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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民妄想與正義的罅隙:《女神異聞錄5皇家版》通關雜談

*有劇透

愚民妄想與正義的罅隙:《女神異聞錄5皇家版》通關雜談

0.歡迎來到榮格樂園:集體潛意識與共時性

在我看來,《女神異聞錄5》(以下簡稱「P5無印版」)及其加強版《女神異聞錄5皇家版》(以下簡稱「P5R」)在其挪移的眾多榮格心理學概念中,最為成功的便是這兩個概念:「集體潛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和「共時性」(synchronicity)(兩者也恰好是榮格為人格心理學帶來的兩個最具原創性的概念)。

在榮格的合作者(盡管後來兩人決裂了)弗洛伊德那里,人格被分為三個部分:意識(conscious)、前意識(preconscious)和無意識(unconscious),稱之為人格的解剖模型(topographic model)。弗洛伊德認為,直接可察覺的意識和可重復再現的前意識只是思維的冰山一角,人們內心想法的主體部分在於無意識,它決定了人們的眾多日常行為,但這部分的內容只有在極端的情況下才能提取進入意識。後來,弗洛伊德用我們更為熟知的結構模型(structural model)——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取代了它。不過,榮格接過了弗洛伊德的工作(並一如既往地加入了神秘主義的成分),提出了「集體潛意識」。

與弗洛伊德不同的是,就意識理論而言,榮格將心靈二分為人格中的意識和更為本質的潛意識。潛意識又二分為個人潛意識(persona unconscious)和集體潛意識(也譯作「集體無意識」)。前者是那些「曾經被意識到、但被壓抑或遺忘而不足以產生意識的印象」;後者是「全人類在歷史進化中的集體經驗」。按榮格的說法,集體潛意識,即人類自古以來的經驗被保存在了「原型」(archetype)中,後者是人們對世界中各種問題做出反應的遺傳傾向。值得一提的是,P5R中的「人格面具」(Persona)和「暗影」(Shadow),都是榮格詳細描述過的幾個原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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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格在將心靈二分的同時,也將心靈世界和外部世界二分了。心靈世界這邊是想像、幻想、象徵、夢境,是人類祖先的共同經驗,是集體潛意識的棲居地。然而,榮格並不僅僅滿足於探索心靈世界。1951年,他與量子物理學家泡利(你一定記得泡利不相容原理!)一起提出了「共時性」(synchronicity,榮格多次強調「Synchronous」(同步的)與「Synchronistic」(共時的)的區別)這一概念。

在榮格看來,共時性是一個與「因果關系」並列的物理學因素。兩個各自具有因果線索的事件,「共時」地發生了,盡管兩者之間的確不存在因果關系,但這是一個「有意義的巧合」,它們在同一時間被個體體驗到,並結合在了一起,對這個人產生了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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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格強調,共時現象的發生,在於心靈事件與外部事件的同步,它以時間和空間的「心靈相對性」為前提,超越了因果關系的局限,賦予了一個個「偶然巧合」以意義。榮格努力地將共時性融入進他的集體潛意識學說。他認為,組織著潛意識的原型(包括人格面具、暗影等)可通過情緒反應表達出來,但這會吸收巨大的能量,使得一部分(顯)意識變暗進入潛意識,進而造成人的「精神水平的降低」(abaissement du niveau mental,對應了人的無精打采,陰郁和抑鬱的低迷狀態)。但是,反過來看,(顯)意識的降低又讓潛意識有機會進入意識領域而表達出來。這樣來看,外部事件與心靈事件的共時,其根本在於心靈在觀察自我時也呈現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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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頭來看,P5R中那些風格迥異、精心設計的「宮殿」(Palace)均以「印象空間」(Mementos)為基礎。印象空間作為集體潛意識的所在地,也為怪盜在外部世界與心靈世界之間的穿梭創造了條件。

1.等待共時:突轉與認出

順著榮格心理學的這兩個概念,我們會發現P5R試圖在遊戲中塞下一個龐大但有序的映射(對應)結構。充滿正義的含冤少年犯過關斬將,一路挑戰級別越來越高的大人物,最終拯救世界,可謂爽文的萬能模板。然而,P5R將主角團的超能力映射到了集體潛意識之上,爽點化為了一個又一個共時事件。榮格心理學的話語(被P5R以提要鉤玄的方式呈現了出來)完全籠罩在P5R的整個故事之上,同時也構成了劇情推進的組織形式。——你可以認為,大大小小的倒敘、乃至整個遊戲最重要的一個反轉,都是等待著「同步」的共時事件。

