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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言故事丨水晶唱片

濾嘴上的焦褐色和我嘴里的生澀感提醒著我,這邪惡的煙霧正在侵害著我與生俱來的權利——肺部的運動與心髒的跳動。但這對我脊髓里流淌著的符號卻是有益的。煙霧被吸進肺里,以某種形式在身體中內化為破碎的旋律。旋律攀上我的脊椎,欣喜地奔向我中樞神經最隱秘的部分,一寸一寸地激活那些失落的符號。

啵、啵、啵、啵、啵……

你聽得到嗎?那些肺泡隨著旋律迸裂出的八分音符。

邪惡的節拍,邪惡的天性。如果是足夠敏銳的人,應該能夠從吐氣的瞬間感受到這種內化效果的余韻——從而感受到不可思議。而通過這種不可思議的抽離感,也可能從中看出這種內化效果。

「思想的歷史便是苦澀的歷史。[1]」她壓了壓自己的漂亮的蒂羅爾帽,倚在我看不見的角落自言自語。

我不理會她——因為我根本也聽不見她說了什麼。

破碎的旋律,破碎的真理。它們從我的脊髓深處向外擴散,直到我的指尖。於是我指尖的觸感化成一種絕妙的靈感,這才使我得以在空白的五線譜上敘述不可敘述的神聖。我能深切地認識到我並非我靈感的創造者,我更像是一種媒介,一個抄寫員——一位虔誠的反對者。反對某種偽裝,反對那些浮於神聖之上的矇蔽。但大部分作品都沒好到令我滿意,託居於旋律中曾讓我一度失語。作品便是藝術家的化身,是藝術家沉默的辯護;是藝術家世界的出口;是向著真理的窄門。所以我不被允許與任何庸俗軟弱相像,有了作品,我才是我,於是——藝術才是藝術。

藝術是要被拯救的。無數個世紀已將它磨損殆盡,我們對藝術過於瞭解以至於無法再相信藝術——無法再相信任何表達形式。

無法溝通、不可理喻。

只有真正的天才,純血的天賦才能驅散盤踞於西方大陸的病痛。

我收到了一個包裹。

包裹來自昆恩·麥肯托什(Quinn Mackintosh)。昆恩先生是當代的謝爾蓋·佳吉列夫[2]。他本人也許不算上個天才的藝術家,但肯定是位優秀的藝術活動家。他資助的青年藝術家涉及領域之廣,影響力之深都無不讓人欽佩。敏銳的品味,來自非凡的出身與高貴的靈魂——他的脊髓里也刻著符號,或許他無法作為他符號的播放裝置,但他一定能感知到。感知到自己椎管里,頸髓第三段到胸髓第二段之間有什麼東西在向他輕聲低語——那便是天賦。

同樣,他也是我的資助者,我為數不多的朋友。幾乎每隔一兩個月,我就會向他寄一些樂譜。他對我也很寬容——寬容得讓我感到羞愧。他回信很快,大部分時候還會附上一些錢。

不過這次的包裹不是回信,只有一個扁平的檀木匣子,木匣被泡沫紙裹得嚴嚴實實。我從帽子手中接過小刀,准備劃開這層讓人呼吸困難的透明包裝。刀刃透過塑料抵在木頭上的聲音讓我有些愉快,這令我感到自己好像正在對抗著什麼,阻力、硬度或是什麼別的實在經驗。

我有種預感,這久經年月的木製品中是什麼極重要的東西。精緻的蠟封好像在對我說它有多麼不同凡響——一經出世,便能橫掃世紀之痛[3],哪怕21世紀的那次還沒發生。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它,木匣里面躺著的是一塊閃爍的環狀物,晶瑩剔透。冰冷的觸感帶著幾分這種材質特有的細膩,中間的洞孔邊緣極薄——但不用擔心,它絕不脆弱。這是水晶製品,如果你輕輕彈指,它必定能發出清脆悅耳的音色。

