的猴子,掬著一顆愛情之果親密依偎。茂密的綠色植被將畫面圍成一個封閉空間,猶如一座劇場舞台,舞台深處、猴子夫婦身後的植物靜穆莊嚴、無一絲波動,舞台前端的野草若是感受著情感氛圍,呼應似的微微撩擺。整體來講,這幅畫仍彰顯著盧梭天真主義的個人風格,並予人一種溫馨、和諧、頗有些戲劇性的觀感。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對比之漫畫家柚木和在其作品《枇杷樹下》的一張分鏡(圖2),不同於圖1,結著同樣橘黃色果實的枇杷樹占據了畫面的中軸,且是橫陳在近端少女身體的比例中線,兩旁代之以日式格柵,掩映著晾衣杆與茂盛得快要侵入屋內的植物,在提點著日常氣氛的同時,又與圖1宮殿柱廊般的列樹有異曲同工之妙,均為畫面表現的重心劃出一爿空間。慵懶輕眠的少女身姿略微翻轉,垂落的裙褶及穿戴絲襪的腿部姿態無疑洋溢著性魅力的誘惑,比之圖1中節制的情感似乎更加張揚著勃然的情慾,但較之西方裸女畫中直白的情色展示,又頗為收斂含蓄(圖3)。最重要的是那半包圍的植物群,進入畫面的最深處閃耀著模糊的光斑,像是許多張小男孩無表情臉面的復制,同男孩、高大的枇杷樹、甚至讀者一起看向少女,區別於圖1植物背景那莊嚴的儀式感,流露出靜默而隱隱的窺視意味。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類似圖2具有窺視角度的分鏡在柚木和的作品中比比皆是,這些分鏡慣常於捕捉少女身姿的性感,像是偷瞄的眼神,總是有意無意間掃過裸露的肢體(如圖4),或是以某些挑逗性的姿態散發著性暗示的意味(如圖5)。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童年的性意識啟蒙是成人後性成熟的蓓蕾。柚木和善於把握的,則是其介於緊緊含苞與徹底綻放的各種中間狀態,彼時妍媸不辨,花苞馥郁著粗糲與細膩兼備的情慾芳香,而這味香氛的具化,即是柚木和筆下無時不昭顯著情色視角的一幀幀分鏡。這或許就是柚木和最顯著的漫畫風格,他慣常於在濃鬱南國風情的基礎上,以不厭其煩的筆觸渲染更加明確季節下獨有的空氣感,並由這種空氣感烘托出的情慾氛圍。在他的作品世界中,炎炎夏日似乎把持著永恆的白晝,溽熱蒸騰的水汽充溢彌漫,不意一場急雨,猶如悶濕天氣的流涎,粘滯膩滑,令人不安。繁茂異常的溫熱帶植物如蜀葵、芭蕉、棕櫚、枇杷、向日葵、八角金盤等規模驚人,團團圍繞著海邊小鎮的在在處處——街道、學校、圖書館、電影院、特別是居民家的庭院緣廊——像是將萬事萬物遮蔽汩沒在它們擁促的包裹中,昆蟲、蜥蜴、貓狗等小動物穿梭其間,若隱若現。植物有時候充當了帷幕的作用,需要幕簾打開或是揭開一角,呈現出它們背後的故事(如圖6),有時候人物仿佛消失於植物密茂形成的暗影中,一盞追光的及時捕捉才能暴露人與植物之間的曖昧關系(如圖7),但更多時候,植物與動物作為最日常的存在,像是固定的舞美,是柚木和作品中環境特點的表徵(如圖8)。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柚木和鍾情於動植物的刻畫,深受江戶時期著名畫家伊藤若沖的影響,但他的筆觸消解了伊藤若沖作品中具有濃郁閒寂精神的風雅之意(圖9),而是著力於情慾的渲染,並因著植物的規模與態勢、動物的寓意與姿態,暗合劇情發展或是人物情緒波動之間的互動關系。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每當我們進入柚木和的故事世界,透過那些繁花密葉、繚亂枝蔓的遮擋,竟不意窺視到某種逸動著荷爾蒙心跳的隱秘,原來那是少年男女懵懂於自我身體的勃勃生長,面對性的初體會和摸索,難掩而又強抑,惶惑卻充滿好奇,從而上演了一幕幕年輕人才有的既日常又迷夢般的私體驗。