恰如榮格讓人們在縱向的因果之鏈間關注到橫向的共時性,P5R也藉此拉動了故事、主題、情節所組成的三駕馬車。考慮一下反面的例子吧:故事發展到某個關鍵節點主題瞬間起飛、開頭第一章就已經講完了故事百分之八十的內容、到最後編劇自己也理不清的劇情展開……這樣的遊戲想必你玩過不少吧(具體是哪些知名遊戲我就不點名了)。P5R則優雅地告訴你:就算毫無因果邏輯地亂搞,我也要共時——沒有同步之事也就沒有正常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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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節的剩餘篇幅里,我想簡單聊一聊共時性對P5R劇情推進的影響。

亞里士多德認為,「突轉」和「認出」(也譯作「發現」)是(悲劇)情節的兩個主要組成。突轉作為「轉變」的一種特殊情況,其特點是事物在合乎可然律或必然律的前提下轉向了相反的方向。另一方面,「認出」特指人物的「被認出」(也就是說,發現者與被發現者,更重要的是後者)。(悲劇)情節的效果主要依賴突轉和認出,其中又以兩者的同時出現效果最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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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P5R中,你會發現兩者之間的伴隨關系是如此的緊密。潛意識中的認出必然伴隨著現實世界的突轉,「悔改」一定是以共時的方式將兩個世界串聯在一起,沒有例外,這便是共時在劇情中最直接的體現。

一種更為隱微的(同時也是影響更深遠的)共時在於,無論玩家或早或晚地攻克了欲望的宮殿,都要等待一個確定的截止日期的到來。比起那種玩家走出新手村就可以任意安排活動,以及那種被「進度鎖」完全限制住劇情推進的情況(想一想《十三機兵防衛圈》中那些令人抓狂的進度鎖!),P5R的確以一種自然的方式組織著劇情的推進:你不想等時間,時間也不想等你。

簡而言之,「等待同步(共時)」是玩家在P5R中的一種常態。盲目的自由當然會一點一點地消耗你最初的那股新鮮勁;被設計者按著頭教玩遊戲也是令人惱火的。歸根結底,你會感到這個世界總是圍繞著你轉——你就是推動世界運行的第一因。無論你以積極還是消極的方式掌控這個世界,它似乎都缺乏某種內在的邏輯。那麼,從某種意義上說,P5R包含著一次思維模式的深刻轉變:你不是去控制這個世界的運行,而是去發現其共時。

當然可以反駁說,共時也是我創造的,社群的COOP都是我辛辛苦苦升上來的,我為了看一些特殊劇情還特意查了攻略呢!這樣的話,反倒拋出了一些有趣的問題:在榮格的樂園里,我們究竟是以何種方式在遊玩P5R?還有,那些感到宮殿之重復而棄坑的玩家、那些感到玩法之單調而棄坑的玩家、以及那些沉浸在東京而樂此不疲的玩家,為什麼會得出似乎完全相反的結論,他們是在玩同一款遊戲嗎,還是說他們所關注的側重點足以完全改變整個遊戲的性質?

2.星星和我們:正義的誕生地

從這個意義上說,在P5無印版的劇情高潮處,MONA的「哲學」布道是饒有趣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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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MONA的這段話是對(無印版)劇情的一個總結,單獨拎出來看意義不大——大概只是關於「存在即是被感知」這類主觀理念論(Subjective Idealism,也譯作主觀唯心主義)的陳腔濫調罷了。然而,正是因為這段話是對劇情的總結,我們才會清楚地知道,MONA所謂產生了「無限世界」的「認知」並不是「主觀」的。——主觀的認知是從集體潛意識(也即印象空間)中產生的,而集體潛意識又是全人類所共有的。一座又一座宮殿的坍塌摧毀了那些充滿罪惡的個人潛意識,然而集體潛意識才是那個人類自己將自己囚禁起來的最大的牢籠。

按現代人的常識,我們不大可能持續地質疑現實世界的實在性。但一旦開始質疑,我們則很容易走向孤我論(Solipsism):「我」的心靈才是唯一的存在。但關鍵的問題在於:你憑什麼認為世界只「剩下」你一個人了,你有什麼不證自明的特殊性嗎,你會在你的世界里成為上帝,還是成為(你創造的)其他人的奴隸?

