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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科幻丨羊皮卷2

在由條狀晶體層疊出的彩色影像里,巴爾洛斯國王與波求獨眼巨人之間的比賽已經進展到了最後,國王的球門被兇狠地灌進四個球,在自家的主場上,一次前所未有的慘痛失敗。

齊魯斯把最後一點三明治塞進嘴里,大口用力咀嚼,牙齒咬合著潮濕松軟的麵包皮,也咬碎了萊格洛夫那張意氣風發的笑臉。萊格洛夫.奧維塔,也許是目前是世上最好的中鋒球員,獨眼巨人隊的建隊核心。這場四個球,他進了三個。

他不喜歡萊格洛夫,不喜歡他的球風,不喜歡他狂傲不羈、口無遮攔的性格。

與電視里宣布比賽結束的哨聲一同響起的,是悅耳的小提琴曲,莫哈爾的《革命家之心》。這代表著巴爾洛斯理工早晨的第一節課即將開始,而他作為計算機發展史課的老師,必須在二十分鍾以內趕到第四教學樓最大的階梯教室。

「萊格洛夫.奧維塔,他今天的表現堪稱天神下凡……」

齊魯斯關掉電視,截斷了解說員令人煩躁的華語,又轉身抓起沙發上堆成一團的大衣,披掛在身,推門離開了自己那間又窄又潮的教職工宿舍。

窗外陽光晃亮,但還不至於刺眼。走廊在每次想要出門的時候都顯得很長,好像永遠都走不到盡頭似的。周圍寂靜,門板順著視線排向遠方,似乎只是個布景,而非人所居住的地方。

這也難怪,這個點還在宿舍里的人本就不多,加上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所有人都在避免與他人有過多的交流。齊魯斯路過了一位清潔工,他正低頭拖地,支著拖把長杆的雙手像在抓握一把騎槍。他是一位正在與污垢展開對決的騎士。

離開宿舍樓之後,由於第四教學樓就在隔壁,因此沒在太陽底下走上兩三步,便能再次步入蔭涼。教學樓里充滿著人的氣息,腳步聲、說話聲與呼吸聲,幾名同事向他問好,還有幾名馬上將要遲到的學生從他面前快速跑過。這種氛圍令他心安。

階梯教室就在前方,齊魯斯一邊走著,一邊開始整理衣領。

「同學們好。」他照常以這句話作為課堂的開頭,「很高興我們將共同度過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

「那麼我們繼續上節課的內容。上節課我們……」齊魯斯微笑著抬頭望去,座位大致坐滿,盛著階梯,一層比一層高,「講到了……缸腦實驗的失敗。」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驚訝,也因為自己絕不願意承認的膽怯。

最高的位置,坐著幾名身披灰衣的不速之客。

他們雖談不上凶神惡煞,但眉宇間皆透露出一種顯眼的淡漠,和難以捉摸的冷酷。在他們的帽子或衣領的表面,都別著一枚鐵質的勛章,交叉擺放的木雕花獵槍造型——屬於警察的徽記。

為什麼灰狗會出現在我的課堂里?齊魯斯強壓著心中的震驚,伸手去抓粉筆,幾度沒抓著,抓起之後還險些掉落。

「誰、誰能告訴我,缸腦實驗的三項成果,以及缸腦系統的電子計算機無法進一步發展的原因?」

他用力握緊粉筆,抬高了音量,轉身開始板書。

「三項成果,腦科學進一步發展的理論基礎、極具價值的外科手術實踐報告,還有記憶衰退理論。」一名坐在前排的學生回答了他的問題。

「很好。這三項成果簡單來說,都昭示了一個真理。」他回過頭來,視線在不經意間與其其中一名警察交錯,那警察正在把玩手里的小金屬塊,看起來像個打火機。

「失去人類意識把控的大腦,並不如我們想像中那般強大,隨著時間的流逝,它的記憶存儲機能會在缸中衰退。但是,人腦的結構依舊可以作為存儲數據的最佳模型。」齊魯斯赫然遙想起他們在實驗室確立了該理論的那一瞬間,對知識的虔誠所帶來的力量,甚至化作莫名的勇氣,沖淡了幾名警察帶來的恐懼。他的耳畔回響起活絡液的鼓動,一時蓋過了警察把玩打火機時的微小金屬聲響。

他仿佛看到眼前出現了那隻巨大的圓柱形水缸,而缸中漂浮著三顆大腦。

「我們可以保持三腦模型的結構。而我們現在所要面對的敵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使記憶衰退的最大元兇……」

他話音未落,其中一名警察便接著他的話說了下去。

「時間。」

那名警察站起身來,手里握著一本手掌大小的筆記,「你們選擇了塑化海石電晶體來重現三腦結構,這是現代計算機技術的根源。齊魯斯博士,您過去曾從事過針對海石性質和海石實用技術運用的研究,對嗎?」

「啊……」齊魯斯想要張口回應,卻發現自己的喉嚨獰在一塊,打上了死結。

那美麗的……由大海的偉力所打造的晶體礦物,曾是他相信自己將為之奮鬥終生的目標,但實驗室的關停,以及他幾乎所有師友的被捕結束了這一切。他們為他打上了名為「反動」的烙印,而那些聲稱缸腦研究方向才是未來的同事們,則在當時竭盡全力地歡呼喝彩。

