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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魚

一 鋼琴課

我相信在每個有人群聚的地方都存在這樣一個場所。從學校,富士康工廠再到精神病院,都存在。但找不找得到,得看運氣了。

我是在學校的音樂教室里發現他們的。那天我被一些人鎖在那兒的儲物櫃里,和我一起的還有一架破舊的鋼琴,以及一個沾有血漬的塑膠袋。這讓我想起我第一天上鋼琴課的場景。

我的父母是在我八歲那年離婚的。但是這其實並不是那年暑假最重要的事。在他們離婚前的一周,父母給我報了夏令營,我人生中第一次坐了飛機,第一次出省,在三亞的酒店里看了整整一周的《飛哥與小佛》。我回來的時候給爸爸媽媽各自帶了很多禮物,但是那時,家里只有爸爸一個人了。

父親一個人經營著一家小面館,雖然他每天早出晚歸,但卻從來不落下我的教育。在我十二歲生日那天,我看見一個巨大的貨車停在我家門口,爸爸滿面紅光的在門口來回踱步,好像在迎接一個高貴的客人。然後我發現,那個客人不是洗衣機不是電腦,居然是架鋼琴。他就放在我家那台做面條的鍋爐旁,黃燦燦的,有著雕花樣的金屬塔板,發出幽然的光澤,在鋼琴蓋的正上方,赫然貼著一張紙條——閒人勿觸。

我練琴,在門外大卡車的轟鳴聲中,小心翼翼地按下一個哆鍵,等待著她發出一聲綿長的哆~,心就跟著鍋里的面條散發出的熱氣,一起漂浮起來。然後是來,接著是咪,直到手指點過第八十八個琴鍵。我給每一個音符在心里寫了一本傳記,合在一起就是一本《音樂王國群英錄》。整整一個暑假,鋼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事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壞的呢?我用拳頭把塑膠袋撐大,大拇指把血跡清理干淨,套在頭上。

「1,2,3…」

事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壞的呢?是在那個姓張的鋼琴老師來了以後吧,說來奇怪,她的臉已經很模糊了,我只記得她理了一個還沒有睫毛長的寸頭,穿著一雙金色的涼皮高跟鞋,腳趾甲塗成紫色。對父親來說,張老師的到來好像是一個節日。那是周六下午,他早早地哼著歌收了攤,把亂了一周的家里打掃一通,扔掉隔天早上還貼著殘存半口氣老鼠的老鼠夾。最後在拉卷簾門之前陪著笑臉給隔壁藥廠的熟客們說:不好意思各位,今天兒子要上鋼琴課。

「1,2,3…」

關了卷簾門後家好像一個洞穴,白熾燈泡忽明忽閃,骯髒的水泥地板散發出常年積累的濕氣,讓人渾身發癢,唯一穩定的光源是張老師永遠拿在手里的萬寶路香菸,我很緊張,不敢看張老師的臉,只能盯著萬寶路煙盒上那個千瘡百孔的肺部發呆。

「開始吧」

「1,2,3…」

我數著拍子,閉上眼睛,彈奏起我唯一會的《少女的祈禱》,蒸籠里冒著熱氣,父親在房間的角落里注視著我們。屋外一群藥廠職工唾沫橫飛的說著下流話,而在這個滿是油漬的面館里卻飛舞著音符與旋律。我感覺到雖然我穿著滿是泥水的膠鞋,但靈魂里卻住著一個身穿華美長袍的小王子。

「1,2,3…」

我停了下來,期望聽到老師的夸贊聲,可是過了好一會,我只聽到了關門的聲音。角落里的父親站了起來,紅著眼睛瞪著我,好像一個受辱的野獸。

「1,2,3…」

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了,我感覺我的喉嚨里倒灌著整個身體的血液。但是節拍還在,我跟著節拍咳出三小團痰血,想著那天下午父親如何反反復復地看我的手,好像在確認著什麼,沒錯,和他自己的一樣,又粗又短,一如他的五短身材。四周一片死寂,他手里拿著張老師給他的最後一支萬寶路,煙霧嗆人,我卻不敢咳嗽,直到眼睛里滿是淚水。我哽咽著說:對不起,爸爸。

「1,2,3…」

「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他輕輕地把菸蒂按在灶台上「去把手洗了吧,我們晚上吃麵條。」

