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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介丨洛氏文學圈與跡象文學社比較研究:論洛夫克拉夫特的「神話創造天賦」

1. 引言:洛夫克拉夫特能否作為神話創造學會作家一員,或是否應該如此歸類?

1967年,正值《霍比特人》大火之時,時今已故的格蘭·古德奈特(Glen Goodknight)在南加利福利亞州創立了神話創造學會,1968年開始登出公告,1969年1月首次出版學會期刊《神話傳說(Mythlore)》。

此學會與托爾金的《魔戒》、C.S.劉易斯的《納尼亞傳奇》以及充滿奇幻色彩的小說題材之間的聯結關系,當然人盡皆知。有些人也許會發現學會對查爾斯·威廉士(Charles Williams)的神秘驚悚故事頗有興趣,諸如《王中王(The Greater Trumps)》、《獅領地(The Place of the Lion)》以及《萬聖節前夜(All Hallow’s Eve)》。以上提到的三位作家皆是跡象文學社(Inklings)名聲在外的成員,在這牛津大學團體里,參與者麋集於酒吧或學校宿舍中,批評手頭的作品、豪飲干啤。托爾金創作《魔戒》第一版的努力,也離不開他那些跡象文學社的夥伴們。

在早期的神話創造學會雜誌中,隨處可見有關跡象文學社的評論與藝術作品,其中包括最受粉絲追捧的蒂姆·科克(Tim Kirk)和喬治·巴爾(George Barr)兩人的畫作。《神話傳說》首刊及1969年2月的公告中,古德奈特在跡象文學社和同類作家中選出了三位作家的文章,其中包括喬治·麥克唐納(George MacDonald)、G·K·切斯特頓(G.K.Chesterton)——出乎意料的是,其中還包括了H·P·洛夫克拉夫特(H.P.Lovecraft)。

洛夫克拉夫特!一個徹頭徹尾的種族主義者、堅定不移的無神論者和運用哲學唯物主義創作低俗(pulp)恐怖故事的作家。在一份重視基督教的跡象文學社和志趣相投者的大名單中,洛夫克拉夫特在這顯得格格不入。據我所知的事實來看,神話創造學會的雜誌中沒有刊登過洛夫克拉夫特的文章,唯有一篇學會分會刊登在《神話速遞(Mythprint)》的《夢尋秘境卡達斯(The Dream-Quest of Unknown Kadath)》閱讀簡報。

在我看來,古德奈特並沒有邀請人們將洛氏書信圈中諸如羅伯特·E·霍華德(Robert E.Howard)、克拉克·阿什頓·史密斯(Clark Ashton Smith)的作品發表在神話創造學會的刊物上。首先,已經有一本專寫劍與魔法的粉絲小說雜誌了,那就是Arma。盡管巴爾和科克兩人為Arma和神話創造學會雜誌提供了藝術畫作支持,但畢竟沒人會指望在Arma看見關於霍比特人、the Istari、the Ringwraiths、the Stone of Solomon、Marcellus Victorinus、Simon the Clerk、Meldilorn、Tinidril以及Puddleglum的作品文章;同樣也沒人指望在《神話傳說》里找到King Kull、Crom、Solomom Kane、Maal Dweb、Satampra Zeiros與Namirrha。霍華德筆下野蠻人柯南的通俗冒險並不僅僅因為有神、龍和魔法師而認作是神話故事。至於史密斯——他採用了霍華德的文風但逐漸削減了物理的劍術成分,轉而佐添起詭異的病態感。

不過,劉易斯與托爾金或許讀過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托爾金也可能在自己的小說中留下了某種證明。古德奈特選取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也似乎是有理由的。接下來我會進行分析此種可能性。

2. 跡象文學社和洛氏文學圈之間有聯系嗎?

在跡象文學社最熱鬧之時,托爾金、劉易斯、威廉士同友人們時而一周會面兩次,有時甚至不止兩次。洛夫克拉夫特住在普羅維登斯,若沒有在紐約閒逛逗留,他偶爾會乘坐公共汽車沿途會見友人,但他與圈內成員之間的聯系大都是依靠數不盡的信件建立起來的。我無意准確給出誰是誰不是洛氏「文學圈」的成員,只有必要提出他這三位同事:霍華德、史密斯以及唐納德·旺德烈(Donald Wandrei)。

奇幻小說愛好者都希望知道跡象文學社成員是否讀過洛氏文學圈的作品,當然反之亦然。值得注意的是如下可能或已確定的幾點:

[1] 2011年11月30日在討論黑暗邪術(Eldritch Dark)的過程中,據名為「calonlan」的網友稱,短篇小說作家、詩人及藝術家克拉克·阿什頓·史密斯在晚年讀過《霍比特人》及《魔戒同盟》部分章節。「Calonlan」似乎與CAS認識。

[2] 洛夫克拉夫特本人也讀過不少查爾斯·威廉士的精神驚悚故事,其中的正統論激發了HPL的思考。他寫到:

洛夫克拉夫特不太可能讀過《降臨陰間及萬聖節前夜(Descent into Hell and All Hallows’s Eve)》,這部小說也許是威廉士七部小說中最具「洛氏」色彩的。

[3]幾近肯定的是,劉易斯讀過且受到了唐納德·旺德烈一篇故事的影響,後者是洛夫克拉夫特的筆友兼阿卡姆之屋(Arkham House)的合作創始人。在短篇小說《天淵之別(The Great Divorce)》最末幾頁,劉易斯承認自己受益於一篇美國科幻故事,但其標題和作者已經忘記了。這篇故事應該是1934年1月刊登在《驚悚科幻小說》的《龐然大物(「Colossus」)》,旺德烈在其中講述了這樣一種觀點,即我們的宇宙與超級宇宙(super-universe)相比如同亞原子般渺小,英雄可以在宇宙間旅行穿梭。而在劉易斯這里則涉及一次從地獄到天堂的巴士旅途,小說中如此寫道:「地獄比塵土世界(earthly world)的鵝卵石更小,但更抵不上這真實世界(Real World)的一粒原子。」

[4]顯而易見的是,托爾金於1963年讀過一本名為《劍與魔法(Swords and Sorcery)》的平裝編選文集,此書是編輯L·斯普拉格·德·坎普(L.Sprague de Camp)送給他的副本。該編選集包括洛夫克拉夫特受鄧薩尼勛爵(Lord Dunsany)影響後創作的小說故事《來到鹿野苑的厄運(「The Doom That Came to Sarnath」)》、史密斯的《阿沙茅斯的遺囑(The Testament of Athammaus)》以及霍華德的柯南系列故事《月下陰影(Shadows in the Moonlight)》。德·坎普在1967年拜訪了托爾金,據他的說法托爾金很欣賞柯南故事。托爾金自己的德·坎普編選集副本於幾年前在ebay上出價拍賣。http://www.tolkienlibrary.com/tolkien-book-store/000971.htm

[5]劉易斯很可能讀過洛夫克拉夫特的《瘋狂山脈(At the Mountains of Madness)》和刊登於《驚悚科幻小說》的《超越時間之影(「The Shadow Out of Time」)》。他閱讀過美國紙漿雜誌的事實是肯定的。下面,我會探討《瘋狂山脈》、《超越時間之影》可能分別對劉易斯的《寂靜的星球(Out of the Silent Planet)》、《黑暗塔(Dark Tower)》中的片段產生的影響。

得出的結果並不多,但超出了預想范圍。

跡象文學社-洛氏文學圈之間顯得有緣無分。跡象文學社創作大量作品之前,羅伯特·E·霍華德就已經自殺了;《霍比特人》於1937年出版,劉易斯的《寂靜的星球》次年出版,但洛夫克拉夫特也於1937年逝世。史密斯逝世於1961年,而他的奇幻小說生涯已與霍華德、洛夫克拉夫特之死一同結束了。威廉士於1945年意外死於手術,劉易斯死於1963年,十年後,托爾金也去世了。

3. 文學影響:兩者有共同之處嗎?

一邊是托爾金和劉易斯,另一邊是洛夫克拉夫特、霍華德與史密斯,兩者均得益於鄧薩尼勛爵的架空神話。(反過來說,我認為鄧薩尼則受到塞繆爾·泰勒·柯爾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的影響。我猜測鄧薩尼的夢境世界(dream-worlds)脫胎於柯爾律治詩作《忽必烈汗(「Kubla Khan」)》「deep romantic chasm」一句。但與其在此爭論,我不妨邀請讀者進行一次思考實驗:請假設《忽必烈汗》至今不為人知,並當作新發現的鄧薩尼勛爵作品出版。我覺得你會同意將其看作是頗具「鄧薩尼風格」的作品——盡管該詩的鄧薩尼風格早於鄧薩尼,且實際上比他寫得更好)。

鄧薩尼似乎對美國作家是不可或缺的,但對英國作家來說卻並非如此。他那些憤世嫉俗的觀點也許會吸引洛氏文學圈,但對跡象文學社的作家們沒什麼效果。我將鄧薩尼看作一位「反托爾金人物」,因為他本人誇耀鼓吹筆下那夢境世界的非現實性。「珠寶商桑戈布林德之悲慘故事,及殞命厄運」這樣結尾到:「對於這次解救,商人王子那唯一的女兒冷眼相向,雖早先滿懷尊敬之情,但很快變得咄咄逼人、陰郁寡言。她稱自己家鄉為英國的Riviera,時常將她那單精紡的茶杯套掛在嘴邊,一直到故事結束時都沒有去世,但最後她在自己住宅中死去了。」誠然,這是個相當極端的例子。(《神話傳說》在前102期中刊登了兩篇鄧薩尼的作品)。

絲毫不用懷疑這六位作家都讀過阿爾傑農·布萊克伍德(Algernon Blackwood)的小說故事,尤其是劉易斯、托爾金和洛夫克拉夫特。托爾金在他的《名稱指南(Guide to the Names in The Lord of the Rings)》(轉引自賈利德·洛布德爾(Jared Lobdell)《托爾金指南(A Tolkien Compass)》,第一版)中提及布萊克伍德;劉易斯在年輕時,相當熱情地為亞瑟·格里弗斯(Arthur Greeves)介紹布萊克伍德的《沉默的約翰(John Slience)》,其中包括下面提及的《古代巫術(「Ancient Sorceries」)》;洛夫克拉夫特則在論文《文學中的超自然恐怖(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中稱贊了布萊克伍德。

