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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巴、詩歌和量子力學偵探

引言

《宇宙全能偵探社》,直譯為《德克·簡特利的整體偵探事務所》,是英國科幻作家道格拉斯·亞當斯於1987年出版的一部偵探小說,他將其描述為”一部融合偵探、靈異、恐怖、推理、穿越、浪漫、喜劇的史詩,主要涉及泥巴、音樂和量子力學”。凱薩琳·歐文在《經典偵探小說的理論與實踐》中認為這是一部顛覆傳統的「兼具形上學和後現代特徵的偵探故事」。那麼《宇宙全能偵探社》與經典偵探小說之間的差異是什麼,它的獨特性與顛覆性又體現在什麼方面?在接下來的內容中,我們將先簡要概述小說的故事情節,探究其中的戲仿風格,分析柯勒律治在小說中的決定性作用並最終揭示亞當斯的非神秘主義整體論世界觀。

故事梗概

《宇宙全能偵探社》的多線敘事錯綜復雜,視角多變且時間跨度極大,以時間順序進行梗概將打破原本敘事設置的懸念與伏筆,因而強烈建議在閱讀原文後再觀看本視頻。

故事開始於40億年前原始地球上的一場爆炸,薩拉科薩拉人的登陸艇在進入大氣時受到損害。 他們擁有一種看起來和人類幾乎一模一樣的名為電僧的信仰機器,旨在相信所有應該相信的沉悶事情,從而使船員得以渡過航行的艱難時期。出於長期的依賴,工程師派遣了一個電僧去檢查發動機,得到了他希望得到的肯定安全的保證。然後不出所料的,當他們試圖起飛時,發動機爆炸了。這場爆炸導致全體船員喪失,但也為地球帶來了生命的火種。愧疚不已的工程師的鬼魂四處游盪,尋找著糾正錯誤的機會。

1760年,喬治三世繼位,痴迷於時間的他為雷格教授設置了一個時間學講席職位並促使他最終研發出時間機器。數年後,鬼魂無意中附身在嗑了鴉片酊的柯勒律治身上,他控制著柯勒律治的身體向雷格刺探時間機器的情況,並創作出了《古舟子詠》與《忽必烈汗》的第二部分。這正是《宇宙全能偵探社》與現實歷史發生分歧的瞬間,故事中的《古舟子詠》講述的並不是現實版本中水手因射殺信天翁而在沉船的內疚痛苦中流浪的故事而是和小行星擊中薩拉科薩拉飛船相關。現實中的《忽必烈汗》源自柯勒律治的一場夢並因為一次意外拜訪而未能沒有完成,而故事中所虛構的完整詩句的第二部分可能包含對時間機器的記載。鬼魂可以附身他人並使其合理化自身的奇怪舉動,但卻無法使其做出違背自身性格基本特徵的事情。當柯勒律治清醒的時候,鬼魂就失去了對他的控制。

打探到時間機器消息的鬼魂就選擇了雷格作為自己的下一個附身對象,雷格曾經因為拯救腔棘魚而導致渡渡鳥的滅絕,道格拉斯在這里將現實中被認為早在6500萬年前就已滅絕的腔棘魚在1938年南非的重新發現歸功於雷格。雷格自此以後便立下規矩絕不改變過去的任何事情,而只是用時間機器來回看錯過的電視節目。雷格的性格無法滿足鬼魂的計劃,於是他將主意打到了電僧的身上。雷格邀請他已畢業的學生理察·麥克杜夫在劍橋大學參加柯勒律治晚宴,為了逗一個悶悶不樂的小女孩開心,雷格在鬼魂的影響下利用時間機器將鹽瓶放進兩百年前的陶罐中,為了遮掩在這一過程中曬黑的皮膚,他打開了一道通往薩拉科薩拉的傳送門以獲取當地的土壤作為粉底。鬼魂使薩拉科薩拉星上的一個電僧相信山谷中有一扇通往遙遠世界的門並穿過傳送門來到雷格的公寓,卻不成想這個電僧因為相信了太多電視節目中的事情早已故障,根本排不上用場。鬼魂任由電僧離開了公寓,留下他的馬在雷格的衛生間里,以吸引理察作為鬼魂的下一個附身對象。

