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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介:「像素級折磨」——好萊塢電影特效人員成立工會的前因

出處:GQ英國版

譯者按:2024年1月31日,製作《阿凡達》系列電影的輕風暴娛樂公司特效職員以75%的支持率高票表決通過,在該公司內部設立特效人員工會,新工會接受國際戲劇舞台工作者聯盟(IATSE)視覺特效分工會領導。2023年下半年,在IATSE領導下,漫威內部特效員工和迪士尼的CG動畫師也已經各自組建了工會。據說組建工會立竿見影,迪士尼CEO Bob Iger 當即勒令漫威高管不得隨意對特效製作指手畫腳。

2019年10月7日,29歲的影視特效師伊夫·麥克雷(Yves mcrae)收到了一封招聘人員的電子郵件,詢問他是否有興趣在運動圖像公司(簡稱MPC,全名Moving Picture Company)的溫哥華分公司工作。自1970年在倫敦成立以來,MPC已經發展成為世界上最負盛名和最具傳奇色彩的視覺特效公司之一,憑借其在電影《1917》、《奇幻森林》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CGI作品獲得了三項奧斯卡金像獎。麥克雷原本以為招聘過程會很嚴謹,他們會組織多次面試,並且深挖應募者的個人履歷和工作經驗。然而,招聘人員解釋說,沒有面試。如果他想要這份工作,麥克雷只用提交一份護照復印件,然後在下周報到上班就行了。「這用工程序合法嗎?」他脫口而出。

七天後,麥克雷來到了MPC的溫哥華工作室報到,這是一座紅磚建築,坐落在溫哥華地價昂貴的老地段,距離溫哥華藝術學院不到一英里,他幾年前曾在那里學習過視覺特效(VFX)。麥克雷長得頗有少年感,一頭紅褐色頭發,他有一半的希望自己是惡作劇的受害者。相反,他發現大廳里擠滿了其他幾十名年輕的特效師,其中一些人是他在其他項目中的工作中認識的:哥斯拉,黑豹,怪奇物語。「等待室里擠滿了人,」麥克雷回憶說。「座無虛席。」在等待的時候,麥克雷和他擠在一起的特效師聊了起來。「我們倆以前都沒見過這種情況。」

然後,這群人被帶到一個放映室,一個電影院般的禮堂,有舒適的椅子和隔熱牆壁,工作人員全天都會在這里觀看「每日功課」——已經完成的視覺特效鏡頭。麥克雷回憶道,部門的一位負責人走進來,對人群說:「我們開門見山吧。我們有兩個項目供你們參與:要麼是《貓》要麼是《音速小子》。」 麥克雷感覺房間里的能量明顯轉移。這兩部電影都已經臭名昭著了,不僅僅是在視覺特效師中。幾個月前,派拉蒙影業發布了《音速小子》的第一個預告片,這是一部根據世嘉電子遊戲改編的真人電影。與遊戲原作的流線型設計不同,電影《音速小子》體現了一種古怪的擬現實主義,它有一排喋喋不休的牙齒,一雙閃閃發光、嚇死個人的眼睛,還有一個仿佛在嗅著什麼的鼻子。在社交媒體上,這種設計立即遭到了嘲笑。《衛報》的一名記者將音速小子的設計描述為「這玩意兒就像個廉價的仿冒品……就是你家孩子可能在游樂場贏得的那種能把他嚇壞的劣質玩具獎品。」他補充說,對粉絲來說,這就像「以200英里每小時的速度扇了一巴掌。」

譯介:「像素級折磨」——好萊塢電影特效人員成立工會的前因

改編自安德魯·勞埃德·韋伯(Andrew Lloyd Webber)音樂劇的真人電影《貓》也曾因早期預告片中的特效工作而被網友痛批。真人演員扮演了貓——詹姆斯·柯登(James Corden)飾演Bustopher Jones,朱迪·丹奇(Judi Dench)飾演Old Deuteronomy,傑森·德魯洛(Jason Derulo)飾演Rum Tum Tugger——但它們的皮毛等都是用電腦生成並數字應用的,這是一項極具挑戰性的任務。一位資深業內人士告訴我,米爾影業(Mill Film)贏得了為這部電影提供特效的合同。米爾影業是廣告工作室The Mill曾經停業的電影部門,於2018年重新啟動。「《貓》是他們的首批工作之一,」他說。「他們出價較低,組建了一個初級的電影製作室,製作了數千個特效鏡頭,即使對於一家擁有成熟的流水線的成熟電影製作室來說,這也會是近乎無米之炊的困難。這種明顯的傲慢最終害慘了特效師們。(米爾影業的母公司特藝公司(Technicolor)否認了這一說法,並表示其在《貓》中的工作「有足夠多的該領域專家參與」。)

