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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年間,龍運物流在長安接了一單大活 | 2024科幻春晚

編者按

除夕快樂!

新年來臨,快遞龍小五正為業績墊底煩惱。小五派送的是「人的狀態」,客戶穩態對世界影響越大,得到的好評星級越高。現在他有個棘手的單主叫東方朔,此人喜歡講段子,卻經常失敗。小五決心,一定要幫東方朔的段子成功,搞定這一單!

作者李夏是一位射頻集成電路工程師(是西安人哦!),她首次登上科幻春晚,將神話、歷史和現代元素融合。這個除夕夜,且看一條快遞龍如何運用混沌分形的數學理論,扭轉業績頹勢,順便實現「天下太平」。

龍運物流

作者|李夏

李夏,旅居荷蘭,微電子博士,射頻集成電路工程師,荷蘭梵谷博物館官方專欄撰稿人。代表作有「長安」系列科幻小說:《長安說書人》《長安風輪記》《長安嘻哈客》《長安俠客行》《長安異聞錄》《長安饕餮館》《長安奇騙記》等。以夢為馬,一直在路上。

全文約10500字,預計閱讀時間21分鍾

倉頡造字時,天雨粟,夜鬼哭。他不理會,悶頭在鳳凰銜書台上比劃了七天,突然來了靈感,抓住燒焦的樹枝,顫顫巍巍地劃出了一個「龍」字。這是人間第一個指代抽象概念的字,剛被寫出,一團青煙躥出石台,直上雲霄,化作一條祖龍,長嘯一聲散落紅塵,融入混沌,無限分形遞歸,裂變出不可計數的龍子龍孫。

為了掙口熵吃,龍族利用自身稟賦經營起龍運物流公司,逐漸起了規模,成為宇宙第一大廠:風龍派送風,水龍派送水,人龍派送人的狀態,天龍派送星辰……龍體現著萬物的流變,也像萬物一樣被困在系統里。

人龍小五便是這樣。還有兩個月就是新年,它窩在未央湖心假山石縫里,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剛剛年度績效預評估一對一面談時,它被經理敲打了一番:你連拿了兩年C-,今年業績還是墊底,不行就畢業,公司不養閒人!什麼叫N+1?沒聽說過!別說我不給你機會,喏,這兒有個單子,去搞定它。瞪什麼眼?有你挑活的份兒嗎!

再得C-肯定會被末位淘汰,看這大行情,明年靈活就業龍的日子只會更難。小五越想越心煩,旋身一躍直破雲霄,狂繞長安城三萬圈,心中怨氣依舊難平,懷里那張被強塞的單子燙得像一顆火流星——東方朔,又是他!一想到這個名字,小五恨得牙根直癢。

潛龍在淵

冬至夜,陽氣起,未央宮里大排筵宴,觥籌交錯。無數實習生小龍們忙得不可開交,當然人是看不到的——坊間傳說龍「能顯能隱,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登天,秋分潛淵」,其實都是誤解。龍不在三界之內,沒有實體,不用坐班,更不休寒暑假。偶爾有人目擊龍在雲里竄動,或在湖面吸水,其實是快遞小哥風龍和水龍在搶單,撕扯間把混沌奇異吸引子打得顯化了,屬於重大工作失誤。

放眼望,水龍忙著攪和泥煤爐上的銅釜,使茶湯的溫度變幻莫測;風龍忙著把嘈雜人聲四處散播,在各種材質的障礙物表面反彈交疊,形成獨特混響,一次跟一次不一樣;氣龍忙著撩撥人心,為兩次心跳間添加微小而無序的波動。且不管這些工作有用沒用,無實物表演的戲份是做足了,對付日報綽綽有餘。

未央湖畔搭了戲台,一個人正眉飛色舞在台上絮叨,正是東方朔。他老了,兩腮深凹,頭發眉毛都白了一半,身子也干癟了一半,顯得玄色官袍空盪盪的,像一隻在風中搖晃的紙鳶。

小五心里五味雜陳。十九年前,它剛剛分形入世,接的第一單便來自此人,卻栽了個大跟頭,差點沒通過實習考核。當時大漢天子劉徹發榜,征天下賢良入朝。小五心中激盪,托著「報國」念想在東方朔他的混沌思緒里奔騰,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簡歷寫滿三千卷竹簡,洋洋灑灑,竟全是伐功矜能之詞:「草民十三歲開始學習,三年就把道理懂完了」,「草民文武雙全,能追奔獸,手接飛鳥」,「草民不光有才,還長得特別帥」……

