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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田莊司的移動城堡:中國推理作家對島田莊司的誤讀與「島田流」的形成

敬告讀者·本文將闡述或暗示以下作品的謎底:

島田莊司《北方夕鶴2/3殺人事件》

島田莊司《消失的「水晶特快」》

島田莊司《水晶金字塔》

島田莊司《異位》

島田莊司《占星術殺人魔法》.

島田莊司《螺絲人》

島田莊司《魔神的遊戲》

島田莊司《斜屋犯罪》

島田莊司《黑暗坡食人樹》

小島正樹《十三回忌》

周木律《眼球堂の殺人〜The Book〜》

御手洗熊貓《御手洗濁的流浪》

御手洗熊貓《島田流殺人事件》

御手洗熊貓《二律背反的詛咒》

青稞《巴別塔之夢》

青稞《日月星殺人事件》

青稞《土樓殺人事件》

時晨《黑曜館事件》

時晨《五行塔事件》

時晨《傀儡村事件》

時晨《密室小丑》

時晨《偵探往事》

墨殤《π的殺人魔法》

孫國棟《雲雷島事件》

馮格《不知山上》

1、前言

對於東亞諸國來說,名為「偵探小說」的文學體裁無疑是一件舶來品。早在1894年,一位無名的譯者就將阿瑟·柯南·道爾的《歪唇男人》以《乞食道楽》為題,譯介給了日本讀者。而在1908年,翻譯家林紓也將《血字的研究》以《歇洛克奇案開場》為題,譯介給了中國讀者。此後數年,在中日兩國受歐美偵探小說影響的小說家不計其數。不僅在日本有岡本綺堂等巨匠嘗試創作偵探小說,在中國也有語言學家劉半農等大師曾經嘗試創作偵探小說。

而自江戶川亂步於1925年出道以來,日本的偵探小說逐漸脫離歐美文學的底色,開始發展出了它根植於日本文化的獨特樣貌。可同時期的中國偵探小說,則在連綿的戰火中失去了活力,更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徹底斷絕了發展。直到1979年改革開放後,《譯林》雜誌創刊,群眾出版社也引進譯介了大量海外偵探小說。受此影響,中國也涌現出了以藍瑪和曹正文為代表的一批偵探小說作家,但他們都並未留下長遠的影響。

1987年,綾辻行人以《十角館事件》掀起了「新本格mystery」的時代。這一文學潮流提倡一種偵探小說的「古文運動」,讓偵探小說回到它原本的地位——解謎遊戲。而在漢語圈,新的浪潮姍姍來遲。2003年。台灣皇冠出版社率先引進了島田莊司的《占星術殺人魔法》,次年,珠海出版社引進了《十角館殺人預告(十角館の殺人)》。2006年,《推理》雜誌創刊(後分為《推理世界》和《歲月·推理》兩刊,2018年因紙質媒體的衰落而停刊),現今的讀者們對《推理》的是非功過臧否兩論,但無論如何,正是《推理》的誕生,催生了很多中國讀者的創作熱情。

自2010年開始,中國偵探小說出版業的旗艦——新星出版社,開始推廣和出版中國本土的長篇偵探小說。從文澤爾的《荒野獵人》(2020年)到時晨的《黑曜館事件》(2015年8月於長江出版社初版,2023年2月於新星出版社再版)為止,新星出版社已經出版了80種中國偵探小說。在這短短二十年間迅速崛起的中國偵探小說,迄今為止還依然沒有脫離日本文學的底色,可以說大多數作品在本質上依然是日本偵探小說在中國的一塊文學飛地。

2、背景回顧

2.1、綜述

筆者認為,雖然日本偵探小說在中國的偵探小說文化中依然具有文化宗主的地位,但這一舶來品卻也在悄然開始「中國化」。千街晶之曾在《無盡的傳話遊戲——哥特·推理的系譜(終わらない伝言ゲーム――ゴシック・ミステリの系譜)》中探討了「館」這一西洋的風物是如何歸化入日本偵探小說的。正如日本偵探小說中需要對西洋的「館」進行改造一樣,現代中國偵探小說也必須對日本偵探小說的「館」進行再改造,才能讓其生長在中國文學的土壤中。

千街晶之認為,日本式「館系mystery」的形成,恰恰依託於當時的日本創作者對西洋哥特文化的誤讀,而這種誤讀逐漸演化成新的風格,形成了如今的日本mystery小說。基於這樣的觀點,他寫出了《無盡的傳言遊戲》這篇推理小說批評史上不朽的傑作

而筆者認為,這一「無盡的傳言遊戲」正在以另一種方式在中國的推理小說中蔓延。這種「中國化」的進程同樣源於對其文化宗主的一種誤讀。限於篇幅與時間,筆者無力對這一龐大的問題做出完整的考察,因此僅在本稿中針對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種「誤讀」做出考察。

2.2、方法、限定、術語解釋

這種誤讀基於中華圈創作者們對本格mystery小說風格的獨立歸納和總結,因而很難在日語中找到合適的對應。在中國,這種基於誤讀而形成的概念名為「島田流」。顧名思義,也就是推理作家島田莊司的創作風格。在當代,很多中國推理作家以「島田流」為標杆進行創作,形成了蔚為大觀的作品群。然而,這些作者普遍對島田莊司的創作風格懷有誤解,而所謂的「島田流」,和島田莊司真正的創作風格也相去甚遠。