這些經歷時而惝恍幽情,時而激烈恣縱,時而天真爛漫,時而又異怪淫邪,卻無不是情慾暗涌,勢必要噴薄而出,可最終到底槳過水合、總要歸於波瀾不驚。這時的動植物往往配合著人物情緒的起伏,成為內在情慾外化的象徵。在《枇杷樹下》里,男孩小光夢中見到自家狗鑽入被窩,突然以一張醜陋猥瑣的面目出現,如人一樣涎皮賴臉地說著令自己汗顏的話,當是小光對姐姐們暗生情愫卻羞於承認的一種復雜心態的表現,在夢境中這股「難堪」的心理活動以嫁接於動物身上,形成對小光自覺倫理褻瀆而愧對的嘲弄,同時又是肯定情慾存在的直觀映射(圖10)。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同樣在《黃金時代》中,兩話的扉頁均可堪玩味(圖11)。I的扉頁中,女主立於圖書館兩排書架的過道中,及膝的雨水裹挾大量睡蓮類植物,身後的棕櫚葉已破窗而入,而在II的扉頁中,作者以米雷斯的《奧菲利亞》(圖12)為素材進行改寫,純潔的奧菲利亞替換成無辜的少女,此時少女已經快被不斷漫漲的雨水及植物淹沒,神情迷離而不可捉摸。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無論形式抑或內容,兩話扉頁均呈明顯的遞進關系。結合劇情,我們可知,作為圖書館管理員的女主和同事,在一個淫雨霏霏的日子發現戶外有一群小學生模樣的孩子,孩子們蜷縮在樹下躲雨(圖13),女主便好心召喚他們進到圖書館,沒曾想,這些孩子們異常頑劣,玩火、隨地便溺、甚至互相戲弄著性器做出駭人的舉動。女主同事嚴厲地訓斥了他們,他們便頓時赤裸著、哭鬧著跑走,消失於雨天深密的植物叢中。女主不放心地跟過去,不料被早已躲匿的小孩們偷襲,遭到了更加穢褻的羞辱(圖14),之後這些小孩用石頭砸破玻璃,似要回到圖書館大鬧一番,卻戛然止於雨勢驟歇,鬧劇結束。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這兩話是柚木和情慾劇中最怪異淫邪的代表,不同於其他性啟蒙的作品,《黃金時代》直接訴諸於一種明顯帶有輕暴力色彩的性宣洩,或稱之為某樣具有酒神精神的性狂歡。從性的萌動而含蓄的表達,至性暴露的恣縱、充滿攻擊性,此中轉變的重要標志,是一場陣雨的到來。在柚木和的作品中,熱帶粘稠的雨水顯然具備了人類體液般的性暗示,下雨似乎意味著情慾升級的轉捩點,在雨天配合著植物群提供的氛圍場中,情慾被自然而快速地催發,那淋雨的孩子們若是被施了魔法,又像是由這隱喻著欲望氣息而彌漫的環境孕育出來的精怪,身不由己、無所顧忌的胡鬧起來。而女主及其所在的圖書館就在這「情慾場」的包圍中,隨著「惡童們」的到來,仿佛情色的涎水侵入室內(如扉頁I),最終淪陷於這突如其來的情慾洪流中(如扉頁II)。薩爾瓦多·達利曾說拉斐爾前派筆下的女性是「肉慾的幻想」,而柚木和將《奧菲利亞》中唯美主義的夢幻之地置換為熱帶小鎮春情漫漲的迷境,令代表大人的少女沉浸在孩童們性迷狂的沖動漩渦里,彷徨無措,等待被淹沒。而作者選擇孩子們完成這場頗顯「淫亂」的鬧劇,無形中消減了突破禁忌的不適感,用童真的譫妄、童趣的穢邪中和了成人化情節的刺目程度,這在《化鳥》一篇中也有所體現,如圖15所見,畫面中驟雨突降,不知何故,先前還平常的少女驀地以裸體示人,其他二人也被說動,隨後相繼奔入雨場,冒雨狂歡,或便溺,或抱樹、或模仿著狗態,似醉似舞,亦邪亦趣,她們是屬於柚木和筆下的「美惠三女神」,不同於波提切利賦予女神的輕盈優美、聖潔不凡(圖16),柚木和展示的是一種帶有性解放色彩的邪童之趣的審美觀。