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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開始讀世界文學後,故鄉就逐漸離我遠去

(一)

勸人讀書的理由很多,勸人不讀書的理由也不少。讀書能解決困惑嗎?頂多讓人痛得明白點。書讀得越多,我就越明白一個道理:只讀書是很難讓人明智的。我曾在微信讀書上看見這樣一位讀者,標記約五百本書,時間讀了小四千小時,簽名是:讀書使我進步,評論則是:日本就是個小人之國,應該滅亡。不知從哪里看過有人稱贊電影的價值,說「電影看得越多,就越不會當個狹隘的民族主義者。」這話只適合當廣告。市面上有太多奉勸你多讀書、多看電影的言論,背後都透露著一種焦慮,要麼催著你快快長大,要麼希望你能多買自家的書影產品,以至於創造出很多誇大其詞的詩意短句,自附微醺感,或者是某某作家(導演)所言,就一定是真理,其效力等同於一些家長的有心拉踩:

看你家小孩,就是愛看書。不像我家孩子,天天就捧著個手機。

唉!

我最厭煩這樣的家長,害得我時常飽受敵意。這樣說教的,一般都沒怎麼讀過書,屬實不清楚讀書有怎樣的利弊。我還曾聽聞過這樣的家長,孩子都即將大學畢業了,寒暑假回家竟然仍不許看手機,一定要捧著「紙質書」看,才心安理得。也不管這「紙質書」上寫著什麼內容、有怎樣的知識,仿佛只要有翻書時發出指尖輕拂紙頁的摩挲聲,就能帶來一陣平步青雲的快感。讀書好啊,讀書妙,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可怎樣個好法,怎麼妙,又是一陣語塞,最後故作高深地來句「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給讀書人畫的餅最空了。其實,這些人真的在乎讀書嗎?非也,就像奧運健兒在賽場上頻頻拿獎,人們在乎的難道是運動本身的魅力嗎?通常用一個字就能概括中國人的全部信仰:好!贏!爽!可如此諷刺一番後走進他們的世界,卻又淳樸得可愛。「只有讀書你才能過得好。」一位父親語重心長地對著自己整日玩樂的兒子說,「爸爸賺得這些工資,全是為了你。」沒有多餘的心思,也沒有可以解讀的空間。你說他愚笨守舊,可你何嘗不需要這樣一個人在生活中一直支持你呢?有時我反而希望長輩對我能偽善些,這樣愧疚不會那般濃郁,成為心坎。

這便是讀書的弊病之一,尤其對於我這樣痴迷世界文學,卻生長於黃土高原的男孩來說。猶太人保羅.策蘭見證祖國對同胞的屠戮後精神崩潰,他一時無法確信自己的故土何為。只要他開口說話,殺戮者的語言便從嘴里自然流露,可閉口不言,自己又會是誰呢?每每讀策蘭的詩,我總會忍不住感傷。似乎有某種共通連接於詩人與我之間,只是相較於他親眼所見的血腥,更為隱匿、細微的傷害從我開始讀西方書籍後逐步侵蝕我的身體,直至觸碰屬於我的依存之地。表面上,我樂於與人分享「進步」觀念,看起來像是文明世界的書生,可背地里,我卻與故鄉漸行漸遠。如果我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山西男孩,那麼我應該大咧、豪爽,有強烈的家庭觀念與大男子氣概,我也應該只留存一種道德,那就是依靠血緣固存的善惡秩序。我會像那些父親一樣,大包大攬卻樂於安排別人的命運。可我幾乎不是這樣的人,我甚至不會說任何一地的方言,也不樂於蘸醋吃麵。書讀得越多,我愈發無法理解很多發生在故土的事情,而隨著閱歷增長,我卻又理解了——逼迫自己,承認他們的歷史、他們的傳統、他們的情愫、他們的道德。今年回家過年,有長輩已在飯桌上希望安排我的未來,可看著他醉酒輕快的樣子,一點脾氣都沒了。只是碰完杯,由母親幫忙打晃後,草草離場。