皇上熬了兩個月才看完這份簡歷,落下肩周炎毛病,心里極不痛快,便在最後一片竹簡上批註:此子善胡吹冒料,適合搞接待。於是東方朔被安排在公車署待詔,薪資標準跟演滑稽劇的侏儒一樣。

落差有點大,但小五依然心懷期待——要知道,混沌系統是非線性的,對初值極為敏感,蚍蜉撼樹是常有的事。這個客戶有些能耐,既然進了官家門,後面好好表現,大機率可以翻盤,成為股肱之臣也不是不可能!萬萬想不到,許是受了侏儒的刺激,東方朔竟重操舊業,成了皇宮里的單口喜劇演員,自告奮勇在活動、團建時候講段子,還美其名曰:大隱隱於朝。

就這樣,小五吃了龍生第一個差評,因為人龍業務的評估標準是這樣的:收到客戶的心念,在大腦混沌思維結構里反復繞行,引發一系列行動,最後派送回一個新穩態。如果跟之前狀態差別不大甚至更糟,導致客戶怨念極深,就有丟件、錯送的嫌疑,會被系統打差評;反之,客戶的新穩態對世界影響越大,快遞員好評的星級就越高。

豈有此理!人龍不過是個送貨的,具體收什麼件要看初值和系統函數,賴得著快遞員嗎?相比之下,風龍、水龍這些大自然的搬運工就舒坦多了,只需按部就班跑幾圈,搞些螺旋造型出來,甭管大小,系統都是自動確認收貨,默認好評——客戶沒腦子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張口就要「五彩斑斕的黑」和「千變萬化的白」,得不到還要罵罵咧咧「人間不值得」的人。

後面的事情更離譜。小五聽說,東方朔在宮里吃飯,會把合口味的菜塞到袖子里,偷回去慢慢吃,家里至少三天不用生火做飯。還有一次,皇宮里剛殺完豬,他二話不說拿劍割走了後腿精肉,還以「刀尖舔血」的俠客自居,從此皇上總叫他表演切肉,慢慢練成了「一刀切」功夫,幾斤幾兩,不差分毫。最不能忍的一次,他在宮宴上喝多了,竟跑去大殿小便。皇上一怒之下把他貶為庶人,後來又復職,陸續提拔到太中大夫,但安排的工作仍然是講段子。東方朔經常欺負侏儒,以此委婉提醒皇上加薪:他們跳起來也打不著臣的膝蓋,怎能一樣待遇?陛下您評評理,臣本可以憑顏值吃飯,為何要憑才華餓死?

天子哈哈一樂,同意漲俸祿,但在工資條上批註:憑顏值你也得餓死。後來每每提起東方朔,他還對身旁宦官說:此子鬼迷日眼,不可盡信,權且一樂吧。

以上傳聞小五不知真假,因為當值的同事都因差評被辭退了,查無實證。東方朔也被拉黑,大家都不肯接他的單。而這一次,這傢伙不知吃錯了什麼藥,竟發了大願,心如磐石,向宇宙訂購了尊享達「一條龍」服務。可憐小五隻能全程綁定,直至派單完成,不能接別的單子。

天黑如墨,東方朔的段子講完了,場面冷得出奇——大家都忙著吃喝敬酒根本沒聽,唯有一團氣泡咕嘟嘟從未央湖底冒出來,盪起一片漣漪。

難道是它?小五突然想起了一則古老八卦:五百年前,有隻風龍接了蝴蝶的小單子,中間為賺外快搞拼單,不小心在萬里之外搞出了一場風暴,於是被貶為孽龍壓進未央湖底。

懲治力度有點大,但也不算過分——公司古訓寫的第一句就明文規定:快遞員須就近接單,禁止跨區搶單,運輸時須按照混沌結構走測地線,嚴禁夾帶私貨、偷件、漏件、故意繞遠。

「風龍大哥,是你嗎?」小五試著朝黑兮兮湖底大喊。

沉寂許久,實習生小水龍舉著一串悶音浮上水面,「這人有點意思。你好好干,好日子在後頭。」

是麼?小五一怔。滿打滿算離年終績效評估不足兩個月,也沒別的路走,打起精神,再搏一把好了。

亢龍有悔

鵝毛大雪連下了三天,長安城里白頂紅牆琉璃瓦黃,美得像一幅水墨畫。無數小水龍凍得哆哆嗦嗦,不分晝夜地趕制分形結構雪片,忙到氣促心梗。世上沒有一片雪花是相同的,有何意義?別問,問就是卷。

