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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丨花市街往事

有時候遲到不一定是壞事。比如去年夏天我去北京參加電影節遇到堵車,進場時電影已經開始十分鍾了。在電影資料館,遲到是褻瀆盧米埃爾這兩兄弟的惡行。我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把腳步聲壓到比呼吸聲還低,接著,我就體驗到了那次此生我都不會忘記的觀影體驗。

大螢幕上,女主角白皙的臉龐占據了整個螢幕,她把手放在耳朵上,對著觀眾輕輕哈了一口氣,這口氣隨即化作紅暈出現在所有在座男生的臉上;男主角為了女主角黯然神傷時,整個放映廳的人一起咂嘴一起嘆氣;當電影進入最後的高潮階段,幾乎所有人都把身體抬離了椅背,發出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每個人的眼睛都在黑暗中閃著光,身體隨著電影的進行起起伏伏,如同海浪。站在放映廳側面看完整場電影,你會體驗到一種電影里的人和看電影的人連接在了一起的奇妙感覺。

當電影進行到最後時刻,女主角挽著婚紗長裙奔跑在香港的街頭時,我忽然想起了她的名字,還想到很多年前為了得到她那張驚為天人的照片,我和朋友們一起乾的蠢事。小鎮電影院開業時掛起她的巨型海報,她的牙齒在陽光下白得發亮。在那道亮光下方,我和蒼蠅正偷偷趴在人力三輪車的後橫槓上,飛快地穿過花市街髒兮兮的街道。

花市街不是花街,沒有那麼多奇人怪事;我也不是路內,所有女生都想換換口味喜歡一次「我」這張平平無奇的臉。相反,我好像比較吸引男性。那時我成天和蒼蠅,荷包蛋,二千混在一起,游盪在小鎮的灰白建築之間。然後模仿《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的馬小軍,撬開人家的鎖,分文不取,躺在人家的床上睡大覺,完了還在門口貼上一張大報紙,寫下這幾個字

「現金已提取,感謝!」

一想到主人回家後的反應,我們便大笑著抱在一團。

就如某足球解說員所言,一聽貝克漢姆這名就知道他不可能是個干髒活兒的主,一聽見我們四個的名字你的第一反應也知道我們不可能是什麼正經人。荷包蛋人如其名,不到十五歲體重直逼二字打頭,並曾在極度憤怒的情況下一口氣連續嚥下十二個荷包蛋,最終得到了這個獨一無二的綽號。二千是本名,瘦得賽猴,卻頂著一顆奇大的腦袋,像一根細線上綁著一個碩大的氫氣球,他最大的特點是摳,摳到夏洛克阿巴貢葛朗台潑留希金串一塊都得叫他一聲祖師爺。

蒼蠅是我們四個里面的頭頭,他長著一張娃娃臉,笑起來五官擠成一團。但是他卻是整個花市街中學最出名的學生,原因就是,開學第一天他就讓高三的「青龍幫」幫主毀了容。

五樓男廁所的最後一格向來是青龍幫聚餐(抽菸)的地方,人稱雅間。這一平時老師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地方,蒼蠅第一天就十分自然地蹲了下去,而且他居然敢在這個地方公然用餐,這一行為無疑是在挑戰青龍幫的權威。但是當他們趕到廁所把蒼蠅圍成一團時,發現他正在慢悠悠地擦屁股,慢悠悠地拉拉鏈,最後還不忘沖廁所,把黃乎乎的馬桶水濺在了幫主大人身上。

然後便是打。十個人二十隻腳把蒼蠅圍成一圈,一頓猛踢,很快,蒼蠅就蜷縮在了角落里,只是他還在笑,五官擠成一團,好像根本不痛,他慢慢地點了一支煙,對會長說「噯,你過來一下。」

幾乎是在一瞬間,蒼蠅站了起來,把菸頭蹴在會長的額頭上,隨後抽出早已解開的皮腰帶,腰帶扣在前,照著頭就是三下,會長看見血從自己的劉海上滴落下來,和地板上黃乎乎的水混合在一起,才想起來這時應該尖叫,聲音大到整個教學樓都聽得見,大到教導主任跑來叫了救護車,蒼蠅說,被抬走時,那傻逼好像一隻額頭上被蓋了生產合格證的大肥豬。

小鎮電影院開業的那天,我和蒼蠅,荷包蛋還有二千,正站在人群中看著宣傳牌上的吳倩蓮咽口水。兩扇大紅色的木門敞開,路燈一明一暗,路燈下的人們大聲說著話,人太多,入口太小,使得隊伍前進的速度十分緩慢。我媽說,那天晚上我路過那兒,還以為遇上了陰兵過道。

我手上拿著一堆毛票,臉緊張的變了形,好在沒人看見。我在售票員大媽那換了票,隨即跳入人海中,把票交給二千,只見他瘦小的身軀在人海中飄盪了一圈,只剩下一隻伸直的手臂浮在大人的胳肢窩下面,像喪屍片的海報。然後他舉著票說