(二)

在小學時,我曾系統學過一段國學。雖說這門課只是奧數的附屬,可也很受重視。《三字經》《弟子規》通讀過數遍,老師也會設計些演繹與互動情節。在色彩明亮的教室內,國學課反倒成為那時最不枯燥的課程。不過,國學課本也不只有詩詞歌賦,《堂吉訶德》與《紅與黑》的節選也被收錄其中,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第一次讀外國人的書,除了人名陌生外,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同。當時,《紅樓夢》一直被反復提及它的偉大,《堂吉訶德》們只是簡單讀讀即可,根本沒意識到,我所讀過的這兩本書在西方文學史上有何其重要的地位,可正是因為無人引薦,我才讀得更痛快。

幾年後上了初中,衡水式私立,除了讀書外幾乎沒有其餘休閒方式,到了大課間,我便整日泡在圖書館內,讀些天南海北的雜書。起初,歷史書讀得多,或許是小學塞得國文太滿,實在消化不下,便開始著迷於西方歷史。從奧古斯都到拿破侖,地圖上不斷變化的帝國版圖與磅礴的英雄史詩,我的眼前仿佛出現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征伐景象,多年後讀《看不見的騎士》時,卡爾維諾對查理曼手下士兵精妙的描寫滿足了我對冷兵器時代西方戰爭的全部想像——雖然只是一個側面,卻足夠為我搭建起宏偉的異鄉世界。於是,我開始在筆記本上搭建這樣一個架空的世界,並學編年體不停書寫著那片大陸上出現的人與故事,越陷越深,以至於看到《魔戒》時,第一反應竟然是托爾金抄襲我的創意,直到讀到那些詭譎的魔法與物種後,才放過對他的批鬥。除了學習吃飯,偶爾踢球,屬實沒其他事干,到了初二下半學期,圖書館的西方歷史書竟被我讀完了。於是——必然的,我繞到另一處從未踏入的書櫃後,看見嶄新的《堂吉訶德》《紅與黑》,也看到了擺在架子正中央上下兩冊的《基督山伯爵》。

初中的圖書館修得很漂亮,書類齊全,甚至有不少典藏版,是許多大學圖書館都不能比擬的,不過平日休息時間不會有多少人來,只有在讀書課上,才會涌進一大群學生。這是堂休閒課,就像心理、音樂、美術課一樣,是用來放鬆的。不過還有些不同,原因是每個學期都要完成既定字數的讀書筆記,至於記什麼、看什麼,不是重點。關鍵是字數,要多、足,字還要寫得漂亮,這樣看得滿滿當當,心里踏實。筆記多半為摘抄,找個厚本,寫好日期、書名、作者,就開始四十分鍾的抄寫。其實看不了幾頁,腦子也不會轉,寫得寫得就走神了。思緒放空……哎呀,抄竄行了。起初還會撕掉重寫,後來也不干這樣的傻事了。我相信,老師批這樣的作業,也和我一樣,一邊重復著固定動作,一邊走神,要不也不會標錯日期。

雖然我從沒有覺得時間又被浪費過,可讀書課卻經常遭家長舉報。一周兩節,八十分鍾?初中能有多少個八十分鍾可以浪費?可風里來雨里去,讀書課卻從未被取締,最多被老師占了,那也是初二最後幾個月的事情。後來在大學時圖書館經常組織與閱讀有關的活動卻總報不滿人,於是導員會強制要求一些人頂上,最後拿獎、學分,在圖書館門口的告示牌里表彰一番,贏得諸如讀書標兵一類的贊譽。再拍幾張適合發公眾號的照片,其樂融融,文化氣息撲面而來——實則,都是環環相扣的。何為文化?一目瞭然。厚厚一本筆記,五彩繽紛的告示牌,擺在那里,就是文化。我的初中是95後,大學則是00後,加起來不如京師大學堂一半的歲月,亦是嘲弄,也是現實。實則,我的許多輕視都是如此構成的:不過是對現實深深的無力,也心知無從改起,只能耍些嘴皮,圖一番樂趣罷了。