同樣無心賞景的還有皇上。他又起了西征的心思,卻不便開口——之前《輪台詔》話說得太滿,宣告天下再不打仗,要休養生息以利萬民。思來想去,他組織了一場年會,暗中安排近臣來提議西征,自己作勢推脫幾番才同意。這樣不太丟面子。

東方朔也來了。眾臣子還沒坐穩,他便大咧咧地指著檐上三寸雪贊嘆起來,「這雪下得妙,遙想臣當年在丐幫——」

「你還加入過丐幫?」皇上瞪圓了眼,忍不住打斷。

東方朔暗笑,「回陛下,臣加入丐幫是為了學藝,混到六袋才有資格領唱『乞丐調』。後來長老說臣兩米一的大高個兒看著不可憐,不利於討飯,打算『採生折割』斷臣雙腿。臣便逃了。」

這一番話不光令皇上吃驚,連小五也沒想到。處理群體意識屬於中層人龍的業務范疇,丐幫是其中比較邊緣化的類目——本質上,丐幫是一種類似蜂群的自組織結構,分散在四海八荒,內部劃分九級虛職,其中六袋以上算old poor,不僅須六親皆為窮人,還得有甲等學士學位。東方朔根本不夠格。

「那什麼調兒好聽嗎?」皇上沉吟問道。

「好聽:左手執一破碗,右手以雞腿骨敲之,唱起來脆生生,噴噴香,隔壁叫花子饞哭了。有支曲子名喚《神異經》,正好應今日之景。」

「唱一段。」

東方朔得令唱喏,扒拉出一根剛啃完的大骨棒,吸淨骨髓,擦乾放平,舉起一根竹筷敲了起來。邦!邦!邦!他清了清嗓子,張開了嘴。

心念起,小五收件,緊緊抱在懷中,咻地鑽進東方朔奔流的思緒,在混沌之境里繞行起來。

「我是一個窮光蛋,白來這世上轉一轉。

討飯我有三件寶:麥稈木棍筷子碗。

木棍能打狗,碗筷供三餐。天不收來地不管,麥稈堆里唱亂彈。

這些年,我下過鄉,逛過縣,東荒西荒都跑遍。

西荒檮杌貪無厭:誆我去長安,扭頭占我田。

都道城里日頭圓,咱也看不見——起得比雞早,睡得比雞晚,累得是狗都嫌。

隔壁饕餮更凶殘,拳打敬老院,腳踢幼子園,咥飯端的是大老碗:

喝的是咱挖的井,吃的是咱打的面,溜圓肚里都是咱的錢。

北荒窮奇愛胡諞,是非從來顛倒顛。

它來了朝,進了殿,專吃道理與善言。忠臣良將下場慘,白臉奸臣掄得歡。

州官放火很隨便,百姓沒有點燈的權。一句西征兩個字,十萬子弟離人間。

原想人生是住金殿,結果上當來又受騙:

受罪占的是多一半,另一半還是鬧心煩,哎,活鬼自相殘。」

東方朔唱到亢奮,手舞足蹈地吆喝,「大家一起來!」

全場一片死寂。

這並不是人間第一次借凶獸諷刺惡人,卻是第一段音樂脫口秀。滿堂文武臉都綠了——回應吧,等於承認了;不回吧,咽不下這口氣;想按約定提議西征更是如鯁在喉,怕坐實了「窮奇」這個外號,畢竟朝中有人偷書「謗史」,稍不留神就可能遺臭萬年。