我跑到水龍頭下,電視機里應景地播放著洗手歌。

在黑暗中,我看到了一個更黑的影子,他說:不夠干淨,繼續。

我再度拿起肥皂,讓涼水流過我手指間皮膚的每一個縫隙,洗地嘎嘎作響,水龍頭在顫抖。

「不干淨,繼續。」

我拿起身邊一張呈淡墨色的粗墩布洗刷自己的手背,電視機還在播放著洗手歌。

「繼續。」

我從電飯煲里拿出浸泡在水中的鋼絲球,用盡全身力氣沖洗著自己的手,我不記得自己洗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手背,手指已經沒有了知覺,我一次又一次地拿起肥皂,試圖一次又一次搓洗著自己的手心與手指。直到我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冒出一滴滴鮮血。終於,父親拿過我的手,指著我的腦袋說:記住,以後你每次洗手到要洗到這麼干淨。

「1,2,3…」

塑膠袋里好像快沒有空氣了。

「你還好嗎?」一個聲音從櫃子外面傳來。

二 電梯

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死在音樂教室的儲物櫃里,也不想救我出去的人是馮佳慧,因為她實在是太瘋了。

「怎麼辦啊?我姥爺前兩天走路歪倒,把盆骨摔裂了!」

「關我屁事。」

「噯,你認識隔壁班那個白白瘦瘦的劉東嗎?!我最近給他寫了點東西,你能幫我帶過去不?」

「你敢把那符咒一樣的東西放在我面前,我馬上就給撕了扔河里。」

「嘻嘻,沒關系,反正我寫了五份。」

天色已近黃昏,一道夕陽倒影在大都會天際那頭的大海里,遠處,放學的學生沖出學校一路向北。在上千人的浩盪人群中,我依然能准確地認出班花來,今天她穿著學校發的過膝襪,把小腿映襯地格外好看,姜輝推著她的自行車,走在旁邊。我不由得看了看身旁的馮佳慧,過膝襪里面像包裹著兩根西班牙火腿。此時她正在拿著那五個信封排練告白流程,兩條又黑又亮的長辮晃盪在空中。

「噯,馮佳慧。」

「幹嘛?」

「你說你圖什麼呀?天天賴在我身邊,我尋思著我沒欠你老人家錢吧。」

「因為你是我們學校最酷的人呀!」她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思考了半天我這個人和酷之間的關系,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這女瘋子指定又在拿我尋開心,便騎上自行車,意欲先行一步。

「餵餵餵,你別走啊!我沒開玩笑,你不記得我們剛來學校坐電梯那事了嗎?」

「電梯?」

「啊!你連這都忘記了!你這該死的!」她作勢掐我的脖子,我扯住她的兩根麻花辮,疼得她連呼英雄,我放開她,示意快講。

「那是我剛來學校的時候」她傻笑著回憶那天的場景「我是一個人來的,父母都不在,說怕給我丟臉。我就像一個女超人一樣,提著一個箱子,一個大麻布口袋來了學校。剛來學校我就驚呆了!像山一樣又高又大!我又開心又發愁,因為宿舍在最頂上,好像有雲霧繚繞。開學那天,我身邊全是人,我感覺到了身子夾在半空中隨人流漂浮的奇妙體驗,漂浮了一會,我被擠在了一個角落里。」

「我就是在那時發現那個電梯的。」

「我那時真的好累呀,累到出現了幻覺,我感覺自己在一個很大的舞台上,下面坐著一群不知好歹的觀眾,我說一句台詞他們就噓我一句,我走一步路他們就沸騰著叫我下去。巨大的探照燈打在我一個人身旁,只看的見無數的黑影,聽見的只是謾罵聲,但是沒辦法,我只能一個人把戲演完。」

「我終於走到了電梯旁,把行李放進去,鬆了一口氣,這時,一大團黑壓壓的影子擠了進來,我實在太累了,就閉著眼靠在電梯的角落里,希望睜眼時我已經在宿舍門外了。」

「可是,在黑暗中,我聽見滴的一聲,一個胖子帶著他同樣體型的兒子上了電梯,他穿著尖頭皮鞋,傲慢地昂著頭,像是聽不見電梯不停發出的警報聲,就這樣持續了大概兩分鍾。」

「這時我睜開眼,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那真是全世界最可怕的眼神,你可以看見那些平日里偽裝的像模像樣的一個女人的丈夫,一個小孩的母親,爭先恐後地向一個女孩展露出了人類的獸性。我嚇壞了,趕快站起來提起行李跑了出來,眼睜睜地看著鐵門一點點關閉,胖子的小孩扯著眼皮,向我作了一個鬼臉。」