這是一塊水晶唱片。

在電子播放器已經實現極高解析度的時代,一塊水晶唱片不僅是對聲音再現的極致追求,更是對舊日光輝的一次屈膝行禮——對抗一種沒有未來的潛力。

柏木花枝樣式的紋路裝點在唱片的四周,中間刻著身著鬥篷的墨爾波墨涅[4],左手拿著一把滴著血的短劍,右手則托著一副面具。那面具刻畫得尤其生動:一副乾瘦的面孔咧嘴笑著——熱情到痛苦,眉宇之間蠻橫驕縱又十足殘忍。我注視這副面具時感到心驚肉跳,又有些難以按捺的興奮。昆恩先生沒對此物進行過任何的說明,甚至從沒提起過它。但我幾乎確定了這東西一定意義非凡且極有價值,一塊刻著如此特別悲劇繆斯的水晶唱片?外部的符號和邪惡的煙霧刺激著我的邊緣系統,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啵、啵啵啵、啵啵、啵……

來自脊髓的沖動順著神經系統呼嘯而過,肺泡亢奮地想用自毀這一方式來催促我,催促我快點,快點把這張唱片放進機器里。

午後三點,餐廳里的大部分客人已經開始享用他們的餐後甜點,只有坐在室外的兩人姍姍來遲。烤兔腿上的肉被老人手中的刀叉有條不紊地切開,剃下。一個個裹著黃芥末醬的肉塊整齊地排列在餐盤上。這位醫生使用餐具的方式算得上行家,兔腿漂亮地骨肉分離——當然這也要多虧了廚師恰到好處的火候。小巧的腿骨被擺在餐盤中間,切成拇指大小的肉則成環形擺在骨架的周圍,像是在做什麼出土文物的展示。終於,老人開始一塊塊地將肉送進嘴里,偶爾沾沾廚師為其搭配的紅薯泥。在老人的對面,同樣被剝奪了週日休息時光的青年人低頭不語,他面前只擺了一小碟薯片和一杯汽水。老人很快就吃完了一整隻兔腿。他很健康,哪怕他頭發已然花白,臉上皺紋堆累。但他拿刀叉時紋絲不動的手和這副好胃口還是出賣了他——這老人還遠有得可活。

「因為那個叫麥肯托什的蘇格蘭佬?」 老人輕輕將身子向後靠了靠,繼續說:「我看你今天不想明白這事是睡不好覺了,是不是?」

「對不起,我以為您不喜歡在休息時間談這種事。」

青年面露歉意,頓了頓,說道:「我不明白為什麼把玻璃扎進耳朵里會讓人那麼開心。」

老人咯咯地笑了:「永遠別去試圖理解——你當然不明白。這類人的問題,幾乎是不可進入的。他們的世界封閉且不可滲透。」

年輕人說:「您是說,麥肯托什…是個瘋子?」

「Yes.」老人的眼睛沉了下去:「我只是個醫生,這只是我個人的診斷。人生在世,大家都對自己存在著不同程度的不滿,每個人都有患上心理疾病的傾向。或者說,沒有病理性變化的心理疾病,嚴格講很難算是『病』。」

就像老人藏不住他的健康,他同樣也藏不住自己的笑意:「這是人性的可愛之處,只不過有些情節特別嚴重的人需要重新搭建他們的世界來達到一種新的平衡——因為他們無法忍受。無法忍受實在界的痛苦與不滿足——以及自身位置的缺席。人必須在已有的符號系統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或者說被符號系統授予這個位置,這樣他才能作為一個社會性的個體存在。於是那些沒能被授予位置的人只能重新建構一個符號和價值系統,好把自己放在自己能接受的位置上。曾經有個病人把這種狀態稱作『包含不和諧的和諧關系』。」

「您覺得他患有解釋性譫妄?」

「Yes.」老人豎起一根手指。「But no. 我們還沒走那麼遠,人是不會那麼輕易就變成瘋子的。對於那些神經症患者,在這種時候,他們就會意識到自己『病』了。進而尋求一些消解,自覺地移情於一些替身——有些是外部的,有些是自己創造的。對於一部分有著藝術天賦的人來說,他們創造的替身有時候就成為了優秀的藝術作品。同時他們也就痊癒了——雖然他們從沒真正『病』過。」

「可他們最後會死,很淒慘地死。」

老人無視了這句抗議,繼續說到:「至於精神病患,他們的思考方式首先會喪失主體間性。自然他們也就不具備察覺到自己陷入異常的先決條件,於是自覺的自我淨化更無從談起。他們的問題太封閉了——不可進入、無法打開。於是他們的大腦就會開始不顧一切地建構隨便一種秩序——一個封閉的秩序、沒有出口的世界。他們不惜任何代價回到一種完美的封閉狀態而不自知。從此痛苦但滿足地活下去——或者死去。」