《貓》的瘋狂趕工似乎濃縮了這個日益陷入困境的行業的所有問題。另一位視覺特效師告訴《每日野獸》(The Daily Beast),這部電影的工作量「幾乎像奴隸一樣」。據報導,一些特效師一連幾天都在辦公室工作,休息時在桌子底下睡覺。(Technicolor公司宣稱,該公司已經進行了調查,沒有發現支持這些說法的證據。)

來自米爾影業團隊內部的消息來源聲稱,就像許多當代電影從業者一樣,《貓》的導演湯姆·霍伯對視覺特效製作過程的理解並不充分,他也沒能意識到早期角色的渲染只是:沒有適當的燈光、紋理或顏色的不完整草圖。(我們希望霍伯導演能回應一下,但他的代表沒有答應我們的請求。)當米爾電影公司未能交付時,它的姐妹公司MPC接下了該項目的主要部分。(Technicolor公司聲稱:「多個工作室參與客戶項目並不罕見。」)

在《貓》上映前兩個月,以及《音速小子》上映前四個月,麥克雷被招進了MPC公司,成了善後團隊的一員。正如一位內部人士告訴我的,麥克雷被招進去,就是為了「收拾爛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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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效行業當前危機的種子在幾十年前就已經播下了。1933年《金剛》首映時,觀眾們無法理解電影從業者是如何拍到一隻24英尺高的大猩猩爬上紐約最著名的尖塔,一隻爪子抓著一個驚恐的女人。(答案:大部分是覆蓋著橡膠和兔毛的微縮模型。) 這部電影打破了紀錄,建立了奢華特效和巨額利潤之間的聯系。自那以後,好萊塢製片廠一直在競爭製作最壯觀的特效,希望吸引同樣龐大的觀眾。

幾十年來,電影特效等於實體特效:木偶和煙火。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CGI的引入使導演能夠創造出以前無法在螢幕上呈現的場景,這些場景太危險、太昂貴或太不切實際。隨著時間的推移,特效師們得到了可以更自由地創建特效畫面的尖端設備。史蒂文·史匹柏的《侏羅紀公園》——一部關於充滿復活恐龍的野生動物園的電影,可以說標志著該行業開始從實體特效向CGI的大規模轉變——只有不到60個完全由電腦生成的恐龍鏡頭。今天,即使是相對低預算的浪漫喜劇,也會有五倍多的CGI鏡頭。「除了那些預算最低的獨立電影,今天每部電影都得用上個幾百個特效鏡頭,這個數字絕對是最少的。」一位資深視覺特效師告訴我。

《金剛》的微縮模型是經過長時間手工製作的,需要仔細規劃;數位技術的興起傳播了這樣一種想法:任何道具都可以隨心所欲地改變。現在,視覺特效公司不僅要負責營造巨大的虛構城市、成千上萬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瀑布,而且還要花數月時間給粗陋的前期拍攝補鍋:用數位技術消除年代戲里明顯的假發線、插入缺少的道具、剪掉不合適的頭發、收起雙下巴。在2022年的《壯志凌雲獨行俠》中——一部吹噓自己使用了所謂的實體特效而非視覺特效的電影——特效師們用數位技術把詹妮弗·康納利(Jennifer Connelly)飾演的角色穿的白褲子換成了藍色牛仔褲。這些重塑物質世界的神力成了視覺特效行業的根本弱點。一旦特效師們可以創造任何東西,很快,他們就被要求創造一切。

