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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介丨尼采閱讀史 (一)作為讀者與非讀者的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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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文章基於CC BY-NC-SA 4.0發布,僅供個人學習娛樂,若有侵權行為請聯系作者刪除。
  • ​本文來自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劍橋尼采研究指南》導讀篇,原文作者為Andreas Urs Sommer,英譯者為Raymond Geuss。本節為「What Nietzsche Did and Did Not Read」一章截選,涉及尼采的著作,題目系譯者自擬。
  • 原文尾注將在文末以英文呈現,譯者附註將在文末以中文呈現,請讀者注意區分。
  • 尼采閱讀史

    除了進行思考和創作之外,哲學家們當然也會進行閱讀。那麼,他們讀了什麼書呢?他們讀過多少書,又為什麼要閱讀它們?幸運的是,弗里德里希·尼采總是樂於告訴我們這些事情。因此,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通過仔細研究他的作品,我們可以進一步理解閱讀、思考和寫作之間的關系。而且,就算沒有從尼采那里得到明確的答案,我們也沒有必要感到意外。畢竟,尼采自詡為一位大膽的思想實驗家,他拒絕為讀者們提供一個簡單、明確的答案。對於那些希望系統性學習尼采的讀者來說,這一點註定會讓他們失望:他們常常拒絕承認尼采的思想具有「困境式(aporetic)」 [1] 這一特點的可能。但是,對於那些持開放態度的人來說,這種思想的流動性反而可以成為靈感的源泉。對於這類讀者來說,尼采讀過抑或是沒有讀過哪些書至關重要:這不僅不會削弱尼采的「獨創性」或「哲學性」,反而會讓增添他的「歷史性」——和其他人一樣,尼采也會對自身所處的歷史環境做出反應。想要真正理解尼采的思想和作品,唯一的辦法就是理解他作為思想家和作家試圖回應的是東西什麼,而這一點則需要通過檢索他的閱讀史來獲得。

    作為讀者與非讀者的尼采

    從尼采自己的敘述來看,他的閱讀習慣多少有些神秘。下面試舉兩例。

    第一個例子是他早年的閱讀。在「回顧我在萊比錫的兩年(Rückblick auf meine zwei Leipziger Jahre,寫於1867年秋天)」一文中,尼采稱他在「快樂而孤獨」的學生生活中「拼湊出了自己」。在這種情況下,他於1865年在一家二手書店偶然發現了亞瑟·叔本華的《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

    「我拿起這本奇怪的書,翻閱起來。不知名的惡魔在我耳旁低語:『把這本書帶回家去』。總之,我一反平常不愛買書、不愛深思的習慣,把它買了下來。一到家里,我就抱著剛買到的寶貝躺進角落里的沙發,開始讓那位精力充沛的陰郁天才對我施法:書上的每一行都呼喚著放棄、否定和屈服。在這里,我看到了一面鏡子。在鏡子里,我在世的生活和自身的靈魂都絢爛異常……自我認識——甚至是自我毀滅的需要猛烈地攫住了我。當時那些躁動、憂郁的日記;那些無用的自責;那些對全體人類的核心加以聖化和改造的絕望嘗試,仍然見證著這種激進的轉變。[2] 」

    此時,年輕的尼採回顧了更加年輕的自己。他把自己看作一個受害者:他曾經閱讀過的東西壓倒了他,並且扭轉了他的生活方式。在這里,尼采將改變他生活方式的力量歸因於閱讀。他的讀物使他成為一個與過去全然不同的人。可以肯定的是,這段敘述也展示了他在第一次閱讀叔本華的作品之後所經歷的震顫:叔本華的種子落在尼采這片豐饒的土地上,因為後者在年輕的時候已經承受了足夠多的「痛苦與失望」,感受到了世界的幻滅。無論後來與叔本華的決裂有多麼激進,尼采一定接受過後者的悲觀哲學,否則他就不會如自己所說的一樣「改變了自己的生活」。在這段敘述中不難看出叔本華之於尼采的重要性,但此時的尼采已經在信服叔本華的自己和另一個自己之間劃出了界限。僅僅兩年之後,他就與之前的自己分道揚鑣了。尼采諷刺地宣稱:閱讀叔本華後產生的這種感受只發生在剛走出青春期的年輕人身上——他們屈服於一種不健康的激奮。在1865年,悲觀主義的力量壓倒了尼采。但是,這一魔咒僅在1867年就被打破了——這一轉變經常被人們風格化(stylized)為一種世俗意義上的「頓悟」。