對面的青年很努力地壓抑住了自己的厭惡:「那如何…如何才能將他們拽回現實世界呢?」

沉默了幾秒,老人哼哼笑了幾聲。

「他們必須找到出口,找到這個完美的封閉的出口。像是楚門[5]逃離自己身處的世界——被二次構建的世界。若是想要從外界幫助患者找到出口,首先就需要理解他妄想的內部邏輯,然後再引導他走向現實和幻想的交點。然後,砰,幻想就破碎了——那會很痛,相當痛。再之後,他們就又會回到那個無法得到滿足的現實世界種繼續折磨自己了。從一種痛苦跌回另一種,作為一個正常人痛苦的活下去。」

「您難道還不覺得這是病嗎?」

「我的工作是為想活下去的人提供服務,而不是攔住一切要死的。」老人語氣輕蔑,「沒人逼他們做任何事,他們的追求太虛妄——所謂眼高手低。你知道為什麼那些追求無法得到滿足嗎?因為那些追求根本不會真的影響到他們活著,是他們自顧自去死。」

「您真不配做個醫生。」

太陽將沉未沉。

於是,她現身了。

她只有在我試圖彰顯其主體性的時候才會從最隱秘的深淵踱步而來。主體與客體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他們並駕齊驅地存在於我的脊髓深處,同時認知著兩個相悖的事實。我們憎恨著彼此,就好像太陽憎恨陰影,父親憎恨智慧。為了否定彼此,我們時時刻刻對著彼此的不合理進行著揭示。也就是說,我們都試圖指引我走向真理。

噠、噠、噠……

尖頭靴踩在石板路上,寬大的帽檐遮住了她的眼睛。帽檐下是那副我看過太多次的笑容——那副作弄我時才會露出的笑容。

她從陰影中一步步向我走來。

「思想的歷史便是苦澀的歷史。滿溢的知識、恥辱還有痰涎。如果不是這種讓你徹底癱瘓的自我膨脹,還有什麼救得了你呢?[6]」

我無法與她對視,我沒資格。她是赫爾墨斯主義與太陽生下的女兒中最殘忍的那個——每當我稍稍感受到喜悅或幸福,她就必定會來懲罰我,為我接種最苦澀的絕望。

「我不可愛嗎?」

她輕佻的聲音俯身到我耳邊,輕聲發問。

「我也不想這樣的,但你完全的不知悔改。軟弱、怕疼、好逸惡勞——讓我只好一次次來到你身邊。」

她身上有冷杉和香脂的味道。

「我很愛你呀。」

下一秒,我的身體離開了地面,隨即又馬上落在了石板路上。她切爾西靴的觸感烙在了我的側腹上,我就好像一隻被棒球棍擊飛的貓——在巨大的暴力面前被撕扯著碾碎。我不停咳嗽,受到沖擊的五髒迫使我在地上蜷縮著幹嘔,又逼著我大口呼吸更多空氣——我知道我已經完全喪失了抵抗能力。

「別擔心,千千萬萬次,我都會來到你的身邊,敦促你做最正確的選擇——最強烈的自毀傾向才能鑄就最完美的自我剝削。畢竟你——毫無天賦。」

是啊,千千萬萬次,我從沒有一次能夠真正否定她,即便我一直在假裝這樣。但現在不同了,現在這張水晶唱片賦予了我無上的…

「哈哈,你沒聽到那個胖子說的話嗎?那隻是個玻璃製品。」

這是她一如既往的詭計,她要否定我,她想擊潰我,她想讓我屈服。是玻璃的又如何呢?重要的是刻錄其中的……

她再次毫不留情地踢上來,朝著和上次相同的位置。

「無常與苦難的爬蟲,你本不該聽到這些。」她動作浮誇地摘下帽子,動人的長發輕輕飄落,嘲弄道:「你知道什麼對你最好嗎?」

她微笑著彎腰靠近蜷縮在地上的我,豎起手指貼緊自己的嘴唇,做出了一個「噓」的動作。

「那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為虛無——可惜你永遠得不到了。但,還有次好的,那就是——即刻去死。[7]」