這難道還不夠嗎?我已經放棄了一切,甚至磨滅了心中對瑪格羅思主義的痴心妄想,可你們還是要將我趕盡殺絕。

齊魯斯哼了一聲,好似伴隨著這哼聲,所有的情緒都消亡了。

「您想說些什麼,就快些說吧,警察同志。」

「抱歉,博士。」就在這時,那名把玩打火機的警察不知為何撲哧一笑,「他平時雖然確實是干這個的,但您今天可能理解有誤。」

「我……我不明白……」齊魯斯徹徹底底的愣住了。粉筆脫手落向地面,他慌忙撿起時卻差點栽了跟頭,引來幾名學生的偷笑。

「齊魯斯博士,是這樣的。」手握筆記本的警察搖了搖頭,深深嘆了口氣,「我們手上有一件案子需要您的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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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為了讓這間地下醫療設備儲藏室足夠明亮,燈條安裝得有些過火,如今全部亮起來,晃得所有人的雙眼都有些睜不開。

導致他們睜不開雙眼的光源另有一處,那便是在燈條的刺射中爍爍放光的巨大人形海石。或者說,人的屍體,至少法醫米萊拉是這般猜測的。

昨天夜里凌晨,警察在將法醫米萊拉平安送回位於索迪亞人聚居區的國家公務員公寓後,開著警車從光榮區的紀念碑廣場向義務區前進,在途經高塔路中段時,被從天上飛來的重物直直擊中了車頂,雖然無人傷亡,但警車損壞嚴重,當即報廢。

考慮到此事發生在深更半夜,情節稀奇,並且很可能會與港區的案子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警局方面決定不對開車的兩名警察提出處分,只讓負責掌方向盤的警察呈交檢討書。

「看,這是讓你寫那破檢討的罪魁禍首,過去給他點教訓吧。」本.懷特今日沒有喝酒,精神格外的清醒,口舌也格外的靈巧。

「滾蛋。」納達爾轉頭對老懷特罵了一句,隨後大步湊近那塊安放在舊型號手術台上的人形石頭,吸吮菸嘴的力道隨之加重。

有頭有身有四肢,但看不清五官,看不到具體的關節手指。將這些人的特徵取而代之的是光,斑斕璀璨的,藍色的光。它們匯聚在一起,螺旋成花朵的形狀,並折射出數千萬張納達爾凝眉苦悶的臉,以及縈繞他周身的灰白煙線。

齊魯斯博士很快遮住了他的視線,開始在海石的周邊遊走,他的身子於其上顯現,仿佛一道道起舞的人影。

「太神奇了、太神奇了!我……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從未有過,至少從前我們不曾見過。」博士由衷的欣喜溢於言表,若米萊拉的說法屬實,那這番景象實在有些詭異。

「齊魯斯博士。以您的見解,這會是海石嗎?」賈克站在博士的身後,雖被熾白色的燈光照亮身子,臉色卻依舊有些陰沉。他這回穿著借來的警察制服,用以隱藏政督部的身份,上面給的說法是這樣不容易打草驚蛇。

「我的見解?不,不,我想我……還需要一些時間,去觀察和思考。」方才還在課堂上被賈克的神色嚇到的齊魯斯,此時雙眼中的恐懼已經徹底淡去,轉而被雄厚、癲狂的藍所溢滿。

「按常理說,它應該迅速消失才對。」賈克補充說道。

「但,只是常理。」齊魯斯回頭瞥了眼賈克,又掃視向納達爾這邊來,「警察同志,你們當年搜查國家海石科技研究中心的時候,應該有看到過我們保存的一些天然樣本。」

「那是一年之前的事了吧。」老懷特咂了咂嘴,「當時負責這件事的是……我和羅馬諾。」

「我當時也在場。」賈克皺緊眉頭。

科學資源庫內的光線很暗,似乎是為了方便觀察某些樣本的特性,燈光被特意調整成了暗紅色。那些海石樣本浸泡在濃縮的海石灰原液中,以半圓形的塑化玻璃鑲嵌在牆上,仿佛工業結構中的巨大鉚釘。樣本以各種生物作為載體,從渺小的螞蟻到巨大的長毛象,但占據在兩者之間數量最為繁多的,是人。

數不清的,盛開出花狀肉瘤的灰色的人,而這其中又有兩三個歷經年月最為久遠者,身體中的某處已經結出晶瑩剔透的海石成體。他們佇立在所有暗紅色燈光交織起來的最亮處,即便如此,也藍得令人驚駭。

「把這些東西全部拆下來。」部長被燈光扭曲的投影壓向那群鉚釘,他很少出現在現場,但那一次他站在賈克身後,一如既往的語調平緩,腳步幾乎無聲。

「當時為了安全地搬運那些樣本,可是費了我們很大功夫。」賈克抬手捏住眉心,想要以此盡快擺脫腦海中不停回閃的暗紅色燈光,「齊魯斯博士,那種形狀的保護殼,是有特別講究的嗎?」

「我們把那個稱作塑化防護泡。經過多方面的考慮,那是用於保存和觀察天然海石樣本的最佳設計。當然,也有響應政府號召採用特殊設計的成分。那個什麼主義來著。」

「新構成主義。」

「管他呢,警察同志。我不在乎。」齊魯斯被海石染成藍色的臉龐露出無奈的笑,「反正那里現在已經徹底關停,樣本也都被政督部拿走了。不過你們若是對其中的某些樣本尚還存有記憶,我倒是能以此為出發點,告訴你們我知道的一些事情。這也是你們找上我的原因,不是嗎?」

「我沒到過現場。」納達爾將菸頭扔向滿是塵土的地面,踩了一腳,「尊敬的博士,不妨你先跟我說說,你想舉的那個例子長什麼樣。」

「你一定也會有點印象的,警察同志。」齊魯斯呵呵笑道,「它的名字是阿爾伯特,目前世上最為古老的海石載體。」

「為什麼我一定會有印象?」納達爾歪頭看向齊魯斯身後那尊人形海石,不屑的切了一聲,「我還沒到玩賞珠寶的歲數。」

「阿爾伯特……比較特殊。」老懷特開口加入了他們的討論,「這人是一個瘋了的貴族,他試圖通過塗抹一種特殊的藥物來永葆青春。按我們現在的說法,他塗在臉上的其實是塑化溶液。」