倘若我有理想主義——在過去的某一時段占據我全部的心智——那就是從讀《基督山伯爵》後開始的。無數新穎的觀念不停鑽入我的腦海、無數悲壯的浪漫主義人格令我同情並奉上深深的敬意,我相信,有確鑿無疑的人性光輝永存於世,而我追求的,恰是這份崇高。為此,我不惜與一切與之相悖的行為與思想決裂,我愈發相信自由,我便愈發奢望自己有朝一日能飛起來,遠離桎梏於我的一切。可我從來不知道什麼是自由。僅從字面而言,似乎是一種輕盈,在無垠曠野肆意奔跑所感受到的風吟,可——我環顧四周,哪里還有片空地?在私立,就連奔跑都要記過的。孩子們為了搶到第一口熱飯,又不違反規定,只能快步競走,胳膊越擺越快,步伐越走越急,就是不能有跑的傾向。這便是與理念背離的,何其現實的世界。今天我再回看那些曾經的同學,每個人即便有同樣的步伐、穿同樣的衣服,可當出了校園,誰又知道各自的隱晦究竟是如何混雜成稚子的頹喪或興奮的模樣?我也不正是如此,迫切想要振翅,卻忘記自己沒有翅膀。新奇的幻象一遍遍從腦海中播放,可到頭來,還是要背著書包上學,坐在教室里考試,去按模板答題。那些冠以進步的書籍,在相當一段時間內,都是沉重的負擔: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生活是什麼,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故鄉何為。

(三)

前幾天接到實習面試,是關於藝術展的。HR問了我個奇怪的問題:你能接受做細碎乏味的工作吧。此話一出,我就知道她的言外之意了,於是我是這樣回答的,一個出色的大展背後一定會有各種不愜意的活,總要有人幹才行。HR放下心來,似乎她聽出我的坦誠。她說,這個問題是一定要問你們00後的,很多像你這樣大的孩子,總是太理想了。

同樣是前幾天,一個朋友質疑我的精神困境。我說,自己總在現代與傳統的夾縫間生存,精神處於高度撕裂的狀態,然而他卻問,你怎麼能確定你認為的就是「現代」呢?

這些問題要解釋起來總是太難,有時憋得太緊,實在想說,為什麼人們不能多讀書呢?可讀書的意義是什麼?若我說讀書無用,怕不又給我按個虛無主義的頭銜,只是不知人們是否知道曾幾何時虛無主義也是個褒義詞。讀書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曾經寫過一篇「怎樣讀經典」的文章,里面提到一句,一千個讀者可擁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可不能沒有一個是哈姆雷特,前者指的是讀者心里所想,或者則是莎翁筆下的主角。其實,如果人們總要先入為主的代入書籍,往往除了哭泣,什麼都得不到。可如此處心積慮迫切想要從書中獲得什麼,卻也不會讀明白書的。就像開頭所寫的讀者,相信讀書使人進步。不如多問一句,何為你心之所向的進步?反復追問幾句後,煩了,於是拋出一句「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就是不知道是哪一天了。

索性,不勸人多讀書了。

如今我回到縣城,很愛去街上走走。耳熟的鄉音四起,調皮的孩子依舊在街上打鬧。耳機里放著city pop或英倫搖滾,走著走著便摘下,環顧四周。其實,故土並不彌漫沁香,水溝里總是一片臭氣,駐足良久,也會犯些惡心。所以,每年奶奶都問我要不要多住幾天,我都拒絕了。故鄉雖好,可不宜久留。我不知這是一種傷害,還是一種成長,只是思忖片刻後,吃兩口饅頭,便沉沉睡去。

自從開始讀世界文學後,故鄉就逐漸離我遠去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