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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新一為什麼不喜歡菲利普·迪克與新浪潮

大家好,我是阿二,歡迎收看「科幻解毒」第五期。在「幻享家」系列中,我曾介紹過星新一作為短篇小說之神與日本科幻之王的一生,但實際上,星新一從來沒有將自己的寫作局限於科幻。《親切的惡魔》和《謎一樣的青年》中就收錄了星新一的許多非科幻作品,尤其以後者為最。在以往科幻代表作都已經引進得較為充分的情況下,這些非科幻作品提供了理解星新一的另一種視角,揭示出其在日本科幻之神之外身為普通人的弱者一面。本期視頻將從星新一在科幻和非科幻作品結局上的差異出發,思考造成這一差異的緣由,藉由淺羽通明對星新一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的判斷,最終抵達對星新一的顛覆性理解,期望藉此能更多元、更全面的了解星新一及其科幻觀念。

星新一的作品最大的特點之一就是他那特有的諷刺感以及令人意想不到的結局,這是他被譽為日本科幻界的歐·亨利的主要原因之一。曾多次有學者對星新一的作品進行情節分析和模式化研究,認為星新一的作品有著獨特的故事模式,且主要集中在「在結局部分判明狀況設定和人物的真面目等真相,並使登場人物經歷期待落空」。但在我看來,這些研究雖然點明了故事最後發生的「真相判明」和「逆轉」等事件在星新一作品中的重要性,但是卻忽略了星新一科幻、非科幻創作在對待結局真相逆轉時的不同,盡管星新一往往將一個悲劇性的結局賦予自己的小說,但在科幻作品中,這種悲劇性的結局中卻又往往留有些許溫情,而這在非科幻作品中是較為罕見的。

以《親切的惡魔》與《謎一樣的青年》兩書為例:

《最後的人類》中人類數量在不斷地減少,人類已經走到種族壽命的盡頭,但最後的嬰兒卻在父母離世後以「要有光」的呼號醒來。在《乾涸時代》中,星新一構想了一個禁酒的烏托邦,而老人與店主卻可以通過時光機回到過去釀酒,並無意中幫助了一對父子。在《囚犯》中,人類面臨糧食危機,一名科學家陰差陽錯獲得了光合作用的能力,他卻成了唯一的囚犯,而看守他的目的則是為了拒絕一個加害無罪之人建立起的新社會。這些科幻小說都不缺乏悲劇性結局,小說人物沒有阻擋住人類終結或是社會僵死的結局,但是其間留下了溫情和閃光。而在非科幻作品中,悲劇性的結局往往更加徹底,如《親切的惡魔》中,青年與惡魔簽訂契約過上幸福的生活,卻最終發現自己的幸福生活是建立在他人的苦難之上的。《謎一樣的青年》中青年利用國家稅收為民辦事,卻被認為是挪用公款做無聊的事而被送入精神病院。《目擊者》中S先生盜竊公司財產,並企圖用算命先生提供的不在場證據脫身,卻發現證據指向了其子的肇事逃逸。相較於科幻作品,星新一的非科幻寫作往往顯得清冷而孤寂。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何以會出現這樣的區別?首先我們需要明確星新一作品中清冷基調的來源。最相葉月在《星新一——講述一千零一夜的人》中認為星新一自覺地對人性具有一種不信任,這導致了他作品中的悲觀、絕望與孤獨的色彩。對此最簡單的解釋是,在星新一非自願接手星制藥後,被迫經歷了信任之人的背叛,就像其妻子香代子所言:「我肯定他是眼含淚水在寫作,他是一個不信任別人的人。」而因為最相葉月的興趣點並不在此,所以對於星新一對人性的不信任的來源並沒有進行深究。

星新一為什麼不喜歡菲利普·迪克與新浪潮

而在《星新一的思想——預見、冷笑、卓見的人》中,淺羽通明則補足了這部分缺失的謎團,他通過星新一的創作與言行,認為星新一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其特點在於社會溝通和與他人互動的困難,患者往往在某些特定的方面上表現出超常的能力,卻在理解他人上有所欠缺。必須指出的是,這是一份來自非醫生的非專業判斷,而非確切的醫療診斷。根據蘇珊·桑塔格《作為隱喻的疾病》,即便是以修辭的方式給疾病貼標簽都是危險的,可能會造成「猶太人是人類的毒瘤」這樣的悲劇性的後果。因此,接下來的分析是一種冒險,我會盡可能地剔除淺羽通明關於病理性的論斷,而將論述限定在星新一理解世界的方式上。

