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朋友們大家好，在此想要先作出劇透預警，如果你對這部電影有足夠的興趣，不妨在這里就丟開這篇並非定論的個人解讀，只管先去完整地看過一遍《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再說。
（大家好，我是分界線）
已經看過電影或通過了劇透預警的朋友們大家好。以個人的觀感而言，相較於故事主線清晰緊湊的《天空之城》《幽靈公主》等作品，《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故事情節是較鬆散而偏於晦澀的，因此不同觀眾不免產生不同的觀感和解讀。開篇先列出個人解讀的結論：「悲傷」並非「消逝」的全部內容，「悲傷」可能會化解於釋懷，消逝之中也可能會誕生出新生的活力。一言以蔽之叫「沉舟側畔千帆過」，想來與故事中那已經化作大島的巨船之外，帆影遍布天際的一幕，多少有點觀感上的相似。
一、超越時空的思念——人的逝去
故事的開端就是人的逝去，在如滔天巨浪般吞噬了深夜的火災之中，男主人公牧真人經歷了媽媽的逝去，既沒能聽到媽媽臨終的告別，也沒能見到最後一面，這種殘酷的分離是真人在故事前半段低沉情緒的根源，正是因為在本就痛苦的逝去中缺失了能夠安撫傷痛的告別，真人會理所當然地想像媽媽在火災中經歷的恐懼和痛苦，會想像媽媽向自己的呼救，對繼母的冷漠、以自殘方式報復鬥毆同學的陰暗行為，或多或少都與這種痛苦脫不開關系，而真人對蒼鷺的態度，從作為一個男孩子初到鄉下時找鳥窩、撿羽毛的好奇探險，急劇轉變為必欲置之於死地而後快的惡意，轉折點就在於聽到蒼鷺模仿自己在惡夢中呼喚媽媽的聲音，被觸犯到了內心最深層的痛苦。
同巴魯與希達（《天空之城》）、阿席達卡與珊（《幽靈公主》）、千尋與白（《千與千尋》）等美好的「Boy meet Girl」相比，真人在塔中世界與小時候的媽媽「火美」的重逢與再別，大概有些微妙的別扭感，但個人卻覺得這是整個故事里最童話、最善意的情節，真人再次見到了媽媽，以同齡朋友的身份與媽媽經歷了另一個世界的冒險，更重要的是在再次永別之前媽媽的微笑：「會被燒死也沒關系，反正我不怕火。」「這也挺好的，因為能生出你這麼好的兒子。」有關媽媽在大火中經歷痛苦和恐懼的想像，在「我不怕火」的微笑中被消解，因未能救出媽媽而產生的自責，在「能生出你這麼好的兒子」的贊揚中被消解，像黑洞一樣缺失並吞噬著他的「告別」，以一種最溫柔釋懷的方式被補全了，真人對自己的生活從陰沉無言轉變為「我要回去過自己的生活」，對繼母的態度從一句冷冰冰的「我來看望您了」轉變成「媽媽我們回家吧」，對蒼鷺的態度從「你冒犯我、我要你命」轉變成「朋友」。
誠然，沒有人知道媽媽在大火中死去的狀態究竟是怎樣，很可能真人想像中的恐懼、痛苦和呼救就是真的，塔中世界的微笑和告別才是虛構的，但如果真有類似「塔中世界」這樣的力量，能夠讓媽媽在無情的死亡之中，獲得哪怕講上幾句話的短短時間來與兒子告別，難道她的本意不就是安慰真人「我不怕火」、鼓勵真人「你是個好孩子」嗎？真人在老宅中找到媽媽留給自己的書《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也許既是美好想像的現實化具象，也是產生美好想像的現實基礎。
但願不要有那樣的痛苦。但願已有的痛苦能夠得到逝者那童話般的寬慰和釋懷，畢竟比起痛苦來，這才是真正應該且能夠超越時空的思念。
二、孩子老去，孩子出生——一代人的逝去