皇上端坐明堂,臉上陰晴不定,突然噗嗤一笑,「有點意思。不過,」他收了笑意,「話里話外意思太多的人,下場都不太好,明白嗎?」他冷冷問道。

「哦。」

「嗯?」

「回陛下,臣明白。」東方朔深深作了一揖。

小五嘆了一聲,蜷縮進混沌深處。皇上話已至此,客戶沒掉腦袋已是萬幸,還能奢望什麼呢。

半月後,風頭漸平,又來活兒了。有人進貢了一瓶仙酒,說是從西王母那邊進口的,由西域酒泉釀制,用的葡萄是西王母本人栽的,聞一聞,百病皆消,品一口,返老還童,喝一壇,長生不死。皇上號令辦一場品酒筵,自己喝兩盅,也讓群臣聞一聞。醉翁之意自然不在酒——他早安排好了人,假借仙酒之名,提議遣重兵長驅西王母地界,拿下諸小國,原地屯田種葡萄釀酒,內銷轉出口,擴大貿易順差,讓它成為一架驅動經濟的金馬車,用鐵蹄踏出一條絲綢之路。

這次派件千萬得注意,可不能……小五抱著心念剛繞了三圈,卻見東方朔沖出席位,幾步跑到大殿中間,抱起仙酒壇子,咕嘟咕嘟一口乾了!

大殿內鴉雀無聲,所有人呆住了。

「放肆!」半晌,皇上反應過來,一拍龍案,「朕砍了你——」

「莫非仙酒是哄人的?」東方朔大驚失色,「今日臣喝的要真是仙酒,必然死不了;要是陛下把我殺死了,說明它並無『長生不死』之神奇,就是一壇假酒。陛下,西王母地界還是不去為妙,多半是個欺君的殺豬盤!」

原來如此!小五看得真切,東方朔的話里包含一個自指,正是混沌過程自組織的驅力——從初值出發,系統函數自我指涉,無限遞歸,層層分形,涌現出參差多態的復雜世界。在尚未被公理規訓的時代,一對矛盾可以爆炸出一切。陰陽不測謂之神,而自指則是神創造出的一塊巨石。全知全能的神能舉起這塊巨石嗎?人們就這個問題吵來吵去,為人間注入了靈魂。

皇上掐指算了半天,弄不清楚該不該砍腦袋,縮在龍椅上說不出話。

「其實臣見過西王母,」東方朔一臉虔誠繼續道,「昨晚臣夢見她老人家。她見臣又帥又機靈,便賞了臣一個問問題的機會,天文地理,知無不言。臣想不出怎麼才不虧,便討巧問:我應該問什麼問題最好,它的答案又是什麼?陛下猜猜她怎麼答的?」

皇上悶哼一聲,瞪眼示意他自答。

「她說:最好的問題就是你剛才問的那個問題,問題的答案就是我現在給你的這個答案。所以說,大道至簡,答案都寫在題面上,活好當下,根本不用跑大老遠去找。」

見天子陷入思索繞不出來,東方朔乘勝追擊,「臣這輩子很倒霉,經常起心動念,許的願卻都實現不了。臣曾經發明過一台寫段子的機器,很精巧,輸入一個段子,它會自動生成另一個段子。臣就把它生成的段子回輸給它,沒幾輪就燒壞了。臣便製造了一個製造製造段子的機器的機器,結果它也燒壞了,然後不得不又製造了一個製造製造製造段子的機器的機器的機器……好不容易修好了,臣隨口問:我怎麼許願才能實現?它只答了一句就又燒壞了——」東方朔故意頓了頓,目光灼灼直視天子,「它說:你就許願『每次許願都實現不了』。陛下,您覺得臣的心願能不能實現?」

這絕不是人間第一次借悖論指認真理的殘缺,卻是第一段one-liners。可惜不僅包袱沒響,還相當不吉利。皇上被繞得惱羞成怒,「來人,把東方朔押下去,沒朕允許,不得出家門半步。」他其實已經手下留情了——直言反對出征的臣子都被暗中「處理」,像這樣公然忤逆聖意,還敢在朝堂上胡騷情的人,縱觀全朝也只有東方朔一個。這恐怕就是所謂的「伸手不打笑臉人」吧?

東方朔被宮人架走,推入房中,一個趔趄摔了個嘴啃泥。他爬起來,回身笑嘻嘻地作了個大揖,便躺倒在炕上歇著了。夜深後,他突然一骨碌跳起來,秉燭狂書,模仿屈原寫了一篇《七諫·沉江》:苦眾人之妒予兮,箕子寤而佯狂。不顧地以貪名兮,心怫鬱而內傷……寫著寫著,一滴濁淚滑下瘦腮,落在地上,砸得幾只小土龍四下亂竄,捲起一地土璇子。

小五嗅到土沫子里的一絲苦澀,隱約明白了什麼,又不是太明白。

飛龍在天

彈指間一個月過去,熟悉的絕望感侵襲了小五:東方朔被關久了,精神狀態出了問題,像被奪舍一樣整日嘟嘟噥噥,自問自答。按道理講,努力總會有個結果,但混沌不講道理——客戶這樣在念想里空轉而無法行動,完成派件怕是無望了。無獨有偶,在很久以後的後來,世人對禍福、輸贏等二元狀態有了全新認知,將其命名為「白努力分布」,可謂名副其實。

「白努力」,誰又不是呢!