    此外,我們必須注意到:尼采這段敘述與史實並不相符。他聲稱自己在去到萊比錫的書店以前完全沒有讀過叔本華的著作。然而,就在幾個月前的波恩,尼采為卡爾·沙爾施密特(Carl Schaarschmidt)題為「哲學通史」的講座所做的筆記中已經提到了叔本華 [3] 。顯然,他在二手書店中的情節是對另一出「閱讀改變人生」場景的模仿。這一場景載於奧古斯丁的《懺悔錄》第八卷第12節 [4]:奧古斯丁曾在皈依基督時猶豫不決。他絕望地在花園中踱步,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了孩童的聲音。那聲音說:「tolle, lege(拿起來,讀吧)」。奧古斯丁便走回房里,翻開聖經。呈現在他眼前的正好是《羅馬書》中的文字。在尼采的版本中,他並沒有聽到上帝的聲音,而是聽到了一個「惡魔」的聲音,這聲音同樣把他引向了否定生命的方向 [5] [6]。這兩幅場景之間的區別在於:到了1867年,尼采已經轉過頭來開始批判曾經的自己了。

    這只是尼采因為閱讀而迎來嶄新生命體驗的例證之一。在他譜系式 [7] 的自傳作品《瞧,這個人》(1888)中,尼采提到了另一個例子:「就我的情形而言,一切閱讀都是休養:因此都屬千使我擺脫自己、讓我漫遊於陌生科學和陌生心靈之中的東西,——屬於我不再當真的東西。閱讀恰恰使我從自己的嚴肅中得到休息。」 [8] 因此,閱讀之於尼采而言是一種娛樂形式,它並沒有真正影響那些有著強大思考能力的人——這種人依靠自身的力量來塑造自己。任何外在刺激於他們而言都可能只是干擾。

    「我會允許一種異己的思想偷偷地翻過牆頭嗎?」 [9] 尼采試圖給人們留下這樣的印象:作為一個富有創造力的思想家,閱讀對於他來說並不重要。「我必須回想半年前,當時我隨手抓了一本書。」 [10] 此處的斷言很具有誤導性:在這一時期,尼采至少讀過十幾本書,並在自己的作品中積極地使用它們 [11]。尼采稱,他記得自己讀過的那本書是維克多·布羅夏爾(Victor Brochard)的《希臘懷疑論者》(Les sceptiques grecsm, 1887)。這本書之所以有幸被提及,部分原因是因為維克多論述了尼采准備贊美的懷疑論者,但主要原因還是在於:尼采自己早期關於第歐根尼·拉爾修的語文學作品在這本書中得到了 「很好的運用」。

    這些早期的語文學 [12] 論文表明:尼采是一位專業的「讀者」,他志在通過微小的比較分析揭示第歐根尼創作《名哲言行錄》時所使用的觀點來源。在這段論述中,尼采稱自己是一個很少或根本不去閱讀的人,但實際上,他間接地回到了自己生活的早期階段:當時他還是一個書蟲、一個學者。在「我為什麼如此聰明」一章的第八節中,尼采對自己早期的學者生活提出了批判:「根本上只會『翻閱』書籍的學者——一個平庸的語文學家一天可以翻閱約 200 本書——最終會完全喪失掉獨立思考的能力。若他不翻閱,他就不會思考了。」 [13] 尼采認為,像這樣的學者只會對外界刺激做出簡單的應答。在這之後,尼采熱衷於成為一位不需要外界刺激的思想家——這與他講述的「初遇叔本華」的故事相距甚遠。在其晚期著作中,尼采聲稱他蔑視外部刺激。然而,我們可以從歷史記錄中看到:他仍然是一個貪婪的讀者,從未失去對「外界刺激」的喜好。這兩者之間的差異是無法迴避的。這段敘述表明:1888年的尼采可以完全抵抗文字魅力對他的誘惑——這與1867年的尼采,即那個被偶遇叔本華沖昏了頭腦的「閱讀的尼采」截然相反。

    在《瞧,這個人》中,尼采為自己塑造了「不閱讀者」這一形象。然而,他對於讀者的期待卻是不同的:他希望他的讀者不會真的對外界刺激無動於衷——就像他在此書中的形象一樣。在晚期作品中,尼采的創作策略是讓人們無法把他的書當作單純的文學作品閱讀。尼采不希望人們僅僅出於消遣的目的來閱讀它——他旨在讓文學本身成為一種行動的形式。在《瞧,這個人》中的尼采將他所閱讀過的一切貶損為純粹的娛樂,但讀者們更應該從中獲得智性上的啟蒙:他們應該仔細閱讀文本,盡量的吸收它們,並利用它們過上一種值得一過的嶄新生活。