本稿將從「島田流」這一概念入手,對其起源和發展進行考證,並以此為切入點,淺談「本格mystery小說」這一日本代表性的小說類型在傳入中國後,經由中國推理作家之手的中國化。

在進入主題之前,另有幾點需要提前說明:

第一、在本稿中,討論范圍將僅限於中國在島田莊司的作品被引進後,受新本格運動影響而創作的本格mystery小說。因此,下文中提及的「中國推理小說」或類似用語,如無特殊註明,也只指代如上概念。

第二、由於有關中國推理小說的文學批評還極不成熟,筆者不得不參考了很多網絡百科和網絡文獻,因為有很多概念的詮釋僅能在其中查證。這些參考文獻大都並不具備嚴格的學術價值,筆者僅將其作為一種中華圈本格mystery小說名詞與概念的來源加以利用。

3、島田莊司的推理理論及其創作風格

「島田流」這一概念是中華圈所特有的。但正如前文所述,中華圈的推理小說研究方興未艾,很多概念的定義是非常曖昧的。「島田流」就是一個定義非常曖昧的概念。為了方便接下來的討論,首先應當將「島田流」拆分成如下三個概念,並對用詞做出區分:

其一、島田莊司自己所主張的「島田流」,下文中依照其本人的稱呼,稱為「奇想理論」。

其二、中國讀者所理解的「島田流」,下文中依照中華圈的慣例,稱為「中式島田流」和「島田流」。

其三、島田莊司真正的創作風格,下文中稱為「島田Style」。

雖然在目前的中華圈,讀者和創作者往往將它們統稱為「島田流」,但這三者迥然相異,不可混同。在下文中,筆者將沿著前人的論述,逐一闡明這三個概念,並對比其異同。

在本章結尾,筆者將試圖闡明如下問題:

為什麼島田莊司所主張的「奇想理論」並未被中國的創作者接納,而是被誤讀為了如今的「島田流」?

3.1、「奇想理論」及其產生的背景

島田莊司一直在推動一種推理小說新風格的成立,所謂「奇想理論」,是島田莊司為此總結的一套創作理論。他本人在《本格mystery宣言〈2〉雜交維納斯論(本格ミステリー宣言〈2〉ハイブリッド・ヴィーナス論)》中也明確說明過自己所提倡的創作風格究竟是什麼。也許這可以看做是一種對「奇想理論」的官方定義:

考慮到《本格mystery宣言〈2〉》是一部相當老的著作,島田莊司此後的創作觀也許有所轉變。筆者又查閱了自2009年開始一直沿用至今(2022年)的一份文件。這份文件是島田莊司為台灣的推理文學獎·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所撰寫的指導文件《島田老師對本格推理的定義》,是島田莊司在這十餘年來都未曾變更過內容的重要文件。

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是2008年開始舉辦的台灣推理小說獎項,以島田莊司為名並獲得本人支持而成立,立意在於推廣華文地區的推理小說創作與閱讀。而這篇為獎項奠定了評選標準的重要文本如是寫道

雖然這兩者在表述上有一定差別,但對於「本格mystery最大光輝的第一條件」的定義是始終如一的——即是重視「前階段的謎題」和「解答過程」的創作觀。雖然島田莊司關於本格mystery的著作頗豐,但大體上只需要這兩段引文,就可以對「奇想理論」有一個基本的認識了。

然而,中國的推理小說創作者們並沒有遵循島田莊司所期望的「本格mystery最大光輝的第一條件」,而是基於誤讀,自行發明了一種「島田Style」,並將之命名為「島田流」。

3.2、中國推理作家如何發明了「島田流」

「島田流」是一個在日本推理小說語境中並不存在的概念。從字面意義上來理解,這一詞匯顯然是指「推理作家島田莊司的推理小說創作風格」。

在百度百科中,「島田流」條目的編纂者這樣解釋這個概念:

這一解釋影響了後世無數中國推理作家,使他們對「極度宏大,復雜,脫離現實,顛覆讀者的思維」的解答有一種偏執的熱情。

這種對「島田Style」的錯誤理解可追溯到2008年以《異想天開之瞬移魔法》出道的御手洗熊貓。從現有資料來判斷,可以說是他的《島田流殺人事件》(2011)在中國首先明確定義了「島田流」的概念,造成了深遠的影響。

御手洗熊貓的筆名就致敬了島田莊司筆下的名偵探御手洗潔,而他所創造的名偵探「御手洗濁」則更明顯是御手洗潔的一個鏡像化身。2011年,他以同人誌的形式發表了自己集大成的作品《島田流殺人事件》。在這部32萬字的巨著中,他創作了七個難解的謎團,並用極其復雜的物理詭計加以解答。

這部以「島田流」為名的巨著,可認為其為後世訂立了「島田流」這一概念的標準解釋,即難解的謎題與復雜宏大的解答。此後的中國推理作家,如青稞和時晨,對「島田流」的理解也可說來源於此。

御手洗熊貓對中國推理小說發展的深遠影響,主要因為他的活躍時間。2008年,也就是御手洗熊貓出道同年,新星出版社才第一次引進島田莊司的作品(《斜屋犯罪》和《占星術殺人魔法》)。而早在5年前的2003年,皇冠出版社就引進了《占星術殺人魔法》。事實上,因為種種原因,中國購買台灣出版的圖書並不方便。所以在御手洗熊貓出道時,並沒有多少大陸讀者真的閱讀過島田莊司的作品,而自稱為島田莊司追隨者的御手洗熊貓,就這樣篡奪了對「島田Style」的解釋權,發明了「島田流」。

