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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介丨如何閱讀薩德:導論 (二) 閱讀薩德的三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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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文章基於CC BY-NC-SA 4.0發布,僅供個人學習娛樂,若有侵權行為請聯系作者刪除。
  • 處理某些專業術語時,譯者將保留原英文術語,以便讀者自行查詢。
  • 本文來自W. W. Norton & Company出版社出版的《如何閱讀薩德》導讀篇。本節為導讀篇截選,涉及薩德作品的閱讀視角,題目系譯者自擬。
  • 原文腳注將以英文呈現,譯者附註將以中文呈現,請讀者注意區分。
  • 本文為譯者自行翻譯校對。由於譯者個人精力有限,可能出現理解上的錯誤或者細節上的疏漏。另:考慮到發布因素,原文可能有所調整或刪節,故推薦讀者自行閱讀原文。
  • I. 薩德與弗洛伊德

    薩德的一生充滿了戲劇性——他曾因犯雞奸罪和瀆神罪而被判處長期監禁——這讓前來研究他作品的人絡繹不絕,其中尤以傳記和小說傳記為最(西蒙娜·德·波伏娃的長篇論文《要焚毀薩德嗎》就屬於其中之一)。在這些傳記式的研究中,弗洛伊德的理論占據了主導地位。

    有些從弗洛伊德的理論推導出的假設看上去似是而非,例如:在監獄中,薩德的性驅力(sex drive)轉化為了他蓬勃的創作欲,這表明了監禁和「升華」之間存在聯系。不過,拋開「升華」的問題不談,薩德進行了大量創作倒是不爭的事實。在被判處十三年監禁後,薩德於1790年出獄。此時,他已經創作了八部以上的小說、多部短篇故事集、十六部中篇歷史小說、兩卷散文、一部日記集和二十部戲劇,其中還不包括《索多瑪120天》[1]。薩德的大部分放盪小說都誕生於1790年左右,此時他已是自由之身。然而,這些作品無疑與他1780年前後在巴士底獄期間的工作密切相關。

    在薩德的作品中,最具有爭議性的或許是「對母親的憎恨(mother-hatred)」這一主題。它在薩德的作品中反復出現。有些人認為,這與薩德在童年時遭到母親忽視的經歷有關。另外一些人則認為,薩德對於肛門和陽具 [2] 這兩個性部位的關注和他無意識的父性崇拜有關。從這個角度來看,薩德正好成為了俄狄浦斯的反例:他憎恨母親而愛慕父親 [3]。

    這種弗洛伊德式的閱讀將薩德看成一個有趣的案例。他作品中那些令人費解的恐怖的內容被轉化成為令人著迷的概念問題。此時,讀者搖身一變,儼然成為了一位客觀分析師。在閱讀中,他將對薩德展開公正的分析。在這場分析中,他自身的那些秘密或許也將得到揭示。

    II. 歷史上的薩德

    對於我們這些21世紀的讀者來說,薩德在暴力、亂倫和倒錯上展現出來的恣肆才是最吸引眼球的部分。但是,他的作品根植於十八世紀法國的文學、哲學和政治環境之中,脫離這一歷史背景來閱讀薩德毫無意義——大部分脫離歷史的流行的解讀方式都僅把他當成一個瘋子和色情狂。

    從文學的角度來看,薩德可以被視為一位「放盪作家」。這一文學傳統可以追溯到17 世紀中葉。許多著名作家(包括哲學家狄德羅和米拉波)都創作並發表過「放盪式」的作品(libertine works)。事實上,非法書籍的交易在十八世紀的法國(尤其是大革命之前的幾年)極為活躍。在這一時期,那些含有宗教諷刺和攻擊君主制內容的作品都被當時的統治者認為「具有顛覆性」。這些作品構成了當時的「哲學書籍」這一門類。在它們當中,淫穢(obscenity)經常被用作諷刺的武器,用來抨擊神職人員的腐敗和貴族的墮落。薩德的部分作品也具有相同的特點。因此,我們不能脫離這一歷史背景來解讀他的作品。

    薩德對放盪的刻繪遠比生前和身後的人都更加極端、更加生動、更加可怕。對我們這些生活在世俗時代的人來說,薩德對於性的描寫顯得尤為放縱。與此相反,對那些生活在十八世紀天主教社會中的人來說,薩德道在德哲學中所持的無神論和他對一切宗教的褻瀆性拒絕更難令人容忍。