並非所有的變化都是如此微不足道。這就有個例子,知情人士迪倫(化名)告訴記者,在2016年的《自殺小隊》中,製片廠的高管對涉及該片某位明星的一個關鍵場景感到不滿,「因此,在上映前一個月,我們用電腦生成的替身替換了她的整個身體,製片廠的高管可以指導。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華納兄弟沒有回應置評請求。)。迪倫曾在幾部大片中擔任高級視覺特效師,由於精疲力竭而離開了這個行業。

「除了那些預算極低的獨立電影,今天每部電影都得用上個幾百個特效鏡頭,這個數字絕對是最少的。」

迪倫說,在另一部電影中,一位漫威高管在拍攝後決定改變一個關鍵場景的地點。「所以我們不得不把角色從原始鏡頭中剪掉,把他們放在一個全新的環境中,」他說。「一個星期天我被叫去,因為一位高管不喜歡鏡頭中一塊岩石的位置,即使添加了其他特效,它最終也看不到了。我的四人團隊工作了一個月,每天工作12個小時,把天空中的雲移動到他們想要的位置。(漫威沒有回應置評請求。)

最近流媒體服務的爆炸式增長,加上視覺特效濃重的奇幻和超級英雄節目的流行,使得流向特效行業的金錢大增——據《華爾街日報》報導,Netflix在2022年5月播出的《怪奇物語》第四季的每集平均花費為2500萬英鎊。漫威電影的預算中多達一半將花在特效上。但是,行業壟斷(幾乎所有大片現在都由少數幾家製片廠製作:迪士尼、派拉蒙、SONY、環球、Netflix、亞馬遜和華納兄弟),以及電影特效領域缺乏工會的現實——其他電影工種都有工會出來維權,導致了極其惡劣的工作條件。「各大特效公司自降身價殺成紅海,動不動零利潤甚至是倒貼錢給人家幹活,只不過是為了贏得更多的單子罷了。」某家主要視覺特效公司的前首席特效師安德魯告訴我。「視覺特效公司害怕被製片廠列入黑名單,」他說,「所以他們經常妥協,以保持與掌握權力的少數製片廠的商業關系。」

當導演或工作室負責人在原始合同范圍之外要求最後一分鍾的修改時,公司理論上可以下達變更命令。「但是如果你惹惱了其中一個,他們就會把他們的業務拿走,那麼從那個工作室消失的一整塊潛在工作就會消失,」安德魯補充道。「所以你經常只能承受打擊。」

不可避免的是,這些特效師肩負著重擔,長時間工作,損害了他們的身心健康,陷入了倦怠。「走進洗手間發現有人在哭,這並不罕見,我不得不安慰那些在凌晨兩點在辦公桌前崩潰的人,」迪倫告訴我。

另一位消息人士告訴我,在一段特別緊張的時期,一家視覺特效工作室的經理曾封鎖辦公室大門,防止員工在一天結束時離開。由於擔心自己的工作,沮喪的視覺特效工作者在視覺特效論壇等社交媒體論壇上分享恐怖故事。「我一直工作到感覺自己要死了的地步,」一個人在Reddit的文章中寫道,該文章充滿了不滿的視覺特效師的抱怨。另一個人把在這個行業工作描述為「心理折磨」。

2020年4月,米爾影業蒙特婁分部的高級視覺特效製作人馬爾科姆·安吉爾自殺身亡。安吉爾的家人將其部分歸咎於他的工作量;根據加拿大新聞社獲得的電子郵件,安吉爾曾向一個朋友抱怨他正在做兩個人的工作。據報導,安傑爾的合同中有一條規定,如果他在項目中途退出,他將支付3萬英鎊的罰金。他的家人自那以後開始為改善工作場所的做法而奔走。(Technicolor公司表示,該公司沒有收到關於安傑爾待遇的正式投訴,但後來推出了新的公司計劃來支持員工。)

由於在電影上映前沒有足夠的時間或資源來高標準完成他們的工作,視覺特效師越來越多地受到影迷的指責,有時連導演都去指責他們的工作質量低劣。(最近,一家全國性報紙的典型標題是:「為什麼《女浩克》的CGI效果這麼糟糕?」 ) 「當人們抱怨我們做出來的特效是垃圾時,他們應該知道,我們他媽的本來可以把每個鏡頭做得十分逼真,」一位曾參與過幾部漫威電影和《哈利·波特》系列的資深特效師告訴我。「每次我看到一個鏡頭看起來很糟糕,比如說,《黑豹》的最後三分之一,我看到的只是工期定的太緊,特效師沒能完成他們的鏡頭。」