但如果說僅僅是御手洗熊貓的文學創作,就定義了此後十年間中國推理作家心目中的「島田流」,那的確不算恰當。事實上,目前可考據的范圍內,最初在理論體系上定義「島田流」的文章,是changnianzhou於2009年為《島田流殺人事件》撰寫的解說《中式「島田流」的軒奮之作》(需要注意的是,這一時間遠早於《島田流殺人事件》正式發表)。這篇解說初見於作者的個人網絡帳號,後來被收錄在《島田流殺人事件》的書後。

在這篇文章中,changnianzhou這樣總結道

可問題是,在島田莊司所主張的創作風格(「奇想理論」)中,真的存在「龐大至難以解讀,華麗至無以復加乃至單純的邏輯思考已經無濟於事的詭計」嗎?

從筆者前文的論述中可以看出,島田莊司本人所重視的「本格mystery最大光輝的第一條件」,絕非「極度宏大,復雜,脫離現實,顛覆讀者的思維」,而是「在作品的前半段……提出『富有幻想性的謎題』,到了後半段則用『精緻的邏輯推理』來將之解構」。

這兩種定義的核心分歧,在於側重點不同。「島田流」更重視如何解答,而「奇想理論」則更重視如何處理謎團。

按照在中國推理作家間廣泛流傳的觀點來看,「島田流」對解答的處理,應當倚重復雜且龐大的詭計。而在島田莊司自己的「奇想理論」中,解答則應該倚重用「精緻的邏輯推理」對奇想天外的謎團進行解構。至於「詭計」這個詞,島田更是提都沒提過。

另外,在日本,以「宏大的詭計」為主軸的作品並非不存在,以此為創作特色的推理作家也大有人在。如2013年出道的周木律,其代表作「堂系列」就是一系列以宏大建築詭計為主軸的作品。但這樣的推理作家,在以詭計為創作重心的作家中不占多數,更不常以島田莊司的追隨者自居。

而在中國,島田莊司的追隨者卻往往意味著宏大的詭計,很多時候是通過特殊建築來實現的詭計。其中尤為突出的俊傑,即是2018年憑借第五屆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優秀獎出道的青稞。

青稞,1994年出生,是香港城市大學的材料學博士。出道至今,他已經出版了8本長篇小說,發表了數個短篇小說。作為可代表本世代中國推理作家的青年才俊,他自稱自己是島田莊司的追隨者。在深圳媒體《晶報》於「島田荘司推理小説賞」頒獎典禮後對他進行的專訪中,青稞這樣自述道:

可見,青稞對「島田流」的認知,與前文所述的在中國推理作家間廣泛流傳的觀點並無差異。而當記者問到他,「島田流」是否更加注重「詭計」這一塊?」這個問題時,青稞的回答則更為顯明:

雖然在這篇文章中,青稞提及了島田莊司的《21世紀本格宣言》(2003),並談到了其中島田莊司所認為的「什麼是符合二十一世紀的推理小說?」但考慮到青稞並沒有能力閱讀日語,且此書在當時也並沒有中文版面世,可以認為他並沒有實際讀過這部作品。而根據他在前文的自述,也可以認為他的確誤解了島田莊司的創作風格。

值得一提的是,從御手洗熊貓到青稞,這近十年間以「島田流」為名活躍的作家,都認可「島田流」需要在謎的設計上下功夫。但事實上,真正對謎面設計有所追求的,似乎只有開祖御手洗熊貓一人而已。

這種對比是相當明顯的,甚至不得不說是一種劣化。御手洗熊貓在短篇集《御手洗濁的流浪》(2009)中,尚且寫出了「前一秒還活著的人,下一秒忽然被斬首而死(《異想天開之瞬移魔法》)」和「死者被罩在人力不可抬起的、裝滿水的玻璃罩中(《人體博物館謀殺案》)」這種頗有奇想性的謎團。而到了8年後青稞的《巴別塔之夢》中,就只剩下了不在場證明和密室殺人,這種在推理小說中幾乎算是「日常風景」的普通謎團,談不上任何奇想性。

島田莊司本人也對這部作品的詭計設計表達了不滿。他在《巴別塔之夢》的決賽入圍作品評語中這樣寫道

可以看出,以島田莊司為標杆進行創作的青稞,實際上在謎的設計上與島田莊司並無相似,而在解答的設計上也同樣無法令島田莊司本人滿意。島田莊司甚至直言,這部作品是「將前人所達到的成就……加進自己的作品中」,這的確可說是非常辛辣的評價。

在本節最後,有一點必須提到——島田莊司在不同的論述中一直將「本格推理」和「本格mystery」兩個概念做出區分。2019年,在與陸秋槎的對談中,島田莊司又一次提及了這一區分:

在這種定義下,大部分「島田流」作品,不僅在創作主張上和島田莊司的主張相背離,甚至在文學類型的定義上,也與島田莊司相背離。

至此,可以認為中國的推理作家們對「島田流」的定義,島田莊司實際上主張的「奇想理論」相去甚遠。因此,在理論層面上,筆者可以斷言,「島田流」是中國的推理作家們對島田莊司的「奇想理論」進行誤讀的產物。