但除了洛夫克拉夫特,布萊克伍德是否影響過這些作家的寫作,這算是另一個問題。我主張這樣一種可能性,即例如托爾金的那茲古爾(Nazgûl)在某種程度上歸功於布萊克伍德的《溫迪戈(「The Wendigo」)》。布萊克伍德的《柳樹林(「The Willows」)》也許是洛夫克拉夫特最熱衷於創作的怪奇小說題材:「在此,小說敘事的藝術性、克制性達到了極高的水準,無需緊張的段落、亦無錯誤的音符,卻也能產生持久的辛辣感」。當瞥見《暗夜呢喃(The Whisperer in Darkness)》里那隻在佛蒙特州洪水里翻滾的奇怪生物時,也許提醒著讀者,《柳樹林》那膨脹的多瑙河中也有些什麼東西。

劉易斯十分欣賞威廉姆·霍普·霍奇森(William Hope Hodgson)的《邊境的房子(The House on the Borderland)》,洛夫克拉夫特同樣贊揚了這篇故事,另外還稱贊了霍奇森的其他小說,霍奇森的「宇宙主義」可能對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洛夫克拉夫特與托爾金都很欣賞M.R.詹姆斯(M.R.James)的《古文物專家的鬼故事(Ghost Stories of an Antiquary)》。有關證明請參見洛夫克拉夫特論文《文學中的超自然恐怖》及托爾金《論仙境奇譚(On Fairy-Stories)》補充版本。洛夫克拉夫特許多故事有具有濃烈的古物學元素,對罕見的神秘卷軸的引用也可能來自於詹姆斯,盡管前者筆下的神秘魔法書籍很容易看出是杜撰的,而詹姆斯筆下的時而是真實存在的。我認為托爾金對咕嚕(Gollum)的創作概念可能源於詹姆斯小說《埃爾伯力克教士的剪貼冊(「Canon Alberic’s Scrap-book」)》中的鬼魂(加之詹姆斯·麥克布萊德(James Mcbryde)的插畫)。

在《神話傳說》首期(1969年1月刊),格蘭·古德奈特提到作家阿瑟·梅琴(Arthur Machen)也許會受到神話創造學會的讀者追捧,因此李·斯佩斯(Lee Speth)共在幾期《神話傳說》中撰寫了關於他的文章。

梅琴最引人矚目的是他那些經典中篇恐怖小說。大衛·盧埃林·多茲(David Llewellyn Dodds)手中有一本早期手稿的摘錄簿(牛津大學,MS Eng.e.2012),這本至今未出版的書籍由查爾斯·威廉士保存,並受到他的朋友弗雷德·佩奇(Fred Page)互動投資支持。有篇文章(P.124)引用了梅琴的中篇恐怖小說《潘神大帝(「The Great God Pan」)》,並展開了這樣一種猜想的可能性,即威廉士有考慮將梅林(Merlin)當作潘的後代。值得一提的是,梅琴與布萊克伍德均在一段時期里參加了黃金黎明的赫爾墨斯結社(Hermetic Order of the Golden Dawn),而且威廉士可能也是其中一員。(證據尚不確定,可以參見格雷維爾·林多普(Grevel Lindop)傳記《第三輪跡象文學社(The Third Inkling)》第66頁)。本文提及的作者中,梅琴、布萊克伍德以及威廉士(哪怕只是一段時間)是對神秘主義組織最感興趣的幾位人物。梅琴絢爛美麗的聖杯故事《王者歸來(The Great Return)》預示了威廉士小說中部分具有崇高感的段落,例如《天堂戰爭(War in Heaven)》中的彌撒。

洛夫克拉夫特與霍華德對梅琴早期恐怖小說了如指掌,以至於嘗試模仿他的文風:洛夫克拉夫特的《敦威治恐怖事件(「Dunwich Horror」)》很大程度上歸功於提及的《潘神大帝》,霍華德那令人厭惡的《黑石(「Black Stone」)》似乎也很大程度來自於梅琴的《火焰金字塔(「Shining Pyramid」)》。史密斯也應該讀過梅琴的小說,但我認為托爾金沒讀過這位從威爾斯出生的作家的小說。1969年,劉易斯圖書館目錄中包括有梅琴的小說《隱秘的榮譽(The Secret Glory)》,其笨拙地將聖杯故事和對英國公立學校的挖苦譏諷結合在一起。該目錄的名單是喬伊·格雷欣·劉易斯(Joy Gresham Lewis)的書籍,很可能CSL從沒有讀過它們。

對熱衷於追根溯源、企圖找到對洛氏文學圈與跡象文學社都真正重要的文學前輩的讀者來說,亨利·瑞德·哈格德(H.Rider Haggard)也許是最值得他們去發現的。

托爾金本人對影響通常持謹慎態度,但他承認,哈格德小說《她(She)》中的阿梅納塔斯陶片(the Sherd of Amenartas)對自己寫作起到了重要作用,這塊陶片如同奇妙的機器開啟冒險旅程。從哈格德到那些可能是模仿哈格德的作家,從傑克·倫敦(Jack London)到羅伯特·E·霍華德均可以通過「種族記憶(racial memory)」將現代英雄導回、聯系於古代王國中的冒險英雄(參見霍華德《蠕蟲之谷(「Valley of the Worm」)》等)。

劉易斯可能將手邊哈格德的浪漫小說全都讀了個遍,當他創作維多利亞時期的納尼亞故事《魔術師的外甥》時,當他想像可怕又美麗的簡迪絲(Jadis)在倫敦大肆破壞時,他一定想起了《她》。我將總結他對下面哈格德傳記具有挑釁的評價。《極樂陰影(Shadows of Ecstasy)》(第4章)中,當羅傑·英格拉姆(Roger Ingram)向祖魯人(Zulus)酋長因卡馬西(Inkamasi)致敬時,查爾斯·威廉士選中了哈格德的名字;洛夫克拉夫特在《文學中的超自然恐怖》中稱贊哈格德小說《她》「非常完美」。

其他文學前輩對一邊很重要,但對另一邊就不那麼重要。對托爾金和劉易斯一邊來說重要的是:威廉士·莫里斯(William Morris)、喬治·麥克唐納;對洛夫克拉夫特、霍華德和史密斯來說就是:坡(Poe)。

4. 洛夫克拉夫特對劉易斯、托爾金可能產生影響嗎?

基本可以確定,劉易斯讀過《驚悚科幻故事》1934年1月刊上旺德烈的小說《龐然大物》,並在那時前後就可能已經成為該雜誌的常駐讀者了。

劉易斯完全有可能讀過《瘋狂山脈》,這篇小說在1936年2月、3月和4月刊連載。哈格德寫下「失落的種族(lost race)」小說,講述存留世界偏僻一隅的古老文明,洛夫克拉夫特則依照於此,將一支密斯卡托尼克大學(Miskatonic University)遠征隊派到地球最遙遠的地域,在那里,我們能發現一支早於人類誕生的文明存留遺跡。

隨著戴爾(Dyer)和丹弗斯(Danforth)深入解密,《瘋狂山脈》花了大量篇幅敘述地球遙遠的過去,他們仔細勘察了非人類的舊日支配者(Old Ones)創造的壁畫藝術。通過這些壁畫,揭露了舊日支配著的身份,即來自外太世界的古代科學家,同時也是地球生命的起源之因。約翰·加斯(John Garth)認為,劉易斯於1937年5、6月開始創作《寂靜的星球》(https://johngarth.wordpress.com/2017/03/31/when-tolkien-reinvented-atlantis-and-lewis-went-to-mars/),讀者可能記得,在一片美麗且古老的火星島嶼上,蘭塞姆是通過解讀雕刻才發掘到太陽系的原始歷史的。這些雕刻揭露了基督教天堂戰爭、撒旦被逐的故事真相。如哈格德這般浪漫冒險作家來說,壁畫藝術可以作為隱含遠古歷史的手段,但洛夫克拉夫特和劉易斯則專門用來描繪最古老的文明起源。

對於洛夫克拉夫特的《瘋狂山脈》,它還可能促進了劉易斯三部曲的第一部創作。後者的讀者可能記得這樣一個情境,即蘭塞姆在馬拉坎德里亞人(Malacandrians)中逗留了數星期後再次看見了人類,通過火星人的眼睛瞟了幾眼(第19章)。在《瘋狂山脈》中,敘事者身處在想像中,認出了一小群舊日支配者——它們沉睡數百萬年後再次蘇醒,受到一群狗攻擊(是以往那個時代沒有進化的狗),並第一次與人類面面相對:「瘋狂的四腳野獸」,「一群包裹在奇怪裝束與裝備里、同樣瘋狂的白色猿猴」【1】。毋庸置疑,就如瑞德·哈格德借雕刻來揭露過去一樣,透過其他生物之眼看見人類的奇異效果可能是來自格列佛的第四次航行(Gulliver’s Fourth Voyage),當敘事者在慧駰國(Houyhnhnms)度過快樂的旅居生活後,他將自己和其他人類都看作了醜陋的雅虎(Yahoos)。當然,不是所有的文學效果都能輕易地溯其源頭。

但無論如何,劉易斯確實沒有提及過洛夫克拉夫特之名,相反是諸如促進他創作科幻小說的林賽(Lindsay)、威爾斯(Wells)以及斯塔普頓(Stapledon);盡管如此,兩者相似之處仍令人驚異。

在故事展開上的差異也是如此。劉易斯巧妙地將蘭塞姆對真相的掌握融入於故事敘述之中,而部分讀者可能會覺得大篇幅地敘述舊日支配者的過往則顯得枯燥乏味。洛夫克拉夫特時而在敘事之中插入小小的提醒,以告訴讀者恐怖之事還未到來。這些篇幅顯得冗長無聊,但許多讀者覺得這恰好是符合口味,仍願意繼續閱讀、沉浸享受。