「第二趟,還是在那個角落,我祈求著這次一定不要有人再上來,可是,在那片黑壓壓的影子上面,忽然又添上了紅色的一塊。那是一個女老師,她笑著解釋說自己今天穿高跟鞋忙了一天,實在是堅持不住了,麻煩我能不能幫個忙再等一趟。我想把行李甩在她的臉上說,我為了來上個學,從縣里坐了整整四個小時的公交車,一個人提著幾十斤的行李走了幾里路,我實在是沒力氣了。可是,她是老師啊,我只能很自覺地把語氣放輕,說,那我再等等吧。」

「我看著電梯門又快關閉時,已經快哭出來了,我想起媽媽告訴過我,小地方來的小孩是不允許哭的,因為哭起來沒有城里孩子那麼熟練那麼好看,所以往往也沒那麼有效,。於是我就笑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笑到所有人都看著我,好像在看一個女瘋子。」

「林磊,你還在聽我說話嗎?如果還在的話,你應該就會記得那天你也在電梯上,那天你穿了件和今天一樣的白T恤,黑色牛仔褲,一雙快開膠的帆布鞋,鞋底露出一半來,一點也不像一個救世主。可是你那天走了出來,右手大拇指按住開門鍵,左手把我的行李一件件領進去,我看著穿紅裙子的女老師的臉變得慘白,然後你走了出去。一分鍾後,我和我的行李去到了樓頂。」

「從那一刻起我就覺得,你是整個學校最酷的人。」

三  末日快樂

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禮物是馮佳慧送給我的,那年我13歲,比哈利波特收到他的第一份生日禮物還要晚兩年。那是一個粉紅色盒子,又長又扁,頂端扎著斑點狀的紫色拉花,隱藏在我課桌的「碉堡」之中,像戴著紫色蝴蝶結的貪吃蛇被自己過長的尾巴繞暈了路。里面裝著的不是光輪2000,海德薇也沒有從盒子里飛出來繞著教室打轉——盒子里面靜靜的躺著一個筆記本,扉頁上畫了一個歪歪斜斜的鋼琴,鋼琴上方,是馮佳慧聲稱練習了大半年的七個「花體字」。

「生日快樂,藝術家。」

哈利波特在11歲時收到了一把名叫光輪2000的魔法掃帚,沒過多久就被自己摔成了碎片;我在13歲時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禮物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筆記本,但是我決定不要像哈利波特一樣馬虎,這個筆記本註定會跟著我一輩子。

就著這個筆記本,我開始寫作了。我寫學校里發生的一切好笑的事。比如平時脾氣很臭的劉老師被姜輝看見一個人在辦公室里搜索「如何嫁給高富帥」。向坤半夜起來夢游喝了三罐牛奶,還把其中一罐澆在了張琦的臉上。這些都是素材,我會在此基礎上添油加醋自由發揮,並在文章末尾畫上一個小的火柴人四格漫畫。我的唯一一個讀者當然是馮佳慧,她會在下課後迅速坐到我的身旁,然後攤開雙手,我對她說:你去小賣部幫我買一包鍋巴我就給你看。十分鍾內從四樓跑到小賣部再從人堆里三進三出基本上是個不可能的任務,但馮佳慧每次都完成了。因為此特長,她在運動會時被推舉參加一千五百米長跑,毫不費力地拿了冠軍。我覺得馮佳慧應該感謝我,是我發掘出了她長跑的潛力。

一天體育課後,我的筆記本消失了,過了一會,本子里的故事化為了數學課上的竊竊私語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而這時站在講台上的正好是劉老師,她正在質問一個同學為什麼沒完成作業,反常的是,這個同學卻一點也不害怕,臉上反而帶有一種蒙娜麗莎式的微笑。然後大家都開始互相說話,誰也沒想提高嗓門,但漸漸地不提高嗓門對方也聽不見了,還有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你們別吵啦!劉老師要找高富帥!下課鈴響了,劉老師哭著跑出了教室。

這次事件史稱「11 23大革命」,劉老師親手建立的班級地獄宣告瓦解,我也從此被奉為民族英雄。但是英雄就是用來背叛的,所以當班主任老曾問是誰傳出來的消息時,這幫人的眼珠子便齊刷刷地轉向了我。