「阿姨,您剛才還沒找我錢!」

大媽已經忙的暈頭轉向,想都沒想就拿出了一張十塊的鈔票放在二千的手上。

「阿姨,我給您的是五十。」

就這樣,我們拿著兩張褐色的二十元鈔票,徑直離開了電影院,去了隔壁小巷的遊戲廳玩了整整三個小時的《古墓奇兵》,還剩了閒錢一人買五串羊肉串,吃的我們滿嘴流油。至於電影,那是女孩看的東西,真正的男人應該到戰場上去搏殺。那時我十五歲,不長個,卻總是盼望著世界大戰。

我們去了夜市,到處晃盪,有時怪叫著咳嗽一聲,瀟灑的吐飛出一口痰,好像自己有五十年煙齡。

我們走到一個賣明星海報的地攤上時。蒼蠅說我需要一張配得上自己身份的明星照片。

我們討論了很多女明星。林青霞太老,章子怡太小,邱淑貞聽說是黑社會老大的女人,碰不得。我說:我記得有個老是上電視的日本女明星,叫川島芳子。老闆白了我們一眼說,那是日本女特務的名字。

我們是在這時看見的那張吳倩蓮的照片。

她坐在一輛摩托車上,一件白色T恤搭那個年代很流行的牛仔大衣,她直直的望著鏡頭,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在劣質膠片正中央泛著淡黃色的光,唯一的缺點是,摩托車前面還坐著一個戴紅色頭盔的男人,留著長發,正在歪著腦袋耍酷,十分礙事。後來我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劉德華。

蒼蠅隨手扒拉了一下那本相冊,我們心領神會,同時劇烈地咳嗽起來。在騎自行車走過下一個路口後,他變魔術一樣從手心里抽出了那張照片的前半張,吳倩蓮和劉德華的半個腦袋晃在路燈下發光,下一個瞬間,老闆怒吼著從角落里沖了出來。

我們大概跑了兩公里才甩開了攤主,然後回頭去電影院門口拿自行車,這一路上我都在忽明忽暗的路燈下看著吳倩蓮,我想,這麼美的女人肯定不會上廁所。

蒼蠅說要拍電影時,我認為他一定是腦子出了問題。

第一,我們四個人的觀影量加起來可能還不過兩位數。第二,拍電影一定需要一個好看的女生來當女主角。第三,我們連買土豆片的錢都沒有,哪里有錢買那個黑漆漆的大塊頭攝影機?

蒼蠅馬上回答道,第一,他上個星期已經把《英雄本色》三部曲看了十遍左右,這樣他一個人的觀影量就已經上三十了。第二,他喜歡上了隔壁班的佳慧,因為她有一張很像王祖賢的小嘴巴。至於第三……

蒼蠅冷笑一聲,從書包里掏出了一個巨大的黑盒子,示意我們打開。

我們一起把臉湊過去,看見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從盒子里滑了出來,在陽光下散發出耀眼的光芒,晃的我們每個人都睜不開眼。

荷包蛋像一個行家一樣抱著攝影機左看右看,甚至拿出選西瓜的勁頭貼著耳朵拍了三下,最後終於得出了結論

「是真傢伙。」

至於攝影機的來歷,蒼蠅絕口不提,甚至我們威脅他把這廝的醜事全部抖給佳慧也不鬆口。在回家的路上,我坐在蒼蠅自行車的後座上,懷疑眼前這個跟我們朝夕相處的男人是不是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蒼蠅披著一個灰色的鬥篷,穿梭在花市街的大街上,他懷里抱著一個黑匣子,鬼鬼祟祟的左顧右盼。我,荷包蛋,二千,站在百貨大樓的樓頂,看著他走到街道的盡頭。

「是時候了。」我說

荷包蛋從樓頂一躍而下,將將壓住蒼蠅的鬥篷。二千順著下水管道滑下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奪走了蒼蠅手中的黑匣子。大樓另一邊,我手提一件外套,慢慢的走下樓梯,一個大仰角鏡頭,打上了柔和的光,使我的五官看起來十分立體。我冷冷的注視著眼前這個男人,掏出一把沙漠之鷹,把外套甩到蒼蠅的頭頂,說