入夜,未央宮里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原來今天是臘月初七驅儺節。小五窩在未央湖心的假山石上,遠看綽綽人影。一百二十名身穿皂服的少年手持大撥浪鼓,面戴柳木面具,繞圈狂舞大唱儺戲。一時間百鬼夜行,天地可怖。

突然,天光乍動,小五抬起頭,看見赤紅雲氣里閃出一抹星輝,是天龍在派送星辰!那個倒霉的星系擁有三顆恆星,已經胡亂纏繞了幾億年,不知道哪天就會撞車,爆出一片煙花,然後消失在茫茫天宇。小五看得出神,依稀想起十九年前自己剛剛分形入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漫天星辰里的天龍,羨慕極了,再看現在……想到這里,它悲從中來,仰天長吟,淒厲聲音砸在幾條路過的風龍背上。風龍四散驚逃,悲音墜地,幾只小土龍跳起三尺高,把染了悲戚的煙塵胡亂拋向人群、假山、花草、未央湖水。一時間萬物同悲,天地酸楚。

「派件失敗的龍不少,把客戶干沒了的可不多。」一個聲音咕嘟嘟從未央湖底冒出。一隻身形模糊的小水龍送完件,眼淚汪汪地沉了下去。

「風龍大哥。」小五認出了這個聲音。

「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嗎?」孽龍的聲音又浮出來。一條黑魆魆的長影在湖水波紋間若隱若現,「沒有大局觀——你得聚焦系統函數,打通資源,對齊目標,引爆流量,吃透關鍵路徑,撬動系統,以小博大,必要時候可以使用非常手段。」

好傢伙!不愧是職場老油條,一串黑話貫口形式遠大於內容,信息量近乎為零,能量無序度拉滿,令人無處下嘴反駁。它不會是往溝里帶人,給自己找替身吧?小五暗戳戳後退幾步,謹慎地回了句黑話,「要是初值不對,價值鏈路就亂了。這種點線面式的組合拳有用嗎?」

「錯。混沌過程對初值敏感,只是說初值會影響事件發生的順序,且不能預測,但長遠看,系統達到某個狀態的機率是定值,只由天地、時代、參數決定,不以個人初值為轉移。混沌即秩序——要發展,得遠離穩態,借用非線性槓杆發力,尋求破壞性增長,把握機率,亂中求進。」老風龍這段話半黑半白,似乎暗藏機鋒。

小五又退了兩步。沒辦法!老前輩畫的餅又大又干,實在咽不下去。

沉默一刻,老風龍嘆了口氣,「直說吧,大局觀講究『抓大放小』。很多事情看著微不足道,其實有大用。比方說,男人都愛在路邊撿比較直的樹枝,有意義嗎?要是倉頡當年沒撿那根被雷劈焦的樹枝,就沒後面的事了。」

「東方朔的段子也有用?」這次小五聽明白了。

「大隱隱於朝,本質不在『隱』,而在於『大』,大局觀的『大』。你得逆事順辦,琢磨琢磨吧。」老風龍咕咚一聲潛入湖底。

這可咋辦?小五一時沒了主意。信它吧,它自己還壓在湖底呢;不信吧,它費神教陌生人圖什麼?東方朔原本就是天縱奇才,飽讀詩書,學富五車,連發「報國」「止戰」的大願,大機率是會成事的,但能否在有生之年實現就不一定了。混沌過程就是這樣!更何況自為存在比自在存在復雜得多,除了外部環境,還有內部意識的影響,根本不可控,不可逆,不可約……小五心里的一團亂麻越卷越大。