或者說,此時你真的是在質疑現實世界的實在性嗎?還是說,這個問題其實無關緊要,你只是希望獲得一個不受任何人干擾、不受任何事物影響的「感知狀態」(perceptual state)?這樣的話,如果世界不是實在的,那孤獨的你當然可以「肆意妄為」;如果世界是實在的,但你可以做的又和前者有什麼區別?還是說,你(自己一個人)其實根本想像(感知)不出無限的世界——你只是想讓世界的所有人(除了你)都為你服務,然後再把他們從中逐出去,是這樣的嗎?——你只是在幻想某一刻所有人瞬間消失,然後你坐享其成,是這樣的嗎?

也許,你可以將MONA的這段話理解為一種「客觀唯心主義」(Objective Idealism)的表述,即現實依賴於一個普遍的、超越個體的心靈而存在(顯而易見的是,這種理解要比前一種要好,至少抓住了部分主題),這個普遍心靈被稱作「集體潛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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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者,從另一個角度上說,P5R將現實世界與心靈世界顛倒了過來,換句話說,心靈(異世界、集體潛意識、或是什麼別的稱謂)比現實更具「實在性」。

但不管怎樣,一個真正值得一問的問題在於:這重要嗎?也就是說,比起「是什麼」(這對通俗作品來說是尤其容易解決的),我們更在意的畢竟是——「為什麼會這樣想,這樣的話我們會如何想」,難道不是嗎?

因為,不可否認的是,實在性在心靈和現實之間劃出了一道巨大的鴻溝。但我們確實希望在兩者之間架起橋梁——這便是所謂的正義。

如果說弱小心靈對沉重現實的反抗(即對改變、決定的防禦)是一種(我們更為熟知的)正義的話、如果說慘痛現實(被「木已成舟」的實在性所統治)中燃起的星星之火(發軔於擁有強力意志的心靈)是一種(我們所期待的)正義的話、如果說心中的道德律克服了某些現實的偏見(而尋追某些普遍、永恆之價值)是一種(我們所贊許的)正義的話,所謂的哲思難道不就是對「我們所在意之事」的表達嗎?

既然你總是抱怨現實(實在)的強大,那麼將情況顛倒過來,對現實施以絕對的心靈悔改,你還會持有原來的正義觀念嗎?或者說,你真正在意之事究竟是什麼?你難道就只是說:「(通過心靈讓人悔改,)這也太不現實了吧。(大概)只有(尚未走入社會的)小孩子才會喜歡這樣的遊戲吧。」,是這樣說的嗎?還是說,你已經失去了最基本的想像力,放棄了對相反可能的思考?

3.愚民妄想:心靈怪盜「擁有」正義嗎?

P5無印版幾乎是不可辯的:那些參照七宗罪設計的反派(悔改對象)身負原罪,在心靈上即使不是齷齪的,至少也是引人反感的(擁有著「扭曲」的強烈欲望)。但是,這又如何?正義(心靈與現實之紐帶)就會如此發生嗎?P5無印版創造了兩對相互聯系的概念,曖昧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孩子與大人,愚民與領袖。

在怪盜團(特別是龍司)的眼里,「大人」絕對不是什麼好詞。他們對於社會的了解,由於「大人」的存在,被狹隘化為對「社會規范」(或者說社會框限)的了解。社會的框限在名義上由大人制定:孩子在酒吧等公共場所的活動受到限制、猥褻婦女者卻能顛倒黑白、怪盜團首戰之後的慶功宴讓人渾身不自在……怪盜團的成員,與其說是找不到「容身之所」的人,毋寧說是在(掌握社會框限)的大人手下的「出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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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盜團的這種視角也就意味著,社會的框限轉變為了某種動態(主動)的產物:不是社會的框限經由大人制定,而是大人創造了社會的框限。那麼,「逾矩」(transgression,(貶義地)超越社會規范)的性質也就完全地逆轉了:逾矩不再意味著被框限淘汰而置身局外,而是團結起所有「出局者」摧毀這一框限(並重建之)。