最後,我被罰掃了一個月的廁所。但另一方面,大家好像還有點良心,對我的態度明顯比以前好了很多。更重要的是,我擁有了人生中第一批讀者,並形成了一套專業的盈利流水線———我寫好一個故事,由馮佳慧做市場調研,確定班上哪些人要購買付費內容,在筆記本上做好統計,然後下課交給客戶,每人每次五分鍾,一次三包辣條。(在學校物資匱乏,五角球三包的辣條自然成了最受歡迎的零食,慢慢地,也成為了學校里隱形的硬通貨。)隨著用戶量逐漸增大,馮佳慧還在右下角畫了一個圈,用作評論區。慢慢地,評論區也活躍了起來———有催更的,有吐槽情節不合理的,有罵劉老師是個傻逼的。但其中最多的,還是一串接著一串的「哈哈哈哈哈哈哈」。第一次,我感受到了被接納的感覺。

老曾說,班里准備選送一個同學參加省里的作文比賽,大家一致舉手提名我去,全票通過。在一片手的海洋中,我又一次准確地識別出了班花的那一隻,在我眼前搖晃。我在心里發了狠,決定使出全力寫出一篇完美的作品來回報大家對我的信任。

2012年12月20日,我在教室里通宵趕稿,馮佳慧逃寢出來給我打手電。我們躲過了保安的第一輪,第二輪,第三輪巡邏,終於在十一點半大功告成了。這時,馮佳慧說:「老林,你知道嗎?夜晚的時候站在學校的天台上,能夠俯瞰整個城市!」

於是我們就去了天台,卻只看見遠處電塔的燈光,周邊有股淡淡的焦臭味。

「爬上去會害怕嗎?」她問

「一開始會,但爬的越高,就越失去了高度的概念,因為在那個時候,你只會考慮怎麼邁出下一步,恐懼逐漸讓位給注意力,到那時,你只會聽見風的聲音。」我掏出兜里的紙飛機,扔向電塔下方的城市。忽然,順著紙飛機飛行的軌跡,城市的燈火漸次亮起,把天空照射的宛若白晝。樓下吃夜宵的混混率先歡呼起來,然後是做手抓餅的趙叔,冷的不敢睡覺的流浪漢…之後便是一聲巨響,一朵紫色的花在天空中炸開,碎渣掉落在我們的頭頂,使我們看起來像是兩個麵粉做的人。如果,此時你也正巧在樓下,請抬頭看一看,你會看見一個如同精靈般的女孩在嚴密的建築物中間自由地跳動,那個女孩就是馮佳慧。

「噯,老林,今天是什麼日子啊?」

「好像是瑪雅人預言地球成為宇宙廢品回收站成員的第一天。」

「那麼,祝你末日快樂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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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參賽作文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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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進去里城以前,我又看了看城牆上的巨大浮雕。圖案是兩條巨大的魚口,含著一個圓球。頭部占據整個視野的四分之一,干癟的眼眶里面卻沒有眼球,空洞地注視著破敗不堪卻養育了百分之九十五海底公民的外城,兩條又粗又長的觸角如爬山虎蔓延整個城牆。這兩條魚是我們的祖先,是開辟海底王國的神,他們口中的圓球就是我們的家園。

城市分為里城和外城。爸爸告訴我,黃昏的時候漂在浮雕上,如果正好夕陽落在里城和外城的交接處,就會看見里城的影子。在他還年幼的時候,見到過一次,爸爸說:我就是為了那一刻而活著的。

爸爸和里城所有居民一樣,做著修建里城外浮雕的工作。作為海底世界的公民,我們的生活都是圍繞著「教」進行的。每個禮拜一早晨,所有的魚聚在一起,聆聽主的教誨。然後從周二工作到周六,周天外出尋找一周的口糧。由此循環往復,渡過一生。

但是我除外,我不用工作,並且能夠自由進出里城,在外城人民看來,這是無上的光榮。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出生時身體兩側耷拉著一對血淋淋的翅膀——爸爸說,在我的翅膀完全成熟那天,將由主親自為我帶上桂冠,台下簇擁著所有的海底居民,每到那一天,天空都會呈藍紫色,倒掛在水中,如同一塊琥珀住在了大海的眼睛里。

我的思緒如同水母的胡須飄的太遠,回過神時,衛兵已經護送我到了教堂。我推開門,伴隨的是一聲綿長而古老的「吱…」,然後是一條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走廊,灰塵漂浮在我眼前。我不知遊了多久,才看見一塊不透明玻璃上閃著燈光。一隻古舊的大掛鍾移動著時間的腳步。我看見玻璃上貼著這樣一段話。