而「雨」無疑同樣起到了「情慾胡鬧劇」的啟動鍵作用,也同樣在雨過天晴之後恢復如常,天朗氣清,少女端碗吃麵的側身在微風中如此嫻靜美好,像是之前的一切從沒有發生過。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比起《黃金時代》略顯「穢亂」的胡鬧,《食火雞的庭院》與《瑞穗與林子》兩話中展現了柚木和更具情趣品味的藝術化處理,是其描摹人的情感與周圍動植物緊密呼應呈現得至為精彩的兩篇。《食火雞的庭院》中女主葉子生病在家休養,無聊的瀏覽著瘦身的時裝雜誌剪著腳指甲(圖17),有點恐懼又無可奈何的看著一對不速之客(家雞)從院牆竄入。這時她的同學兼好友久子前來探望,一陣寒暄後,久子掏出一把模型手槍,並由此引出久子為得到槍與男友發生的情事,而後葉子看著她比劃著手槍驅趕著雞,做遊戲般的嬉嬉笑笑(圖18),巧合的是,久子離開後那對家雞也不知不覺間消失了。此時,葉子趴在緣廊上,一邊斷續地與屋內的母親對話,一邊偷偷的不可抑制地自瀆起來。在庭院一片棕櫚芭蕉的環繞中,她的眼前出現了一隻本應不可能現身於此的食火雞,而不是之前普通的大公雞。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本話中,最有趣的便是女主自瀆時的分鏡(圖19),仿佛於時間的前一刻,緣廊上趴臥的葉子仍望著滿庭的植被若有所思,似乎醞釀著春情的蠢蠢欲動,下一秒,忽然一陣清風吹來,風吹樹搖,葉聲窸窣,情慾便一下子隨風而起,像是原本微弱的燭光在風中搖曳,將將要熄滅,卻不料剎那間風助火勢、火借風威,陡然旺盛起來。這里女主葉子情慾涌動的畫面同植物的枝葉婆娑來回切換,同頻同步的互相協作,主客體協調統一,又若是戲台上演員表演與琴弦奏樂的一次配合完美的演繹。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而葉子最後看到的食火雞(圖20),學名鶴駝,主要分布於澳洲,性情兇猛,具有極強的攻擊性,因傳說其食火而得其名。食火雞似是在葉子情慾高潮的時刻出現,以其自身兇悍的特徵,寓意著一種更加強勢、更具有暴力色彩的情慾涌動(那是家雞不可比擬的,所以家雞隨久子消失,食火雞隨後浮現),仿佛那激烈的欲望浪潮正在少女私密時刻的內心中澎湃,不為人知,只有庭院中圍觀的動植物感知而回應著。少女情事在目睹食火雞後迅速結束,食火雞食掉的是女孩燎身的欲望之火,其實早在這話伊始葉子就曾自述道:「不知從何時開始,一隻食火雞躲進了我的庭院某處」(圖21),由此可見,食火雞本就是女主自覺的幻化,是強烈慾念的化身。隨著她情竇初開,在觀看時裝雜誌時品味著自我身體的逐漸成熟,於聽聞久子笑談男女情事時漾起內心的波瀾,全都成為她之後欲情泛起的鋪墊與前奏,存在食火雞的庭院,不過是葉子性啟蒙階段欲望投射的對象,被賦能的一切似乎都具備了情慾的活力。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在《瑞穗與林子》一話里,動植物為烘托人物情緒變化的氛圍空間,甚至具有了擬人的姿態。這話一上來女主瑞穗便像是環視周邊庭院的一切,她揶揄著貓,看到熟透的苦瓜、覓食的昆蟲和挺拔的向日葵,聽著蜜蜂振翅的聲音並和鼓膜產生共鳴。她觀照自我存在的自然環境,而屋內讀書的她也被庭院的植物群所注視,特別是向日葵,猶如一盞盞照拂的探照燈,或是垂首注目的一瞳瞳巨大的獨眼,植物仿佛將緣廊吞沒,迫近到屋內外的界限,勢要越雷池而入。