    尼采為自己「閱讀者」和「不閱讀者」之間的形象劃出了界限。我們不應該被這一點所迷惑:閱讀正是尼采觀察和經驗哲學世界的根基。他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閱讀的世界、一個源自書籍的世界。盡管他一直試圖給人們留下這樣的印象:他的思想來自觀察、經驗、交流或靈感。但是,閱讀才是他智性活動的基本方式,才是構成他思想基礎的花崗岩。尼采是書齋式哲學家的典範,是讀者型的哲學家。尼采的獨創性在於:他將別人的著作當成實驗室,把自己的思想放入其中,將二者進行比對,從而使自己的思想更加鮮明。尼采常常挪用別人的作品,有時候甚至不標明出處,但他並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剽竊者:他對自己所挪用的東西進行了轉變,讓它們變成了自己的東西。因此,理解尼采哲思的關鍵在於:揭示他曾經的讀物和他對所自己讀內容的理解。

    Notes

    [1] 困境(Aporia):源自希臘語動詞ἀπορέω,意為困惑、迷惘、前途未卜,或者處於懷疑之中(通常是一種尷尬的懷疑)。許多柏拉圖的作品都以這種方式收場(如《美諾篇》 79e–80d):因此,它們被稱為「困境式的」(aporetic)」。一般來說,困境與反詰、辯證三者共同構成了蘇格拉底式提問。

    反詰(Elenchus):源自希臘語名詞ἔλεγχος,意為證明、反駁或質詢。困境通常是蘇格拉底進行反詰的開端。反詰具有解構性的特點:它可以展示某人的無知、揭露虛假的信仰、簡單的觀點、矛盾以及純粹的胡扯。但它似乎具有倒向懷疑主義的可能。當然,它也具有建構性的特點:它能夠通過進一步的探究來澄清或完善某些觀念。

    辯證(Dialectic):源自希臘語名詞διαλεκτική,由希臘語名詞 λέγω(意為「述說」、「談話」,也具有「收集」的含義)與前綴 δια-(意為時間或空間上的「穿越」)復合而成,意為「討論」。辯證法被認為是一種理性和邏輯討論的藝術或技巧,其目的在於尋求真正的、不可否認的第一原則(資料來源:https://open.conted.ox.ac.uk/sites/open.conted.ox.ac.uk/files/resources/Create%20Document/PLA_HO3_0.pdf)。

    [2] KGW I 4:60 [1], p. 513.

    [3] See Figl (2007: 186).

    [4] 見《懺悔錄》第八卷第12節

  • 奧古斯丁. 懺悔錄, 周士良譯[M]. 北京:商務印書館, 2011.
  • [5] 見《敵基督者》序言 第15節

  • 尼采. 敵基督者, 餘明鋒譯[M]. 北京:商務印書館, 2016.
  • [6] 在上文的自述中,尼採用Düsteren形容叔本華(uenergischen düsteren Genius)。有意思的是,在舒伯特的《魔王》中,同樣的詞被用來形容魔王女兒們的所在地:

    對於1865年的尼采而言,叔本華確實擔得起「魔王」的稱號:毫無疑問的是,魔王的女兒們——也就是叔本華的文字——把年輕的尼采一頭拉進了黑暗之中。並且正如尼采所言,這完完全全是「反生命」的。

    [7] 在哲學中,譜系學被看作一種歷史性技術。它對人們所理解的通常意義上的各種哲學信仰和社會信仰的產生提出了質疑。它試圖對相關話語的范圍、廣度與整體性做出解釋,以便對它們進行分析。此外,譜系學往往試圖超越它所討論的話語,去尋找形成它們的條件(尤以米歇爾·福柯的譜系學為典型)。譜系學的方法源自於弗里德里希·尼采,它反對那種用意識形態來解釋一切歷史話語的馬克思主義,而著重於解釋某一歷史時期占據主導地位的話語——也即意識形態(資料來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Genealogy_(philosophy))。

    [8] 《瞧,這個人》p.36。

    [9] 《瞧,這個人》.p.36。

    [10] 《瞧,這個人》.p.36。

    [11] See Brobjer (2008: 7) and Sommer (2013: 409–10).

    [12] 傳統意義上的語文學(philology)是指語言史研究,其中包括對文學文本的歷史性研究。當涉及到不同語言的歷史狀態的比較時,它也被稱為比較語文學(comparative philology)。這一研究通常使用傳統的表述框架來對文本(通常是文學文本)進行深入的分析。目前,語文學在很大程度上已被現代語言學所取代。現代語言學會更有選擇性的研究歷史文本,並對之加以語言學框架下的討論。然而,一些語文學家選擇繼續在語言學參考框架之外開展工作。從一些大學院系(如Romance philology)和期刊的名稱中可以看出他們的影響(資料來源:https://www.britannica.com/science/philology)。

    [13] 《瞧,這個人》p.49。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