「把眼球放進眼眶里就能哭泣,把身體附在尾巴上就能尋歡,把汗水流在城牆上就能重生。見過被拍打到岸邊的帆船,在海底被啃食的鯨魚,都在被惡意強暴。嗜血的鯊魚,水母交配前的死之舞,都在蠶食善意。經歷沒有勝利者的戰爭,沒有陽光的海面,倖存比死要來的痛苦。」

教堂里已經有了好幾條魚,他們都是里城來的孩子,這個一眼便知,聞味都聞的出來。其中一個叫奧席,他是前任大主教的第四十五個兒子。當年主教為了鞏固自己的家族地位,拼了命也要擁有一個帶有翅膀的兒子,於是尋遍了整個里城,找到「有潛力」的女人跟他交配,於是就有了奧席的四十四個哥哥。大主教因為疲勞過度加上長期的壓力染上了一身病,還沒等到奧席出生就已經去世了。

「那個人就是個傻卵。」奧席則是這樣評價自己的大主教老爸。

「不管這麼說,你因為你爹的關系不愁吃穿,有僕人給你打理一切,過的可是相當滋潤。」

當我指出這一點時,奧席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可是卻找不到詞語來反駁我。過了一會,他拍了我的肩膀,走,我帶你去看個東西。

我們游出教堂,看見了華麗的宮殿,每棟仿佛都是透明的冰塊,有我父親漂浮在城牆外等待看一眼里城影子時想像的一切。

奧席輕車熟路地帶領著我來回穿梭,聽著教堂的鍾聲響過第一輪,第二輪,奧席說,現在大主教一定在教堂里氣得罵髒話。

我們來到土地利用率極高的里城少有的一片荒地。我看見一個長相奇特的怪物出現在我的視線盡頭,其整體呈金色,但在水中浸泡敗色後稱其為黃黑色應該更為合適,其最上方上面貼了一張紙條,歪歪扭扭地寫著應該是人類的文字,看起來浸泡在水中的時間還不長,卻腐爛的相當厲害。它就孤零零的停在這里,停在一片繁華之地的冷清處,如同一個失去郵件的郵局。

奧席打開位於怪物下方的翻蓋,奧席說這是怪物的嘴巴,里麵包含著黑白相間一共八十八顆牙齒,排列的整整齊齊,更神奇的是這些牙齒還能按下去,一種奇怪的語言。

「他說什麼?」

「好像是餓了。」

奧席出去找了點海草,塞進他的牙縫深處「抱歉,暫時只有這些啦。」

我按下另外一顆黑色的牙齒,又是一聲。

「他說,嗯。」

我們試著按過了怪物所有的牙齒,大概把握了他的性格——這是個極其古怪而有趣的怪物,他時而怒吼時而傻笑,時而憤怒時而快樂。更神奇的是,根據按動其牙齒的順序不同,發出的聲音和表達的意思卻完全不一樣。奧席表示,我和他現在有了一個光榮的使命———教怪物學會我們的語言。

從那天以後,我們每天在教堂做過禱告以後都來這兒給怪物送吃的,因為我們認為首先要營養跟得上才能從根本上解決他的口齒不清問題。奧席說,在按下第一個黑色牙齒後怪物發出的聲音最動聽,我們便給他取名叫「哆」。他每天要吃好多好多東西,肚皮還時不時有節奏地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像是打了一個又一個正方形的飽嗝。哆學東西學得很快,很快就知道了怎麼和我們進行基本的交流,而且他說話速度很快,還很有節奏感,像唱歌一樣。奧席說,哆上輩子一定是個游吟詩人,只有詩人才願意坐在石頭入定好幾天。」

五 雲朵

學校要申請世界上人數最多的腰鼓舞的金氏世界紀錄,馮佳慧自然也是其中一員,她總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什麼活動都願意去參加。我則完全相反,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我聽見操場上傳來一陣轟隆隆的擊鼓聲,緊跟而來的當然是掌聲,校長激動地宣布活動成功,從此以後地球上便又多了一個無用的世界紀錄。

參賽作文被老曾壓在手里不往上面交,他說這個結局太消極了,上面的人不喜歡這種調調的文章,讓我改一個光明的結局,可是我怎麼也下不了筆,在我13歲的人生體驗中,舒適的認命當然要比痛苦的掙脫要好。我想到在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在幹活的時候忽然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我那時嚇壞了,抱著頭躲在角落里,看著她的臉變得越來越蒼白。我很怕失去媽媽,但又什麼都不敢做,沒有打120,沒有出門找鄰居求救,我只是躲在那里,好像一切都與我無關。