然而,洛夫克拉夫特與劉易斯之間存在著巨大的相似性,他們均創作非常具有想像力、文筆精湛的浪漫故事,這些故事不僅因信仰理念而出眾,還以閱讀性廣為特色。《瘋狂山脈》中不斷回響的是柯爾律治(《忽必烈汗》)、坡(阿瑟·戈登·皮姆(Arthur Gordon Pym)),而《寂靜的星球》借用的是彌爾頓(酒神科摩斯(Comus))和威爾斯。

那說到洛夫克拉夫特刊登在《驚悚科幻小說》的另一篇小說《超越時間之影》呢?劉易斯也許在1936年6月刊上是讀過的,而且如果確實如此,他很可能在未完成的科幻小說《黑暗塔》中留下受影響的痕跡,這部小說大概是在《寂靜的星球》寫後不久著手創作的。

洛夫克拉夫特在去世前幾年,一直希望創作跳脫出恐怖的小說,盡管是為了追求更恐怖的結局而如此設想的,而且他希望喚起讀者的畏懼和驚異感。這在《超越時間之影》中尤為突出。相反,劉易斯則在《黑暗塔》中加入了大量高度恐怖的元素。我們可能認為《超越時間之影》和《黑暗塔》是作者雙方最接近彼此的故事,我認為這確實是我們發現到的事實。

在這兩個故事的敘事框架中,記憶和夢都得到解釋的可能。兩者都運用了一種難以清晰描述的手段,影響身處當下的意識轉移到另一時間之中。在此,當下此人的意識要麼居留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之中(《黑暗塔》),要麼就在完全一致的身體里(《超越時間之影》)。該人物在圖書館中查閱了大量資料,了解到他身處的地方和時間,並發覺有可怕之事懸在頭頂。《黑暗塔》的部分段落,尤其是《超越時間之影》中講述的是,威脅可能對我們當下的世界露出它的面孔。洛夫克拉夫特的創作點在於,故事中甚至有個片段涉及到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忠誠(子對父孝),而劉易斯促進的是斯庫達摩爾(Scudamour)對一位知名女士的愛情。

兩個故事的差異性也變得如此明顯。當洛夫克拉夫特那敘事者的意識穿越到遙遠的時間後,他除了寫作、閱讀和觀察四周外別無他法。洛夫克拉夫特對他那「世界建構(world-building)」的想法滿懷自信,他對奇異怪調的情境描繪讓讀者在「驚悚」結局前保持警惕(當皮斯利在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澳大利亞廢墟里,發現了一篇數百萬年寫下的手稿,這一發現並不令人震驚,因為讀者一直知道皮斯利逗留於遙遠過去的夢境與記憶是可以相信的)。對部分讀者來說,對偉大種族(Great Race)的文化調查似乎只算得上是附錄性質,我認為,考慮到該小說的本質是要對現實經歷進行證明(given the story’s supposed nature as a testimony of actual experiences),所以這是合理的。

相反,《黑暗塔》也許在敘事者與說明性材料之間交織處理得更流暢一些。讀者看到了數頁生動、但也許是恐怖的另一時空(Othertime)的奇異往事。災難接踵而至,兩個時間的思想突然發生意想不到的溝通交流。當劉易斯將斯庫達摩爾置身於另一時空之中,這個年輕人發現自己化身為一名針刺者(Stingingman),正准備刺向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就是斯庫達摩爾在現實世界的未婚妻的翻版。而當另一時空的侍從向他報告一場危機將要來臨、白衣騎手快要發動襲擊時,斯庫達摩爾也要表現得如知情人士一般。實際上,劉易斯在這一點上比洛夫克拉夫特更像一個「低俗作家」!

洛夫克拉夫特在《瘋狂山脈》、《超越時間之影》中貶低了其所認為的傳統道德,這部南極小說(Antarctic story)的敘事者開始意識到盡管舊日支配者擁有怪異的生物學特性,但它們「都是人/男人」。也就是說,它們都是理性動物(就像《寂靜的星球》將火星人成為哈努(hnau)),追求著科學,但也創造出受催眠控制的奴隸;同時,偉大的種族屠宰掉「有缺陷者」並實施「法西斯社會主義(fascistic socialism)」。與之相反,《黑暗塔》的道德觀是基督教式的,明顯表現在好人物在另一時空看見醫學實驗像納粹一樣將人體作為對象、並把人類當作沒有自由意志的奴隸時,他們對此表現出憎惡感。

盡管劉易斯和托爾金並沒有以科幻和奇幻的方式對基督教教義和聖經進行系統性重述,但他們也是根據深刻的基督教想像出發的,這一事實在他們的創作中無處不在。例如,《魔戒》的阿拉貢(Aragorn)是個舊派救世主(Christ the Savior);《黑暗之劫(That Hideous Strength)》中受腐的人類試圖建造全新的「巴別塔(Tower of Babel)」。

我不認為洛夫克拉夫特是為了系統性地諷刺、譏仿基督教而有意創作一套故事的,但有理由認為《瘋狂山脈》是對《創世紀(First Book of Moses)》有關人類起源發現的蔑視,轉而認為進化溯源的人類祖先誕生於舊日支配者之手;或認為《敦威治恐怖事件》是對道成肉身(incarnation)的戲謔;抑或是認為克蘇魯神話中多種多樣的神秘主義書籍,諸如《死靈之書(Necronomicon)》揭示邪教的形式、預示群星再次歸位之時的末日災難,便是對《聖經》的嘲弄。洛夫克拉夫特也在部分情節中偶然提及過《聖經》,如《異星之彩(「The Colour Out of Space」)》中樹枝頂端詭異的光芒被比作聖靈降臨節(Pentecost)中使徒頭頂的火舌。

順便提一句,那托爾金呢,他有寫過什麼後洛夫克拉夫特式(late-Lovercraftian)的句子嗎?確實有,就在未完成的《概念社文集(Notion Club Papers)》里。在此,一群男性學者麋集於一起,培養情操、互相交流,特別是討論時空旅行的可能性;有位學者的理論認為,也許可以與隕石進行「共鳴」從而與外太世界心靈溝通,這不只是局限在太陽系而是達到更遠的地方。讀者一眼就看得出洛夫克拉夫特從這種想法里創作的故事。

正如洛夫克拉夫特的《超越時間之影》,對夢境現實的窺見是給故事發展打下基礎。概念俱樂部(Notion Club)的學者們便將其夢境與噩夢聯系起來,當這一聯系泄露時,使他們與發生在地球上的史前災難溝通起來,並牽涉到與稱為茲古爾(Zigūr)這一超乎人類的實體之間建立聯系。他們研究了古老語言的遺留片段,這些片段揭露了一場發生在努曼諾爾(Númenor)/ 亞特蘭蒂斯(Atlantis)沉沒之前的災難——而且這場災難猛烈地沖進學者們的現代世界,捲起狂風、摧毀房屋,幾乎所有的氣象學家都不知其因。讀者能夠想起在《超越時間之影》里,皮斯利(Peaslee)擔心狂卷怒風會從澳大利亞的古代廢墟中噴涌而出。

我不清楚托爾金是否讀過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如果說劉易斯手邊有一期《驚悚科幻故事》,並傳給朋友閱讀,這種假設並不是沒有道理的。洛夫克拉夫特會非常贊同托爾金在《論仙境奇譚》中的評論,即故事可以填補「探索空間與時間」的渴求、「與其他生物溝通交流」的願望。前者是洛夫克拉夫特成熟時期小說的主題,他本人同時也在《超越時間之影》中對後者進行了分析,即通過想像偉大種族的成員們發送心靈信號,從而與外太空其他理性生物建立聯系。洛夫克拉夫特不信什麼創造者(Creator),但他會尊重託爾金將文學藝術家看做「次創造者(sub-creator)」的想法,畢竟如托爾金一樣,洛夫克拉夫特也煞費苦心地想要打造「第二世界(secondary worlds)」的真實性。

我認為,洛夫克拉夫特開始著手寫那些被公認為「克蘇魯神話」的故事時,他隨手創作了諸如書籍和實體等等東西,這完全是隨心所欲寫下的,但隨著本論文因篇幅有限而討論的這兩個故事被洛夫克拉夫特創作出來後,這些書籍和實體漸漸能整合到同一敘事之中。無疑,《超越時間之影》是《瘋狂山脈》的續作,保守地說,也很容易將《暗夜呢喃》中的元素整合到洛氏宇宙主義敘事的框架里面。

如果《驚悚科幻故事》編輯讓洛夫克拉夫特創作更多中篇和短篇小說出來,我相信洛夫克拉夫特很可能會有意地闡述、探索出一種「克蘇魯傳奇(Cthulhu Legendarium)」——這是一種宏大的科幻小說類型,克蘇魯在其中可能都無關緊要。這種奇幻故事中的魅力,無疑是從洛夫克拉夫特晚期創作中散發出來的。如果洛夫克拉夫特再多活幾十年,他可能會遇到困擾托爾金的疑難,即在已發表的」與將要創造的「事實」之間尋求調和。我們知道在托爾金《中洲歷史(The History of Middle-earth)》最終對奧克(Orcs)感到非常頭疼:它們是如何做到既有理性,但同時是無法拯救的物種的?同理,洛夫克拉夫特在其晚期創作中對意識轉換的內容也深感不安,這符合嚴格的唯物主義嗎?

然而在事實上,為《詭麗幻譚(Weird Tales)》寫個新的恐怖故事,總比圍繞這敘事框架要容易得多。《魔女屋中之夢(「The Dreams in the Witch House」)》和《夜魔(「The Haunter of the Dark」)》也許優於洛夫克拉夫特的前期作品,但似乎在他取得的成就里微不足道。我想起劉易斯在《瑞德·哈格德的神話創造天賦(The Mythopoeic Gift of Rider Haggard)》中的評論,《她》的續作《阿耶莎(Ayesha)》姍姍而來,文筆超出之前,但相比之下又缺乏神話創造力量。

本段註:

  • 《瘋狂山脈》譯文引自trow論壇竹子譯本,https://trow.cc/board/index.php?showtopic=19122,下同。
  • 5. 洛夫克拉夫特文學不足之處在哪?