「一種用於加工計算機用海石電晶體的化學合成物。在一千年前,出於各種巧合被一名鍊金術士生產了出來。」賈克接續著老懷特的話說道,「阿爾伯特對這種物質產生了詭異的依賴性,在他最狂熱的時候……」

「他把自己的整張臉都熔在了塑料里。」而齊魯斯則搶過了賈克的話尾。

「瘋子一個。」納達爾冷冷的哼了一聲。

「他的瘋狂為我們帶來了饋贈。今天的我們得以通過那張寧靜的塑料臉來確認他的身份。」

「通過看臉?」

「通過基因檢測。」

「所以,然後呢?」納達爾仍舊對這段故事興趣缺缺,「他與我們這位,」他伸手指了指那塊人形海石,「有什麼關系嗎?」

「合理的對比是科學的第一步,警察同志。」齊魯斯撓了撓頭,「阿爾伯特在大海中度過的時間,大概有將近九百年。可這漫長的九百年時間,也僅僅只為他的胸膛和左大腿部分結出了大片成體海石。」

「那麼像這樣一個人,他需要多久?」老懷特摸著下巴,抬眼望向手術台上的海石。

「比九百年更久,也許兩千年,也許三千年。」

「三千年……」賈克喃喃念著這句沉甸甸的詞。

「聽起來,你只是給我們說了一些沒用的廢話。」納達爾沒好氣地撇起嘴巴,「這個大傢伙擺在那呢,我們難道看不出來,他經歷了很久很久的時間嗎?」

「是的,你說的很對。問題的關鍵就在於時間!」齊魯斯卻絲毫沒有意識到納達爾語氣中的責備,「警察同志,你覺得阿爾伯特是什麼年代生人呢?」

「他死的時候應該是960年,距今一千年整。」老懷特說出了自己還記得的情報。

「不,不對。這只是根據海石成體所展現出來的性質去做的倒推。」

「您的意思是?」賈克輕聲問道,張口間,忽然便感受到來自眼前的莫名涼意。這股涼意出自於那具碩大的海石軀體,以及齊魯斯博士雙眼的瞳孔深處,來自那具軀體的扭曲亮藍色倒影。

「鍊金術士一直到近現代都在的切倫斯特地區有所留存。而阿爾伯特這個名字,也並未僅僅出現在960年的當地海葬記錄上,這個名字在波法尼洛這個小貴族中流傳千年,實際上,這在整個法拉昂也一直是個大名字。」

「你是說……阿爾伯特不止一個?」老懷特驚訝得嘆出了聲,「而且,把臉部塑化,還變成了一種家族傳統?」

「瘋子一群。」納達爾哈哈大笑,「看來我們必須感謝波法尼洛家族為科學事業做出的貢獻。」

「博士,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正當納達爾捧腹大笑之際,賈克的眉梢卻依舊擰緊,「你從剛才開始說的這些,這與我們所發現的……那具軀體,有任何聯系嗎?」

「那就回到我剛才的問題吧,警察同志。」齊魯斯低下頭去避開賈克的視線,只露出一個狡黠的笑,「你覺得曾被我們研究中心視為寶物,人類歷史上最為古老的天然海石樣本『阿爾伯特』,他究竟是什麼年代生人呢?」

三名警察,至少是三名身穿警察制服的人,此時此刻開始相互對視,卻都只看清了各自眼中的疑惑、焦慮與氣惱。

「夠了,我感覺我們在浪費時間。」納達爾吐了口氣,伸手要往口袋里拿煙。

「答案是,1917年生人。」就在他的手指觸碰到煙紙的那一剎那,齊魯斯博士給出了答案。

「而在1955年,也就是距今五年前切倫斯特地區的潘尼斯市,7月25日的凌晨深夜,有一具面目詭異的屍體出現在市郊的聖伍格德蘭森林東部,他的全身除了臉部皆呈現出花狀肉瘤和高度灰質,並在部分區域結滿了成體的海石。」

齊魯斯博士一邊說著,一邊高抬起雙手,手掌輕輕地拂過那具海石軀體的表面。與此同時,他的嘴角在不自覺間揚起,語氣也漸漸變得神經兮兮。

「博士?」老懷特忽然感到有些不安,於是上前一步,關切地問道。

「他們說……那些生活在森林里的本地獵戶說,」但齊魯斯好似全然沒有聽見,他抬頭望向了地下室黑壓壓的天花板,神色茫然成霧。

「他們看見那具屍體從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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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登陸空機隊的?」年輕的售票員接過了米萊拉遞過去的證件,如此問道。

「後勤。」

「我爸爸也在那里服役過,不過他沒多久就因為傷病退居二線了。」售票員對她露出甜美笑容的同時,雙手也在電腦鍵盤上不停敲打。

「我也不在前線。」

「您是逐浪者?」電腦螢幕的冷光在售票員的臉上留下輪廓,並填進她的雙眼深處。

「對。」

「那就更厲害了。像我爸爸那種多數時間只在干文書工作的,真的沒法跟您比。」在她的操作下,列印機很快便發出煩人的滋滋聲,彈出來一張黑紅相間的門票。

「不能這麼說,都是為國家做貢獻。」

「來。」售票員捏住門票,連著證件一同送進了窗格最下方的半圓形口子,「退伍軍人免票錢。檢票口在那邊。」

「謝謝。」米萊拉收回了證件與門票,然後轉身走向了檢票口。

戰爭遺址博物館位處巴爾洛斯北郊,過去曾被稱為巴爾洛斯大學。混亂之年的多方交火將這所大學完全摧毀,而在建立新的高等教育中心時,公社不希望自身的學術力量被法拉昂本土學閥所裹挾,刻意偏離了這里。導致很長一段時間內,那些殘垣斷壁被世人所遺忘,成了流浪漢定居、毒販交易,以及鬧鬼傳說盛行的地方。