也因此,怪盜團具有的穿透心靈之惡並改變心靈世界的能力,被他們自己加以運用。如果要為這種正義命名的話,自然會是「出局者的正義」。這種正義預設了心靈的(更高)實在性,心靈之惡(這是不容懷疑的、真實可信的)造成了現實的框限,它又創造了出局者並將之清掃出去,這便是現實的不幸(被怪盜團理解為不正義)的起點;盡管現實的重負(或優勢)可以摧毀(或強健)人的精神,但更為重要的是,扭曲的心靈將侵入(由其塑造的)現實。這樣的話,對怪盜團來說,「出局者的正義」的答案也就不言自明了。

到目前為止,依然可以說怪盜團的正義是不可辯的。德性(心靈的實在)足以支配(絕大部分的)行動;卑劣的德性(相當)應該加以矯正,這在我們的常識之中依舊是可接受的。(這里的本質差別(也許很細微)在於,正義並非人的某種美好品質(德性),而是處於心靈和現實之間的某種期待)。

但可以預見的是,怪盜團只要再進一步,正義的罅隙就將自然產生了。因為「出局者的正義」內在要求著,出局者在摧毀框限的同時,必須正視社會框限的新秩序。也就是說,一種(理想的)社會生活不會是某些(抽象的)正義原則(得到實現)的推論,相反,「出局者的正義」將同時考慮兩者,並試圖在其間架起橋梁。

因而,盡管P5無印版以戲謔的方式賦予了心靈的更高實在(的傾向),並且如果這種理解是可取的話,明智吾郎這一角色就在(以一種聲情並茂的方式)表現著這種預設的可能,然而,P5無印版在意的其實是在(更大的)正義框架下,心靈與現實將如何相容。這個問題不僅包括了「相容是否是可能的」,還包括了(也可能是更為重要的):「應該以何種方式相容」。

進而,正義的罅隙意味著「出局者的正義」需要加以辯護。在最基本的意義上,「出局者的正義」代表著受害者的正義,在怪盜團的(狹隘化了的)理解中,就是向那些(德不配位的)強權者代行懲戒,並以一種完全不會侵損既有現實(而隻影響心靈)的方式來改變現實。但是,即使從不偏不倚的角度來看,怪盜團的正義仍然內含著某種心靈的強權。在看待現實與心靈的相容這一問題的觀點上,怪盜團和明智吾郎則可以說是各走各的「歧路」。不過如前所述,心靈的強權並不暗含著什麼正義原則——只有在框架之下,思考正義才是有意義的。

在這里,我們便不得不談及「怪ch」(在本文中,「怪ch」僅指日期推進時右下角的進度框)這個註定將載入史冊的天才設計了。怪盜團(至少在最初)維護的是出局者的正義,怪ch一開始也反映了出局者(以及與之利益相關者)對這種正義的看法。但顯然,隨著事態的發展,怪ch成為了社會現實觀察怪盜團的窗口。從它簡陋的形式來看,怪ch是一個反映了社會整體對結果的正義(而非程序的正義,也非本文所關注的正義)的看法的強相關(甚至可以說是線性)函數:怪盜團越「正義」,怪ch的支持度就越「高」,甚至其程度都是可以用精確的數值衡量的。

這里的關鍵在於,P5無印版通過怪ch這個極其簡陋的函數,將怪盜團所維護的出局者的正義放大到了整個社會現實的層面(並支撐起了整個正義的框架),進而從無到有地創造了「愚民」(以及相應的「領袖」)這一概念。所謂的」愚民「,是指那些因怪ch而誕生的「線性」人。他們不是(復雜的)社會現實的抽象,而是將社會現實與結果正義強相關這一做法的抽象。這也就註定了愚民是簡單的、淺薄的、左右逢源的。因為結果的正義(幾乎是線性地)決定了怪ch的「值」,那麼怪ch同樣(幾乎是線性地)決定了「愚民」的「值」。簡而言之,不是愚民左右著怪ch,而是怪ch再造了(偽裝為現實的)愚民。