然而,有另一點不可忽視——在「奇想理論」的理論與實踐中,島田莊司本人是言行不一致的。在下一節中,筆者將針對這一點進行論述。

3.3、「島田Style」——島田莊司的創作與其理論的不可調和

關於島田莊司作品中「奇想性」的奧秘,飯城勇三在評論集《本格mystery戲作三昧 仿作與評論勾勒出本格推理的十五種魅力(本格ミステリ戱作三昧 贋作と評論で描く本格ミステリ十五の魅力)》(2017)中已經做出了論述。在評論集的第一篇文章《奇想,兇手動》中,飯城勇三指出了島田莊司創作理論中的一大矛盾——作者喜愛奇想,而犯人討厭奇想。

簡單來說,犯人希望自己製造的謎團被消解,而不是被凸顯,甚至具有「幻想性」。但身為作者,則希望故事中的謎團具有「幻想性」。

飯城勇三認為,想要解決這種作者與作中人物之間的矛盾,只能尋求幾種極為困難的手段

其一、是兇手的計劃節外生枝,導致原計劃並未順利執行。但這樣,就會導致偵探需要推理出兇手並未執行的原計劃,既然並未執行,那自然也不會有什麼線索。這就會導致「精緻的邏輯推理」無的放矢。

其二,是因為化學反應和自然現象導致了謎團。但這樣,就會導致謎團的解答與「精緻的邏輯推理」無關,淪為知識競賽。

其三,則是應用敘述詭計,構建一個故事之外的謎團。但這樣的謎團,又是故事中的偵探無法依靠「精緻的邏輯推理」去解答的。

根據飯城勇三的研究,初期的島田莊司在處理以上三種手段時,採取了幾種不同的方法來規避問題(例如添加額外的線索、不動聲色地告訴讀者專業知識、讓偵探破解作中作的謎團等)。而在其風格逐漸成型的後期創作中,最核心的技巧,則是讓案件在兇手保持強大的支配力。

在《螺絲人》(2003)中,兇手因為突發事件,失去了對案件的支配力,而為了奪回支配力,不得不做出很多多餘的事情,而因此就誕生了幻想性的謎團。在《魔神的遊戲》(2002)中,兇手刻意按照手記中的內容製造幻想性的謎團,則是為了讓調查人員將懷疑的目標指向手記的作者。

可顯而易見的是,無論島田莊司付出了多大的努力規避問題,在「作者喜愛奇想,而犯人討厭奇想」矛盾之下,「精緻邏輯推理」與「幻想性的謎題」之間的核心矛盾也是沒有被解決的。在島田莊司的全部作品中,真正應用了「精緻的邏輯推理」的作品寥寥無幾。

事實上,即使在日本,也幾乎不存在真正實現了「奇想理論」的作品。

在這里,可以提出島田莊司的親傳弟子小島正樹的作品來作為佐證。2005年與島田莊司共著《天に還る舟》出道的小島正樹,毫無疑問是島田莊司以外可以代表「奇想理論」正統的作家。小島正樹的作品以巨量的謎團著稱,篇幅有限,下表只列舉一部代表作《十三回忌》(2008)的謎團和解答

島田莊司的移動城堡:中國推理作家對島田莊司的誤讀與「島田流」的形成

從上表中可以看出,小島正樹遵循了島田莊司所訂立的理論,追求「幻想性的謎題」。而他在大多數作品中對「作者喜愛奇想,而犯人討厭奇想」的兩難問題,則十分偏向於使用飯城勇三所總結的第二種解決方案,即利用自然科學知識構建謎題。

這樣的創作方式,無可避免地陷入了飯城勇三所言及的矛盾中——在小島正樹拆解「幻想性的謎題」的過程中,「精緻的邏輯推理」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則是大量的自然科學知識。

至此,可以看出,島田莊司所主張的「奇想理論」是有破綻的,無論是其本人還是其正統傳人,都沒有辦法很好地解決這個破綻。也即是說,「奇想理論」本身是一個因其破綻而很難應用的理論。

即使對於島田莊司來說,這一理論也始終是紙面上的空談,而很難真正投入創作實踐中去。換言之,「島田Style」乃是島田莊司為了迴避「奇想理論」與本格mystery之間無法迴避的核心矛盾,才應運而生的解決方式。因此,我們可以說,「島田Style」和「奇想理論」並不是同一個概念。

3.4、被拋棄的「幻想性的謎題」

筆者在上文中闡明了「奇想理論」、「島田流」和「島田Style」這三者的定義,並對比了其中的差異。

雖然筆者並未對比「島田Style」與「島田流」的差異,但這也是顯而易見的——島田莊司所最為重視、也確實體現在了創作中的「幻想性的謎題」,似乎並未受到中國推理作家們的重視。御手洗熊貓之後的「島田流」推理作家,幾乎沒有任何一位試圖繼承「幻想性的謎題」。

至此,筆者可以回答本章開頭提出的問題了:

為什麼島田莊司所主張的「奇想理論」並未被中國的創作者接納,而是被誤讀為了如今的「島田流」?