星新一為什麼不喜歡菲利普·迪克與新浪潮

淺羽通明分析的依據來自星新一冷靜扁平的寫作風格,他認為在星新一的創作中表面即是一切,沒有或者感覺不到任何深度的感覺。星新一筆下的世界是一個整一的世界,角色的內心世界不具有復雜性,從而導致所有角色實際上共享一套內心世界,而這個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之間不存在隔膜,兩者是同一的,一切都是同一個表面的展現。這實際上意味著星新一對與自己不同的他人的內心世界並不感興趣,他並沒有試圖通過寫作來深入他人的內心世界,而是以自身的世界去涵蓋外在的一切。就像星新一自己所說的,他不善於挖掘內心深處的復雜性:「我不喜歡深入思考人生。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為什麼活著,或者為了什麼而活。我盡量避免這樣的思考,我擔心我的性格無法承受對它的深入思考。」就像《盒子》中所顯示的那樣,老人擁有一個可以幫助他解決問題的盒子,並在臨終之際打開了它,而他的家人則對此表示不解:「哪里有什麼盒子?是他的幻想吧?」星新一也是如此,他是一個無法理解他人的人,並深信著互相理解的不可能性。

這就是為什麼星新一的作品在文學界飽受爭議。當星新一的作品入圍直木獎時,唯一在評論中提到其作品的源氏雞太寫道:「星新一的作品確實非常有趣,然而,我並不認為這是一種文學趣味。」星新一因為無法理解他人,而在寫作過程中缺少一種情感描述,缺乏不同世界的碰撞與角力,因而被認為缺乏文學性。但這真的是一種缺陷嗎?淺羽通明認為這種文學性的界定實際上是一種權力結構的假設,是可以理解他人內在世界的人對無法理解他人的人的壓迫,而星新一的創作正是對這一權力結構的顛覆。就像可以理解他人內心世界的人無法相信有人不能理解他人那樣,星新一也不相信人與人之間存在著真正理解的可能性,在他看來,所謂的文學性不過是為糟糕的作品自我辯解的一個驕傲的藉口而已,是無趣的作品為了掩蓋自己的無趣而幻想出來的一套托詞。因此,星新一將最為直觀的有趣視為評判小說的唯一標準,而將文學性視為抽象的不可理解的標準而加以驅逐。就像星新一在1986年一本選集的評論中批評的,「不明確的故事和文學的矯飾」是有害的,「這在小圈子雜誌中很常見。如果你付錢,那就由你決定,但這是一本商業雜誌。如果你寫的東西有趣,不僅你,還有你的讀者,都會感到高興。這才是一個故事的出發點」。就像星制藥的「親切第一」那樣,星新一實際上踐行的是「有趣第一」的文學觀念,而判定一部小說是否有趣的最重要的標準就是其外在的商業成績。《希區柯克雜誌》是星新一出道時僅有的幾家認可其創作的雜誌,而其主編小林信彥更是與星新一志趣相投,在其1960年所寫的一篇日記中他說:「一個由人類關系連接的社會是不健康的。我想要一個由技術連接的社會,一個競爭完全由你是專業還是業余決定的世界。」星新一與之相同,他們都不相信一個抽象的內在理解,而將可以數據化的具體的外在的指標視為絕對的准則。因為在他們看來,內心的世界是不可理解的,唯一可以理解的世界就是一個沒有內心深度的表面。

這並不僅僅體現在純文學與科幻的論戰之中,甚至在科幻小說內部,星新一也堅持著有趣至上的原則,並反對一切自己無法理解的小說。這集中體現在星新一對菲利普·迪克與新浪潮的批評之中。菲利普·迪克的世界過於復雜,超出了星新一可以理解的范圍,因而星新一明確對菲利普·迪克的作品表達了不滿。他認為喜歡菲利普·迪克的讀者往往是那些自視甚高的青年,他向這些青年發問:「你們確定迪克有趣?你可能沒有真正理解他,你只是在假裝理解。」出於同樣的理由,星新一將新浪潮稱為「本來就賣不出去的人的嫉妒」,並將數碼龐克視為與「毫無意義地信馬由韁」的新潮流小說一樣,是一朵「無用之花」。也就是說,星新一並不能以一種真實的感覺來思考或想像別人內心的想法,無法想像「盡管它不合我的口味,但一定有別人認為其有趣」,而是拒絕跨越自我與他人的邊界,並試圖追求一個整一的世界。在那里,沒有什麼是一部分人可以理解而其他人卻無法理解的,由此也就拒絕了一部分對另一部分人的以文學性為名義的壓迫,這可以說是星新一的文學理想的最終目標。