說罷,她用腳踢開了裝著唱片的木匣。

接著,她把那個唱片踩得粉碎。

遵從脊髓里符號的召喚,我將刻著墨爾波墨涅畫像的唱片放進書房里的留聲機,把唱針靜靜地搭在唱片上,啟動這個古老又名貴的裝置。

……

空轉、空轉、空轉。

我和我的肺泡都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點聲音,虔誠地等待墨爾波墨涅為我演奏,演奏隨便什麼。

開始了,第一樂章,第一小節。

清澈的鋼琴聲從留聲機中涌現,掃空了昏暗沉悶的空氣以及混雜在其中的邪惡煙霧。

奏鳴曲式,結構恢弘龐大,充滿力度,降B大調的第一主題和第二主題柔美優雅的G大調更唱迭和。展開部有著精巧的對位音型,顯示部的高潮更是絕妙。

熱情的主題,精妙的織體。

第二樂章是活潑的諧謔曲,三段體。略顯晦澀,像是在現實與夢境的第三極上俯瞰。

古怪的想像,苦澀的賦格。

千千萬萬遍,我曾被這份高崇淹沒——是的,我認得它。即便略有變化,我依然認得出它——這是我的作品。

毫無疑問,我的作品。

不可思議,它竟這麼……偉大。偉大的佳吉列夫,我向您表示最虔誠的懺悔,您的天才毋庸置疑,您的修改……

砰。

旋律戛然而止。

唱針斷裂,針頭被旋轉著的唱片拖著飛了出去,像被拖在馬車後的屍體承受不住過於龐大的力量終於七零八落地飛散開。

在這昏暗的房間里僅持續了兩個樂章的光輝瞬間坍塌,毫無預兆地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本來馴良溫順的肺泡頓時叫囂著抗議起來。

咆哮、咆哮!

肺泡迸裂,每個小小的音符都在肯定著我卓越的音樂天賦和精巧的結構,同時又發泄著自己對現狀的不滿足——更多、更多!它們要我輕蔑一切,一遍又一遍地用我的天才將我的一切軟弱卑怯從內部揪出來,重重地摔碎在牆上以示自己的絕對權威。

之後呢?之後。

後面還有整整兩個樂章,我從沒意識到親耳聽到自己的作品竟會有如此的沖擊。我小心翼翼地從留聲機中接過這張熠熠生輝的唱片,仔細檢查著壞掉的唱針有沒有劃傷墨爾波墨涅的玉體。

之後呢?之後。

我必須立刻聽到後面兩個樂章。

出門,要出門。

最近的音像店在哪里?距離這里要穿過兩條大街,我即刻到——我會即刻到。忍耐一會,就一小會,我脊髓里的我。相信我,只需要很短暫的忍耐,每個人都會明白他們和我之間水平的鴻溝。當柏木枝桂冠無聲地落在我的頭上時,我的天才會喚醒所有的荒蕪。於是,肺泡里的八分音符再次向我輕聲低語起來。

熱情像一把利劍劃破了我的胸膛,燒灼感讓我覺得自己真的在血流不止。

奪門而出——好吧,我並沒有,我不想那樣做。

進入房間之外,踏入陽光所能觸及之處。雖然早已不是正午時分,太陽依然不肯讓出他對土地的統治。午後的陽光讓我頭暈目眩,耳邊滿是不協調的雜音。我腳步踉蹌,喪失了五分之三的方向感——我連走出自家門口的小巷都花費了不少的時間。

我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我的意志單方面的在要求身體動起來——我沒有一秒種是被允許浪費在這里的。我盡力地嘗試讓瞳孔重新聚焦,調動我的神經細胞,喚醒我脊髓里流淌著的符號——我的香菸呢?我摸遍了衣服上的所有口袋,終於在戒指的內側找到了那半包香菸。我急不可耐的抽出一支,點火——讓自己重新回歸於那些符號的低語之下。

「安靜多了,現在安靜多了。」我喃喃自語。

我決定花點時間和這些古老的符號們相處一會,也順便讓自己平靜下來。我把自己的身體往前挪動了幾步,坐在了路邊公交站小亭里的長椅上。

我舒服地倚著,吸入煙霧,享受著氣體順著喉嚨湧入肺部的輕微刺痛感。

啵、啵、啵啵、啵…

「能給我也來一支嗎?小夥子。「

他媽的,我剛剛回到這平靜的自棄中不到0.0001秒,這個惡心的世界就又要來再次侵擾我,毀掉我生活中的每一秒。

「謝謝。」

我的眼睛還沒移到他身上,他便已經自顧自的抽出一支煙吸了起來。我轉過頭看向他,他幾乎十足的平靜,舉著煙看向馬路對面。與我並排而坐的這位陌生人似乎六十歲上下,衣著有些陳舊但完全算得上得體。我只能把他的舉動理解成一種對我純粹的惡意,他的生活條件絕不需要向我討煙抽。

「你記得嗎,一百年前的今天,這個國家的青年也躋身進入了一戰的戰場。」這位陌生人依舊望著馬路對面空無一人的人行道,開口向我發問。

我記得嗎?我看上去像活過那麼久的人嗎?