    在無神論方面,薩德深受啟蒙運動時期兩位唯物主義哲學家作品的影響: 拉·梅特里的《人是機器》(1748)和霍爾巴赫的《自然的體系》(1770)。唯物主義者們拒絕相信靈魂或來世,他們將宇宙中的萬物還原為物理性的組織。拉·梅特里認為,科學觀察和科學實驗是定義人類的唯一手段。這種方法告訴我們,人只不過是一台機器。就像十八世紀的隨處可見的機器一樣,他們也受到運動定律的制約。對於這樣的存在而言,生命的唯一目的就是享樂——薩德筆下的許多人物都信奉這一觀點。霍爾巴赫認為:人是原子的集合。因此,人的良知也是物質性的東西,是從我們的教育和經驗中生長出來的,是由個人的利益所決定的。在他的體系中,沒有自由意志的地位。在霍爾巴赫看來,一切道德歸根結底都是社會功利或實用主義的產物。

    薩德稱,《自然的體系》是他一切哲思的根基。事實上,他幾乎一字不落地挪用了里面大部分的段落,並將其放入筆下主人公們的口中,藉此抨擊宗教中的各種教條。薩德是唯物主義無神論者們中最具影響力、最有爭議性的人物,他代表了啟蒙運動的黑暗面:他響亮而清晰地說出了其他啟蒙哲學家們不敢說的話——神的死亡和人在這一廢墟之上的復興。因此,解讀薩德必須結合唯物主義傳統的背景:他以自己的方式對其進行了詮釋與拓展。

    在《閨房里的哲學》《鞠斯汀娜》和《鞠麗埃特的故事》這些匿名小說的後續版本中,薩德一改之前晦澀、委婉的風格,轉而使用粗俗、淫穢的語言。在冗長的描述中,薩德摒棄了隱喻,轉而直接對身體的性器官和性功能進行描寫。此時,他作品中的唯物主義問題就轉化為語言的透明實體性問題[4] 。色情文學中出現的詞匯通常和身體有關,而薩德斯的獨創性在於:他將身體置於無神論哲學的中心,坐落於閨房之中。早在弗洛伊德出生一個多世紀之前,薩德就將性看作人類一切行為的動力。

    III. 薩德的遊戲

    在接下來的閱讀中,你會發現薩德一重又一重的身份:文人、虛偽的色情作家、君主主義者、共和主義者、諷刺家、辯論家……。這些身份彼此糾纏在一起,難以區分。然而,薩德的吸引人的地方正是他思想上的流動與行文上的神秘。如果用一個詞概括薩德,那個詞就是「憤世嫉俗(arch-cynic)」。薩德的聲音中充滿了質疑,他決心拆毀所有自封正統者,貶斥一切自尊自大者,揭露一切虛偽矛盾者。薩德的文中洋溢著嘲弄、諷刺以及戲謔的語調。薩德的哲論中飄盪著魔鬼的聲音。對於我們而言,薩德的那些極端言論應該被看作一種閱讀訓練。我們可以試著看看:在薩德那里,無神論唯物主義的邏輯最終通往何方。

    諷刺是薩德作品中的一個重要因素。他多次嘲諷盧梭在人性問題上所持的樂觀主義。在《閨房里的哲學》一書中,薩德在對十五歲少女尤金妮(Eugenie)的性描寫中暗含了他對盧梭教育哲學的戲仿,特別是「性知識應以不讓年輕人知道為宜」的這一觀念。

    有時,薩德作品中的敘述者玩弄一些文字遊戲。例如,他會戲謔地暗示讀者:還有一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這種遊戲可能會讓讀者感到沮喪,但也會刺激他們去尋找這些意義,解開這些謎團。它迫使讀者運用聯系和想像,更加積極地發揮自己的創造力。

    從哲學層面來看,薩德所採取的這種策略似乎旨在讓我們產生懷疑。它質疑那些信仰、倫理和道德上的傳統,並試圖重新思考令其存在的本質——薩德最終將其還原為隨機的物質性事件,並認為其缺乏終極意義。

    薩德侯爵的作品范圍廣泛、意義深遠。僅從文學的角度來看,薩德理應在名家中占有一席之地:他視野廣闊,對諸多體裁均有涉獵。除此之外,薩德亦對現有的文學傳統作出了重大貢獻——我們將在之後介紹它們。在這些貢獻當中,最廣為人知的就是薩德作為人類性領域先驅所取得的成就,而這些成就則直接源於他的唯物主義思想。