但是這一目標內部卻又充斥著矛盾的張力,從好的方面來說,星新一消解了文學中的不平等的觀念,單個的人是不可能熟悉所有事物的,也更不可能真正地體悟他人的內心世界,星新一所要做的就是對這種長久以來的所謂的「感同身受」的文學觀念的顛覆,這在他對私小說的疏離中可見一斑。他希望破除人人假裝理解的狀況,從而走向一種真正的理解,對少數人的特權說不,從而建立起一種所有人都有能力理解的文學。但問題就在於,如果將寫作的目標設定為是最為廣泛的讀者群,並試圖寫出人人都能夠理解的作品,那也就意味著作家只能處理最普遍意義上的主題,也就是所有人原本就已經知道的東西,尖銳和前沿的東西或許會帶來不能理解它的人的非議,但同時也會對能夠理解它的人產生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而希望作品為所有人服務的星新一並不能為這些人服務,在這個意義上,作品要想成為廣泛為所有人所理解的作品,就不可避免地會排除掉一部分讀者,從而導致星新一的文學理想只能停留在理想的層面上。

由此最終帶來的結果就是星新一追求平等與認可而不得,晚年的星新一很奇特的一個習慣是頻繁參加各個出版公司的聚會,但卻只是自己一個人孤獨地在聚會上喝酒。對於星新一來說,他不局限於體裁分類,而是在所有的事情上都努力追求一種平等的關系,但這種平等的理想在出版界也只能是一種理想,新潮社將星新一的主要作品集彙編成冊,在其他出版社的眼中,星新一與新潮社之間理應存在著最為密切的聯系,其與編輯的人際關系也必須以新潮社為中心。但對於星新一來說,所有出版社都是處在一個表面的,其他出版社與新潮社並沒有什麼不同,他不能理解其他出版社對他的疏遠,而他越是參加出版社的聚會,越想要與其他出版社建立起與新潮社一樣平等的關系,現實的碰壁就越讓他感到孤獨。對於星新一來說,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情,他認為一切人際關系都應該處在同一個表面上,因此他以相同的行為應對不同出版社的邀請,參加聚會,領取紀念品,然後上路回家。但現實中存在的權力結構建立起的人際關系的縱深打破了星新一信賴的平面,而星新一越是對此視而不見就越陷入不被理解的孤獨之中,深陷進一個清冷而孤寂的世界。

簡言之,星新一因為無法理解他人的內心世界,因而致力於將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拉平到同一個平面上,並試圖以外在的指標作為評判的絕對准則。而無論是其與純文學的論戰還是對平等關系的追求,都是對造成縱深的權力結構的顛覆的嘗試,這種絕對平等的近乎理想主義的追求在現實中四處碰壁,構成了星新一作品中清冷基調與悲劇性結局的來源。

而在眾多的領域之中,唯有方興未艾的科幻領域中支配性的權威與統治性的權力結構還尚未被建立起來,這就成為了星新一實現自身理想的最佳場所。星新一曾經指出科幻作家和鍊金術士之間的三個共同點,其一是他們都不考慮專業學科之間的界限而創造奇異的想法,其二是他們都將幻想的樂趣置於實際利益之上,其三是他們沉迷在權力無法觸及之處,流連於危險的思想之中。星新一重視科幻與其他任何領域之間的距離,強調科幻對於既有權力的顛覆作用。這就是星新一批評新浪潮的最直接的原因,新浪潮將科幻引入到了一個十字路口,稍有不慎就會退回到狹義的文學的領域內,成為先鋒文學的一個子類型,而被納入到一種不平等的權力關系之中,構成對星新一文學理想的威脅。換句話說,星新一的一生都致力於區分科幻與狹義的文學,並確保科幻不會被傳統的文學觀念中的不平等的元素所沾染。在廣義的文學的內部,讓科幻的歸科幻,文學的歸文學。現實受挫也好,天生不能理解他人也好,科幻成為了星新一拒絕權威的樂土,就像他早在自己的第一本書《不可思議的生命》中所說的,如果他能始終牢記科學事實,他就能把自己從被困在原始的現實中解放出來,把自己打開到更廣闊的時空,也把自己從死亡中解放出來。他將在科學和理性地解決與生命和死亡有關的困難問題方面,盡可能地走得更遠,而將其餘部分留給虛構的故事,而這部分就成為了星新一精神的救贖。最終,科幻的、科學的、無機的世界成為了對泥濘的人類世界的一個解決方案,也是一個逃避的出口,通向一個尚還留有溫情的世界。

藉由非科幻作品,我們得以意識到星新一作為人類的普通人的存在,得以意識到在短篇小說之神與日本科幻之王之下所強撐著的那個活生生的人,他無法理解他人的內心世界的特點或許可以被稱為一種缺陷,但這也只是能理解他人的人所認為的缺陷,星新一並沒有屈從於這種不平等的關系,而是沿著自身的道路構建著一個希望人人都能夠理解的平等的理想。對於星新一來說,現實是悲觀、絕望與孤獨的,但科幻,至少是新浪潮之前的科幻,充滿著可能性,是平等的、溫情的,是值得寄託自身理想的存在。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