「我們的時代在這場戰爭的五十年前就已經宣告落幕了,慘痛地落幕了。甚至那時目睹落幕的年輕人們也已半截身子進入黃土了。」他完全沒有等我回答的意思,邊抽邊說。

「而戰爭爆發後的兩年內,無數青年志願式的投身於戰場。在那里,在以文明為傲的土地上,年輕的生命數以十萬計的死去,就這樣死掉了500多萬人。」

他放下煙,繼續意味深長地發瘋。

「青年人們望向舊日的余暉,希望能找回法蘭西曾經的樣子。被一種理想主義所驅使,盲目地沖向自毀。」

煙熄滅了,他就漫不經心地把菸頭丟在路邊。

「每個人的起點都不是徑直向著自我毀滅而去的,我願意相信那些志願參軍的士兵每個人都有一份熱誠的夢。但這些夢落在現實中卻成為了撕碎人類一切尊嚴的地獄。」他哽嚥了一下,隨後將手伸到耳邊,在已經有些花白的頭發下面擺弄了幾下,隨後拔出了一個小東西。

那好像是什麼碎片,沾滿了粘稠的血。

「時至今日,我才終於領悟——夢,便是人類身上最大的詛咒。每片破碎的夢都將化為不眠不休的幽靈督促每個人走向不可避免的毀滅。」

我已經看不出那個東西的底色,它被已經凝固的血包裹得嚴嚴實實,而這個陌生人的指尖也理所當然地沾著新湧出來的血。

「所以我在把這些詛咒從身體里一點點拔出來——丟得遠遠的。」 他的表情沒有哪怕一點點變化,將那個惡心的碎片向馬路對面扔了出去。

我完全沒法理解,也不願想像他是從身體的哪里摳出了這個東西。

驚愕完全覆蓋了我的怒意,老人不會再說些什麼了,只是一直持續著這個動作。

純粹的瘋子,十足的危險,素質低下又虛無的老東西。太陽比我想的惡劣十倍,要展示如此駭人的東西來試圖擊潰我。我不該動搖,我也不能停下,沒有一秒允許被浪費。

動起來,動起來。

我抵達了,猶如尤利西斯[8]渡過墨西拿海峽[9]抵達陸地。

le mont-de-piété——這就是那家音像店。

我推門而入。

高聳的櫃台後面,肥胖的店主坐在一把高凳上,活像一個冰激凌球托在錐形的脆皮上。幾句寒暄後我便吐露了來意——請求向他借用一下留聲機。店主似乎一點也不驚訝,只叫我拿出唱片來看看。我小心翼翼的打開木匣,把這張閃爍的唱片遞給了他。我真他媽希望他能小心點,這不是他這種凡夫俗子能擔待得起的。他神情嚴肅地擺弄了幾下這個唱片,又抬起頭打量了我幾眼,便又低下頭去看了看唱片。須臾不到,他便遞回了唱片,兩片鮮紅油膩的嘴唇鄭重其事地講道:

「我很抱歉,這並不是水晶的。」肥胖的中年人面露難色,他似乎對他說的話很抱歉:「這件東西屬於一種玻璃製品,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

這句話聽起來像一種刺耳的音波,我的神經系統完全無法接受這信號一切的一切。嘈雜不協調的低聲嘲笑與爭論又無休止地在我耳畔深處爆發。那個聲音時而憤怒時而失落,最終變成麻木的重復。我甚至不能理解這幾個字的意思。