湖邊戲台上,儺戲演到酣處,鑼、鼓、鈸、鐃叮叮咣咣,好不熱鬧。皇上和諸位臣子坐在席上,看得目不轉睛。

咯吱!宦官用獨輪車推來了滿滿一車竹簡。那是小五兩天前陪東方朔寫的一組段子,名叫《答客難》。

「都是段子?」皇上倒吸一口涼氣,想起當年的三千竹簡,後肩膀像錐子扎一樣抽疼,「念一段。」他又忍不住好奇。

宦官展開第一卷。嚯!狗日的好大的字。他硬著頭皮念道:「曾有人問臣:你文武雙全,又帥,堪比蘇秦、張儀,為何不能成大事?臣覺得,這是因為當今天子不行——」

皇上臉色一黑,揉著肩膀的手停在半空,用眼神示意宦官繼續。

宦官慌忙展開下一卷竹簡,鬆了口氣,「不行暴政,所以臣沒有地方施展。天子用人時當他為老虎,不用時當老鼠,拉高踩低,不是明君——」他哆哆嗦嗦又去撿下一卷。

剛剛緩和的臉色又緊了,皇上嘴角抽了一下。

「不是明君是什麼?這就叫賞罰分明。皇上雖愚魯——」宦官心里直罵娘,被白毛汗蜇得脊背瘙癢,又展開一片竹簡,「愚魯之人亦不慍其行,揚大德,赦小過,絕不會出不義之兵。再西征,他不是人——」

「滾下去!」皇上氣得直抖,「傳話給東方朔,好好寫段子,除夕宴上給朕講。再這麼糊弄,朕一定要了他的腦袋!」

儺戲到了高潮,百鬼俱癲,嗚嗚咽咽,陰魂哀鳴。

咔嚓!一隻電龍慌里慌張拋出一道閃電,劈開暗夜,發出轟天巨響,連大殿也被震得顫了三顫。賊風颳起,未央湖中旋出一個深窩,一根皎白水柱自水窩中央射出,直插幽暗天宇。

「龍吸水!」戲台上,儺公揭開紅木面具,指著水柱,「祥瑞,祥瑞呀!」

人們紛紛俯身叩拜。

小五大喜過望,「風龍大哥,你出來了?」

「派件呢。」老風龍囫圇答道。水柱向上沖擊,咔嚓一聲捅破了雲層。

「找到新工作啦?恭喜!」小五遠遠喊道。

「嗯嗯。對了,」老風龍脫離湖面,水柱頓時萎蔫下來,化成一團蒸騰的水汽,烏泱泱地包裹住眾生,「那場大雨的機率是一定的,即便我不做什麼,它也會下,但時間不定,三年不短五年不長,我等得了,莊稼等不了——有大局觀,就能找到打破平衡的元素,與天地共振,令日月星辰皆為我所用。」

天地共振?日月星辰?這真是提錘砸月亮,掂不來輕重呀。小五不由怔住。

老風龍翩躚游移,夜空雲卷雲舒,「人的思維混沌很特別。人的預期可以自我實現,秘訣只有二字:暗示——製造一個信念可比製造一場暴雨簡單多了。就好比去年大司農預測菰米要漲價,大家聽了都趕緊去囤菰米,結果真漲了……哎,天都聊明了,再聊下去可就泄露天機了啊。」風龍的話戛然而止。

「但公司章程不讓——」

「小五!」老風龍厲聲打斷,「你來人間一趟,難道只為碎熵幾兩?問問自己的心,到底想要什麼?」

自己的心?小五惶惶垂下頭,什麼也看不清。這顆心被一團迷霧包裹,也許早就風化了。突然,一個稚嫩的聲音沖出迷霧,咻的一下繞到小五背後:我要在宇宙里留下自己的痕跡。

這聲音很耳熟。小五乍然回頭,過電似的抖了三抖。那是……十九年前的自己!

是的,世間的領悟都始於一次回頭——回頭看一眼曾經的自己,類似「你瞅什麼,瞅你咋地」,相當於一次握手。主體與自身建立聯結,如同雙鏡互照。人會在豐富的重影中回顧一切,包括原以為缺失的細節,然後站在上帝視角看清內心,完成對自我的觀照。