」老林,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放學一起騎車回家的時候,馮佳慧問道

馮佳慧的父母忽然就搬來了城里陪讀,臨時做著送外賣的工作。她也自然不用住校了,但她的狀態反而越來越差了,老是一個人坐在座位上發呆。班里的氣氛很詭異,好像房間里有一隻看不見的大象,但所有人都不說,包括她自己。

到底是誰呢?馮佳慧對所有人都是那麼友善,到底是誰會霸凌一個沒一點壞心眼的傻姑娘呢?正想著,班里有個男生突然跑進教室告訴我:「林磊,你爸來學校了,剛從辦公室出來,馮佳慧她爸媽也在!」

我的腦袋「嗡」了一下。

辦公室與教學樓是連著的,但是東西兩棟樓完全是兩種氣氛,像是懸疑片里主人公從明亮的臥室潛入了地下室,安靜地讓人沒有安全感。辦公室關著門,我不敢進去,試著扭了一下把手,露出一個縫隙,我看見老曾拿著一支煙坐在板凳上,窗簾拉著,三個大人低著頭,看不見他們臉上的表情。我覺得我快窒息了,鈴聲像是被凍住了一樣遲遲不響。

突然門開了,我爸陪著笑臉說:「麻煩您了曾老師。」然後像是沒看見我一樣徑直走了。

其實他是看見我了吧,我想。手心全是汗,像蛆一樣爬滿整個手掌,好惡心…好惡心…我去到廁所里洗手,洗到手生疼,手心堆滿了血絲。我看見馮佳慧的父母在辦公室門口長大著嘴巴,幾乎要把她吞下去,這時,我才發現馮佳慧這段時間瘦了好多,兩頰明顯地凹陷下去。她住校的時候,每天都要陪我從停車場走到校門口,再回食堂便只有幾個素菜能打了,我問她,她笑著說正好當減肥了。我想說,馮佳慧,你瘦了一點也不好看啊。我抱著頭躲在水池旁,聽著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大,我想動,卻什麼也不敢做,一如很多年前媽媽倒下的那個下午。

姜輝帶著他的兩個朋友進了廁所,看了我一眼說,放學後來一趟籃球場,找你有點事。

今天是個大晴天,卻總是有幾朵烏雲圍繞在太陽四周,不時聚攏散開,這使得籃球場上所有人的臉色變得忽明忽暗。就像此刻太陽下,三個巨大的影子把一個又瘦又小的影子包圍住。我看著三個影子向他走過來,我試著轉移注意力,望向遠方的電塔上的雲,襯著無暇的藍。

姜輝從口袋里掏出幾張衛生紙,里麵包著三支香菸和一個打火機,點燃,沒有過肺就吐了出來,笑著咳嗽起來,我瞟了姜輝幾眼,目光重疊了在一起,他緊緊地盯著我看,把我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掃視了一遍,然後嘆了口氣,說,「你小子憑什麼啊?」

他走過來,鎖住我的脖子,湊近耳朵,聽著我喘氣掙扎,和他的兩個跟班笑成一團。我覺得自己的脖子快被勒斷了。

「你猜老子今天為什麼要找你?」姜輝說

我想了半天,不確定的說:「因為馮佳慧?」

「就那臭婆娘?你真別侮辱我。」

我感覺空氣越來越稀薄了,這個時候求饒的越早越好,我趕緊搖頭表示不知道。

「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記得上次因為什麼我把你關在音樂教室里嗎?」

那是上音樂課,老師一直在講枯燥的樂理知識,坐在下面的同學們要麼走神要麼在開小差,那天的班花扎著一個雙馬尾,比平時還要好看許多,我拿出筆,在教材的序言那頁畫了起來,因為太過專注,我沒能意識到身後多了一個腦袋———姜輝把整張畫看了個清清楚楚。

「劉穎?」

姜輝把一個煙圈吐向空中,然後把煙屁股狠狠投飛,大聲吼著說要喝可樂,跟班趕緊跑去旁邊的小攤買了一罐,他拿著可樂一口喝光,眼睛一直盯著我,里面充滿了血絲。

「來單挑。」

「…你說的是打球,還是?」我感覺自己的臉有點干。

姜輝一拳打在我的肩膀上,我跨下一級台階,卻沒能躲過另一拳。然後是第三拳,第四拳,像是跌入了雲朵中,我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跌坐在地上,一雙黑褐色的手臂把我環抱起來,姜輝一腳又一腳踢在我的肚皮上,像是打鼓。他一邊踢一邊吼叫,隔壁場的初一學生早已不見蹤影。