新的取代舊的，年輕取代年老。老一代對新一代態度的兩個極端，一端是「這一代年輕人垮了，沒救了」，另一端是「你這麼完美優秀，你要成為像我一樣的人、創造像我一樣的輝煌」。故事中祖舅父（應該是媽媽的舅父吧，不知道有沒有記錯或者叫錯，如果搞錯了，我就自罰去電動搖搖車上再聽一百遍「爸爸的爸爸是爺爺」）對牧真人的態度應該屬於後者。
祖舅父在故事中大多以蒼老的面貌示人，但結合旁人口中的側面介紹，就不難想像他是一個有趣且傳奇的人，在維新時代的西化浪潮中學習新文化、具有新思想，發現隕石的魔力，創造了塔中世界並神隱於此，比起那些大啖維新紅利、最後卻揮舞著軍刀讓大半個世界流血的同輩人來，祖舅父年輕時就是一個特立獨行、創造奇跡的「傻孩子」「怪孩子」。但傻孩子終將變老，當塔中世界已經和「老孩子」一樣搖搖欲墜時，流淌著他血脈的新一代「傻孩子」牧真人出現在了面前，當祖舅父對前來逼宮的鸚鵡大王自豪地表示「真人是個好孩子，我打算讓他繼承這個世界」，對真人滿懷期望地要求「把這13塊積木搭起來，讓世界重新恢復穩定」時，真人卻坦率地告訴祖舅父：我頭上的傷口就是為了陷害同學而自己砸的，我並不是你期望中那樣完美無瑕的孩子，我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慾、積極面與陰暗面，我無法承受用無垢雙手拯救塔中世界的責任，我還要回到現實的世界中去過自己的生活。這一番拒絕的作用是兩方面的：於祖舅父而言，這打破了他不真實的期望，新一代不是完美的，世界上不可能存在完美的後輩來繼承他一手創造的「塔中世界」，盡管他創造的奇跡是那樣輝煌偉大，但新一代不可能把這已有的舊跡再重復一遍，他們有自己的新生活要去創造；於真人而言，這番表態是他向著明智與勇敢成長的象徵，明智在認清了自己真正想要的，勇敢在能夠對老一代不合時宜的要求說不。
對此，祖舅父的答案，或許也是宮崎駿先生的答案，也許就在牧真人初到塔中世界時看到的陵墓大門上金光閃閃地刻著：「學我者死！」呆板模仿老一代人的成功足跡是沒有出路的，新一代人不應是、更不會是老一代人的復製品，傻孩子們，不要一味模仿我已創造的奇跡，用你們自己的眼睛和心靈去觀察這個世界，用你們的雙手和大腦去創造新的世界吧！
三、塔倒塔鑄——時代的逝去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究竟有沒有政治隱喻？
故事背景是二戰時期的日本，很多鏡頭都有對當時軍隊的描寫，這就引出一個硬梆梆的問題：「宮崎駿對此是什麼態度？」如果仍有朋友對此心存疑慮，我推薦看一看宮崎駿先生漫畫隨筆《宮崎駿的雜想筆記》（順帶一提，《紅豬》就是從這集子的其中一則小短篇《飛行艇時代》改編來的）中的兩篇：《龍之甲鐵》與《九州上空的重轟炸機》。《龍之甲鐵》的主角是北洋水師的兩艘主力艦定遠號、鎮遠號，漫畫以擬人化的口吻稱她們為「鐵甲巨龍」，描述了鐵甲艦的奮戰與悲壯落幕；《九州上空的重轟炸機》講述了二戰時期中國空軍對九州發動的「傳單轟炸」（於1938年以兩架美制B-10B出口型馬丁轟炸機進行危險的跨海夜航，於破曉時分突襲九州並勝利返航，因達到航程及載重極限而只投下傳單、未投下炸彈，是在其後美國空中力量來援之前獨力發動的唯一一次對日本本土轟炸）。這是筆者第一次在漫畫題材之中，看到把當時反抗侵略的海軍和飛行員刻畫成英雄式的主角形象加以描繪。