譯介:「像素級折磨」——好萊塢電影特效人員成立工會的前因

製作電影特效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計。當視覺特效師製作出的特效鏡頭真實再現了各種真實物體,它基本上就變成了隱形的。未經訓練的觀眾只有在事情看起來不對的時候才會注意到——而且在社交媒體上發布模仿不完美效果的劇照可以產生影響力的當下時代,粉絲們就會被激勵去引發爭議。管理不善、痛苦和剝削在整個行業中已經變得如此司空見慣,以至於視覺特效師們創造了一個術語來描述在電影或電視系列中工作的經歷:報價低、人手不足、受制於不合理、不靈活的截止日期以及導演無休止的吹毛求疵:「像素級的折磨」。

伊夫·麥克雷從藝術學校畢業後不久,就在開始經手《貓》的七年前就加入了視覺特效行業。作為一名製作助理,他的職責包括清潔廁所和取外賣訂單。晚上他會熬夜,自學如何在一台空閒的電腦上製作特效,並向同事們請教軟體的微妙之處。他的努力引起了經理們的注意,他們安排麥克雷參與《X戰警逆轉未來》的預告片,該片將於當年的動漫展上展出。

兩周後,工作完成了,麥克雷郁悶地回到辦公室管理工作。然而,憑借簡歷上的經驗,他開始在其他公司申請視覺特效職位。他得到了一份《哥斯拉》的工作。「我的工資接近最低工資,沒有加班費,要求工作時間很長,」他回憶道,「但這是進入公司的唯一途徑。」 很快,麥克雷每周工作70個小時,大約是英國和北美國家平均水平的兩倍。(一位消息人士告訴我,在英國,許多特效公司的雇傭合同中都包含一項條款,即放棄歐盟工作時間指令,該指令規定每周最多工作48小時。)「這是剝削,但這些第一份工作對進入這個行業來說非常重要。」

在MPC,麥克雷在兩個艱難的項目之間來回穿梭,但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貓》上。他是30名合成師之一,這些藝術家將視覺特效與現場鏡頭和其他元素合並在一起,創造出我們在電影院或家里看到的成品鏡頭。麥克雷堅持認為,團隊努力使鏡頭看起來盡可能好,但有一種感覺,他們只能做到這麼多。「沒有足夠的時間,也沒有足夠有經驗的特效師,來給本片提供一部特效密集型電影應有的潤色,」麥克雷說,「我們知道它看起來會很糟糕。但我們都有一個愉快的工作時間。」

有一天,在工作進展的同時,團隊得知《貓》進了奧斯卡最佳視覺特效十強短名單。「我們都笑了,」他回憶道。「就像:這是怎麼發生的? 他們送了哪些鏡頭?你怎麼能進入一個你不可能獲獎的奧斯卡獎短名單?」 與此同時,霍珀和製片廠頻頻在最後關頭變卦,特效工期原本就不夠長,大爺們的反復無常使得工作壓力更加嚴重。(網上流傳著一個故事,說最後一分鍾的CGI工作主要是為了去掉貓的肛門。麥克雷對此表示懷疑。「我沒看到任何屁眼,」他說。「也許毛發在它們屁股附近以某種方式指向,也許螺旋式上升失去了控制,但我不認為有任何設計選擇在演員身上放一個屁眼。」 )

「當你在電影片場工作時,你每一分鍾不工作都在浪費劇組的錢,這很容易看出來,因為有人站在旁邊無所事事,」一家大型視覺特效公司前高級雇員安德魯告訴我。「然而,在視覺特效方面,導演幾乎從未親眼看到特效師的工作過程;他們與這個過程分離開來。筆記在鏈條上上下下傳遞,很難確切知道在任何特定時刻發生了什麼。他們看不到錢在燒。」

2019年12月,《貓》在紐約舉行全球首映式時,霍珀告訴記者,他在36小時前才對這部電影及其「數字皮毛技術」進行最後的潤色。盡管如此,還是出現了一些明顯的錯誤。在一些場景中,角色的腳沒有碰到地面,讓觀眾覺得這些貓兒懸浮在空中。「過去你可以在上映前的最後幾天做出改變,使得影片能夠見人。」MPC的一名前高級員工告訴我。「現在你看到電影在電影院上映,然後他們仍然不滿意。」