也因此,怪ch從始至終都隱含著一種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迷惑性:社會現實的看法與愚民的看法相互混雜,正義的框架被扁平化為了某種結果的正義。那麼自然而然地,怪ch積聚了現實與心靈的雙重「妄想」:一種巨大的、不可企及的超越之物持續地在現實和心靈中散發著力場,「愚民」能做的只有:敬畏、敬畏、恆久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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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可以說P5無印版劇情中期怪盜團遭遇的公眾信任危機(表現為怪ch支持度的迅速下跌),是對現實中網絡亂象的批判或諷刺嗎?或者說,它想要傳達這樣的一種觀點:網絡中的群眾看不見事件的個中原委,極易被欺騙、煽動,是這樣的嗎?我認為,即便如此,這也只是個次要的主題。在劇情後期,怪盜團和玩家都對怪ch失望了(原來怪ch不是主線的進度條,到頂了主線也遠未結束!):它依舊存在,但那些被它掩蓋起來的東西不能再視而不見了。或者說,究竟是什麼在阻礙著人們思考正義的框架,並不斷地製造愚民。

這樣來看,在P5無印版的結局中,怪盜團深入到印象空間的最深層(請注意「下降」的宗教意義!),在心靈與現實交融之際扭轉了集體潛意識,結束了偽神的妄想支配,這本身呈現了一種答案嗎?我認為並沒有。現代性的祛魅(Entzauberung,即破除了世界的神秘魔咒)完成以後,人的志業、方向與目標必須得以重估。無數的JRPG擅長呈現關於前者的戲碼(甚至擅長到讓人感到一種無驚無險的乏味),但對後者隻字不提。P5無印版對此的態度是曖昧的:後者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問題,我也對此密切關注,但……前者更為緊急,那件事等之後再說吧……

是這樣的嗎?P5無印版的最後還是走向了對德性正義的常識擁護嗎(這至少是相當一部分玩家的理解)?還是說,P5無印版只是想借心靈與現實的扭轉拷問現實的荒謬性(這也是一種常見的理解)?如果真是如此這般的話,難道可以說,正義的罅隙就此自己癒合了嗎?還是說,它作為一個最核心的價值關切(Wertrationalität)最終反遭漠視嗎?

4.新的開端:丸喜拓人的伊甸園

因此,P5R的第三學期劇情切中要害地注意到了本篇末尾留下的疑難。它放棄了P5無印版引以為傲的共時性敘事和怪ch,同時不再設置任何正義之框架的阻礙。也就是說,它旨在純粹地「重啟」如下議題:我們所在意的心靈與現實之間的正義(的框架)究竟是怎樣的?

為此,P5R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擺脫常識中的德性規范(並讓它滾得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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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身負原罪的惡徒無法(在常識中)引起我們對正義的關注,一個品德稱不上卑劣、也稱不上平庸、甚至有些高尚的人,將如何影響我們對(自己的)正義的辯護?丸喜老師創造的伊甸園(融合了心靈與現實),你憑什麼斷然拒絕,又憑什麼斷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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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標準(到不能更標準)的(義務論的)(古典)自由主義者,諾奇克基本遵循著自由主義的傳統:為了實現個人的自由以及藉此做出的選擇,一個(良好的)社會應該(在最好的程度上)容許個人的共存。他(和絕大多數古典自由主義者一樣)對社會整體的真實性表現出高度的不信任,即質疑所謂「整體的利益」是否只是個別人(冠冕堂皇的)中飽私囊。或者說,想像一個正義原則的首要前提是防止以正義之名行自私之實。這同時也暗含著一種警覺意識:當一種正義被宣稱時,真的是這樣嗎?還是……

在這個意義上,丸喜的伊甸園當然不是無印版中獅童正義(及其所代表的右翼狂熱)的「舉國游輪」——這艘名為「國家」的巨輪滿載著相互勾結的達官權貴,正盤算著獅童上台後如何瓜分利益。相反,同怪盜團一樣,丸喜希望代表的是弱者的正義。只不過,怪盜團是以私人團體的身份繞開國家(及其暴力機構)保護受害者(並懲戒加害者),而丸喜是以創世神的身份(放過加害者)而對受害者支付補償(以代償他們此前遭受的不幸)。