迷霧散去大半,小五的心也清朗了大半。「風龍大哥,你做了這麼多,承受了這麼多,可最後……人只記得蝴蝶。你有沒有不甘?」它輕聲問。

「沒有。」老風龍淡然一笑,「因為風知道,水知道,蝴蝶知道,我知道,宇宙萬物都知道。」

「那,壓在湖下面難不難受?」小五又問。

「比上班舒服。除了掙不來熵,沒毛病。」老風龍被裊裊香菸包裹,精魄隨風飄散,分形出無數小風龍,一隻接著一隻融入混沌,「工作申請審核了十幾年,剛才一下子給通過了。再就業去嘍。小五,放開干!咱是龍,什麼也不怕!」風龍的身影越來越淡,聲音越來越弱。

迷霧散盡,小五的心徹底敞亮了。一個計劃馭光而出。就這麼干!大不了壓它五百年,權當gap year喘口氣唄。

潛龍勿用

臘月三十,除夕夜,大雪紛飛,長安城再次入畫。有人說,長安城存在的理由,就是等待冬天的雪。很有道理。分形的大雪別無他用,卻能在年尾時犒賞天地,令寒冬的面目不那麼可憎。

未央宮里,戰功赫赫的武將整齊站了一排,穿著華美禮服,由皇上一一致辭表彰。這樣堂而皇之把除夕宮宴辦成表彰大會,是在傳遞「尚武」信號,借機重提西征一事。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噗嗤!

大司馬居然憋不住,笑出了聲。旁邊人原本神情嚴肅,餘光掃到他,稍一對視,也有點想笑。很快,笑意被傳染開,所有人都開始七扭八歪地憋笑,有的暗暗掐自己的胳膊,有的故意想一想慘烈戰局,但用處不大。

「你笑什麼?」皇上勃然大怒,揪著大司馬的領子問。

大司馬如夢初醒一般止住笑,哆嗦著回道,「臣,臣也不知道。」

「陛下,是他先笑的,臣在旁邊看得真真的。」 步兵校尉站出來,指著旁邊東方朔的鼻子舉報。

「又是你!」皇上大喝。

「臣在練習段子呢。」東方朔撒了個謊。他當然不敢說出真正的原因——剛剛抽年終獎大禮包時,他連抽了兩個「上震下兌」歸妹卦,白得了兩名美貌婢女。更重要的,顧名思義,此卦象徵女子出嫁,卦辭是:征凶,位不當也,無攸利,澤上有雷,君子以永和終知敝。就是說這仗無利可圖,打了也白打,建議love and peace。這無疑給了東方朔決勝信號。

沒錯,這是小五聯合實習生小風龍做的——抽簽結果雖機率一定,但只消加巧勁翻轉卦簽,就能快速讓期待卦象出現,同時,小五發出暗示讓東方朔立刻去抽,結果就這樣被左右了。

皇上被吊起了興致,「什麼段子這麼好笑?講來聽聽。」

時機還未到。小五一面盤繞,一面給小風龍發了信號。一股凌風夾雜雪片旋進大殿,直接灌進東方朔的領子。

「阿——嚏——」東方朔連打了十來個噴嚏,人都佝僂了。

皇上疑惑蹙眉,不確定這是不是段子的一部分。

「臣害怕包袱不響,心里一寒,有點著涼。」東方朔搓著後腰眼子解釋道,整理好衣服就要開講。

時機依然未到。小五觀望一番,迅速給小土龍發了信號。一團陳年老灰掉下房梁,打著旋兒落在東方朔頭頂上。「看來是天不讓臣講。」他呸呸吐了兩口唾沫,「等會兒吃席時講吧,臣被灰迷眼了,有點難受。」

「朕是天子,天也得聽朕的!」皇上頓了頓,補充道,「哪個老子不聽兒子的?」 說罷,他咕咚幹了一盞椒柏酒,大步踱到殿外,坐上流水席頭部的金椅,「開席,過來講!」他命令。

不行,還差一點!小五急忙又調來實習生火龍。

噗!一枚爆竹居然不點自燃了。尺長的空心竹管,灌滿硫磺、硝石,混以蜂蜜油脂,瞬間燎起一條屋檐高的青綠火焰,咻的一下飈出,嚇了眾人一跳。沒到亥時,何人點炮?

東方朔立在大殿門外也有點莫名其妙——預期拉這麼滿,待會兒可怎麼圓?