譯介:「像素級折磨」——好萊塢電影特效人員成立工會的前因

「參與漫威劇集是促使我離開視覺特效行業的原因。」

在電影院首映幾天後,環球影業為《貓》發布了一個可下載的「修正檔」 ,旨在修復一些最嚴重的錯誤。但即使是這些事後的改變也不足以挽救這部電影。 《衛報》將其稱為「CGI 噩夢」。 Screen Rant將影片的視覺效果描述為「草率且未完成」。 《紐約客》的影評人想像觀眾在座位上傾身向前,詢問這些數字毛茸茸的動物:「它們在上帝的創造物中是什麼?」兩周後,在確定本片既不叫好也不叫座之後(據說環球影業在該片上賠了足足 6000 萬英鎊),環球影業將《 貓》從奧斯卡頒獎活動中撤出。同月,根據發給員工的一份備忘錄,MPC 溫哥華中心因「外部市場壓力」而關閉。 (MPC 的其他工作室不受影響。)

接下來的 2 月,在 2020 年奧斯卡頒獎典禮上,詹姆斯·柯登和瑞貝爾·威爾遜 身著貓裝走上舞台介紹奧斯卡最佳視覺特效獎,柯登穿著一件燕尾服夾克,外面緊緊地套著真實存在的人造毛皮。在威爾遜開口之前,兩人雙手像爪子一樣晃來晃去,在麥克風支架上滑動:「作為電影《 貓》的演員,沒有人比我們更了解良好視覺效果的重要性。」房間里爆發出笑聲和掌聲。

隨後,麥克雷發推文說:「嘿,伙計們,我沒有看過所有的奧斯卡頒獎典禮,但我認為這兩個人真的很有品位,他們感謝我每周工作80個小時,直到我被解僱,工作室關閉,對嗎?」

第二天,視覺特效協會發表聲明:「在一個向才華橫溢的藝術家們的作品致敬的夜晚,學院把視覺特效當成了一個笑柄,這令人非常失望。」 到那時,麥克雷的推文已經獲得了超過12萬個贊。

在接下來的幾周里,憤怒的視覺特效藝術家們開始公開發聲。「參與漫威劇集是促使我離開視覺特效行業的原因,」曾參與《蜘蛛俠》和《銀河護衛隊》的特效師德魯夫·戈維爾(Dhruv Govil)在Twitter上寫道。「他們是可怕的客戶,我看到太多同事在過度勞累後崩潰了。」

視覺特效師們似乎終於受夠了。

然而,奧斯卡並不是視覺特效師第一次試圖發聲。2013年,李安的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視覺特效總監比爾·韋斯滕霍弗登上舞台接受奧斯卡最佳視覺特效獎。《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一部講述一個男孩和一隻老虎一起乘船穿越太平洋的電影,這部電影的視覺特效非常豐富:成千上萬的電腦合成鏡頭是由最著名的特效公司之一Rhythm & Hues的特效師們創造的。據報導,在製作過程中,李安對老虎的設計做了重大修改。這家工作室已經資金緊張,選擇自扛成本,而不是向福克斯收取額外費用。在韋斯滕霍弗領獎的前幾天,Rhythm & Hues申請破產。在舞台上,韋斯滕霍弗試圖讓人們關注特效師們的困境,但不到一分鍾,他的演講就被樂隊奏響的《大白鯊》主題曲淹沒了。(正如《商業內幕》當時報導的那樣,奧斯卡獲獎感言的平均時長接近兩分鍾。)

沒有管弦樂隊伴奏,450名視覺特效師聚集在街頭抗議這個行業的工作條件,這個行業曾為他們贏得了奧斯卡獎,但卻讓他們失去了工作。許多人舉著標語牌,上面寫著「視覺特效行業正在遭受痛苦」,「我的工作被外包了,我得到的只是這個糟糕的標志」,以及「這是我三個月來第一次來到外面」。Rhythm & Hues並不是第一個在成功完成項目後陷入管理危機的視覺特效工作室;參與製作《鐵達尼號》的數字王國媒體集團在幾個月前就申請了破產。對於一些公司來說,一個集中的項目就能讓整個公司陷入困境。在該行業里經常引用一句名言,據說是2007年一位製片人說的:「如果我不讓一家視覺特效公司在我的影片中破產,我就沒有做好我的工作。」