也就是說,丸喜在用認知訶學創造伊甸園的那一刻,世界上所有人的不幸、遺憾、缺陷都被轉換為了一筆個人記錄的欠帳,隨後由萬能的丸喜加以補償。而且,補償的額度不一定只是到(遭遇不幸、遺憾、缺陷前的)開始狀態為止,甚至可以超額地實現受害者之前的願望。

隨之而來的便是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一種行為的受害者(因此所承受的不幸)能夠得到充分的補償(即狀態的充分恢復以及願望的實現),那麼這種行為本身應該被禁止還是被允許?進而,那些原本被禁止(或是盡可能避免)之事在充分的補償之下還有必要繼續禁止嗎?

對丸喜來說,答案或許會是:不重要。一個人此前所遭遇的不幸,不管是公正的、不公正的、咎由自取的、還是自食惡果的,哪怕是一筆糊塗帳,總能通通轉化為一個待支付的「遭遇」欠帳,而他又總能讓一個人回溯到某個滿意的狀態。

可問題在於,這樣的(以後驗的方式實現的)「回溯」究竟要到什麼程度為止?回溯到這個人所遭遇的最近一次不幸嗎?還是回溯到遭遇的最大的一次不幸?抑或是將所有的不幸轉化為數值,通過某種復雜的計算得出補償效果最好的一種回溯狀態,是這樣的嗎?如果對於回溯之狀態總是這樣的曖昧不清的狀態,這種補償又要如何辯護稱自己代表了一種正義?難道不可以反問道,這不是你(創世神)強加在我身上的一種補償(盡管可能達到了能讓我滿意的結果)嗎?如果我對此不滿意,是否還可以繼續獲得補償?我能否像明智一樣獲得死而後生的補償?

另一方面,如果加害行為的允許或禁止是無所謂的(因為受害者總是會得到充分的補償),即使允許了,還會有加害行為嗎?一個遭受暗殺的人因丸喜的補償起死回生(一色若葉?),那些策劃暗殺的加害者又會作何感想,前功盡棄了嗎?——既然已經放開了法律(對故意殺人)的限制,那些黑手黨豈不是能肆意行動?可(由於補償)他們似乎永遠不會成功。但反過來,一個此前鋃鐺入獄的盜竊犯卻將因此迅速成為億萬富翁。另外有一些如猥褻這樣的加害行為,即使(因為補償)而被允許,其惡果依舊是難以想像的,不是嗎?

為什麼會這樣?假如說一些加害行為的起源是人們爭奪某種總量有限的資源,那麼丸喜的補償即使不讓這些資源越變越多以致趨於無窮,也能保持分享的富足,加害就算不加禁止也變得不再必要了。但其他加害行為呢?那些即使得到了充分的補償我們依舊覺得應該禁止之事呢?或者說,是那些即便存在充分的補償依舊彌補不了的禁忌?這是否預示著,存在著某些(相比起來)我們更在意的事,但在丸喜一致的補償正義中沒有得到充分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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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你願意進入諾奇克的體驗機嗎?

或許丸喜會說,通過回溯到不幸之前的狀態來補償受害者並不是我真正的方法。從另一個角度看,我的伊甸園讓每個人都能實現自己(不甘而未竟的)的願望,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充分的補償。換句話說,在這個伊甸園中,人們能體驗到所有能想到的體驗感覺。那麼,這樣的伊甸園能實現所有人的幸福嗎?進而這樣的伊甸園能夠宣稱正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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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樣的一種體驗機,人們應該鑽進去嗎?對諾奇克來說,答案是否定的:因為除了(哪怕是一生的)體驗之外,還有某些其他事對我們的生命來說意義重大(這些事情是體驗機無法實現的)。其一是在擁有做某事的體驗之外,我們希望確實做成了某些事。其二是,我們希望自己能夠回答「我們是什麼」這個問題。其三是,我們希望接觸到某種更為深刻(而非人造)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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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條件1確實很重要,考慮一個「結果機」是否可行,它能在世界上產生任何你想要的結果,這樣你就(確實)能做成某些事了;如果條件2也很重要,再考慮一個「轉換機」是否可行,它可以將你轉換成任何願意成為的人,這些加強版本的體驗機,人們會鑽進去嗎?諾奇克的回答是:依舊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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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奇克認為,這里的關鍵在於究竟是我們還是機器在過我們的生活?以某種方式(無論這種方式是不是我們想要的)對待一個人的生活,這是否是在某種程度上認為,這個人自己的生活是無意義的,或者至少是需要糾正的?