晚宴歸來的理察在雷格住處看到了那匹卡在衛生間中的馬,這讓他想起自己那張神秘卡在走廊三個星期的沙發,這導致了他與女朋友蘇珊·路的矛盾。聊到蘇珊,理察忽然意識到他忘記了自己與她的約會,於是他連忙開車回家,並給蘇珊的答錄機留言承諾周末度假。但話剛出口理察就後悔了,蘇珊的哥哥戈登是理察的僱主,理察為他開發了可以將財務數據轉化為音樂的「聖歌」與根據用戶輸入答案反推論據的「推理」,在戈登的壓榨下理察根本沒有周末休息。理察在巨大的愧疚中仿佛看到戈登的身影朝自己撲來,他緊急剎車的舉動引起了警方的關注,確認沒有屍體後他們認為理察只是產生了幻覺。

但事實上,理察看到的正是戈登的鬼魂,戈登在回家路上遇到了故障的電僧,他將搬運工催促他趕快離開的「shoot off」理解成了開槍,於是射殺了戈登。當時戈登正在給蘇珊的答錄機留言,他因未能給妹妹蘇珊打去最後一通電話而以鬼魂的形式流浪。驚魂未定的理察在薩拉科薩拉鬼魂的影響下翻窗潛入了蘇珊的公寓,他希望偷走答錄機的磁帶以撤銷周末度假的承諾,但因為磁帶上還有戈登等人的留言而作罷。而就在這時,蘇珊帶著一直追求她的麥可回到了公寓,這位公子哥一整晚都在指責羅斯竊取了他的《洞察》雜誌主編的位置,而絲毫沒有反思自身的無能,這種怨天尤人的性格特徵使他被鬼魂附身並被徹底控制。蘇珊受夠了麥可的抱怨,把他推出了門外,並接受了理察的道歉。

在遠處的高樓里,理察的同窗德克·簡特利通過望遠鏡將他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里並約他見面。德克曾因為預測的考題與實際考卷一模一樣而被學校辭退,事後他就創辦了一家偵探事務所,其偵探方法基於「萬物之間本質性的相互聯系」。當理察達到事務所時,德克正在為一位女士尋找她失蹤的貓,並為這一過程中前往百慕達的差旅費辯護。德克告訴理察戈登離世的消息,並利用答錄機磁帶幫理察洗清了嫌疑。他認為理察闖入蘇珊公寓的行為極其反常,通過催眠理察他確定了鬼魂的存在。通過將雷格的魔術、衛生間的馬、卡住的沙發等一系列不可能的事情聯系在一起,德克在一個孩子的啟發下最終推測出了時間機器的存在。他們前往雷格的住處驗證並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與此同時,鬼魂也控制著身著潛水設備的麥可找到了他們。

鬼魂稱他們的飛船降落在地球上是為了補給並飛向其他星球以建立烏托邦,他希望雷格等人能夠幫助他回到過去以糾正自己的錯誤。德克有種異樣的感覺,但無法確定究竟哪里出了問題,只得答應了鬼魂的請求。他們乘坐時光機器回到了40億年前的百慕達,就在這時蘇珊接到了戈登鬼魂的電話,他稱自己親眼看到麥可在鬼魂的控制下殺死了羅斯。德克一下就明白了問題所在,鬼魂欺騙了眾人,薩拉科薩拉人當初並不是在地球補給而是要殖民地球,就像麥可將羅斯視為竊取者那樣,鬼魂也將地球上的所有生命視為竊取者,他並沒有反思自己的疏忽而是遷怒於人類。

為了阻止鬼魂,德克再次啟動了時間機器來到1797年,他自稱是從波洛克來的人打斷了柯勒律治的寫作,並確保他在被鬼魂附身期間無法知曉時間機器的存在,世界重新走回正軌。在時間機器損壞之前,雷格救下了薩拉科薩拉全體船員並幫助故障的電僧離開地球,他還以巴赫的身份發表了一部分薩拉科薩拉人的音樂。理察則是回到了三個星期前,提前預定了高檔餐廳與蘇珊約會。就在當他打電話的關頭,搬運工穿過時間機器的大門把沙發卡在了走廊里。故事的最後,德克也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解決了丟貓女士的委託,因為百慕達歷史的變動,現在那位女士的貓從未走丟過,德克修改了委託的帳單:「拯救人類免於完全滅絕之命運——免費」。