保羅·艾倫·紐維爾於1988年加入Rhythm & Hues,擔任技術總監,負責監督公司的視覺效果工作。當時,他們經手的工作主要有兩類:商業廣告和電視台台標——例如,新聞前使用的旋轉標志——該公司曾因這些工作獲得過幾項獎項。然而,紐維爾說,即使在那個時候,當前危機的種子已經開始萌芽。「利潤太薄了,如果你投標了幾份活兒,但沒有得到任何一份,就可能發不出工資,或者在最壞的情況下,你可能會面臨破產,」他回憶道。

即使在那個時候,紐維爾經常看到高管們在過程中晚些時候改變主意,這意味著他和他的同事不得不工作很長時間。「你不會說:『好吧,去你的,我們不會做這個,因為這不在我們的出價里』」他說。「你會取悅他們,因為你需要固定的客戶。」

一家視覺特效工作室的經理們封鎖了辦公室大門,以防止員工在下班時離開。 由於擔心自己的工作,視覺特效工作者們開始在社交媒體上分享恐怖故事。

在他的職業生涯後期,紐維爾曾為迪士尼和夢工廠工作過,這兩家製片廠都是做自製內容的。「你仍然要面對嚴苛的截止日期,」他說。「製片廠從不想改變已經宣布的發行日期,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加班加點,連周末都加班。電影特效後期製作的最後幾周非常艱難。」

換工作室很困難;藝術家和動畫師後來發現,他們被禁止在公司之間跳槽,也無法協商更好的薪水和福利。2014年,三名特效師發起了一項集體訴訟,指控2004年至2010年間,包括迪士尼、皮克斯、盧卡斯影業、夢工廠動畫和SONY影業在內的眾多製片廠串通一氣設定工資限制,並避免從其他工作室雇傭特效師。(這些製片廠與原告最終達成和解,但未承認有責任,並支付了總額1.4億英鎊的和解費。)

當Rhythm & Hues開始製作《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時,紐維爾遇到的問題已經惡化,而其他崗位的電影人似乎不願意分享創造性成功的功勞。在最佳導演和最佳攝影的獲獎感言中,李安和Claudio Miranda都沒有感謝參與電影的視覺特效團隊。Bruce Branit是《星際迷航旅行者》和《迷失》等知名電視節目的視覺特效師,他在Facebook上抱怨說:「(提到)那些創造了天空、海洋、船隻、島嶼、貓鼬,哦,對了…… 還有老虎的視覺特效師,他們在哪兒?」

憤怒仍然揮之不去。對許多視覺特效師來說,《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發生的事情仍然是一個關於好萊塢如何看待他們的藝術的啟示,而現代電影正是依賴於他們的藝術。「Claudio Miranda獲得了奧斯卡最佳攝影獎,但說白了,他在本片的拍攝中有什麼功勞?」 一位資深業內人士說。「他是一個非常優秀的電影攝影師,但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他的工作基本就是拍攝綠幕合成素材。所有這些天空,所有這些環境,所有這些都是由視覺特效師創造的。」視覺特效公司破產,而導演卻獲得奧斯卡獎,這種反差仍然是驚人的。」

對於安德魯來說,他為大多數大製片廠製作過大片,他認為,好萊塢的高管們必須在導演們開始他們的第一部大預算、重特效的電影項目之前承擔一些責任,對這些導演進行培訓。「一個導演拍了一部好的、廣受好評的獨立電影,然後製片廠就找上來了,請他接手一部1.5億英鎊的重視覺特效的暑期大片。』」他解釋道。新手導演通常與經驗豐富的視覺特效主管搭檔,他們可以解釋正在發生的事情,並過濾掉導演不必要看到的部分。「但有時鏡頭完成得很晚,」他說。「然後導演們就把嘴一撇『這什麼玩意兒,改了它『。 』」