筆者的結論如下:

因為「奇想理論」是一個因為有破綻而很難真正被實踐的理論。而作為「島田Style」的初代追隨者,御手洗熊貓沒有能力去遵循一個連提出者本人都無法完美實踐的理論。

在這個前提之下,御手洗熊貓與和他同時期的推理小說愛好者們,對「島田Style」進行了改良,創造出了「島田流」。

而當時,因為台灣和中國之間的推理小說作品信息差,比絕大多數推理小說愛好者都更早接觸到島田莊司的御手洗熊貓,則自然而然地發明並壟斷了對「島田流」這一概念的解釋權。甚至可以說,changnianzhou所總結的、最初版本的「島田流」,幾乎與「島田Style」相吻合,只在詭計的設計上有著不小的區別。

但是,另一方面,「島田Style」也有著難以被模仿的特性。在前文中筆者引用了對青稞的采訪,在采訪中他提到,島田莊司的文筆並不出眾,詭計更為耀眼。可事實和青稞的理解恰恰相反。島田莊司所追求的「幻想性的謎題」,恰恰是一個對作品的文學性有很高要求的創作元素。這也就是為什麼御手洗熊貓之後的「島田流」作家都對謎團的塑造興趣寥寥。

在這樣一系列因素的作用之下,無論是很難被完美實踐的「奇想理論」還是更貼合島田莊司本來面目卻同樣難以模仿的「島田Style」,都並未被中國的推理作家接受。他們轉而接受了更容易模仿的「島田流」。

但至此,這里又出現了一個新的問題——「島田流」為什麼會追求宏大的詭計?在島田莊司浩如煙海的作品中,含有宏大詭計的只有《斜屋犯罪》(1982)、《水晶金字塔》(1991)和《異位》(1993)等寥寥幾本而已。這樣少見的「島田Style」,又為何會被總結為「島田流」的必要條件,並被持續性地踐行呢?

在下一章,筆者將試圖闡明這個問題。

4、「島田流」美學的源流

在前文中我們談到,在「島田Style」中,以宏大的詭計為核心的作品少之又少。而那些以宏大的詭計為核心的日本推理作家,也極少有標榜自己是島田莊司之譜系的。可是,在「島田流」當中,宏大的詭計卻占據了核心的位置。

為了討論這個話題,筆者需要先定義一下什麼是宏大的詭計。

劉影曇在青稞的《土樓殺人事件》(2021)的書後解說中,以青稞的作品為中心,為宏大詭計下了一個簡單的定義「具體來說,就是提出一個一般尺度上很容易驗證或實現的原理,再將該原理的裝置等比例放大,直到不容易被讀者察覺的尺度為止。」在實踐上,這種「不容易被讀者察覺的尺度」往往意味著建築物級別的巨大裝置。

劉影曇的這篇解說本身,同樣充滿了對「島田Style」的誤讀,以及對「奇想理論」和「島田流」的混淆。但他對宏大詭計的定義是沒有問題的。

以島田莊司少數「宏大」的作品為例,在《斜屋犯罪》中整幢洋館成為了一個巨型滑道,在《異位》中整幢大廈被作為電池使用。《水晶金字塔》比較特殊,雖然用了一個利用整幢建築物製造氣壓差的巨型詭計作為解答,但這個解答完全不符合物理法則,於是在結局處被推翻了。真解答是一個相當合理的小型詭計。

島田莊司之外,以周木律的出道作《眼球堂の殺人〜The Book〜》(2013)為例,犯人將整個廣場灌滿水,成為巨大的水箱,從而將受害者的屍體掛到了人力難以觸及的高處。日本作家之外,以時晨的《鏡獄島事件》為例,作為事件舞台的島嶼其實有兩個,但因為種種原因,被誤認為只有一個。

以上這些通過巨大機械裝置來實現目的的詭計,便可算是通常意義上宏大的詭計。而這種通常意義上宏大的詭計,在「島田流」作家的推理小說中經常占據著核心的位置。他們將一種在島田莊司筆下頗為少見的處理方式,當做了拆解謎團最為正確的手段,並創造了蔚為大觀的作品群。這樣的奇觀不免令人困惑究竟是什麼讓「宏大的詭計」成為了島田流?

正如筆者在前文中所述,這些「島田流」推理作家所創作的作品,大都和島田莊司本人的風格相去甚遠。如果仔細探究他們各自的作品,卻會發現驚人的共性。在下表中,筆者將會列舉出部分「島田流」作品,並簡要列舉其核心謎題和解答。

島田莊司的移動城堡:中國推理作家對島田莊司的誤讀與「島田流」的形成

從上表列舉的作品中,不難發現「島田流」推理作家們的確有一種創作上共同的傾向性。也就是給(作為本格mystery)簡單乃至普通的謎題,賦予一個龐大乃至壯觀的解答。在上表列舉的絕大多數作品中,謎題本身都是缺乏「奇想性」的包裝的,但這些平平無奇的謎題,卻總有一個視覺奇觀般的解答——整個寺廟是一個電磁線圈、整個村子被灌滿水、整個建築會以復雜的方式轉動……這樣的處理方式,無論與「奇想理論」還是與「島田Style」,都是背道而馳的。

然而,如果我們回過頭去,以同樣的方式審視島田莊司的代表作,卻會有驚人的發現。在下表中,我以同樣的方式列舉了島田莊司的部分代表作。

島田莊司的移動城堡:中國推理作家對島田莊司的誤讀與「島田流」的形成

筆者完全可以繼續擴展這個表格。但首先,島田莊司具有幻想性的謎面很難在一句話之內敘述清楚。其次,島田莊司是一個作品風格同質性較高的作者,因此即使這個表格囊括了島田莊司的全部作品,筆者接下來的結論也依然不會改變,而只會讓本稿變得冗長。所以關於島田莊司作品的羅列到此為止。