直到1956年,也就是四年前,穆魯森在大會上宣布了國家將在大學遺址建立博物館的計劃,警察和軍人們這才火急火燎地趕到這片荒地,開始以雷霆之勢掃除罪惡、驅逐那些躲避在文明世界之外的未開化者。

米萊拉走進了博物館正門,據介紹,該正門是完全仿造的巴爾洛斯大學當年的校門口。

實際上除去一些可以仿造還原的部分,博物館整體是直接建立在廢墟之中的,新構成主義的大師們並未直接將殘牆與廢樓拆去,而是通過改裝和加固為他們附上雪白的鐵甲,再與新的博物館主體結合在了一塊。

基本整個博物館的構造,便是當年巴爾洛斯大學實踐教學樓的構造。當年的一間間教室、實驗室以及多媒體大廳,如今都成了陳列館,一用於講述混亂之年的歷史,四次巴爾洛斯戰爭的所有前因後果,二用於展示當年的軍事器械和生活用品。

但這些都不是米萊拉選擇在這個炎熱的夏天拜訪北郊的關鍵原因。

空調的冷風徐徐吹著,四下寂靜無聲。對於普通民眾而言,一百二十法拉特的高昂票價,以及穿越整個奎多尼爾區的風險,都讓這座博物館平日里幾乎無人問津。

她在一條走廊的末端停下腳步,再次環顧四周,隨後便從口袋里拿出了那枚小小的灰色肉瘤碎片。這是她從港區死者的身上剝下來的,說是肉瘤碎片,其實已經和一般的路邊石頭相差無幾。

她將碎片緊攥手心,又從另一側口袋拿出了海石灰試管噴劑,輕甩幾下,然後用牙咬開扣件,灑向半空。噴劑很快在空氣中稀釋,於人體無害,但對於逐浪者而言,這卻相當於開啟了前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在往昔,米萊拉已經不知道踏過這扇門扉多少次,無論是為國家,還是為了自己心中所愛。而這一次,她卻是為了真相。

「萊安……」

冷風打進她的眉心。她屏息凝神,在心中默念死者的名字。

冷風打進她跳動的心髒。她嗅到了海水的鹹味。

男人衣著得體,發色與皮鞋一樣烏黑鋥亮,響亮的步伐洋溢著無盡的自信與歡欣。他大聲向周圍的人問好,親切地喚所有人的名字,人們則喚他為萊安。他擦過米萊拉的肩大步走向前方,背影泛著暗青色的水波。他轉頭對無形的過路人微笑,但米萊拉看不清他的眼睛。

她跟了上去,掌心里的那枚肉瘤似乎正在跳動。

「我們的歷史,起始於最初的智者在羊皮卷上縫刻文字。」

萊安的身影出現在了一間陳列館,該館展示君主國末年發生於巴爾洛斯的洪災。他同那些死難者的紀念雕像重合,正揮舞著雙臂、慷慨激昂。那里過去或許是講台的位置。

「發生於梅亞希德的稱帝事件對法拉昂影響深遠,在政治方面具體表現為,艾德希文作為尤利西斯的鐵桿支持者,其權威受到了嚴重打擊。」

他所說的話並不連通,仿佛正迅速轉跳。

「盡管他從未實際派兵參與內戰,但也確確實實參與了另一場戰爭,一場發生於法拉昂國土之內,沒有硝煙的戰爭。」

他的姿態在講話間幾度切換,呈現出進餐、睡覺、跳舞,以及懷抱孩童的姿勢。這看起來很詭異,因為他周圍空無一物。

「薩卡的統治令人絕望。但在他治國期間,法拉昂停滯不前的軍事工業得到了很好的發展。」

他正笑得昂揚,伸手與人碰杯。

「無奈之下,以卡爾肖恩四世為首的王黨再次成為了法拉昂的主人,他們帶來了名為『實驗性共和國』的特別政策。」

他滿臉驚恐,雙腿跪坐在地。與上一刻相比變得蓬頭垢面、衣衫不整。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他抬頭看天,不停奔跑。淚水、鼻涕,血和煙粉末。

他終於從那些死難者的雕像群組中掙扎了出來,這時雙眼的形狀才顯得足夠清晰,那是一雙被撕裂的眼睛。

「我們的歷史……起始於,最初的智者在羊皮卷上……縫刻文字。」他一邊念著,一邊抽泣著笑。全部念完之後,開始嚎啕大哭。

緊接著,他啼哭的神色在扭曲的浪潮中消散,透過霧色水光,僅餘下點點憤怒。

「是你……我記得你。」

他抬頭與米萊拉對視,但視線灑向虛無。

「我們很久不見了吧。」

靜寂許久,萊安突然發出幾聲淡淡的笑,「你這副打扮……簡直和她一模一樣。」

米萊拉頓時感受到一陣惡寒,強烈的憤怒與哀傷交結為嘔吐感,給予她的身心浪鼓般的激盪。下一秒她便迅速後跳,在自己與萊安之間留下一個空位,屬於那個兇手的空位。

「同志。」

就在這時,來自現實中的人輕輕拍打她的肩膀。

「你在這里做什麼呢?」這聲音語調平緩,平緩得比萊安的影子更像鬼魅。

陳列館內燈光昏黃,書寫歷史的看板雪白透亮。海風的血鹹味忽起忽落,它們刮過死難者們抽象概括的堅毅面孔,輕輕拂過米萊拉的手指與手指之間。搭在她肩膀上的重量很輕,輕得仿佛不曾存在。