戲仿與顛覆

不難發現,《宇宙全能偵探社》有別於經典偵探小說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其幽默、諷刺與戲仿的敘事風格。當理察潛入蘇珊家中偷換磁帶被撞個正著時,亞當斯首先按照傳統敘事方式設置懸念:「世界仿佛停頓了。窗外,冷風偃旗息鼓。貓頭鷹懸停在半空中。」然後迅速消解了這種對懸念的過度使用:「好吧,貓頭鷹有沒有停下有待商榷。」同樣在第一章與第二十五章的開頭,兩處近乎完全一致的句子中都出現了作為偵探小說標準環境的雷聲、細雨、東北風。不同之處在於第一章的開頭是對傳統慣例的模仿,一起爆炸事件隨之發生,而第二十五章中的戲仿則充滿了戲謔的意味,沒有謀殺案與對決,重大時刻的懸念根本沒有得到滿足。除此之外,《宇宙全能偵探社》中最接近傳統偵探小說慣例的是戈登的謀殺案,但這一傳統偵探小說中的核心事件在亞當斯那里卻是最無關緊要的,他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揭曉了案件的兇手,並為其設置了一個荒謬的非理性動機,甚至在結局中也不願花哪怕一點筆墨講述事件對戈登的影響。可以說《宇宙全能偵探社》的幽默與諷刺風格就來自其對傳統的一次次戲仿與顛覆,從而使讀者意識到自己對偵探與懸疑傳統的過度期待與思維定勢,並由此反思既有規則慣例的不合理性。

在這些規則中,亞當斯最著力顛覆的就是以福爾摩斯為代表的還原論方法。還原論方法通常可以追溯到培根與笛卡爾,其認為復雜系統與現象可以被分解為簡單的組成部分來加以理解。牛頓力學代表了還原論信念的頂峰,最低層次的基本構件的性質與相互作用從根本上決定了最復雜的對象的性質,形成了現代科學思維的演繹推理的基本特徵。福爾摩斯遵循這一經典模式,從一系列看似無可辯駁的證據與細節中建立起對整體的理解,並將事物最終歸結為一個原則或幾個原則的總和。在《藍寶石案》中,他通過當時的醫學知識與婚姻責任的社會學知識,根據一頂帽子內襯上的汗水推斷出帽子主人的身體不適與婚姻危機。福爾摩斯在這里預設了妻子不為丈夫洗刷帽子就意味著她已經不再愛他的觀點。傳統偵探小說對證據的迷戀建立了僵化的因果關系,就像馬喬里·尼科爾森所指出的,這種還原論的模式基於「對因果有序運作的信念,對一個由秩序統治的宇宙的信念,建立在永恆不變的法則之上」。

與之相對的,德克蔑視一切線索和形式證據:「腳印之類的無聊痕跡,我對它們一概不感興趣。」甚至當他聽到戈登的鬼魂留下的錄音時還會故意擦除證據以免其誤導思維僵化的吉爾克斯警司。他在解釋自己的整體論原則時也旗幟鮮明地指出:「夏洛克·福爾摩斯有言道,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無論看似多麼不可能,也必定是答案。而我,不喜歡排除不可能。」福爾摩斯對不可能的排除帶有明顯的理性至上的色彩。《血字的研究》中,華生既對福爾摩斯推理方法的力量感到驚訝,又對這位偵探的無知之廣感到震驚。福爾摩斯在文學、哲學、天文學上一無所知,並害怕這些無用的知識回擾亂他聰明的頭腦。而在《宇宙全能偵探社》中,傳統的公式化理性標準失效了,對線索和因果推理的過分強調無法容納像鬼魂、外星人、時間機器、電僧這樣超出常理認知的存在。亞當斯將理察的一個軟體命名為理性以諷刺理性至上主義。如果說傳統偵探小說可以顛覆人們的期待,在現實的范圍內挑戰讀者,那麼《宇宙全能偵探社》則遵從物理學家大衛·伯姆將現實看作「沒有邊界的、不可分割的流動運動」的整體論觀點,將規則翻轉過來,使讀者對先入為主的現實預設嗤之以鼻。這就是德克的整體偵探原則的歷時性因果關系,即萬物是萬物的原因,拒絕以一個固定的原則框定現實。

柯勒律治

德克整體偵探原則的另一個核心觀點是共時性本體論,即萬物的存在都與其他萬物相關聯,這尤其體現在亞當斯對柯勒律治的關注之中。《宇宙全能偵探社》中柯勒律治的《忽必烈汗》作為一條關鍵線索並不僅僅只起到推動敘事的作用。博爾赫斯在1952年出版的《探討別集》中收錄了兩篇評述柯勒律治的散文,《柯勒律治的夢》認為一個永恆的事物進入世界,第一次表現在成吉思汗對宮殿的夢中,第二次表現在柯勒律治對《忽必烈汗》的夢中,從而建立起對宇宙中所有事件相關性的信念。《柯勒律治的花》更是帶出了亞當斯筆下的另一關鍵元素,認為威爾斯的《時間機器》與柯勒律治對夢境與現實中的花的思考如出一轍。還原論的世界是一個線性疊加的簡單世界,在這之中沒有間斷、分支與混沌,有的只是清晰明了的關系與機械作用。當柯勒律治突破這一線性觀念時,時間機器的構想便已然蘊含其中。在這個意義上,《宇宙全能偵探社》實際上呈現了一條柯勒律治-博爾赫斯-道格拉斯·亞當斯的文學源流脈絡,整體偵探德克的先祖不是福爾摩斯而是柯勒律治。在一封書信中,柯勒律治曾引用希臘神話中的銜尾蛇,說明所有詩歌和想像本身的目的都是「將一系列事件轉化為一個整體:使那些在真實或想像的歷史中沿直線前進的事件,在我們的理解中呈現出一個循環」。