這里作者已然給出人物與環境互動互滲的明喻,為之後情節的開展埋下伏筆(圖22)。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這時好友林子登場,她儼然熟門熟路,逕自進到瑞穗屋里,兩位少女在榻榻米上無聊的打發時間,本來互相搔癢嬉鬧,不料一瞬間竟玩笑當真,翻然扭打起來,揪發扼頸,不斷升溫的暴力曾一度出現瀕臨死亡的危險。兩人剛剛對抗時,一隻大公雞以前景圈住了人物糾纏的遠景,公雞似乎總是預示著某樣強烈情感的產生(圖23),而在瑞穗與林子這場意外衝突最高潮的時刻——瑞穗一度將要窒息,此刻繚亂的向日葵仿佛也為眼前的場景愕然瞠目,它們若是近在咫尺卻不知所措的亂作一團,又若瑞穗和林子居於擂台中心,它們只是一群起鬨架秧的圍觀之眾,無數隻眼睛聚焦於一處,助威叫好著台上的選手以命相搏。蜜蜂「嗡嗡」地飛過,為激烈畫面配上躁動的音效(圖24)。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最後千鈞一發之刻,林子恍然收手,羞愧的離開,風平浪靜,一隻貓咪以腳踩西瓜的滑稽模樣,戲謔著剛剛倆人的失態,林子學著貓的樣子仿如在與貓胡鬧,向日葵也像是一個個人,聚在一起,卻朝著各個方向,配合著瑞穗偽裝成無事發生,具有舞台表演的喜劇效果。這話中的植物、動物時刻都在配合著人物情緒的起伏,營造著情感氛圍,也是作者巧用畫面修辭術的絕佳範例(圖25)。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如果說描摹主客體之間的二元互動是柚木和的拿手好戲,可他也曾在《絲瓜女孩》一話中進行過二元歸於一元的嘗試。這話中植物不再作為人物的旁觀者,絲瓜藤具有了生命,整蠱般地將少女捕捉同化成它們的一部分。少女以絲瓜的視角觀察周遭,注意到了很多以前不曾留意的細節或是若不如此便不可能看到的畫面,作者將植物與人物合為一體,使整話充滿著獨特設定下的趣味性,可也因著這種主客體統一的直白敘事,喪失了他擅長刻畫的——二元對象之間所應有的既趨向又間離的藝術美感(圖26)。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相反,作者在《枇杷樹下》這話中,起初讓男孩小光一直臥病看著姐姐們圍繞著枇杷樹的舉動,而後卻在夢中抽離出另一個自我,這個幻化出的自我和以枇杷樹為代表的環境場處於同一角度,而不是簡單的化而為一,觀視姐姐們及日常病榻中的那個 「我」,形成夢境的套疊,於彼時孰為 「本我」 已不可辯,夢境為虛,流露的情感反而貨真價實,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因著作者一次現象級的發揮,利用夢境進行著視角的切換,令此話頗有些 「須知諸相皆非相,夢中說夢兩重虛」 的奧妙之處(圖27)。

少年少女的情慾劇場

總的來說,我們走進柚木和的漫畫作品,便像是走進一座蒸騰著夏日氣息的劇場,在這座劇場中永遠上演著一目目關於青春的狎戲,流動著情慾的空氣,植物像是由此滋養而蔚為大觀,或是作為舞台的布景襯托環境,或本身即是裝飾後的演員參與演出,它們時而匍匐靜觀,時而鼓譟喧嘩,又時而張狂出擊,如彌漫滿溢的靈魂迷霧,又如進退不定、心懷叵測的撩撥化物,光陰悠悠,多少無聊閒悶的日子,一個個性啟蒙的幽夢在亦睡亦醒間幻入幻出,甜蜜、荒誕、羞恥、驚駭、迷戀,那些少年男女勃發生長又曖昧粘滯的沉靜遐想,故作無狀的隱匿情思,在夢逝之前墨染成書。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