迪倫說,即使是一些經驗豐富的導演也不知道如何使用視覺特效,他說他在漫威電影《蜘蛛俠英雄歸來》之後筋疲力盡,幾個星期都無法工作。「項目時間緊湊意味著幾乎沒有Previz預製作業時間,所以他們對特效面貌沒有一個清晰的預計,也無法理解這個過程。」結果可能會很混亂。「通常,我們是在後期製作中製作鏡頭,而這時導演已經走了。」 喬恩·費儒(Jon Favreau)和大衛·芬奇(David Fincher)等一些資深導演,他們成長於中等成本電影大行其道的年代,一步步走向特效密集型電影的製作,在視覺特效行業以尊重視覺特效的藝術和歷史而聞名。如今中等預算電影在好萊塢瀕於凋零,這使得新導演很難逐漸在實踐中學會運用特效。

流媒體內容的繁榮至少提高了工資。「在倫敦,你可以看到大學畢業一兩年的初級特效師要求年薪超過4萬英鎊,」安德魯告訴我。但行業的泡沫意味著可能很快就會衰退。「然後這些以高成本雇傭大量初級員工的公司將不得不裁員。」

「走進衛生間發現人們在哭泣的情況並不少見,我不得不在凌晨兩點在辦公桌前安慰那些崩潰的人。」

最近,更多老練的藝術家們鼓起勇氣為自己和整個行業挺身而出。去年夏天,MPC宣布凍結所有員工的加薪。同月,該公司實施了所謂的「紅琥珀綠計劃」(RAG),如果一個項目遇到嚴重困難,就會被列為紅色,所有團隊成員都必須在辦公室工作五天,從而消除了混合工作條件的可能性。許多員工拒絕這些條款,選擇了退出。去年9月,視覺特效工作者齊心協力,推動與國際舞台劇員工聯盟(IATE)結成工會。 IATE是一家美國和加拿大的工會,代表著超過15萬名藝術、媒體和娛樂行業的員工。

「正如我們在其他行業看到的,在最初幾年,公司會像燃燒燃料一樣消耗20歲的年輕人,以發展他們所從事的任何業務,」安德魯說。「但過了某個點,你要麼人手不夠,要麼那些在這個行業工作了十年、現在有了孩子的人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待遇。」

伊夫·麥克雷於2019年12月離開MPC溫哥華工作室,就在工作室關閉的前兩天,加入了一個朋友經營的初創特效公司。與他的一些同事不同,他設法保持了幽默感和對工作的熱愛,對許多人來說,這已經成為一份令人沮喪的工作。「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對他們能做的工作和薪酬都有不同的門檻,」他說。超長的工作時間和不切實際的要求並沒有磨滅他對特效的熱情——當他還是一個盤腿坐在電視機前觀看《 星球大戰》 和《魔戒》 DVD花絮的少年時,這份熱情就一直在他心中熊熊燃燒。

麥克雷目前工作的公司Barnstorm為《阿凡達水之道》、《怪奇物語》第四季和 《足球教練》提供了視覺特效工作,該公司渴望留住員工而不是讓員工流失,因此,他說,限制了沖刺加班的時間。「我想,如果我只見過那些一直要求沖刺加班的特效公司,我可能會更有可能考慮離開。」

《貓》已成為一個揮之不去的行業笑話,麥克雷以某種喜愛的心情回顧了他的經歷。「人們可以取笑《貓》的視覺特效,但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都盡了最大努力——我不會把它當成個人的傷痛。」他說。

麥克雷似乎代表了新一代年輕視覺特效藝術家,他似乎不太擔心遵守公司規定,也不會為了維持現狀而精疲力盡。其他人選擇離開,轉向利潤更高、要求更低的行業,但麥克雷計劃留下來——至少目前是這樣。 「我們確實可以掌控自己的命運,」他說。 「我並不是不喜歡工會中有一群人為我的價值和保護而戰。聽起來不錯。但在 《貓》的創作中,我看到了年長的藝術家——有家庭的人——他們會在一天結束時起床然後走出去。他們沒有被解僱。他們說,『我在這里待了 40 個小時。如果你想讓我在這里工作,這就是你可以得到的。如果你想要更多,我就去別的地方找工作。」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