    關於這一點,與其主張說洛夫克拉夫特與劉易斯、托爾金並駕齊驅,我應該在重要方面強調說,事實並非如此。通過劉易斯的《文藝批評的實驗(An Experiment in Criticism)》,我們知道了為何洛夫克拉夫特會被經常看作是位糟糕的作家,同樣也解釋了為何知曉、熱愛高質量文學作品的讀者也會被洛夫克拉夫特所吸引。

    每個關注文學的讀者都應該看看劉易斯的書。他讓我們從閱讀開始,而不是去區分好書爛書。但優秀的閱讀(good reading)的特點是什麼,糟糕的閱讀(bad reading)的特點又是什麼?

    糟糕的閱讀同樣追求傳統故事,但堅持膚淺的新奇感(因此,一個糟糕的讀者會欣賞公式化的小說,當記起已經讀過該書之後卻立馬擱在一旁);糟糕的閱讀把文學當作消遣,而不是把時間用到該用的地方,也可能藉助文學來做白日夢;糟糕的閱讀對用詞毫不在乎。其必然的結果就是經常保持糟糕閱讀的人會被優秀的寫作所排斥,後者會邀請、要求並獎勵讀者所投入的注意力。

    洛夫克拉夫特時常被看作是個糟糕的作家。人們可能會借批評一些洛夫克拉夫特的早期作品來自娛自樂。但在此,讓我們看看也許是他最好的作品《異星之彩》。洛夫克拉夫特給這個故事注入了一種宏大且具感染力的風格,但只需對著一句話推敲,他的嘗試就略顯失敗了,在此:「這非自然的光芒是一團偌大的星座,如同一群被屍體餵飽而腫脹的螢火蟲,在受詛咒的沼澤之上跳著地獄的薩拉班德(sarabands)舞曲」(注意斜體字)。詭異的光線從井里噴射而出,但明喻隨著故事而消失,由於這種寫實性的措辭太過偏怪,因此削弱了描寫的力度。把真實的恐怖奇異之物與想像的恐怖奇異之物進行比較,這簡直毫無道理。從這里看得出,讀者不應該仔仔細細地閱讀這個句子,如果真的有人去推敲這句話什麼意思,那他會想,螢火蟲並不吃肉啊。考慮到這個字面上的井和水庫對故事劇情是如此重要,那用「受詛咒的沼澤」這一比喻實在不可理喻。

    洛夫克拉夫特有個壞習慣,就是太早地使用具有激烈性的修辭語。在他另一部最好的作品《瘋狂山脈》里,當敘事者第一眼看到這令人驚異的地域時,他描述道:「在這幅奇景里始終滲透著某種暗示,暗示著某些驚人的秘密與潛在的揭示。就仿佛那些光禿禿的如同夢魘一般的尖頂標志著一座可怖門徑旁的立柱,指引著我們通往夢境里的禁忌國度,以及那些遙遠時間、空間以及其他維度里的難解深淵。」。這個敘事者在故事還沒展開時顯得太過小題大做了,因為還有很多事情在後續有待發生;用明喻來說明山脈展現出的模樣「仿佛」是通往「那些遙遠時間、空間以及其他維度里的難解深淵」的大門,這點則是臃腫不堪的,因為顯而易見的是它們本就是如此(參看第3章,第12章)。

    洛夫克拉夫特過分使用這和那(that)、這些和那些(those),營造出了一種假上帝視角(cod-protentouseness),這點可能是他從不少低俗小說中學過來的。以下,是《瘋狂山脈》稍前部分的一些例子:「這巍峨山脈間吹來的邪惡風暴一定猛烈得能將任何人逼瘋」,「(探險者的狗)很討厭那些太古代生物」,「置身在那片瘋狂山脈投下的陰影里,任何人都應當小心自己的想像力」,「當我們踏進那可怖的避風處時」,等等。

    另外,洛夫克拉夫特小說的糟糕因素還包括對情節的處理不當,例如預設「驚人的」結局以及情節重復等等。如在克蘇魯神話中占據重要位置的《暗夜呢喃》,在處理巧妙利用當地傳言和神秘新聞(冥王星的發現)之間、在神秘怪異的氛圍和想像豐富的視域之間,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害,以及那靠著愚蠢的敘事者及其偽裝而拉長的尾聲,明顯只對當局者有用而讀者一眼便能破解,這顯然沒有說服力。在《瘋狂山脈》中,洛夫克拉夫特不可理喻地添加進他對舊日支配者文明的賣弄闡述,包括對它們動機的結論,以及此般很難從雕刻圖中看出的內涵與預兆。

    洛夫克拉夫特並沒有完成高中學業,他的寫作偶爾會暴露出他作為自學者的變化歷程——有時大量學習資料雜糅了粗略且有誤的知識背景,這也反應出他自己的選擇。因此,他在《瘋狂山脈》中似乎對地質時間了如指掌,但也可能暴露他對石化形成、風蝕過程的了解不足。敘事者及其同伴一同飛躍山脈,但機門大開,或者說,這不是個帶加壓艙的飛機,那他們可要好好忍受刺骨凜寒和喧吵轟鳴了。當他們著陸之時,洛夫克拉夫特馬上想到的是,他們在高海拔遭受了缺氧狀況,但他似乎在後兩百多頁里將其拋之腦後里,最終導致只有兩人倖存。戴爾和丹弗斯得知,舊日支配者拍打膜翼從星際空間飛至地球,當羅伯特·E·霍華德在柯南系列故事《大象之塔(「The Tower of Elephant」)》中寫道長有大象頭的人飛越太空,也許他沒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但洛夫克拉夫特想到了嗎?

    6. 洛夫克拉夫特成熟的克蘇魯神話小說對劉易斯的「神話創造(Mythopoeic)」有影響嗎?

    如果說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蘇魯神話小說符合C.S.劉易斯神話創造的要求標準,這或許為我們揭示出,縱然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有不容爭辯的缺點,但仍吸引了部分讀者。本文會馬上對此進行討論。

    「洛夫克拉夫特成熟的克蘇魯神話」小說主要為《印斯茅斯的陰影(「The Shadow Over Innsmouth」)》、《暗夜呢喃》、《瘋狂山脈》和《超越時間之影》。比起洛粉稱作的「克蘇魯神話」,這份名單算得上是非常短小,也許他們還會加上《克蘇魯的呼喚(「The Call of Cthulhu」)》、《敦威治恐怖事件》、《魔女屋中之夢》、《門外之物(「The Thing on the Doorstep」)》以及《夜魔》等等,此類故事關聯起來的依據是洛夫克拉夫特常用的參考與概念,但與我挑選的作比,這些故事中的「神話」元素似乎更像附屬物,或者並非故事的重心所在。新入洛夫克拉夫特文學坑的讀者如果先讀了我選的四篇小說,再想去讀其他小說,那他們可能會沉浸其中,不會覺得之後讀的故事有什麼神話敘事,反而會覺得它們是相對傳統的恐怖故事。《丘(「The Mound」)》的「神話」元素也許更多,這篇小說通常被認為是洛夫克拉夫特與齊里拉·畢曉普(Zealia Bishop)合作的,其中可憎的地下昆揚(K’nyan)文明痴迷於實施諸如奴隸制、大屠殺與人體活剖等等,因而這篇故事比我選的四篇更陰森恐怖一些。

    我忽視了如《夢尋秘境卡達斯》的洛氏「夢境世界」故事、偏傳統恐怖故事的《屋中畫(「The Picture in the House」)》(也許跟狄更斯《匹克威克外傳(Pickwick)》中「會讓你毛骨悚然」的胖孩子有關系)、安布羅斯·比爾斯式的(Ambrose Biercesque)的《地窖中(「In the Vault」)》、坡式的《寒氣(「Coll Air」)》以及撒旦崇拜者式(Satanist)的《查爾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Case of Charles Dexter Ward)》。

    盡管「克蘇魯神話」這個術語被廣泛使用,但這並非洛夫克拉夫特本人所創,讀者也不應認為他費盡心思地讓所有提及克蘇魯、死靈之書之類的故事都能處處保持一致。然而,我所關注的那四個晚期小說故事的細節可以說是保持一致的。洛夫克拉夫特最初似乎擁有兩種動機,一是在小說故事中反復提及地區、禁書、實體和人類的名字:以此營造一種(虛假的)「敘事框架」,並以一種團體之間打趣的方式供友眾之間娛樂,有點像劉易斯在那本蘭塞姆系列書籍《黑暗之劫》中提及了托爾金的「努米諾爾(Numinor)」【2】一樣,但他的朋友不太喜歡這樣做。

    有時傳言說托爾金想要創作「屬於英國的神話」。洛夫克拉夫特則明顯想要喚起創作「屬於新英格蘭的神話」之念頭,因為克蘇魯神話故事與這個地區處處有著聯系。要是此處可以引用長文,如下便是洛夫克拉夫特《敦威治恐怖事件》的開頭(緊跟著查爾斯·蘭姆(Charles Lamb)的題詞);在某種情況下,讀者也可以認為這是該小說故事的最佳部分【3】:

    為了方便起見,我們稱作的「惡魔之地(Lovecraft Country)」如馬文·匹克(Mervyn Peake)的《歌門鬼城(Gormenghast)》一樣,是對想像創造之地的真實補充。劉易斯《黑暗之劫》中有一個在布萊克頓學院場地上為愛人招魂的情節,讀者可以將其與敦威治恐怖故事的描述作一個對比。當然,洛夫克拉夫特在《敦威治恐怖事件》的故事脈絡中踩下了不詳的管風琴踏板,但劉易斯沒有這樣做;這兩個例子都需要讀者放慢腳步,盡情享受這考古式的描寫【4】:

    面向我們時,由於劉易斯進行了部分偽考古的引用,因此我們會讀出一點《敦威治恐怖事件》的味道。洛夫克拉夫特的敘事者如此寫道:

    在故事的稍後部分,我們了解到:

    這段文本必定是上千部同人小說的靈感源泉,事實也確實如此。從洛夫克拉夫特最著名的、且是(根據在故事中頻繁出現)唾手可得的《死靈之書》來看,這段文本一定是洛夫克拉夫特創作中最長的了。《死靈之書》不僅是巫師的魔典(conjurer’s grimoire),而且是關於地球「真實的」史前歷史的記載。其後的那段引文(也只有這點!)與托爾金的《西界紅皮書(Red Book of Westmarch)》類似。

    跡象文學社與洛氏文學圈作家之間的一個重要區別,必定在於讀者對他們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來說,威廉士的小說理應被看作「假期」小說,即便格蘭茲(Gollancz)(也是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出版商)還是費伯(Faber)出版了實體書籍,那也改變不了事實。威廉士的其他書籍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劉易斯和托爾金的書籍也由牛津出版,並且他們的小說通常是精裝書並經著名的出版商出版。相反,洛夫克拉夫特、霍華德以及史密斯寫作則希望在紙漿雜誌上發表,例如著名的《詭麗幻譚》,其不可避免的垃圾封面上畫著諸如性感女孩遭受有虐待傾向的異教牧師威脅。他們瞭然於心,大多數讀者顯然想要原始般的官能沖擊感(crude sensationalism)。

    透過洛夫克拉夫特的信件,能夠發現他喜歡去驚嚇讀者,但最終卻希望寫出一些更加詩意的、例如布萊克伍德《柳樹林》這樣的故事。這種矛盾在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中爆發、形成豁口。在《印斯茅斯的陰影》里,他煞費苦心地營造出一種強烈的地區特色元素,以及書寫隱藏在一個偏僻的新英格蘭港口城鎮下的秘密歷史。人們可能會將其故事背景設定的重要性,與布萊克伍德經常被選編的故事《古代巫術》中一個秋色濃郁的法國山城進行對比。洛夫克拉夫特的敘事者了解大量有關印斯茅斯的歷史,這個麻薩諸塞州的隱匿小鎮可追溯到殖民時期。但盡管他在這些方面頗有用心,但洛夫克拉夫特的內心沖動並未壓抑下去。故事敘事者向一位老酒鬼詢問,後者向他透露了關於印斯茅斯鎮中居民、經濟等等的重要背景信息。然而,這一幕的高潮則是老酒鬼的目光越過敘事者的肩膀,看到了頗為可怕的東西;因此他發出尖叫,但實際是洛夫克拉夫特喊出來的:「呃——啊——啊!呀……咿——呀……!……呀!……」【5】有人認為,如果洛夫克拉夫特知道自己的故事會出現在克諾普夫(Knopf)出版的書中,那他就會將故事中的自己抓住,並將其扔到故事之外。試想托爾金喊出那茲古爾的尖叫聲,那會是多麼驚人啊。在跡象文學社中最接近描述可怕聲音的,是托爾金在《霍比特人》中拼寫了咕嚕那不悅的吞咽聲,而孩子們是他面向的主要讀者。

    本段註:

    2.劉易斯將Númenor(努門諾爾)錯拼為Numinor,因此譯文在此基礎上調整。

    3.《敦威治恐怖事件》譯文引自trow論壇竹子譯本:https://trow.cc/board/index.php?showtopic=16480,下同。

    4.《黑暗之劫》譯本引自譯林出版社2011年杜冬冬譯本,下同。

    5.《印斯茅斯的陰影》譯本引自trow論壇竹子譯本:https://trow.cc/board/index.php?showtopic=23012,下同。

    7. 繼續講作為神話創造作者的洛夫克拉夫特:他和那些人比肩?

    C·S·劉易斯在幾處地方都論及到奇幻小說家,他們的作品雖然在文學上有嚴重缺陷,但還是引人注目的。這些評論將幫助我們去理解,為什麼盡管洛夫克拉夫特的哲學觀點受到批評,也承認他的風格特點頗有缺陷——但讀者們,也許還包括我們自己,會讀而再讀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在《論故事(「On Stories」)》、《論科幻小說(「On Science Fiction」)》、《瑞德·哈格德的神話創造天賦》以及其他片段中,劉易斯支持科幻小說與奇幻小說在文學中擁有一定地位。從未被劉易斯【6】提及的洛夫克拉夫特,不能比肩柯爾律治(代表作品《古舟子吟(「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忽必烈汗》、《克麗斯德蓓(「Christabel」)》)、史蒂文森(Stevenson)(代表作品《化身博士((The 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或托爾金(《魔戒》)。劉易斯認為,這些作品中巨大的奇幻天賦得到「具有特點的文學力量」的補充。但有些缺乏文學功底或者不願花費功夫的作家身上,這種神話天賦也能找到。

    我希望建議的是,最好認為洛夫克拉夫特比肩於,或稍微比肩於諸如喬治·麥克唐納、瑞德·哈格德以及大衛·林賽的神話作家。

    首先,我將引出劉易斯對之上三位神話創造作家存在的文學缺點進行的評價。我認為許多讀者都會意識到這與洛夫克拉夫特有關聯。我將指出每位作家秉持的哲學觀點,隨後我將介紹一些劉易斯所說的「神話創造天賦」。我將以建議的方式總結,即洛夫克拉夫特能夠與本段開頭提及的三位作家相提並論。

    [a] 麥克唐納(1824-1905)

    麥克唐納寫了幾本成書的奇幻小說,其中包括《莉莉絲(Lilith)》(洛粉們應該讀讀開頭幾章,看看是否感興趣)、《仙緣(Phantastes)》、《公主與地精(The Princess and the Goblin)》、《公主與科迪(The Princess and Curdie)》以及《北風的背後(At the Back of the North Wind)》,還有一些精彩的短篇故事(如《金鑰匙(「The Golden Key」)》)和中篇故事(《日之少年與夜之少女(「Photogen and Nycteris」)》),後者經林卡特(Lin Carter)在巴坦蘭成人奇幻書叢(the Ballantine Adult Fantasy series)重印。在我看來,這些作品的風格往往比中規中矩要好一些,但偶爾(例如,也許在《智慧的女人(「The Wise Women」)》)他會犯一些其長篇小說中慣常的毛病。劉易斯可能特別關注到了他的長篇小說,他在麥克唐納選集序言里說到,「作家寫作的整體風格顯得模糊不清,有時斷斷續續」,有時冗長難耐,有時顯露出蘇格蘭作家「不擅長華麗地修飾文辭」,有時卻有「從諾瓦里斯(Novalis)【7】學來的過分膩歪」。

    順便提及,W·H·奧登(W.H.Auden)向讀者介紹麥克唐納兩部偉大的成人奇幻小說《仙境》和《莉莉絲》時,他說這位蘇格蘭作家等於,甚至優於巔峰時期的坡。洛粉們可能對這感興趣,當然他們知道自己偶像深愛著坡。

    [b] 哈格德(1856-1925)

    劉易斯哀嘆哈格德在他那浪漫故事《阿耶莎》中沉迷於「陳詞濫調、嬉戲打罵以及空洞說辭」。劉易斯指出了哈格德身上的一個反諷——哈格德在寫作《艾倫·夸特梅因(Allan Quatermain)》時,似乎對「非文學的」敘述方式很感興趣,這種敘述方式關乎「頭腦簡單的獵人。但他沒意識到自己寫的是一堆更糟糕的東西——『文學性』處於自己最骯髒的意義上。」

    如果沒有太離題的話,順便提一句——哈格德與洛夫克拉夫特兩人的故事里從未發生意料之外的事,在這一點他倆是相似的。當然,情節發展也可能在我們沒關注到的地方進行。第一次閱讀《她》的讀者並不會預料到故事令人震驚的高潮,但引出高潮的情節發展卻能在奇妙冒險中料想到。我所說的「意料之外」是指故事真正價值所在,但我們認為這幾乎不在作者創作時的設想范圍之內,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憑空產生」但也無懈可擊。在《皮爾蘭德拉星(Perelandra)》中,當蘭塞姆(Ransom)與非人類進行著閃靈大戰(chthonic battle),他瞟見更遠的地方有一個奇異的節肢生物,並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年輕的世界知之甚少。在稍前的故事里,他看見了怪異的人魚,而無法判斷它們是理性生物還是動物。《魔戒》中也有幾處意料之外的事件發生,例如當湯姆·邦巴迪爾帶上索隆的恐怖戒指時——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當加拉德瑞爾本可以從弗羅多那里奪取戒指——但放棄了它;當山姆看見咕嚕細細看著沉睡的弗羅多,向他伸出了試探且小心的手——這當然是些意料之外的時刻,這與書中嚴謹真實的想像語言、其他反復提及且精心設計的特點之處全然不同,但也互相補充,共同展現出了《魔戒》的偉大性。威廉士《王中王》的第五章中構想了一個隱藏起來的遊戲板,其上金燦燦的人物保持著運動——這本身就是個相當不可思議的形象了;隨後我們看見其中一個人物,愚者(the Fool),要麼一動不動,要麼跑得飛快,甚至快到超越了人類眼睛的感知能力。這些情節非常美妙,在我看來,這種創意比哈格德或《詭麗幻譚》作家的任何作品都更勝一籌。