她立刻將肉瘤碎片脫手塞進口袋,平復情緒並調整呼吸。

隨後,慢慢轉過身去。

「誰?」

在昏黃燈光下,眼前的那個男人身著牛皮色風衣,容貌樸素、笑容標致。光在他的身上交錯,卻沒有留下任何陰影,就連他腳底下的影子也顯得十分淡薄。

他不知何時出現在了米萊拉身後,好像沒有發出過絲毫腳步聲。

「您可以稱呼我為傑伊。」男人微笑。

「你是政督部的?」

「高級調查員。」他一邊點頭,一邊出示了自己的證件,「抱歉了,米萊拉同志,僅僅是例行檢查。」

「你知道我的名字?」米萊拉眯起雙眼,往後退了半步。

「巴爾洛斯誰人不知米萊拉.雅爾羅?」他咯咯笑道,「登陸空機隊的英雄,建國十周年典禮上唯一一位逐浪者。」

「你是在諷刺我嗎?」米萊拉皺緊眉梢,聽出了此人話中深意。她確實曾出現在十周年典禮的錄像帶與紀念照片中,但那都是在她的丈夫發動叛亂以前的事了。

「不,我只是想向您表明,黨和人民都不會忘記您做出的貢獻。」

「這不需要你來強調。」米萊拉冷淡地切了一聲,「倒不如趕緊說正事吧,調查員同志。你想知道我在這里干什麼?就像你看到的那樣,我只是在參觀博物館而已。」

「為什麼突然起了這個念頭?」

「這和你有關系嗎?」

「我是政督部的高級調查員。」男人依舊在微笑,但話聲明顯加重,「還希望您如實回答。」

「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突然想來看看罷了,我之前還從沒來過。」

「突然想來看看?」

「對,因為我突然知道退伍軍人可以免去票錢。」米萊拉對他笑笑,「既然如此,我為什麼不抓住這個便宜呢?剛好這也是個天氣晴朗的周末。」

「噢?」男人臉上的表情首次出現了疑慮,但僅是一瞬,「我以為您在忙著查辦一件案子呢。」

「什麼案子?」米萊拉直視著男人捉摸不透的雙眼,心中盡力保持冷靜,「我是法醫,不是警察和偵探。忙完我自己分內的事情後,我就要享受假期了。」

「這樣啊。」男人挑了挑眉梢,「好吧。如果您不介意……」

「不行,同志,我不能讓你搜我的身。」米萊拉斬釘截鐵地說道。

「只是配合一下工作。」

「不行。這違反法律,你必須有調查證明。」

男人哼了一聲,「如果我有呢?」

「如果你有,你早就拿出來了。如果你有,你根本就不會好心好氣和我交流這麼久。」米萊拉冷笑道,「你們向來如此,不是嗎?」

「您說的很對。」男人的聲音出現了些許波動。

「等你做好准備,我隨時可以接受檢查。但不是在這里,不是今天。」米萊拉歇了口氣,伸手拍了拍被男人觸碰過的肩膀,「如果您不介意,我要繼續我的參觀了。」

「不,等等。」男人清了清嗓子,「拋開工作,讓我們聊聊吧,米萊拉。」他睜大那雙一直以來保持微笑的半眯笑眼,展露出那對又黑又深的炭色眸子。

「我們有什麼好聊的?」

「聊聊理想、聊聊社會,聊聊各自的未來還有過去。」

「我們還沒熟到那個份上。」

「但我和安德烈很熟。」

米萊拉仿佛聽到了響徹雲霄的雷聲。

「你認識他?」

見米萊拉起了興趣,男人的神色間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安德烈.馬圖多列夫。我曾與他奮戰於同一個戰場。」

「為了套我的話,你居然不惜提及他的名字。」米萊拉因深感荒唐而發笑,「夠了,沒必要這樣子對我。試圖通過這個來擊穿我的心理防線?然後你想根據這個得到些什麼呢?我多少也對這個國家做過貢獻,不要來折磨我。」

「米萊拉同志,我們不是壞人。」男人再度加重了語氣。

米萊拉感覺到了他語氣中所蘊涵著的威脅。看來這次不太能通過調查證明避過去了,既然如此,那就必須主動出擊了,她咬緊牙關,如此心想。

「部長,你們正在用恐懼奴役這個國家。在與我對話的過程中,你甚至不肯告訴我你的真名。」米萊拉哼地大笑,「不,實際上你一直都沒讓真名暴露,你向來如此不是嗎。那麼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呢?」

男人瞪大了雙眼,將瞳孔深處的所有情緒全都展露無遺。可縱然如此,米萊拉也很難從中感知到什麼激昂的波動。他好像不過是執行了一個動作,用以表現自己此時心中的驚訝與憤怒,這不是自心靈產生的情緒,而更像是某種順理成章的邏輯。

在他心中,在此時此刻,他覺得應該感到驚訝與憤怒。

「您可真是會浪費時間。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份,大可以先說出來嘛。」部長提起嘴角,挑撥起臉部的皺紋,他在笑,但沒有笑意。