有趣的是,丸喜的確沒有給予芳澤復活姐姐的補償。相反,丸喜讓她在伊甸園中「成為」了姐姐(不過我想這並不是轉換機,因為堇並不是變成姐姐,而是將她眼中的姐姐的所有能力移植給她)。玩家也會發現,之前那個自信有禮貌、舉止優雅而堅強的芳澤實際上是堇心目中理想的姐姐(你還會喜歡她嗎?)。實際上,芳澤希望能讓自己過上像姐姐那樣的生活(而不是現在的芳澤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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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所謂的成為某人,只不過是能夠像那個人的方式過自己(現在並不如意)的生活,這也許主要出於羨慕(甚至嫉妒)。堇和霞有著相同的人生目標(進而決定了她們的生活形式),但堇自認為能力不如姐姐,甚至在姐姐去世後覺得自己一個人絕對辦不到。那麼,她到底是想轉換成姐姐,還是實現(她以為)姐姐才能達到的目標?堇真的辦不到嗎?在她後期的COOP劇情中,堇不是也以自己的風格(而非姐姐的風格)得到了教練的認可嗎?

如果堇更深切的願望其實是獲得藝術體操的世界冠軍(就像她「成為」姐姐後也一直在期待並為此努力的那樣),那麼丸喜為什麼不使用一個結果機,讓她直接獲得世界冠軍?難道說他只是聽到了芳澤最後的說辭就認為這是她最大的願望,還是說他考慮到了讓她「成為」霞能帶給她更大的幸福?

進而,同補償的問題一樣,丸喜所賦予的願望究竟要到什麼程度為止?他是以幸福功利主義(utilitarianism of happiness)的原則來實現願望的嗎?那麼,會有實現了反而不利於幸福的願望(或許可稱之為「負願望」)嗎?否則,不是願望實現得越多就越好嗎?現在擺在我面前的是物體A和物體B,因為種種限制我只能選擇一個(比如選擇A),但其實我也很想要B。丸喜會讓我也獲得B嗎?如果幸福功利主義的原則是生效的,我以前面臨的所有這樣的取捨都將改變(重新獲得物品B),那麼我的生活到目前為止還有任何選擇嗎?

或許丸喜會設想出三種伊甸園的方案,它們隨著丸喜的干預程度(實現願望的力度)依次遞減而區分。

第一個是最強版本的伊甸園:丸喜能盡可能並且持續地實現所有人的願望,以增進每個人的幸福。這樣,幸福的總和將源源不斷地增長。但是,這樣一來丸喜相當於永久地接管了所有人的生活。我自己過的生活(盡管不如意)要麼被丸喜持續地替換、要麼被不停地增補,這樣的行為要到什麼程度為止,會讓我覺得自己已經掌握不了我的人生(盡管是不如意的),從而反倒因為最大的幸福而感到不幸福?

第二個是強版本的伊甸園:丸喜或者單獨為每個人定製一個有限的願望指標,或者為所有人設立一個總體上有限的願望指標。如果是前者,每個人的願望指標應該都不同吧,這樣的話有些人充足的指標對另外一些人可能是拮據的;如果是後者,既然是有限的總量,還能不能不加取捨地盡可能滿足所有人的願望,如果願望指標到頂了,是不是意味著要取消某些人的願望(以實現願望的繼續實現)?

第三個是弱版本的伊甸園:丸喜只在創建伊甸園的那一刻實現所有願望,接下來不再實現任何願望。這樣的話相當於讓世界重新初始化了,之後的世界依舊正常運行。問題在於,丸喜作為創世神忍心讓這個世界任意發展(進而又產生新的不幸)嗎?還是說,他會不斷地初始化這個世界,直到世界的初始狀態令他滿意(這個過程有沒有終點同樣也是值得懷疑的)嗎?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疑難?難道人們獲得了一個個所予(the givenness)還是不能幸福嗎?還是說(持久的)幸福本就是一種不幸?

6.諾奇克的元烏托邦:伊甸園還有可能實現嗎?