還是不行,得再等等!小五咬牙調來幾條小氣龍,左激右盪,撞得眾人心肌自旋波狂卷,心快要蹦出嗓子眼兒。東方朔捂著胸口,腦中突然一片混沌,准備好的段子居然半個字也想不起來了。他呆呆立著,口中不停嚅囁。

大過年的,皇上並不想翻臉,更何況後面還有正事。「講!」他大吼一聲,目光如炬,將本不富裕的耐心一把燒光。

The show must go on! 小五俯身輕敲了下客戶的腦袋。

「陛下,」東方朔終於開口,「不要聽信小人讒言。三次西征,邊疆已平,再出兵則為不義,是傷民之舉。若止戰,天必佑我大漢。」他乾巴巴地道出一句便不再發聲。

就這?眾人一懵——難不成什麼高級梗沒接住?

小五展望東方,開始倒數:十,九,八……

「你再說一遍。」皇上沉住氣吩咐。

五,四,三……

「止戰,天,必,佑,我——」東方朔指著天,一字一字鏗鏘落地。

轟!天宇崩裂,星辰搖晃,四海八荒皆驚——天龍出手了!只見天上流光溢彩,一團烈焰將暗夜照得亮如白晝,令月華黯然失色。可憐的三星系統終於爆了,化作刺目的光塵,游龍一般激烈翻騰著。這個單子其實四年前就派送完了,只不過殘影剛剛抵達人間,所以小五不算偷件,而是跨主體借勢回調,算一種call back手法。

此後千年里,人間史書典籍對這個除夕夜頗多揣測:窮兵黷武的漢武帝為何突然打消暴虐之心,東方朔又如何調遣天地之力,製造出星爆奇觀,而異象過後,君臣二人到底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事實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派件瞬間,在恢宏夜空奇觀的暗示下,段子的力量被最大化,猶如一場風暴滌盪了天子的神識。他仰望天宇,失神地嘟嘟噥噥,突然面色一松,大笑三聲,滿飲盞中酒,一言不發地扭頭回去睡了。

一場慘烈戰爭得以避免,無數人逃過一劫。因為什麼都沒有發生,世人很難評估東方朔的業績,更不知道小五的存在,但風知道,水知道,宇宙知道,龍知道,這是一次芻狗教天地作「仁」的經典案例——在這個平凡的除夕夜,歷史被重塑,大漢百姓安享數年平穩日子,得到了一個有利的初值、一個走向盛世的起點。潛龍勿用,歇好了才有機會一飛沖天。如果學不會勞逸結合,很容易「白努力」啊!

元亨利貞

兩千多年後,龍運物流昌盛興隆,隱秘地擾動符號、實在、想像三界,賺得盆滿缽滿,坐擁數不完的熵。公司內部愈發雞飛狗跳,尤以年終績效評估前最為嚴重——

「部門經理把你的報告提交給我復核,你應該知道原因。」總監瞄了眼報告上「加急,重大過失,C-,畢業」幾個關鍵詞,不動聲色地發問,「昨天,也就是大年三十早上,一場暴雪讓整個城市陷入癱瘓,是你教唆同事加班趕工升級了中雪,為什麼?」

「聽人龍說,轄區好多人不想過年時候上班,但是沒假。早知道老闆還能讓遠程辦公,我就——」初入職場的新人風龍自知失言,閉上了嘴。

「就什麼?」總監眼中閃動,「搞場大雹子砸斷他們的網線?幸虧這次沒有人員傷亡,不然罪過就大了,連我也保不住你。」

「五總監,我真沒多想,就只是,只是,」小風龍停止了嘟噥,深吸了口氣,「我不想畫螺旋,想干點正經事。」它的聲音很輕,字咬得很重,帶出幾團微弱氣流,像一隻蝴蝶吃力地扇著翅膀,迎風撲向天宇。

鵝毛大雪漫天飛舞,菸灰色的雲靄裂開了,一束微光透射出來,打亮了年輕風龍的輪廓。光影盈盈動,似是故人歸,時間仿佛被撥回了兩千一百一十二年前……五總監怔怔看了很久,終於壓住翻騰的思緒,轉過身,偷偷抹掉了報告里幾行字。電光石火間,一股勁風旋過天地,捲起地上積雪,呼嘯著沖向遠方。翻騰的雪片凌空組成一個巨大的「B+」形狀,來不及細看就消散於無形,與氣流一起重歸於寂靜。「龍年快樂!」它提交了報告,回過頭,笑著對小風龍說。

(完)

責編 水母

題圖 《花木蘭》截圖

主視覺 巽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