「十周年典禮的時候,您也在嗎?」

「那時我還沒有升任部長。我的名字尚還能被世人所知,只不過嘛,老百姓可沒空記住小人物。」

「為什麼跟蹤我?」

「跟蹤?不不不。」他哈哈大笑,這回倒是笑得真情實意,「無論你願不願意相信,米萊拉同志,我今天是來看女兒的。只是碰巧遇見了你。」

「女兒?」

「小女兒,他在這里當售票員。」

「所以……只是巧合?」米萊拉露出了狐疑的眼神。

「只是巧合。就連我這高級調查員的證件,也是臨時從她們的辦公室列印出來的。」部長取出那本證件,哼笑著聳了聳肩。

「那為什麼……」

「沒有這麼多為什麼,米萊拉.雅爾羅。從六年前你的丈夫發動叛亂起,國家就一直在關注你。你本來就是特別人物。」

「只是因為這個理由?」口袋中肉瘤碎片的重量減了幾分,但米萊拉不好說自己此時到底應不應該感到放心。

「只是因為這個理由。你知道的,從機率學的角度來說,你們這類人最容易走上邪路。破壞國家秩序、擾亂人民的幸福生活。」

「機率……」

「你說我……用恐懼奴役這個國家?」部長話鋒一轉,語氣霎時變得極冷,「不,同志,這只是為保持國家機器合理運轉而不得不存在的一種特殊機制罷了。像你一樣,我只是干好自己分內的工作。」

「這種機制不正常。」

「不正常的機制管控不正常的國家。同志,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在那些英雄們盡力讓這個國家變得正常以前,必須有我們這種人,我們維護著這個社會的根本秩序,並承擔所有的罪孽。」

「說得真好聽。」

「因為事實總是悅耳。」部長再次提起嘴角,將臉上的皺紋堆得更加擁擠,「我們通過科學的統計學來篩選出有可能背叛這個國家的人,本質上來說,和這個社會用科學的統計學來篩選人才,沒有任何區別。」這是首次,米萊拉從他臉上的表情瞥見了些許真實情感流露的跡象,「只是在你和你丈夫這種人看來,我們比較刺眼罷了。」

「你不覺得你在自欺欺人嗎?」

「每個人都在自欺欺人。」

「至少我不會。」

「所以我們特別觀察你。」

「真是可笑!」

「這不可笑,米萊拉同志。這是科學的執政手段。」部長最後一次對米萊拉微笑,臉上因皺紋而出現的陰影全部消失,面龐再次於昏黃的燈光下平整得毫無實感,「好了,我就不再為難你了。只是你要記住,無論何時政督部都在觀察你。」

「我不怕被觀察。」

「但願吧,祝你有美好的一天。我現在要去接女兒下班了,下次等我辦好了調查證明,我們再會。」部長對她淺鞠一躬,然後轉身走了出去。他的腳步還是能發出聲響的,只要仔細傾聽。

而現在終於,米萊拉能夠徹底放鬆下來了。盡管被特別觀察這件事依舊讓她感到沮喪,但不知為何,她對此並不是特別驚訝。

她晃晃悠悠走了幾步,靠在了一面看板上,抓起濕透的衣領大口呼吸。

不知怎的,在燈光所照耀的那些看板上,在那些的黑紅相間的雄壯文字之間,她感覺自己看到了那天的大雪,以及那天的安德烈。

「這麼多年來,世界上聲名遠揚的女人的數量,相比起男人少得可憐。」安德烈的嘴唇紅得像血,他的嘴唇向來都是那樣,「你覺得這是為什麼?米萊。」

「不知道,為什麼問我這個。而且你這種說法,未免也太過失禮了。」米萊拉溫柔地撫摸他在大雪中紛飛的金發,半生氣地說道,「組織里還有好多女同志呢。」

「而在很久以前我曾看到一種說法,經統計,男人的智力更容易占據最聰明和最愚蠢的兩極,而女人整體比男人聰明,但成為最聰明和最愚蠢的機率都要小於男人。」安德烈回頭看她,但似乎沒有聽到她方才說的話。

他總是如此,一旦開始探討一個問題,在表達完自己的觀點以前,耳朵里完全聽不進其他人的話。米萊拉早已習慣了他這點,所以每次都只是苦笑著聽他說完。

「我始終認為,科學和統計學存在的意義是讓人類更好的找出解決問題的途徑,而非用於塑造一個更加方便執行與規訓大眾的規則。所以我討厭這個說法,他好像在說女人一定要平庸,而愚笨的男人就該老老實實吃苦。」

「沒有人生來該是什麼。可是,有時候的確是男女有別,術業有專攻。」

「不。」這可笑的安德烈,這句話倒是聽到了,「不是這樣的,米萊。」

「沒有什麼是不能夠改變的。科學只是對我們的一直以來因生活習慣而造成的基因方面的影響做出總結。」安德烈忽然緊緊牽住她摸向他頭發梢的右手,「我們現在認為所有不可改變的一切,都不過只是一個個養成了數千年、乃至近萬年之久的習慣罷了。」

「嗯……」米萊拉當時沒有在意他在說什麼,只是凝視著他的雙眼,他的唇。

「我希望我們能夠改變這一切。我希望我們能夠締造一個更美好的,能讓所有人都能決定自己是誰的世界。我相信我們能夠做到。」他越說越激動,仿佛要把自己給說哭了。似乎在淚花即將湧出的那瞬間,他突然把米萊拉擁進懷中。

「對不起……我……我有些跑題了。接下來才是重點。」

米萊拉的雙眼望向大梅亞希德平原的雪地深處,望向最遠方的朦朧邊際線。

「請嫁給我吧。」

望向雪白看板上,文字與文字之間的雪白空隙。

米萊拉仿佛聽到了舒緩悠揚的雪聲。

她輕淺笑著,環顧空無一物的昏黃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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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懷特登上檔案館三層的台階,尚未進門,便已經聞到了來自老友身上那股熟悉的東國香草味。

「本。」他尚未進門,老友就已經察覺到了他的到來,「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邪惡的風。」於是老懷特索性故作深沉的回答,然後走到背對著自己的老友面前,輕輕拍下他手里的報刊。