「老子為她付出了那麼多,每天接送她上下學,買了那麼多禮物,她憑什麼會喜歡上你啊?!」

天空中的雲被擊打成碎絮,變成雨滴落在我的臉上,漸漸的,拳頭和雨滴在我的眼睛里合成了一個接一個的三角形,往腦袋上砸。我試圖抬起手臂,卻如同體育考試拿實心球一樣困難。

後來,馮佳慧的位置一直空著,我終於知道了是誰組織班上的女生霸凌她,也知道了是誰把我和她在談戀愛的謠言告訴老曾的了。劉穎,也就是班花,我們班女生的話事人,在所有人眼里都完美無缺的女孩,最後居然是為了我,傷害了我人生中第一個朋友。我的筆記本,在另一個體育課後,成為了一堆碎片,躺在課桌上。我看見每一片碎片上都殘留著一個「哈」字,我忽然意識到了當初是誰把我的筆記本拿給大家看的。

漸漸地,大家像是忘記了馮佳慧這個人曾經存在過,該玩該鬧,該大笑的時候大笑,該沉默的時候沉默。隨著馮佳慧的座位被撤走,那頭房間里的大象終於倒下了。劉穎喜歡上了另一個在那段時間出風頭的另一個男生,並跟他談了一城短暫的戀愛,又去尋找下一個獵物去了,姜輝每天都很生氣,時不時來找我的麻煩,好像來找一個沙包,每次被打時,漫長的想像都我在我腦海里生長,馮佳慧現在在哪里了,她還喜歡笑嗎,是不是還是吃不起葷菜還逞強呢,拳頭打在我身上真痛啊,但是每一拳打在我身上,我自身的罪孽就好像小一點。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畫著一個鋼琴。

六 參賽作文(下)

「日子一點點過去,無聊又枯燥,距離典禮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教堂進入了緊張的籌備階段。內城門外搭建了一個巨大的台子,父親日日夜夜地操勞著,他時不時給我寄信來,說日子好像越來越亮了,等到天空與海底完全重疊在一起時,我們父子倆就能相見了。只不過那時我在台上,他在台下。

我們每天都要接種一種藥劑,褐綠色的,每打一針身體就軟一點,翅膀就變大一點。我的朋友們慢慢地變少了,一開始幾十上百個候選者的禱告聲,聲音穿過教堂能讓過路人嚇一跳,現在,教堂稀稀拉拉地坐著可能只有十來個,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奧席說,再多堅持幾天,就能看見神了,聽說他的眼睛像月亮一樣明亮,和門外的浮雕完全不一樣。

哆還是老樣子,心情好的時候說很多話,不想說話的時候則一言不發,但是他始終是我和奧席的朋友,只有和他倆待在一起的時候是放鬆的。

典禮終於到了。

參加典禮的魚的數量最終定格在了十條。我們看起來瘦秧秧的,一點也不像將要成為站在海底世界頂端的魚。

天空總是在世界運轉發生改變的時候變成這樣,大家都說是神的旨意。外城門口張燈結彩,這是每十年,整整十年外城人民能夠休息的一天,整個海底世界的公民,或者說,底層公民們匯集在一起,把他們親自修建的那個巨大舞台圍繞起來,大家開始唱起歌來,是勞作的時候經常吼的那首號子。

該上台了,我是最後一個,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憔悴不堪,卻穿著一身華美的袍子,好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我很開心,一部分是因為等到了這一天,更大一部分則是因為終於要看見爸爸了。

奧席在我前面一個上台,上台前,他對我比了一個大拇指,我向他笑了笑。

忽然,歌聲消失了,典禮的喧囂聲也消失了,靜的可怕,衛兵說,該你上了。

我忽然發現他的眼神中透露著一絲憐憫。

我穿過走廊,聽見自己肺部換氣的聲音,還是靜,我想起小時候和朋友們玩捉迷藏,我躲在一大片海草下面,一開始還很得意,但隨著天色一點點變暗,還沒有人來找我,我開始著急了,一條鯊魚從我旁邊游過,我把呼吸完全收進鰭里,以為自己命止於此了。現在的靜和那時的一模一樣。

「1,2,3…」

我游出了走廊。

我看見了神,以及傳說中與天空相接的海底顏色,但是那並不是琥珀色的,而是血紅色的,神也沒有月亮一樣明亮的眼睛,而是和浮雕上一模一樣,乾枯的眼眶是一個黑洞,眼皮飄盪在水中。