實際上當我們以這樣的方式重新審視島田莊司的作品,一個新的事實就會浮現在眼前:「島田流」作家們所熱衷的所執著於的「島田流」,在島田莊司的一部作品中出現了——《斜屋犯罪》。

在島田莊司的絕大多數推理小說中,謎團的奇想性都是依託於謎團本身的。不該存在的生物出現了、不該飛翔的東西飛翔了、藏不住的東西消失了、邪惡且詭異的傳說成真了……在這些具有強烈幻想文學色彩的謎團之中,《斜屋犯罪》是一個異數。

在《斜屋犯罪》中,奇想性的根基在於案發現場本社的特異性——一幢詭異的「斜め屋敷」。但當涉及到殺人事件本身時,《斜屋犯罪》卻並沒有為讀者提供一個奇想性的謎,而僅僅是給出一個在推理小說中極為常見的謎題數起密室殺人事件,以及所有嫌疑人都具備不在場證明。

在島田莊司的其他作品中,案件的幻想色彩往往體現在與案件直接相關聯的問題上——例如殺人手法、屍體狀態、兇手身份等。而在《斜屋犯罪》中,幻想元素實際上只與連續殺人的舞台相關聯,而在解答篇將一切串聯起來之前,這傾斜的大宅與案件並未發生什麼實質性的聯系。名偵探御手洗潔實際一直面對的核心謎題,則是一個非常「正常」的本格mystery小說謎題——兇手的不在場證明。可以說,在島田莊司的代表作中,唯有這部《斜屋犯罪》,並不完全具備「幻想性的謎題」的特性。

可面對這樣普通的謎面,島田莊司卻給出了極為壯觀的解答——犯人利用整個建築的傾斜,將整個洋館變成滑道,將兇器遠程滑進了密室之中,殺害了受害者。

而這樣「普通謎團」對「宏大的詭計」的對應關系,恰恰是我們在「島田流」推理小說中所看到的。

正如前文所言,即使將島田莊司的所有作品都列成表格,也不會動搖筆者的結論。因為首先,恐怕翻遍島田莊司的全部代表作,也再難找到一本如《斜屋犯罪》這樣的異色之作。其次,也許在吉敷竹史系列或某些非系列作品中,也有著類似的結構,但鑒於這些作品在中國的影響非常有限,至少絕不及《斜屋犯罪》出版早、影響廣,因此可以忽略不計。

正如筆者在前文中所提及的那樣,《斜屋犯罪》是最早被譯介到中國的兩本島田莊司作品之一。而恰恰是這樣一部特殊的作品,和現今的「島田流」作家們有著相似的結構。很難認為這是一種巧合。

至此,筆者可以推斷,《斜屋犯罪》這部島田莊司的異色作,成為了中國此後十數年「島田流」推理小說的起源。而雖然它是島田莊司一部異色作,卻篡奪了島田莊司自身所倡導的推理小說風格的正統,成為了「島田流」的代表。

至此,筆者闡明了另一個問題「島田流」與「島田Style」的核心差異究竟是什麼?

簡單來說,「島田Style」,講求將夸張的、脫離現實的「奇想」,用符合現實的方式加以解答,這其中幾乎只有《斜屋犯罪》是異數。而「島田流」則恰恰相反,講求用復雜、夸張、壯觀的詭計,去解釋符合現實的謎團。

也就是說,這兩者所追求的美學是截然不同的。雖然島田莊司總會創作很多超現實的謎團,但從根本上講,他筆下的本格mystery小說,是尋求貼合現實邏輯的。而「島田流」作家們筆下的推理小說則是尋求超脫現實、甚至超脫正常邏輯的。

在下表中,筆者將遵從本格mystery範式及規則的謎題與解答稱為「地上」,而將刻意脫離此種範式的謎題與解答稱為「天上」,並將前文所提及的三種文學概念以此種方法歸納總結如下:

島田莊司的移動城堡:中國推理作家對島田莊司的誤讀與「島田流」的形成

推理小說這一文學類型的成立條件,乃是以「邏輯」這一人類理性為出發點而存在的「地上」的事物。島田莊司堅持通過邏輯來解決世界上出現的「奇想」,這與本格推理這一體裁的內核相近,可以看做是後者概念擴展的結果。但在他的實際創作中,過分強調謎題的非邏輯性又使得他難以用「邏輯」來解答自己的謎題。與之相對,「島田流」則致力於對推理小說中的「普通現象」進行非邏輯性的解釋。而這樣的創作方式不單單背叛了島田莊司的主張,更是一種對「推理小說」這一體裁的忤逆。換言之,「島田流」不僅談不上是「島田莊司風格的推理小說」,甚至談不上是「推理小說」。

最後,關於「島田流」的形成,還剩下一個問題:

《斜屋犯罪》為何會被早期的中國推理作家當做「島田Style」進行效仿,並因此誕生了「島田流」?