報刊內側滑出一本色情雜誌,啪地摔落在地。書頁上金發碧眼的男人和女人正對他拋媚眼,身體的每一處轉折都像剛出爐的黃油麵包那般閃閃發光。

「一把年紀了就別看了。」他抬腳踢老友艾拉馬克的腿。

「怎麼?你嫉妒了?」艾拉馬克彎腰撿起雜誌,對老懷特壞笑,然後繼續窩回躺椅,「你要樂意,我也可以瞧瞧你的。」

「腐土吞噬你,艾拉馬克。」

「一定比你死得比晚。」

艾拉馬克伸了個懶腰,深青色的蒙灰瞳孔向四周打轉。他的躺椅位於櫃台前方,正對門口,頭頂有燈光,但不並不顯亮。在他身子的右側,便是一排又一排猶如海浪般的鐵皮書架,里面塞滿了經過塑化處理的紙質檔案,散發著獨屬於陳舊紙物的渾厚氣味。

「每次來這里,我都感覺自己變得很渺小。」老懷特說道,「不知道我有沒有和你說過,馬克,這地方看起來特別像我們的物證室,只不過是豪華版本的。」

「豪華個屁。」艾拉馬克慵懶地起身,走到牆邊打開了照亮書架方向的燈。那些隱藏在黑暗里的鐵皮海浪,一下子便現了原形,古舊斑駁,排列歪斜。

幾根燈條一直在閃爍,數秒後其中幾根定格於光明,而有那麼兩三根則永遠暗了下去。風扇同時被打開,轉得吱吱呀呀、搖搖欲墜。

「歡迎來到我的城堡。警局想找些什麼?或者說,你自己想找些什麼?」

「巴爾洛斯大學的歷史學高級教授。」

艾拉馬克愣住了好一會,「哪些個?」

「所有。至少……從1890後開始算吧。」

「你倒是真會挑時間。」艾拉馬克慢步走往書架,邊輕笑著,邊來回尋視,「那個時間點的東西,我們這都被燒得差不多了。」

「當初不是在檔案館留了檔嗎?」老懷特緊跟在艾拉馬克身後,於書架所投下的陰影中緩慢前行,「至少,委員會當時是這麼告訴我們的。」

「54年那場暴動又燒了一次。」艾拉馬克在一座書架前停下腳步,「然後我們就真的所剩無幾了。」他伸手去夠最高處的幾本檔案,取了下來,拉出一片片灰,「我們這里,大概就只剩下這些了。」他隨手拍了拍封皮,轉身遞給老懷特。

封裝好的紅皮檔案有三本,封皮上分別寫著《巴爾洛斯大學歷史系教員名冊殘本》、《法拉昂本土學閥名冊巴爾洛斯大學卷》和《舊史觀學者研究方向綜述及批判》。

「他們加起來比我的大腿還厚。」老懷特捧著三本檔案,於肩膀和手臂凝聚力量。

「這已經是減少了三分之二的量了。」

「我還是不知道,他們當初是如何定義『學閥』的。」他跟著艾拉馬克往回走,「他們把學者們扔到法院里審判,有人笑著出來,有人哭著出來。我不被允許旁聽,你知道的馬克,我……我是紅州的,他們看不起我。」

「誰知道呢,我想那肯定會是一場精彩絕倫的唇槍舌劍吧。」艾拉馬克哼地一笑,「有的人也許真的是學閥,利用自身的學術權威吸學生的血與賺國家的錢,當然也有的人只是被扣了帽子。對於我們的政府而言,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廣闊的生存空間,屬於我們的人的生存空間。」

艾拉馬克走出了書架遮擋下的暗處,寬厚的背影頓時蒙上了來自燈條的灰亮。

「我們的人?」

「站在我們這邊的人,還有我們帶來的人。鬥爭無處不在啊,本。哪怕是在學術界。」
「他媽的,就不能不爭嗎,一起發展多好啊。」老懷特被自己說的話逗樂了。

「在涉及到資源分配的事情上,人類總是會變得殘忍和狡猾。問題在於,我們所塑造的規則不能給予這些殘忍和狡猾的人予有力打擊。」艾拉馬克來到了櫃台內側,蹲下身來搜搜找找。

「如果規則不能懲罰這些殘忍和狡猾的人,那他們就會變本加厲。」老懷特將沉重的檔案放到了櫃台上,喘著粗氣活動筋骨,每當這個時候他才會意識到自己老了。

「還有一點。」艾拉馬克取出了登記冊,一本灰色封面的硬皮本子,「殘忍和狡猾的人會逐漸在社會中占據地位,而他們永遠只會扶持與自己一樣的廢物。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上樑不正下樑歪。」

「所以我們還有希望嗎?」老懷特苦笑道。

「別問我。簽名。」艾拉馬克翻開登記冊,並朝老懷特扔去一支鋼筆。

「看來你也不只看了色情雜誌啊,馬克。」他拾起鋼筆,開始書寫自己的名字,「老革命就是不一樣。」

「理論學習和工作愛好兩手抓。你呢?你還沒回答我,你借這些東西想幹嘛呢。」

「說實話我自己也不清楚,馬克。一切都亂糟糟的。那科學家說人死了屍體會失蹤,然後在某個時間點於隨機的地方從天而降,失蹤這期間屍體所經歷的時間,又幾乎不可預測。我操,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但你肯定有所疑惑,不然也不會來找我了。」艾拉馬克將登記冊收回,在老懷特的名字後方寫了些東西,「說說吧,這是我這個的老朋友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情了。」

「馬克……謝謝。我只是想知道,」老懷特頓了頓,讓四周靜止了剎那。風扇的聲響又尖又細,一輪過去又是一輪,就像幻覺似的。

「這到底……有什麼意義。他們為什麼被殺,怎麼被殺,我不在乎,那個年代遠比現在混亂得多。我只是想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點再次出現,為什麼偏偏是現在,為什麼偏偏在巴爾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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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那具屍體抬進掛車,費了好大勁。