我看見奧席和我的朋友們渾身是血的躺在舞台上,身邊是彩帶和我們拼了命豐滿起來的那雙翅膀,他們的頭上都帶著那可笑的皇冠。

神說:「過來,孩子。」

我的血好像冷的凝固了起來,忽然明白了這一切的最終目的。為什麼典禮要每十年舉辦一次,為什麼要為天生帶有翅膀的魚舉辦典禮。十年是一代魚一生的壽命,這一代去世後就沒有誰知道這個典禮的真相了,而這個真相就是:切斷飛魚們的翅膀,來警告公民們,任何試圖逾越階級的嘗試,任何試圖沖出世界的標志,比如這雙翅膀,都是徒勞的。

我看見了我的父親,他絕望地被一群衛兵擠在第一排,我從未覺得他像今天這樣蒼老。」

「過來吧孩子,這就是你的命運。」神說

七 飛魚

「林磊,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沒了我的日子是不是很不好過呀,嘻嘻,以你那個倔脾氣肯定不會承認的吧。如果你有了更好的朋友,我不會埋怨你的,每個人都能陪各自走一段路嘛。我現在在鄉里的那家中學,過得很好,大家都很喜歡我,情緒也終於穩定下來了,數學上次考了班上的第一名,語文和英語嘛,你知道一直是我的強項,還有我知道以後要做什麼啦!我想當老師,像老曾那樣好的!你可別埋怨他噢,我爸爸說,老曾他已經盡全力尋找了解決方法了。我感謝你和我一起走過的那麼多路,從宿舍到食堂再到教學樓,你是我見過的最善良最有趣的人,你讓我枯燥的前半段初中生活像魔法一樣有趣。

對了,還有一件事一直想給你說,但是又怕你生氣一直沒告訴你,老曾說的沒錯,你那篇文章實在是太喪啦!我最近把腦袋都憋小了,給這篇小說寫了一個新的結局,你看看吧!」

                                                                                                                                                                                          你的好朋友,馮佳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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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誰?

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遠處跑來,因為長相過於奇特,所有觀眾以及神都向那邊望去,他帶著巨大的身軀,渾身散發著金色的光芒。那是哆。

他兩下三下把衛兵打翻在地,叫喊著沖上台來,憋了一口氣,開始唱歌。

「飛起來,不要害怕血的顏色。

飛起來,不要在垃圾與泡沫中被埋沒。

張開翅膀,去把所有的不公與現實給打破。

飛啊,去追求自由吧

飛啊,去獨自一人,對抗神的水族箱!『』

「對抗神的水族箱!」哆握起拳頭,在空中揮舞著,然後就被一顆子彈穿過了心髒。

安靜。

「1,2,3」

「對抗神的水族箱!」

所有海底公民大喊起來,如同一道波浪,把衛兵沖的七零八落,大家沖向舞台,把神扔到台下,然後一人一腳把他的頭骨踩成碎片,內城城門在大家的合力沖擊下轟然倒下。那個大家夢寐以求的烏托邦,被戳穿成了一堆泡沫。

「去吧,孩子。」」爸爸說

我真的能飛起來嗎?

我試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都重重的跌落在了地上,大家繼續為我唱著歌,奧席和我的朋友們躺在地上看著我,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抖動身體,感覺到身體兩側有兩把刀子,來回捅動我的傷口,我深吸一口氣,漂浮起來,看見耷拉在身體兩側的翅膀擺動起來,帶來一陣舒服的微風,一滴滴血珠滴落在大家身上,我向大家揮揮手,在歌聲中沖出海面。」

姜輝走過來,把那封信舉在空中,吹著口哨「你們看,醜女又給孬種寫情書嘍!」

「1,2,3…」

我好像回到了父親逼著我一直洗手的那個晚上,那個比黑暗還要深的影子在我身後,我拿著鋼絲球瘋狂搓動著手背,全是血,他不說話,只是說著那句話:「繼續。」

我的身體開始發抖,慢慢變大,高過那個影子,然後我狠狠剁了下去,把他變成了一堆碎片。

我把姜輝按在身下,一拳,兩拳,像是把靈魂都附在了拳頭上,幾個人沖過來把我按翻在地,我掙脫開,任由多少人壓在我身上依然不停下揮拳。老曾帶著保安進了教室,他們把我推在牆上,好痛啊,我的眼睛什麼都看不清了。

但是在失去意識前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大海,一隻飛魚,對,就是我的那隻飛魚,沖破海面奔向天空,我聽見他喉嚨里血泡流淌的聲音,好像我自己也在天空中飛翔,好像我自己也在天空中飛翔。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