很可惜,關於這個問題,筆者並不能找到充足的證據加以論證,只能提出兩個猜想草草做結。

猜想一、《斜屋犯罪》是當時唯一能夠被學會的島田流。因為「奇想理論」本身的破綻,再加上「幻想性的謎題」難以模仿的特性,《斜屋犯罪》就成為了當時在中華圈的出版數部島田莊司作品中,唯一一部可以用來學習和模仿的作品。所以自然而然,那些受御手洗熊貓感召而投入創作「島田流」推理作家們,也就選擇了《斜屋犯罪》作為模仿的對象,並將這種錯誤的理解傳承了下去。

猜想二、早在2009年,台灣推理作家林斯諺的作品《冰鏡莊殺人事件》就被引進了大陸。而在此之前,2003年出道的林斯諺在台灣已經是頗有名望的推理作家了。林斯諺在長篇小說中,就經常出現頗為壯觀的建築詭計,而這一點也與《斜屋犯罪》和此後的「島田流」作品相通。大陸的推理作家可能同時受到了他和島田莊司的雙重影響,才催生了現在「島田流」。但台灣推理作家與大陸推理作家,對日本推理的受容史是不同的,想要驗證這個猜想,就必須研究台灣推理作家的日本推理受容史,而這顯然足以寫成另一篇論文了。

5、「島田流」的發展與未來

5.1、「島田流」的系譜

「島田流」的發展可分為兩個階段。以時晨的《黑曜館事件》(2015)作為分界線,筆者將「島田流」的創作者們,分為「第一期島田流」和「第二期島田流」。

5.1.1、「第一期島田流」

「第一期島田流」以御手洗熊貓為首。這批作家主要在《歲月·推理》和《推理世界》這兩本雜誌上發表短篇作品,其中大多數都在這兩冊雜誌於2018年11月停刊後,沒有再創作什麼新作品。

而御手洗熊貓本人,也在2016年在北京聯合出版社出版了短篇集《二律背反的詛咒》後,再無新作。事實上,在御手洗熊貓的整個創作生涯中,經由出版社正式出版的作品,只有短篇集《御手洗濁的流浪》和《二律背反的詛咒》而已。他的首部長篇小說《島田流殺人事件》,如前文所述是以同人誌形式小范圍販售的。而另外兩本長篇,《偵探前傳》(2015)和《利馬症候群》(2015),則是自費出版的。而這兩本小說與其他數冊標記為新譯中文出版社出版的圖書,都共享同一個ISBN編號,可見該社作為出版社的正規性也是存疑的。

「第一期島田流」的風格和美學,可簡單概括為反現實主義和舞台裝置感。御手洗熊貓早期的全部作品,故事舞台都是日本,登場角色也都是日本人。但御手洗熊貓筆下的日本,並不是真實的日本,而是他根據日本推理小說中的描述,自行構想出的日本。

除御手洗熊貓外,「第一期島田流」而代表作家可舉出御靈、付舜宇、厾煢.、邡承軾等作者。這些作者人數眾多、創作頗豐,但卻很難舉出一部代表作。這一批作家的創作,主要以中短篇小說為主。在時晨用《黑曜館事件》開啟了中國本格mystery小說的長篇時代之後,絕大多數「第一期島田流」的作家都沒能跟上時代的變遷,從公眾的視野中消失了。

5.1.2、「第二期島田流」

在《歲月·推理》與《推理世界》休刊以後,那些在本格mystery小說的長篇時代依舊堅持「島田流」風格的推理作家,即是「第二期島田流」的推理作家。而談到「第二期島田流」,就不得不從其開祖時晨談起。

2015年以《黑曜館事件》再出道的時晨,其實早已不是新人。

2002年,他就以妖刀小寶為筆名發表了第一篇推理小說,此後更是在《歲月·推理》和《推理世界》相當活躍,發表了很多作品。2011年,他以長篇小說《罪之斷章》出道。2013年又以同人誌形式發表了短篇集《小寶的妖刀》,收錄了自己曾在雜誌上發表的12個短篇推理小說,其中很多短篇在修訂後又被收錄於《五行塔事件》中。

2015年,妖刀小寶以真名時晨的名義,出版了《黑曜館事件》。而以此為分水嶺,傳統雜誌逐漸衰落,《歲月·推理》和《推理世界》不再具備曾經的影響力,而長篇推理小說出版業則煥發出了勃勃生機。

筆者認為,雜誌的衰落和圖書出版業的興盛,這兩件事共同作用,形成了一種篩選器般的效果。那些無力架構長篇小說的創作者從此銷聲匿跡,而有能力架構長篇小說的創作者則大放異彩。

而這些在中國本格mystery小說的長篇時代大放異彩的推理作家中,那些依然堅持「島田流」路線的,就可算是「第二期島田流」作家了。

除時晨外,「第二期島田流」中最具影響力的作家莫過於前文中屢屢被提及的青稞。此外,孫國棟、馮格、墨殤等作者,都算得上是這一譜系內代表人物。

「第二期島田流」 的風格和美學,可簡單概括為福爾摩斯式的偵探設定和缺乏怪奇·幻想要素的氛圍。或者說,「第二期島田流」在小說架構的層面上,有一種向古典偵探小說靠攏的傾向。他們幾乎都會選擇一個刻板印象中的理工科怪異天才作為主角,一個略為愚蠢的助手作為敘述者,而故事結構也往往是經典的暴風雪山莊模式。

這種公式化的故事結構和人物設定,令筆者聯想到推理漫畫《金田一少年事件簿》。這部推理漫畫的幾乎每一個故事,都遵循著同樣的發展流程——眾人被困在某地,該地發生連續殺人,偵探做出推理、找出兇手。鑒於這部漫畫在中國巨大的影響力,也不難想像,「第二期島田流」作家的故事創作也參考了它的模式。

無論是好是壞,這樣的公式都毫無疑問是適合用來量產長篇小說的。而「第二期島田流」的作家們也的確是這樣做的,從2015年到現在,短短8年間,越來越多此種風格的作品問世,這一批「島田流」作家和他們的作品,似乎擁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和光明的前景。

5-2、「島田流」的未來

然而事實的確如此嗎?「島田流」真的有光明的未來嗎?