「男人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然後我按下了扳機。

鏡頭慢慢向後拉,背景音樂起,是張國榮的《當年情》,我站在蒼蠅的屍體前,良久無語。

「什麼?你也夢到那個了?」

早上一到「片場」,便看見荷包蛋搖著二千的細胳膊大喊大叫,蒼蠅披著一件軍大衣,蹲在角落里抽菸,臉色並不好看,我不由得想起昨天做的夢,覺得很對不起他。

「我們都夢到上電視了。」蒼蠅說

「啊?」

「啊什麼?難得你沒……」

「怎麼可能,我當然也夢到了,那個嘛。」我可不能讓他們看不起我。

「片場」是學校宿舍樓後的一大塊荒地,零星散落著幾塊磚瓦,幾個廢棄的輪胎,如同一個爛尾的迷宮。老鼠從角落里飛奔出來,露出一口尖牙,追著二千的褲腿咬了一路。

這次要拍的片子叫《古惑高校》,蒼蠅自編自導自演,主要負責打人;我,二千,荷包蛋,則分別飾演龍套A,B,C,主要負責被打。蒼蠅把攝影機調好,放在輪胎的頂端,輕輕的拍了拍手,用口型對我們說

「第一幕第一鏡,開始!」

主人公蒼校霸入畫,說實話,從攝影機里看蒼蠅,從走路方式到刻意耍帥的小動作,都跟平時一模一樣,簡直就像一個真正的流氓。

「何止像,簡直就是。」荷包蛋說

蒼校霸從「片場」的一個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走了足足五分鍾,然後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消失在了鏡頭中。正當我們一頭霧水的時候,二千一拍巴掌說懂了,這一手是致敬阿巴斯導演的《隨風而去》,用固定鏡頭拍攝來凸顯出時間的力度,不得了!我和荷包蛋面面相覷,這些詞咱都懂,但連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二千說,上次蒼蠅偷王祖賢的照片,他也趁機順了一本電影雜誌走。

又過了一會,一個傳呼打過來,是蒼蠅。

「快送點紙到廁所來,我走著走著拉肚子了。」

等到正式開拍,已經快天黑了,這次必定能萬無一失。一想到能在電視上看見自己的夢,大家紛紛發了狠,把拳頭舞的老高,說出了本片唯一的一句台詞

「蒼蠅,這里不是澳門街,去死吧!」

然後便是蒼蠅逮著我們三一頓胖揍,以各種詭異的姿勢被擊飛在空中,落地後也不能閒著,你需要痛苦的捂著臉在地上打滾,以好把手里的番茄醬抹到臉上。我們從白天打到晚上,從百草園打到三味書屋,一直打到攝影機沒電了,才鬆了一口氣。

「今天的月亮怎麼是正方形的啊?」荷包蛋說,隨後便打起了呼嚕,睡著了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燈光明亮的地方,我首先看見了荷包蛋和蒼蠅,他們半蹲在角落里,嘆著氣,一個酷似二千的女人揪著二千的耳朵,來回扇著巴掌,還有幾個戴帽子的人來回走動著,直到我看見花市街出了名的慣偷「陳師」也在,我才終於意識到了這里是哪兒。

我們現在是在看守所里。

我整個人都傻了,連忙向蒼蠅比手勢,問是怎麼回事,蒼蠅不說話,指了指掛在牆上的小電視,里面正在播放新聞節目。

「據熱心市民劉女士反應,今日在花市街中學附近發生了嚴重的鬥毆事件,四個男孩拿著板磚,改錐等武器連續毆打對方,據劉女士說,現場甚至出現了血跡,過了一會四個人一起躺在地上不動了,劉女士連忙報警。萬幸的是,最後發現是這四個男孩在拍攝一部名叫《古惑高校》的電影,攝影機是從校長辦公室里偷來的,現在四個男孩正在派出所接受進一步處理。」

蒼蠅苦笑著說:「咱們這也算上電視了啊。」

後來直到畢業,我們都沒有能開始拍這部電影,甚至直到那家開業時聲勢浩大的電影院關門,我們都沒進去看過一場電影。

中考完的那個下午,只有我和蒼蠅坐在路邊抽菸。二千和荷包蛋一個去了機修廠,一個去學了廚師。我打心里希望很多年後是他們兩一個創辦了南翔,一個統領了新東方。

那年暑假,我媽去牛奶廠兼職,給我帶了很多過期的牛奶,每天晚上,我聽見我的肚子和我的骨頭一起呻吟,開始慢慢的變高變壯。我仍然幻想著能夠入伍,盼望著第三次世界大戰開戰,直到有一天,蒼蠅告訴我說,他爸媽離婚了,他得回老家上學,在走之前,有個東西要交給我。

我路過那家我從沒真正進去過的電影院。木門上的大紅油漆掉了色,海報上穿著婚紗的吳倩蓮仍然站在雨中等待著劉德華,只是她的臉色發青,實在不太好看。

我站在蒼蠅樓下等他把東西交給我的那個下午,在想著那個東西會是什麼呢,是吳倩蓮的那張照片,還是他終於下定決心把那個嘴巴很像吳倩蓮的佳慧託付給我。

這時,一陣奇異的風吹過,我看見我的身體變的越來越大,身旁的建築物變的越來越高,樹葉變成黃色慢慢飄落,我知道我的夏天結束了。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