「小心點,別把車門給磕了。」納達爾抓著屍體的頭頸肩。

「我之前就想問了,這卡車哪來的?塗裝看起來不像你們單位的。」而賈克抓著屍體的雙腳,隨著他的步子左右挪動。

這輛卡車有著藍黑相間的波紋狀塗裝,相比起警用廂車那刻板的黑底灰色,多了幾分浪潮社獨有的神經質。

「浪潮社給的。借了米萊拉女士的人情。」

「局里的呢?」

「不好借。」

警局的卡車都有公務在身,且歸屬於金貴的特警部門管理,不輕易向刑偵科出借。

「就這麼放下?」

「就這麼放吧,這東西結實著呢。」納達爾向賈克點了點頭,示意他同時鬆手。

眼前的大學校園被夜幕籠罩,教學樓各自佇立在黑色的寧靜大洋中,燈光亮堂、聲響吵鬧,但彼此並不相連,如是一座座被孤立的繁華堡壘。

納達爾手指間的煙發光發熱,朝著夜幕漫去巨大的白煙,至少是在他眼里無比巨大。

他深吸一口,「搞了半天,他也沒能給我們提供更多的有效信息了。」

「博士盡力了。」賈克站在掛車的門檻邊,雙手插兜,「再說了,被迫和他一起追憶往昔榮光歲月的是我,又不是你。」

「我也聽著呢。」他用力一吐,把視野盡數染灰。

「他說什麼了?」

「忘了。」

下課鈴在風聲中扭曲,帶來一陣人聲與腳步的整齊響動。

「孩子們要下課了,走吧。」賈克跳下掛車。

「你開車。」納達爾把菸頭踩滅,指了指賈克,刻意強調說道。

他們的卡車穿行在瞬間變得擁擠的學校人行道中,一路停停走走,十分艱難地鑽回到校門口。在向校警出示了相關證件,並再次證明這輛卡車絕對和前幾日溜進校園里的流浪藝術家毫無關系之後,他們才被放行離開。

「我們剛才休息的時間有點長了。」賈克一邊瞧著車子上的鍾表,一邊焦躁不安地提高車速,「人要下班了怎麼辦?」

「那就開回警局的停車場。」納達爾想了想,即刻否認了自己剛才提出的建議,「不,恐怕不行,邁爾斯討厭浪潮社的一切東西。而且開證明的人估計也下班了。」

「那怎麼辦?」

「可以打電話讓羅馬諾或杜林過來幫忙。或者你開快點,」納達爾掏出打火機,砰的打出火光,「十五分鍾內飆到浪潮社。」

「操了。」賈克轉動方向盤,變道加速,「老懷特呢?他剛才幹嘛中途走了?」

「因為管檔案的要下班了。」他哈哈大笑,點燃了事先含在嘴里的煙,「賈克選手,浪潮社這麼晚下班你就偷著樂吧,還有足足十三分鍾呢!」

賈克猛踩油門,將納達爾的腦袋狠狠地甩向前頭。

「我操,我煙!」

隨後迅速剎車,大力轉動方向盤,再踩油門。朝著夾縫駛去,擦過幾輛轎車,又緊急調頭,鑽進寂靜無人的小巷。車輪在崎嶇的石板路中碰撞,又在平整寬宏的大道上燃燒,直到風藉由半開的車窗灌滿了納達爾的雙眼。

他感到兩眼發酸。

浪潮社的新構成主義建築鼎立在一片距離市區較為遙遠的城鄉交界處,四周落滿了群山樹海,蟲鳥鳴叫不停。卡車停到正門口的時候,整座風格奇特的大方形建築已然暗淡,瞧不見半點燈亮,聽不見一絲人聲。

「下班了?」賈克望著像是睡著了那般的大方塊,目光呆滯。

「沒趕上啊。」納達爾挑高眉毛,哼了一聲,「早知道就回局里了。」

「下車看看吧。」賈克並不死心,轉身便推開車門,跳進黑暗籠罩的平地。

「這不肯定沒人嗎,看著還怪陰森的。」納達爾一邊抱怨,一邊也走下了車。

兩道車燈將黑暗勉強撕開,但僅僅只是讓近前那些細小的塵埃現了原形,更深處的景象則仍是一片模糊。

「你不會打算進去吧?」納達爾打趣道。

「這鐵門怎麼開著?」賈克眯了眯眼。

「忘關了唄,這很正常吧?」

「不。」他往前走了一步,取出藏在大衣內側的P72自動手槍,「不對,你看那個鎖。」

白森森的鐵門上掛著一根碎裂的鐵鏈,沉重的鎖頭墜在地面,有人頭大小。

二人相互對視。

「他媽的……我真是造了孽了。」納達爾往地上啐了一口,拔槍上膛。

清涼的晚風灌進他們的雙眼深處。

賈克一時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浪潮社,全稱法拉昂逐浪者公社政務大廈,正通體散發出刺眼奪目的亮藍色光輝。這光輝波瀾壯闊,狀似水光,撕裂了雲層,叫月光黯然失色。使建築仿佛沉浸在大海深處,又如同,被千萬面棱鏡所緊緊鑲嵌。

山與樹、岩石和草木,孔洞繁多的牆面、形狀各異的玻璃窗格、小院內色彩鮮明、造型奇特的藝術雕刻,以及無數只飽含驚恐的眼睛,它們都在這片光芒中匯聚,並隨著一陣聲音打起漣漪。

這是海浪的聲音。嘩啦、嘩啦……

再然後,是三聲槍響。砰、砰、砰。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