    如果這確實離題了,那我們就再扯遠一點。托爾金和劉易斯可能憑直覺理解到了哈格德提供的一些東西,即是文學藝術中「歇息點(point of rest)」的價值。這個概念,是我從考文垂·巴特莫爾(Coventry Patmore)《藝術原理(Principle in Art)》中一篇有啟發性的文章里得出來的。正如幾年前我在一期《Beyond Bree》中寫到的:從繪畫的例子開始,巴特莫爾找到了一個靜止點(punctum indifference),這個「點,在物質層面無關緊要,事實上眼睛無需緊緊盯住它,但會不由自主地轉回到這個點上休憩」。這個對象本身就是整幅畫布「最無趣的點」,但畫中「所有有趣的點」「都在不同程度上無意識地指向了它」。在風景畫中它也許是「樹枝鋸斷的末端」,在拉斐爾「德勒斯登」聖母畫像里,就是嬰兒的腳踝。這個歇息點只會在它存在之處產生和諧感,「它會非常奇怪地凸顯、聚焦,但它本身通常微不足道,有時甚至只是意外的副產品」。巴特莫爾提出了這個測試:「對一個敏感程度中等且受過藝術薰陶的眼睛來說,將[這些點]在視線中遮住,便會發現此畫的壽命縮短了」。巴特莫爾例子里還包括莎士比亞——如《李爾王(King Lear)》中「肯特(Kent)毫不起眼的人物特點」等等。肯特是「悲劇圍繞它而肆虐的風暴眼,每個人物在不同方向、不同程度上偏離節制、正直和理智,這種偏離,當我們的意識在一定程度上指向肯特時就能清晰地理解、體味到」。莎士比亞筆下的其他人物也有作為一個「平和的焦點,它將道義的平靜輻射出去,把解決方案遍及周遭命運的所有困苦與災難:它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中心點,如同巨大的滾輪,其本身幾乎並不運動,但它會立即傳遞、控制周圍發生的劇烈變動」。

    我認為,這有助於去理解邦巴迪爾在我們享受《魔戒》時提供的真正貢獻。我們的腦海被充斥著,冥思苦想著大量匆亂的人與事,但我們會意識到有那麼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但他在自己的國度里完整無缺、清白無罪、正直無辜,而又只是中洲地圖的一顆針頭。甘道夫在埃爾隆德的會議上用自己的看法強調了這一點。就算被召集參加會議,邦巴迪爾「『也不會來』」;就算向邦巴迪爾解釋關於魔戒的可怕之事,「『他也不會理解要做什麼』」;就算魔戒給了他,他也會把它給忘了或扔了,因為「這些事沒進過他的腦子」。

    巴特莫爾說:「僅當對象和興趣太多或在一定程度形成衝突時,一個歇息點和對比才有存在的必要」。如果他手邊有一份《魔戒》,那他就會引出邦巴迪爾作為「點」的這個完美範例。(巴特莫爾對厭惡《她》的原因見其《無畏政治及其他(Courage in Politics and Other Essays)》中的文章《非自然文學(「Unnatural Literature」)》。)

    哈格德《她》中的男僕喬布(Job)也許可以作為一個歇息點,但當他不再有用之時,哈格德便殺死了他(死於極度恐懼)。完全可以這麼說,一個「平和的焦點,它將道義的[他可能想說的意思是「心理上的」]平靜輻射出去,把解決方案遍及周遭命運的所有困苦與災難」在洛夫克拉夫特的文學目標上是看不見的。

    劉易斯在《論故事》中談到哈格德小說《所羅門國王的寶藏(King Solomon’s Mines)》,他講其戲劇性的高潮點與他看過的電影版本做了一個對比。在前者那里,英雄們身處於冰冷漆黑的墳墓中,他們在死者的包圍之中漸漸飢餓(第18章)。而在電影中,他們則是面對地震和火山爆發的威脅。劉易斯對這種替換感到失望,這意味著死亡感不是由「想像上的無聲咒語」,而是由一種刺激神經的「快速震顫」傳遞出來的,它很快就消退了。

    這種類似的區分能夠在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里找到。例如在《暗夜呢喃》中,敘事者聽了一段夜里秘密錄制的錄音,之後一個深居住在佛蒙特州農村的老記者將這段錄音寄給了他。這段錄音證明了那些生物不屬於地球,它們秘密傳遞著黑暗且可怕的力量,它們在錄音里與一個人類間諜相見,用一種古怪、嗡嗡的聲音與他交流。恐怖感被洛夫克拉夫特用戲法變了出來,但在故事結尾卻成為冗長繁雜的敘事,那個老記者是其中一個生物化身而成,它的手是仿製的、面孔是蠟制的,就坐在陰影之中。每次讀到此故事,這種紙漿雜誌中荒謬的「驚悚」都會讓人徹底失望。劉易斯稱贊哈格德到:「從出卒伊始,到將死之末,哈格德始終如同一位象棋大師。他的開篇——世上還有什麼故事開頭比《她》更勝一籌?——充滿了激發閱讀的欲望,並在他的災難故事中順利實現」。這和洛夫克拉夫特全然不同。

    [c] 林賽(1876-1945)

    劉易斯只知道林賽的一本書,即《大角星之旅(A Voyage to Arcturus)》,他說此書:「風格駭人聽聞」等等。在寫給魯思·皮特(Ruth Pitter)的信中,劉易斯說《大角星之旅》「糟糕透頂、無比瘋狂,有些地方像個小孩似的胡寫一通」(1956年7月9日信件)。洛夫克拉夫特的早期作品里有些地方的風格也非常糟糕,這令人想起跡象文學社里的一個遊戲,那就是大聲朗讀阿曼達·麥克凱特瑞克·羅斯(Amanda McKittrick Ros)的《艾琳·伊德斯雷(Irene Iddesleigh)》,看誰能保持不笑又可以讀得最長。這本書有電子版,大家可以從小休(Little Hugh)的故事開始找點樂子(「六歲時,約翰爵士非常討厭許多朋友給他出主意,」等等,第15章),然後轉向洛夫克拉夫特《關於已故的亞瑟·傑明及其家族的事實(「Arthur Jermyn」)》第2部分。

    林賽、哈格德以及麥克唐納都有神話創造天賦,並且在我看來,正如洛夫克拉夫特在一定程度上所做的那樣,他們三人也像洛夫克拉夫特一樣,持有一種盡管受到批評,但受到其追隨者支持的非主流哲學觀點。麥克唐納主張一種基督教中非正教式的觀點。劉易斯說哈格德堅持「一種將含混的基督教、神智學以及唯靈論觀點融匯貫通的大雜燴,試圖對『生命』這一關鍵話題深入闡釋」。根據劉易斯所說,林賽在那些「難以卒讀」小說中提出了一種「可怕的畫像」,關於林賽在《大角星之旅》中的「畫像」一直有些爭議,它可能是諾斯替主義式(Gnostic)的,即認為我們所知的世界在某種程度是虛假的,但部分掌握偉大真理的靈魂能夠瞥見難以描述的崇高(Sublime),這種崇高與他們真實的自己相似。劉易斯意識到,林賽的思想與叔本華(Schopenhauer)或尼采(Manicheans)之間存在關聯,劉易斯一反常態地建議成年人「把它推薦給年輕人之前應該三思,」因為「年輕人」讀後可能會「傷害自己」(寄給阿蘭·欣德爾(Alan Hindle)的1960年1月31號信件)。

    洛夫克拉夫特的機械唯物主義已經人盡皆知了。然而,洛夫克拉夫特闡述其最詳盡的地方是在信件里。在其故事中,他的關注點主要放在讀者的情感與想像之上,基本不會與他們爭論。劉易斯在《論科幻小說》所做的評論可能適用於洛夫克拉夫特最好的神話故事:「它讓人清保持醒、宣洩情緒,讓人們時而記住自己群體的渺小、我們顯然(apparent)孤立、自然顯然(apparent)冷漠,從長遠來看,緩慢的生物、地質以及天文變遷使我們許多的希望(也可能是一些恐懼)淪為虛妄」。除了兩次用到的「明顯(apparent)」,洛夫克拉夫特會同意這段話的。

    劉易斯說,查爾斯·威廉士在一種類型的小說里將日常生活與奇異之事交匯起來,據劉易斯說這類作家展現出「奇異之事」(或者說是怪異之事、超自然之事、詭異之事、可怕之事……)對日常生活世界的入侵,因此這是種「對邊界的侵犯」。洛夫克拉夫特在《怪奇小說創作筆記(「Notes on Writing Weird Fiction」)》中說:「我選擇怪奇小說,是因為它和我的傾向最為相合——時間、空間以及自然法則這些惱人的限制永遠地監禁了我們,我們對超乎視域和分析的無限宇宙空間的好奇心,也會被它們無情摧殘。我最根深蒂固的願望之一,就是將它們奇怪的懸置與侵犯化為幻影,哪怕只有一瞬間」。

    在一篇給定的故事里,哲學議題與神話創造之間有多大不同,這也許值得討論。在寫到喬治·麥克唐納時,劉易斯宣稱說:「他最擅長的是奇幻故事——這種奇幻故事懸在寓言與神話創造之間,以我之見,他寫這類作品勝過所有人」。2「麥克唐納就是這類[神話創造作家]中我所已知的最偉大的天才,但我不知道如何將這類天才進行分類。也許稱之為文學天才不太合適,因為他在文字藝術上也有巨大的缺陷……它在一定程度上更像音樂而不是詩歌……它超出了我們對已感知事物的表達。它喚起我們從未有過、從未預料到感覺……它深入我們的皮膚,在我們的思想、甚至激情之上敲擊著我們」,等等。

    劉易斯補充道:「我們面前的關鍵問題是,這種藝術——即神話創造藝術——是否屬於文學藝術。反對如此分類的原因在於,神話在其本質上完全不存在於文字之中。我們都同意巴德爾的故事是個偉大的神話,有其無窮的價值。但我們如此判斷時,我們腦海里浮現的是誰寫的版本——誰寫的文字?」劉易斯繼續說道:

    我的回答是,我沒有想過誰的文字,據我所知所憶,沒有哪位詩人能夠把這個故事講得完美無缺。我沒想過任何特定的版本……它真正令我高興、使我成長的是一種特殊的事件模式,就算我接觸它時是通過某種沒有文字的媒介——比如啞劇或者[文字比較少的,例如]電影,它同樣會令我高興,使我成長……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交流依靠點在於文字,那麼別人理應將一封向你傳遞重要信息的信件寫好。但這只是微不足道地便利了大家而已……文字是詩歌的軀體,「主題」和「內容」是其靈魂。但在神話中,想像性事件是其軀體,某些不可表達的東西才是靈魂。