    薩德的作品值得一讀。通過他的作品,我們能對自身擁有更多認知,而非流於盲目與虛偽。正如薩德所言,為了追求真理而閱讀恰恰是最為道德的:「我只針對能理解我的人發言,對他們而言,我的作品將不具任何危險(Je ne m’adresse qu’a des genies capables de m’entendre,et ceux-la me liront sans danger)[5] 。」與其焚毀薩德的作品,不如面對其中展現出來的我們內心的邪惡面。這樣,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和控制自身。

    本書摘錄了薩德最具代表性的那些虛構及非虛構作品。在文本的選擇上,學術、文學、哲學或政治價值上的考量將會優先於名氣的考量。在第一章中,我們將介紹薩德的性格。第二章至第五章分別論述薩德在作品中對宗教、性、政治和小說的看法。第六章至第八章則重點論述薩德的小說中在現代的性政治和性別政治(sexual and gender politics)中引起的爭議。第九章介紹薩德的戲劇化散文(dramatization of prose)——正是這一特點將薩德與同時代的其他作家區分開來。第十章中,本書將繼續探討導論部分涉及的接受史問題,並對薩德作品自十八世紀以來的影響做出更為詳細的分析。

    作為一本導論性質的書,本書希望能夠幫助讀者進入到薩德繁多和復雜的全集(œuvre)[6] 當中。在閱讀本書的過程中,讀者的品位將得到尊重:本書致力於滿足讀者們多元的喜好與傾向。當然,讓每一個人都滿意無疑是不可能的。在這點上,薩德在他的第一部放盪小說中的敘述或許能給我們帶來啟發——盡管我們的目的肯定是不同的:

    NOTES

    [1] From this canon of writings, only a small number survived the storming of the Bastille in 1789. Sade had been imprisoned there until days before the ancient prison-fortress was invaded by the revolutionary mob, and was moved so suddenly to another prison that he had no time to assemble all of his manuscripts. The lost works included The 120 Days of Sodom, which did not surface again until the twentieth century.

    [2] 肛門期(Anal stage)和性器期(Phallic Stage)是弗洛伊德用以描述心靈發展階段的兩個術語。可以參考「Lantz, Sarah E.; Ray, Sagarika (2021), “Freud Developmental Theory”, StatPearls, Treasure Island (FL): StatPearls Publishing, PMID 32491458, retrieved 2021-03-10」。該資源為網絡資源,可點此查看,現試譯如下:

    [3] 在精神分析的領域內,這一現象又被稱為「厄勒克特拉情結」。簡單來說,這一情結是「俄狄浦斯情節」的一個鏡像,具體表現為:女兒與母親爭奪對父親的占有權。

    厄勒克特拉(Electra)這一人物同樣源自希臘悲劇。她與弟弟俄瑞斯忒斯密謀對母親克呂泰墨涅斯特拉和繼父埃吉斯托斯進行報復——因為他們合夥謀殺了父親阿伽門農。

    不過,厄勒克特拉的形象並不像俄狄浦斯那樣穩定:一般來說,俄狄浦斯指的是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俄狄浦斯王》中的人物。但是厄勒克特拉卻有三位,她們分別出現在埃斯庫羅斯的《奠酒人》(三聯劇《俄瑞斯忒斯》的第二部;第一部《阿伽門農》的背景可見此)、索福克勒斯的《厄勒克特拉》和歐里庇得斯的《厄勒克特拉》中。因此,這里實際上隱晦地涉及到一個形象上的取捨問題。

    [4] 可參考Cavanaugh, Jillian R., and Shalini Shankar, eds. Language and materiality: Ethnographic and theoretical exploratio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1-2. 此書暫無中譯本,現試譯如下:

    [5] 此處選用賴守正「孤獨的肉體告白與靈魂控訴——薩德侯爵的浪盪書寫」一文中的翻譯,見:薩德侯爵. (2004). 索多瑪120天 (王之光, Trans.; 初版). 商周出版, 17.

    [6] 這里的全集(Œuvres)是指七星文庫(The 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出版的薩德全集(D.A.F. de Sade Œuvres)。該文庫由青年編輯雅克·希夫林(Jacques Schiffrin)於1931年創立,最初的目的是向公眾提供袖珍的經典著作全集參考本。迄今為止,該系列已出版800多本書,通常每年出版11本。進入七星文庫被認為是進入法國正典的一個標志,在世的作家很少能夠獲此殊榮(資料來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Biblioth%C3%A8que_de_la_Pl%C3%A9iade;七星文庫官網如下:https://www.la-pleiade.fr/)

    [7] 此處選用王之光的翻譯,見:薩德侯爵. (2004). 索多瑪120天 (王之光, Trans.; 初版). 商周出版, 118.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