因此,《忽必烈汗》序言中所言稱的寫作被波洛克人打斷的真實性與否是無關緊要的,重要的是波洛克人強調了詩歌誕生的內在幻想力量,避免了關於詩歌不連貫的批評。或者說,波洛克人看似打斷了柯勒律治的創作卻實際上建立起了《忽必烈汗》的整體性,如實復述夢中的文本並不能將夢境帶入現實,它仍是一個缺乏與現實世界互動的自我封閉的文本,現實與想像世界的邊界只有在游離於二者之間的波洛克人的造訪中才得以真正破除。由此波洛克人創造了一個聯系起夢境與現實的創作寓言,其所抵禦的正是實證主義的還原性的力量。波洛克人正是柯勒律治的整體偵探。在這個意義上,《宇宙全能偵探社》的最後,德克穿越回到過去成為波洛克人的行為便具有了更深層的含義,正是這一行為將全書一系列事件轉化為一個銜尾蛇一般的整體,並向現實開放。

波洛克人同樣出現在柯南·道爾的《恐怖谷》中,但卻沒能成為系列事件整體的一部分,而是以外部的姿態終止了故事。一名自稱弗雷德·波洛克的神秘線人像福爾摩斯提供了關於莫里亞蒂的重要信息。謝德曼認為,「如果讓福爾摩斯與莫里亞蒂牽扯進來,道爾確實會認為波洛克是一個朋友,他能夠讓道爾騰出辦公桌來寫他想寫的歷史小說。」波洛克人在柯南·道爾與柯勒律治、亞當斯筆下是截然不同的。於前者,他意味著中斷、逃避、不工作的藉口或死亡,而對於後者來說,波洛克人是銜尾蛇循環的關鍵節點,在暫停的同時也完成了有機生命的創建。就像麥可·霍爾奎斯特所言:「如果在偵探故事中必須解決死亡,那麼在新的形上學偵探故事中,必須解決的是生命。」

德克對萬事萬物本質性相互聯系的信念最突出地表現在系列未完成的第三部《困惑的三文魚》中,他必須找到一隻被主人遺忘的狗的名字,找回一隻仍然活著的貓莫名其妙失蹤的後半身,以及找到是誰每周向他的銀行帳戶匯款五千美元及其原因。德克覺得他必須做些什麼,但並不知道具體應該如何去做,於是他選擇隨機跟蹤他遇到的第一個人,事實上,這個人確實將他引向了他要去的地方。

德克也就成為了本雅明意義上的游盪者,他不以同質性和空泛的線性方式前進而是毫無目標,不知所終,無限期地滯留。而與本雅明從現代性的主體特徵評判商品拜物教對人的主體性喪失的危害不同的是,整體偵探成為了自然乃至宇宙的一部分,迎來了個體性的消亡。「那傢伙更像是一系列稀奇古怪的事件,而不是一個人。」德克是一個沒有動機與自覺的怪人,他缺乏有意識地運用整體方法的能力,只能通過「對最激動人心和異乎尋常之事的一系列巧妙的策略性的否認,創造有關自己的神話」,這與《銀河系漫遊指南》中的無限不可能性引擎極為相似。德克不需要檢查犯罪現場或尋訪嫌疑人,在他解決謎團之前,一切都已經為他准備好了。有一件事似乎支配著他的冒險:巧合,或者說,完全沒有巧合。

由此,亞當斯顛覆了經典偵探小說核心的自由人文主義觀念,資產階級相信人是自身命運的創造者而催生了現代性的信念。福爾摩斯的智慧彰顯了他作為個體的價值,與集體乃至芸芸眾生相對立。而德克則拒絕成為現代主義式的偵探英雄,他被動踐行的是約瑟夫·坎貝爾的人類學英雄原則,他不是笛卡爾意義上的我思,甚至可以說作為主體的德克並不存在而只是宇宙整體中的一個行動。