在日本,推理小說=偵探小說= mystery小說和時代小說、戀愛小說、科幻小說、恐怖小說、輕小說一樣,雖然受眾群體有所不同,但都是一種大眾化的流行文學。

而中國本格mystery小說的受眾,逐漸有一種成為核心愛好者的傾向。對於很多作者來說,無法受到出版社的賞識以及出版後評價遇冷,都是一個必須面對的艱難問題。而「第二期島田流」這些活躍的作者們,也正在逐步面臨評價和銷量預冷的窘境。

這一原因可以歸咎於「第二期島田流」本身的風格與美學。在日本現代的本格mystery小說中,作品的脫離現實往往是均衡的。被譽為「物理的北山」的推理作家北山猛邦,和「島田流」作家們一樣,熱衷於在小說中構建復雜且超脫現實的物理詭計。但如果審視他那些以物理詭計為核心的作品,就不難發現,無論是「城系列」、「少年檢閱官系列」、「霧切系列」,都在世界觀設定和劇情結構上有著相當強烈的幻想要素。

因此,當讀者在「城系列」這種充滿怪奇·幻想要素的作品中,看到脫逸於常理的物理詭計,並不會覺得特別突兀。

同樣的例子適用於很多作者。從新本格的開祖綾辻行人到島田莊司的嫡系傳人小島正樹,他們筆下大部分具有脫逸於常理的謎題和解答的作品,都是在怪奇·幻想要素的基礎上構建出來的。甚至島田莊司本人的作品(尤其是後期作品),也同樣是用強烈的怪奇·幻想要素,去包裝其解答中過量的御都合主義。也即是說,這一類本格mystery小說往往會在遵循其風格傳統的基礎上,將「文學的現實感」從普遍的「現實」之中脫離出來。

然而,在「第二期島田流」的作品中,往往極度缺乏這種怪奇·幻想要素。其中最為奇特的作品,要數墨殤的《π的殺人魔法》。這部單行本足有800多頁的巨著,是完全按照警察小說的格式和人物設定創作的,卻在用「島田流」的風格去處理謎和解答。

而這種缺乏幻想性的、公式化的、平凡的世界觀、人物和故事,與解答篇復雜且壯觀的詭計並不兼容。可以說,「第二期島田流」的作品中,廣泛地存在著這種故事與詭計的矛盾。這種矛盾使得這些作品越來越脫離普通讀者的閱讀習慣,並將讀者群逐漸收縮進越來越狹窄的「本格迷」當中。

可以說,「島田流」作品中對「文學的現實感」和「現實」的「雙重脫格」,使得其成為了一種在現代中國的特定環境下應運而生的「幻想文學」。

在面對這種困境時,作為「第二期島田流」旗手的時晨也在尋找突破的途徑。2020年,他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密室小丑》。在這部作品中,時晨脫離了本格mystery小說的範式,而是轉而去創作了一個帶有濃重社會派風格的故事。但在《密室小丑》這部作品中,「島田流」的謎與解答卻依然如影隨形,使得這部作品在現實性與幻想性之間出現了巨大的割裂。

而隨著密室小丑的遇冷,2021年,時晨在北京聯合出版社出版了自己的新作品《偵探往事》。在這部作品中,他對自己的作品進行了進一步的提純。

《偵探往事》發生在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整體文學風格也在刻意模仿清帝國末年到中華民國初年的那些偵探小說。甚至也許基於某種刻意的謀劃,《偵探往事》中謎與解答的設計水平,時晨也參照了那個時代的偵探小說作家的風格。

在《無盡的傳話遊戲》中,千街晶之寫道橫溝正史的《本陣殺人事件》的偉大之處,在於刻意排除了西洋的要素,完成了一種 「純日本性」的提純。

而借用千街晶之的用語——時晨的《偵探往事》也同樣是在刻意排除日本的要素,試圖完成一種「純中國性」的提純。而正如本稿所論述的那樣,對於一位受新本格運動影響的「島田流」作家來說,寫出這種「雙重脫格」的「類·推理小說」可以算得上是一次精神上的弒父。

至此,筆者論述了「第二期島田流」因為現實性與幻想性的衝突而自相矛盾的現實。但「島田流」推理作家們是否可以找到突破的道路,這條道路又是否存在,就尚待時間驗證了。

6、後記

本文基於筆者於2021年末所撰寫的畢業論文改稿而成。

世事流轉,所謂「推理圈」亦不是一潭死水,因此雖然經過修改,卻仍免不了有很多論述喪失了其原本的時效性,這一點還請讀者海涵。

另外在2022年,中國有一本非常值得一提的推理小說橫空出世,筆者本應對此加筆論述,然而終究是淪落到了社畜的境地,不再有學生時代的時間和精力了,且本稿內容特殊,亦不宜拖人下水。希望那位心中有數之青年才俊可以諒解筆者對那部傑作的忽視。

筆者在製作前文中包含「一句話泄底」內容的表格時,參考乃至照搬了部分吳昉老師Blog網誌中的原文,特此聲明。

最後,在此感謝████,████以及████幾位老師的幫助。感謝專修大學文學部山口政幸教授的指導(雖然怹老人家看不到這一段)。因為您們的幫助,筆者才得以釐清千頭萬緒,算清這筆「島田流」的糊塗帳。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