故事開頭燒毀醫院、燒死了媽媽的那場大火，整個過程中只看到墨一樣的夜空、火雨一樣飄落的燃燒枯葉、洪水一樣的火焰、混亂的人群、喊叫的消防員，如果把其理解為一場普通的意外火災完全沒有問題；但以真人的口吻描述，火災發生在「戰爭爆發後的第三年」，如果以1937年起算，將火災理解為其後第三年（1940年）發生的杜立特空襲（美軍杜立特航空隊冒險從大黃蜂號甲板起飛陸航B-25轟炸機，對東京進行的首次轟炸）所引發似乎也同樣說得通。這就是整部影片在「隱喻」問題上的特點：霧里看花，似是而非。由此回到本節開頭的問題：《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有沒有政治隱喻？筆者的看法是有，但這種隱喻的主要目的也許並非專門討論政治歷史，而是作為闡述「時代逝去」這一立意的擬喻物。
第二次世界大戰於日本而言也是改變歷史軌跡的重大事件，是個繞不開的話題，就像孔明先生在《出師表》中提及「益州疲敝」的現下大勢時難免要「嘆息痛恨於桓、靈」，筆者認為宮崎駿先生也是借第二次世界大戰這個繞不開的時代，來比喻這樣一個立意：無法挽回的舊物不如就讓它倒塌好了，去它的廢墟上建立更好的新生。「塔中世界」的時代已經衰老到祖舅父費盡心機測算和調整他的積木塔，奇跡般維持住的平衡也不過是「又讓這個世界多穩定一天」而已，不傷害無辜的精靈「哇啦哇啦」就無法活下去的鵜鶘自己也深陷這種罪惡的痛苦泥潭，學舌而吃人的鸚鵡漸漸充斥了整個世界；與塔中世界如鏡像一樣對照，此時外面的真實時代已經糟糕到了老爺爺老奶奶們像孩子一樣圍著罐頭奶粉兩眼放光、為了一兩根香菸處心積慮的地步，真人的父親在工廠中製造的戰機駕駛艙上密布焊縫，與真人「真漂亮」的贊嘆相對，筆者覺得這很像是為特攻隊准備的那種從內部打不開的鎖死機艙（關於艙蓋的觀察不知道是否有誤），從側面反映了這處戰爭角落接觸不到的扭曲和丑惡。
面對這樣一個搖搖欲墜的時代，面對祖舅父「搭一座新塔延續它」的要求，真人的回答無異於「比起耗盡我的一生來讓這個舊時代苟延殘喘，去創造新的時代、新的生活才更有意義」。鸚鵡大王蠻橫地奪過積木自己搭塔、搭不成時就暴戾地抽刀劈塔毀掉一切，這樣的惡意終於成為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祖舅父搖搖欲墜的舊塔，塔中世界崩塌毀滅了。
舊時代的逝去不免伴隨著悲傷，但悲傷並非其全部內容，塔中世界的地板裂開、露出外部的宇宙星辰時，有一個流星劃過太空的鏡頭一閃而過，結合老婆婆回憶「祖舅父的塔是在一塊從天而降的隕石上建立起來的」，筆者產生了一個不知是否正確的理解：塔中世界毀滅時劃過的流星，墜入了多年前的現實世界，反過來成為了祖舅父創造塔中世界的契機。相對的，火美隨著塔中世界的崩塌來到現實世界，長大並生下真人，真人長大後又反過來見證了塔中世界的崩塌。這種「銜尾蛇」式的矛盾循環似乎闡釋了，新時代正是從舊時代的逝去中萌發創造出來的，剛剛毀滅的舊時代曾幾何時也是一個活力十足的新時代，世界就是在這樣新舊交替中往復接續。隨著塔中世界的毀滅，被舊世界束縛的鵜鶘和鸚鵡們逃到塔外的新世界後變回了無害可愛的模樣，少年少女們逃離舊廢墟、前往各自不同的新時代，而在真人穿過迴廊門所回到的現實世界，罪惡的戰爭結束了。
這篇解讀通篇在講「逝去」，想想還真是抱歉，因為真正的本意並不是要講「逝去」本身，而是要講由「逝去」之中萌發的活力與新生啊。
我解讀得對不對？大概是不錯的，因為宮崎駿先生沒有在電影里明確說這講錯了（笑）；當然也可能不對，因為宮崎駿先生也沒有在電影里明確說這講得對。這大概也算是《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一大魅力所在，請一千雙眼睛去看到一千個故事里的一千個牧真人，去各自不同的三千世界里感受到各自不同的三千人生，去僅僅露出八分之一峰角的海面之下尋找無比壯麗的冰山吧！
來源：機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