非神秘主義

德克超出自身控制的整體論看似具有某種內在的神秘性,但正如其所基於的量子物理學所顯示的那樣,德克的整體論恰恰是非神秘的,而傳統偵探故事看似科學實證的外表下潛藏著神秘主義的暗流。奧雅納·查特吉在《福爾摩斯與神智歷險記演繹科學的精神基礎》中考察了維多利亞時代唯靈論對柯南·道爾創作的影響,道爾是十八世紀神秘主義者伊曼紐·斯威登堡的崇拜者。史威登堡關於靈質現象的報告極大地吸引了他,認為這是「生命在彼岸繼續存在的無可辯駁的證據」。道爾對布拉瓦茨基夫人神智學與東方神秘主義的准精神模式是潛伏在福爾摩斯方法之中,其演繹推理的奇跡發現有時混淆了推理與神秘主義。這在另一位典型的傳統偵探身上表現得更加明顯,切斯特頓的《布朗神父探案集》具有鮮明的天主教色彩,他認為「理性來自上帝,當事情不合理性時便有問題」。自那之後,偵探與神父的形象往往聯系在一起,以還原論的形式聯通起了神秘與神聖兩種概念。在偵破一起又一起案件的過程中,偵探經歷了組成終極神聖之謎的各個單體,在解決一個個惡行事件中抵達善的理念的形上學。由此,自由人文主義的偵探在對自我主體性的宣揚中走向了對上帝的確證。

而亞當斯則提供了完全相反的哲學前提,他在《困惑的三文魚》中自稱是激進的無神論者,說:「我確實不相信神的存在,事實上,我認定不存在神。」亞當斯的無神論與其對主體性的評判密切相關。在一篇題為《存在一個人造的上帝嗎?》的演講中,他認為上帝概念最大的陷阱就在於人類對上帝意圖的比附,當早期人類認為世界適合自己到了一種令人驚詫的程度時,就會「無可避免地得出結論:無論是誰創造了這個世界,都是為他創造的。」而達爾文的進化論之所以是革命性與反宗教的,就在於其貶低了人類,人類第一次發現自己不是宇宙的中心且由虛無構成。如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何「達爾文的鬥犬」理察·道金斯會對《宇宙全能偵探社》如此感興趣以至於二人因本書相識。而亞當斯長期以來對計算機與電腦遊戲的興趣又使其將進化論與計算機聯系在一起,在《叛徒》中他寫道:「進化論和計算機科學的聯系在於一種反直覺式的觀察,即復雜的結果源於簡單的原因。」亞當斯在計算機代碼中體會到了最為直觀的整體性,每一行代碼都簡單的無可附加,但缺失任一哪行代碼都將對系統整體產生不可估量的後果。

巴里·丹頓在《銀河系漫遊指南》中看到了「數字形上學」哲學理論的萌芽,亞當斯將地球視為一座巨大的計算機,在其表面游盪的人類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只是電腦程式的一部分。當這一形上學在《宇宙全能偵探社》中進一步推進時,不僅僅是地球,整個宇宙都變成了復雜數字模擬的結果。我們可以把德克和他的世界都理解為計算機系統,二者的區別僅僅是計算機系統大小的區別。通過Mac電腦書寫的《宇宙全能偵探社》本身就是一台計算機,就像亞當斯所說的,電腦其實是一台建模裝置。「我們能在電腦里模擬一切。不僅是我們在真實世界中做的事情,還有真實世界事實上阻礙我們去做的事情。」而德克則是這個巨大的計算機中的一台虛擬計算機,二者都由相同的代碼編寫,這使得主體與客體之間的距離消失到了崩潰的地步,這也就是為什麼德克身上沒有真正的主體性讓我們認同。宇宙之中沒有任何需要揭示的終極性意義,一切都是代碼,而代碼並不神秘。

這也就是為什麼《宇宙全能偵探社》會在第十九章用大量篇幅討論理察的《音樂與分形景觀》,亞當斯借理察之口指出數學能夠在一個計算機宇宙中建立起外部現實和內心想法之間對應模式,「聖歌」中數學和音樂的流動表達了自然的復雜性。在《布蘭登堡協奏曲》中亞當斯認為巴赫的數學化的復雜性不僅沒有損害其中的情感,反而在各個聲部的盤旋結構中形成了情緒復雜性。由此,亞當斯在巴赫的作品中看到了宇宙的整體性,他說:「當我聽到莫扎特的聲音時,我明白了做人的意義;當我聽到貝多芬時,我明白什麼是貝多芬;但當我聽巴赫的音樂時,我明白了宇宙是什麼。」在亞當斯看來,巴赫的音樂不同於莫扎特、貝多芬的地方就在於其使聽者忘記人類中心主義與主體性意識,從而和德克一樣,與一個數字的整體宇宙合一。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