    此處引出劉易斯的《論故事》:「例如在美國『科幻小說』雜誌中的低俗浪漫小說里,我們經常能發現一種真正具有啟發性的想法。但作者們除了將故事英雄擱置在危險之中,毫無推動故事發展的權宜之計。他在匆忙慌亂之中逃了出去,棄置了基本想法的詩意。舉個稍微不那麼夸張的,我想就發生在[H·G威爾斯(H.G.Wells)]《星際戰爭》中。這個故事真正重要的是這樣一種想法,即我們被完全『外空』的東西所攻擊。就如《農夫皮爾斯(Piers Plowman)》中降臨我們頭頂的災難『來自其他星球』。如果火星入侵者僅僅是讓人感到危險——如果我們曾經主要擔心的是他們能夠殺死我們——那為什麼不讓一個竊賊或一叢桿菌來做這些事呢。」解碼這個故事的鑰匙在於,危險起源於外太空。

    這對像洛夫克拉夫特這樣的作家來說通常會成為問題。當「宇宙」的怪奇威脅成為故事的真正重心時,他很難用公式化的方式策劃情節。於是他再次求助於敘事者,這個敘事者遭到污衊,被指責為精神混亂,他害怕人類得知他所知道的事情後會走向瘋狂——但這顯然沒有讓他失去理智——事實上,洛夫克拉夫特的敘事者從來沒有瘋過。(也許《牆中之鼠(「The Rat in the Walls」)》的敘事者幻聽到了群鼠跑動的聲音,但即使如此,這種創傷顯然讓他在其他角度保持了清醒的理智。)鑒於洛夫克拉夫特故事的想像中心通常不是敘述的本質所在,這一點尤其反映在低俗小說創作中,因此在他頗有用心地設計情節這點上值得同情。

    劉易斯開始確信,神話創造天賦和文學藝術並不相同。「這種天賦全方位地呈現時[例如哈格德的《她》中],會令人慾罷不能。我們談起它,就如亞里士多德談起隱喻:『無法從別人哪里學到』。它像吉卜林所說的『守護神』一樣發揮作用。它戰勝了一切障礙,使我們容忍所有毛病。這個守護神離開之後,當作家想要在自己的神話里放置一些傻乎乎的娛樂念頭時,它也不受影響」。盡管劉易斯認為林賽是個爛作家——他的風格「時而(我們坦白地說)讓人厭惡」——但他覺得《大角星之旅》「令人慾罷不能」(這個詞又出現了)。

    在那部非常具有價值的晚期作品《文藝批評的實驗》中,劉易斯轉向到對神話的討論。我認為,在這本書中他主要思考的是通常被認為是神話的古代書籍。他再次指出,「神話品質(mythical quality)」可以在文學藝術有缺陷的地方出現。「一個人通過口頭描述,第一次了解到一部偉大的神話作品,就算這部作品文筆粗糙、庸俗且很不和諧,他也會將這糟糕的文筆棄置一旁,直奔神話而去。他幾乎不會關注文筆……神話的價值不是一種特定的文學價值,對神話的欣賞也不是一種特定的文學體驗」。

    劉易斯補充道——這當然對洛夫克拉夫特來說非常重要,因為我們經常對洛夫克拉夫特進行批評,即HPL「通過電報傳遞」故事的結局,顯而易見,這些結局使人驚嚇,但並不驚喜,「神話帶來的樂趣,與懸疑、驚嚇這類慣常的敘事吸引力幾乎無關。就算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感覺也不可避免。第一次聽到一個神話,其主要價值在於向我們提供一個永恆的沉思對象——它更像一種東西而非敘事——它以非常的特色或品質對我們發揮作用……有時……它幾乎沒有任何敘事成分」。

    洛夫克拉夫特非常珍視他的夢境,為了捕捉夢境中的「一種冒險探索的奇異感受」,有時也為了尋求「陌生的宇宙」,他不得不寫出點什麼,。

    此外劉易斯補充說:「人類的同情心處於最低層次,我們根本沒有全身心地投入到角色之中」。批評家有時會指責洛夫克拉夫特筆下的任務缺乏深度和廣度。但這有必要對故事人物應有的深度與廣度進行提問。《印斯茅斯的陰影》里的主人公兼敘事者是一名能說會道的大學生,我們需要對這一事實產生興趣,因為,一旦洛夫克拉夫特達到了他的目的(參見亞里士多德《詩學(anagnorisis)》),那麼讀者就會恰好撞見他所構思的恐怖時刻。《瘋狂山脈》的人物需要如科學家一樣值得信任,但這主要是通過在敘事中運用地質地形等等細節達到的——洛夫克拉夫特有意地構建了這些細節。那些已經知道洛夫克拉夫特風格就是如此糟糕的人,可能讀過這部短篇小說的前幾頁,他們會發現洛夫克拉夫特能夠運用一種干淨整潔、讓人眼前一亮並且使人記憶深刻的風格。此後當他們看見南極洲的照片時,其感受可能會受到洛夫克拉夫特的影響。

    洛夫克拉夫特神話故事里的主人公通常是些男學者,這就像M·R·詹姆斯筆下的古物學家鬼故事一樣,人物形象顯得方便有效且合乎情理。但問題是,如果一次性閱讀的大量故事都是這樣設計的,那麼重復性就成為了一個症結之處。

    劉易斯說,神話故事里的人物「就像在另一個世界里移動的形狀」。奧德賽作為智慧且強大的英雄,其本身就是「神話的」形狀。哈格德《她》中的路德維希·賀拉斯·霍利(Ludwig Horace Holly)就不是這樣,而是作為我們中的一員,他發現自己身處於「另一個世界」。麥克唐納《莉莉絲》里的范先生(Mr.Vane)也是如此。洛夫克拉夫特神話中的主人公們屬於後一種,也許這種差異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真正的神話與神話創造之間有什麼不同。

    本段註:

    6.該處原文為Loewis,應為印刷錯誤。

    7.諾瓦利斯(德文:Novalis,1772年5月2日—1801年3月25日),原名格奧爾格·菲利普·弗里德里希·弗萊赫爾·馮·哈登貝格(Georg Philipp Friedrich Freiherr von Hardenberg),德國浪漫主義詩人。他的抒情詩代表作有《夜之贊歌》(或《夜頌》)(1800),《冒險聖歌》(1799)等。

    8. 和跡象文學社相比,洛夫克拉夫特(及其文學圈)不夠成為一位神話創造作家的原因在哪?

    洛式神話創造品質的本質,在我看來不是故事脈絡必然趨向於恐怖,而是用簡單的話來說:宇宙,包括這個星球最偉大的秘密是其曾經——現在——受到外界侵擾——甚至是遭到了「感染」。

    在洛夫克拉夫特這里,未來主義式的機械唯物主義的邏輯往往與神話創造感相悖,如果洛夫克拉夫特沒有去世而且還在繼續創作的話,那這種相悖會成為其創作中難以解決的事情。洛夫克拉夫特曾說,看見燦爛的日落會時會有「對冒險的期望」。而他的哲學卻在全然不同的地方發揮效用。這是種刪繁就簡的做法,它將所有經歷坍縮成為「只不過」是些沒有意思的東西。他必須接受日落令他感動的原因「只不過」是神經興奮,是相關經驗的對應刺激。如果他秉持這種觀點,那麼驚奇感就不能被特赦在外,他也許會用這種對他來說重要的「方式進行感知」,但比起其他熱衷思考和想像活動的人,他的經歷既沒什麼意義,也不太健全。對劉易斯來說,突如其來的快樂經歷指向了更高級的東西,在《裸顏(Till We Have Face)》這部小說中,他的女主人公普賽克(Psyche)知道深刻的想像性經歷是多麼令人魂縈夢繞,這種經歷溫柔地撥弄著我們每一天的心思;當進入天國之時,她才知道那種魂縈夢繞是從何而來的了。神話創造感和驚奇感是追求廣泛的:它向我們建議道:還有更多呢!而機械唯物主義是刪繁就簡的:它對我們說:這些只不過是……

    跡象文學社和洛氏文學圈的作家對恐怖的描述也不盡相同。前者會克制對恐怖事物進行描述,試想托爾金的奧克,他真的很少描寫過他們的外表。當威廉士在《多維(Many Dimensions)》中試圖指出邪惡的賈爾斯·塔馬爾蒂(Giles Tumulty)已被戰勝,他寫出了這種可怕的依據:「一陣狂嘯將一屋子的人嚇壞了,但沒過多久,他們發現他躺在地板上,破碎的家具與他的身體各處擠成一團,全身上下都被刺穿、燒焦,如同被無數根火針扎過一般」(第16章末)。以上就是全部恐怖內容了。也許跡象文學社解散之前寫過的最恐怖的文本來自《黑暗之劫》——逃跑的實驗室動物們在梅林的魔法下變得瘋狂,它們將眾神的復仇宣洩在赴N.I.C.E.的客人身上。這一插曲對有些讀者來說可能做得太過了,但有些人則覺得相當合理。不管怎麼說,可以注意到的是,劉易斯演繹的重點在於表現動物混亂、具有破壞性的動態,以及表現壞人們的恐慌與驚愕,而非將重點放在被肢解的屍體之上。這與彌爾頓《力士參孫(Samson Agonistes)》的高潮點相映成趣。

    與之相反的是,《詭麗幻譚》的作家們會充分利用可怕的事物。讀者們可能會將自己的好奇心轉向史密斯的《猶·馮比斯的地穴(「The Vaults of Yoh-Vombis」)》、霍華德的《黑石》以及洛夫克拉夫特的《門外之屋》,以上作家沉迷於在恐怖片段中描繪大量令人惡心的細節。引出約瑟夫·科爾納(Joseph Koerner)在最近一期《博斯與勃魯蓋爾:從畫敵人到畫常人(Bosch and Bruegel:From Enemy Painting to Everyday Life)》里對一位前藝術家的評論:「地獄中的恐怖魅力,是盲目好奇視覺欲望的典型對象。根據基督教的批評家來說(他們人數眾多),好奇主要與不安、不滿以及不集中有關,其次才和快樂掛上鉤。聖奧古斯丁寫道,人類的眼睛會展現出邪惡的欲望,或說是種眼目的情慾(concupiscentia oculorum),這不僅在看見誘人的情色時發生,(更加費解的是)也會對醜陋之物產生難以把控的執拗:比如看見殘破的屍體、凶殘的變異體,以及『捕捉蒼蠅的蜥蜴』」(186頁)。