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諾奇克認為每個獨異的個體都期待著不同的(理想)生活,他們會為此採取不同的生活形式。

愚民妄想與正義的罅隙:《女神異聞錄5皇家版》通關雜談

為了實現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一個可行的烏托邦只能是尊重每個人不同的生活形式與期待的不同生活。這些個人期待著與社會中的其他個人結合成「共同體」(community,也譯作社群),這些共同體依照人們的意願而結成,允許新成員加入、也允許原成員退出。共同體可能最終會收斂而趨於穩定,在這樣的穩定共同體中,每個成員都與最欣賞他、最重視他存在的其他成員聚集在一起,以至於沒有哪個其他的共同體可能為他提供更大程度的欣賞。在這里,他感受到的不是走投無路的苟且,而是自我價值的最大綻放。這樣的共同體不可能只有一個,即使一開始只有一個。烏托邦也會保證成員能夠自由離開而形成新的穩定共同體。

那麼,一個可行的烏托邦只能是足以容納所有共同體的「元烏托邦」(meta-utopia,即烏托邦的烏托邦)。在這樣的元烏托邦中,每個個人為了某種期待的理想生活目標可以自由地進出各個共同體,過著這個共同體所設定的共同生活形式(如果他不滿意,離開就好了)。為了離開某個共同體或加入某個共同體所付出的慘痛代價將不復存在,也只有這樣,每個個人才能以最大的自由追尋自己生命中的最大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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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P5R的END結局中,JOKER接受了丸喜的提議,讓所有人(也包括自己)留在了伊甸園。選擇這個結局的玩家是如何想的呢?我們期待「美夢成真「,到底是在現實的基礎上享受贈禮,還是完全進入到美夢之中?或者說,我們只是想改善不如意的現實生活(而不是完全舍棄它)?我們又憑什麼完全相信或絕對懷疑,(在將自己的生活完全託管給丸喜之後,)丸喜不會對伊甸園怎樣?或者說,我們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現實生活,丸喜又還能憑什麼重塑我們理想的現實生活?

在FIN結局中,JOKER拒絕了丸喜的提議,所有人回歸現實,大家朝著各自的生活目標而努力(也因此各奔東西)。為什麼有許多玩家會對此不滿意呢?難道只是因為,學妹形同路人般地與JOKER告別嗎?還是說,你覺得大家待在怪盜團這個「容身之所」能實現最大的幸福,而當他們要離開的時候,你(除了本能的不舍之外)還強烈地希望他們一直留下來(甚至說,憑什麼不付出一點代價就輕易地離開)。

可是,離開又能怎樣?伸張正義的怪盜團在完成了它的目標以後為什麼就不能解散?我們還可以重新建立一個「朋友共同體」不是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目標,那是他們理想中的在意之事,即使你不認同(甚至討厭)他們的生活形式,那又怎樣?你難道想接管他們各自的共同體,推行一種你理想中的生活形式嗎,或者至少是控制一部分他們的生活?這是否意味著,你認為他們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是無意義的?

更有趣的是,把一種自以為是的滿足人們願望的現實強加於人,這和(FIN結局中)丸喜的想法有什麼區別?你不是剛剛才拒絕丸喜嗎?還是說,你只是覺得丸喜的做法不是不對,而是還不夠好或太過火了?又或者,你只是單純想多看一下JOKER在情人節的劇情(借FIN結局實現END結局的夢想)?

回過頭來看,如果說正義是心靈與現實之間的某些事(並期待著兩者的溝通),它總會是布滿罅隙的。心靈的更高實在(P5無印版)與現實與心靈的相互融合(P5R)確實創設了某些特殊的情境與框架,但這依舊無法導出某種白璧無瑕的正義。不管怎樣,我們樂於承認,總有些我們在意之事,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我們的終極關懷(ultimate concern)。因為這些事,我們反抗(P5無印版)、我們抉擇(P5R)、我們覺得這些事是我們應該掛念在心頭的,甚至視之為「生活的意義」這樣宏大的問題的一個(可能的或暫時的)答案,這樣不就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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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特別鳴謝

感謝郭同學(@overfittingのpsy)的熱情支持,這篇文章最終得以呈現,正是在我們的討論中得出的結果。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