    洛夫克拉夫特對恐怖細節處理得最得當的故事是《異星之彩》,這可能是他寫得最好的小說,盡管它難以躋身到克蘇魯神話之中。一顆隕石從天而降,使周圍的生物開始生病、暴躁,隨後死亡。對我來說,這部小說描述了從群星而來的麻煩,因此它具有神話創造的品質。隨著一種純粹的悲苦元素推動發展,這對一個寫出諸如垃圾小說《皮克曼的模特(「Pickman’s Model」)》的作家來說,算是個顯赫的成就。但這種悲苦,與所謂古典式的對受難者的冷漠態度共存在一起,這令人或多或少想到索福克勒斯。埃德溫·奧布萊恩(Edwin O’Brien)將《異星之彩》選入1928年《美國最佳短篇小說(The Best American Short Stories)》榮譽榜附錄。

    盡管我確實想討論洛氏文學圈,但我在這里很少提及霍華德和史密斯。如果我們將洛夫克拉夫特的《死亡山脈》與霍華德的柯南小說《紅指甲(「Red Nails」)》放在一起比較,那麼兩人的區別將一目瞭然。

    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最終呈現的是,我們予以共情的舊日支配者與修格斯(shoggoths)之間存在著永恆的衝突,後者進化出更高等的智慧而它們的創造物卻進入了文化衰退期。這個衝突情節在故事中非常重要,但洛夫克拉夫特一直讓其屈居於他費盡心思打造的原始感和驚奇感。在霍華德的故事里,野蠻人影響發現了一種幾近歌門鬼城式的城市建築,其中兩個派系在多年里一直衝突不斷,最終戰爭因種族滅亡而消停。霍華德的故事沉迷於描述暴力與性倒錯,他沒有嘗試洛夫克拉夫特那種昏暗的崇高性。

    事實上,霍華德隨心所欲地沉溺在陳詞濫調、文筆潦草且劇情不當的問題里。一隻巨大的蜥蜴攻擊柯南和一個女海盜,它「把樹苗像牙簽一樣折斷」。柯南說道「『是啊!』」,以此表示他與瓦萊莉雅(Valeria)達成一致,然後他嘲笑蜥蜴,霍華德如此寫道:「『你還在等什麼呢?你這個找不到爹媽的野種』,在柯南提出的問題里,以上這個更適合寫出來(第1章)。內走廊「像夜晚一樣黑」(第2章)。「柯南看見了紅色」(第7章)。還有角色抱怨道:「『等一會』」諸如此類等等。

    這三位《詭麗幻譚》的作家里,史密斯的氣質最厭世、最頹廢,他痴迷於腐爛的屍體,熱衷於布滿塵土、聲音干啞的木乃伊,胸腔內擠著帶毛生物的骷髏,還追求大段地描述恐怖獵奇的殘忍場景,這在他比較著名的復仇小說《黑暗幻靈(「The Dark Eidolon」)》里找得到。史密斯提供的樂趣就像燃燒的杜松子酒,至少暫時是這樣的,它能讓一杯上好的紅酒變得平淡無味。史密斯的奇幻小說特點往往在於其惡毒感,這種惡毒感甚至氤氳於整個小說之中。

    洛夫克拉夫特有些故事的神話創造品質寥寥無幾,但也許會令人感到有趣,比如《墳墓(「The Tomb」)》。但如果他只寫這類驚悚故事的話,他的聲譽無法與同日而語。如《印斯茅斯的陰影》里的那樣,洛夫克拉夫特在掌控懸疑上偶爾也展現出相當的功夫。此外我宣稱,如果拋開爭議,洛夫克拉夫特成熟時期的故事在節奏和長度上通常控製得很合適。這種文學品質不應該被忽視,盡管這不同於神話創造天賦。

    如果劉易斯讀過洛夫克拉夫特的《異星之彩》、《瘋狂山脈》以及《超越時間之影》,他也許會承認這位美國作家在作為一位神話創造作家方面與麥克唐納、哈格德和林賽有一比。值得高興的是劉易斯確實有過這樣一個很好的機會,他在《驚悚科幻小說》上至少讀到過後兩部小說,盡管事實證明他沒有第一時間閱讀這些作品並受它們的影響。

    劉易斯的圖書館里藏有奧古斯特·德雷斯1948年編選的文集,名為《詭異停靠港(Strange Ports of Call)》,這個文集重印了《死亡山脈》。我認為這是喬伊·劉易斯的書,因為她對科幻小說頗感興趣,在美國時還是弗萊徹·普萊特(Fletcher Pratt)圈子中的一員,當她回英國後還和倫敦科幻小說界保有聯系(參見約翰·克里斯多福(John Christopher)《記錄喬伊(「Notes on Joy」)》,1987年4月版)。劉易斯和喬伊能夠走到一起,其中一件事可能就是他倆都對科幻小說感興趣。人們可能會想知道他們是否討論過洛夫克拉夫特,但無論如何,劉易斯很可能開開心心地在《詭異停靠港》里讀到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就如其本身價值彰顯的那樣,此文集還包括史密斯的科幻恐怖小說《小行星之主(「Master of the Asteroid」)》,這篇小說從詼諧的題目到毫無新意的結尾,都顯得平庸無光,但史密斯這篇故事是劉易斯最可能讀到的)。

    如果洛夫克拉夫特的神話小說與劉易斯所說的神話品質相符,哪怕只是接近的話,是否應該將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納入神話創造學會之中呢?我懷疑,在當下幾乎沒有人會強烈支持這種做法。畢竟——洛夫克拉夫特總是使用恐怖故事模板,無論他是否渲染起驚奇的氣氛,其故事總是去呈現可怕、恐怖、駭怖之事。他寫的是黑暗奇幻故事,而不是高級奇幻故事。

    托爾金在《論仙境奇譚》中創造了否極泰來(eucatastrophe)這個術語——指具有慰藉功能的快樂結局。而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則是以式(dyscatastrophically)進行結尾。其主人公可能是些人類,他們的結局總是比開頭糟糕得多,或者他們當下的處境比自己之前設想的要糟糕許多。這給人帶來的感受是,延緩必死的結局是一個人可以寄託的最大希望。敘事者被承壓在瘋狂和謀殺疑名之下,或者是他身體上沒有缺陷,但其意志則被認為將要陷入絕對的瘋狂和野蠻之中,甚至即將消亡。(《印斯茅斯的陰影》也許是個例外,因為敘事者至少承認自己流淌著混種的血液,他希望自己能加入他們,進入水中對大袞祭拜。但無論敘事者在接受命運時顯得多麼愉悅,讀者都會產生恐懼感。隨著這些印斯茅斯非人生物的基因特性在成熟時變得愈加明顯,敘事者對他們醜陋的外表、惡臭的氣味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這個故事是以極其福過災生式的方式結尾的。)洛夫克拉夫特福過災生式的結局旨在殘忍地揭開我們普遍認為的生活的面紗,其下暴露出來不是慰藉,而是一種虛假的慰藉;我們利用科學方法了解宇宙得越多,宇宙在我們看來就會變得越來越壞。

    跡象文學社對此的理解則全然不同。他們相信這是個美麗有序的宇宙,有著輻射式的層次結構,其中即使最末小之物也有美和善,充滿著神性的愛意。他們會說,但丁在《喜劇(Comedy)》結尾處對榮耀進行觀望,之所以說它有錯誤,只是因為它沒能描述應有的現實。

    古德奈特任神話創造學會主編期間,學會的拉丁文格言是Laeta in Chorea Magna,即「享受大舞(Joyful in the Great Dance)」,大舞指的是劉易斯《皮爾蘭德拉星》中美麗、有序且鮮活的宇宙形象。而洛夫克拉夫特的晚期作品《夜魔》則是對事物最終本質概念的呈現,這聽起來像是對大舞的拙劣戲仿,我們能在以下句子中讀到:「古老傳說中提到的終極混沌,在那混沌的中央蔓生著盲目痴愚之神,萬物之主,阿撒托斯。他被大群毫無心智也沒有固定形狀的舞者鬆散地環繞著,隨著由那抓握在無可名狀的爪子里的可憎長笛所吹出單調笛音而安頓平歇」。

    但在我看來,當我們將洛夫克拉夫特最好的作品、劉易斯的太空三部曲以及托爾金中洲奇幻放在一起時,我們可能會更進一步去享受這三位作家的作品,因為他們三人創作想像小說、甚至說是神話創造小說的才能,再一次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注釋

    1  部分讀者認為這篇文章理應去探討諸如《伊拉農的探尋(「The Quest of Iranon」)》、《烏撒的貓(「The Cats of Ulthar」)》、《夢尋秘境卡達斯》等等洛夫克拉夫特的奇幻故事。他們甚至認為這些故事是將洛夫克拉夫特認作神話創造作家最強有力的證據,而不應該選我討論的那些。洛夫克拉夫特那些「夢境」或「鄧薩尼」式的故事或許有其魅力,但在我看來,如果將其與洛夫克拉夫特成熟時期的作品,與哈格德、林賽、麥克唐納的書做個對比,那它們從整體和文學成就兩方面看來都微不足道。

    2  在《魔戒》寫完之前,劉易斯就已經動筆創作好幾年了,就更別提出版了,所以我不確定他會不會一直將麥克唐納認作是最偉大奇幻作家。

    參考書目

    劉易斯:《瑞德·哈格德的神話創造天賦》、《論科幻小說》、《論故事》、《虛擬地產(「Unreal Estates」)》載於《論另一個世界(Of Other Worlds)》;喬治麥克唐納文選集序言;《文藝批評的實驗》;另參見劉易斯書信集三卷本。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