「即使您執意…我們也是不接收這種物件的,雖然它的確很漂亮。」

我怒不可遏。

但又擠不出半個音符。肺泡,胸腔中四億個肺泡都陷入了沉默,也許其中三分之一還在試圖發聲,但顯然對方是聽不到的。

沉默的噪音幾乎震碎了我的耳蝸。為了打消這種讓人眩目的音波,我緊繃著身體終於開了口。

「這他媽的…」

「冷靜,先生。」

「我理解您的窘迫,但天已經完全黑了,我們距離打烊——超過三分二十七秒了,如果可以,勞您大駕,移步店外…」

驚愕。

他那張肥碩的臉,那雙眯著的小眼睛竟然在我忍受噪音的時候只留意到了他庸俗房間里鍾表可悲的秒針。他不再看我,而是繼續翻弄起了手里老舊的書,好像是育兒一類的。一知半解又毫無天賦的東西,育兒?狗屎。簡直想像力匱乏,陳腐,軟弱,業余且萎靡——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人性。

我丑態盡出,是個真正的失敗者。

現實像一把利劍劃破了我的胸膛,怒意讓我覺得自己真的在血流不止。

我身上的每一支羽毛都在狂怒、狂怒!

奪門而出——是的,太陽擊潰了我。

我要抽身出去,從被人注視著的每個角落抽身。

我必須逃離這里,逃離每一種可能。

我要去親自拜訪麥肯托什先生。

這或許有些唐突,但我無法忍受如此遭遇,就好像無法忍受潔白無暇的襯衣沾上任何一滴污物。

我緊緊夾著唱片全力奔跑,跑向麥肯托什先生所在的街道。我穿過一座又一座訴說著舊日神話的廢墟,他們被一層又一層的黑炭灰遮住了本來可敬的色彩。我擠開那些夢與鄉愁的掮客穿牆過去,我不想接受失敗,但更痛恨接受消解。於是我只能越過去,越過香菸,越過麻木,越過每一份掮客們奉上的停戰協議,我甚至幾乎越過語義的桎梏。很可惜,在抵達最後一個拐角之前,我踩上了什麼細小堅硬的東西。全力奔跑的我就這樣滑倒,摔在了最後一個拐角之前,我幾乎已經抵達了——只要越過那個拐角。我抬起頭,用雙臂撐起身體,發現身邊竟滿是些細小的碎片。那是一種黯淡無光的碎片,似乎是什麼脆弱的東西被踐踏後的碎渣,上面厚厚的沾滿了血跡。

「所有抽象的、必須的門都在我面前關上了。

街道上我看到的每個假設都刷地拉上了窗簾。

我找到了巷子,卻找不到他們給我的門牌號。[10]」

於是,她現身了。

太陽將沉未沉。

愛曾經是可能的,但對我們來說已經太遲了。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等疼痛與屈辱完全釋放了我的意識,使思考能力重新回到我脊髓連接著的大腦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與太陽為敵、與勝利者為敵、與地球自轉為敵。

我失敗了,徹底的…也是理所應當的。

思想的歷史便是苦澀的歷史,所以思想只能活在陰影里。

從此生活便是對失敗的演繹——一種低俗的阿提卡悲劇。

知識扼殺了行動,行動離不開幻想的矇蔽。

可笑的彌賽亞主義,熱情到痛苦,而我的痛苦竟會毫無感染力。

我早知道那是玻璃的,不是嗎?最初,沒有一個天才是自知的,但沒有一個見過天才的凡人是不自知的。正因目睹過他人如何飛翔,自己才再也無法走上正軌。而地面上的痛苦永遠不會為人知曉,你的痛苦終歸只不過是你的痛苦。

夢被擊碎,烏托邦被玷污。她把我徹底殺死,一走了之又隨手拋棄,扔在了空無一人的街道上。

我想逃出去,但沒有一扇門不是閉著的。

那塊閃爍的唱片,已經變成了黯淡的碎片。

空轉、空轉、空轉…

我慢慢爬起來,跪在碎片面前,它們沒有哪怕一片仍然閃耀著。我絕望地嘗試把他們拼湊起來,可我根本看不到上面本該對我微笑著的墨爾波墨涅,我只能看到玻璃碎片映出的悲劇面具——一副蒼白乾瘦的臉與多年煙漬造就的骯髒的牙齒。每次觸碰那些黯淡的破碎只會讓我的手湧出更多的血。街道是多麼安靜,甚至能聽到鮮血溢出時的旋律,還有它滴在唱片上的聲音,還有唱片發出的聲音。

是的,柔美的月光終於飄落在水晶唱片上,碎片在黑暗的靜默後迎來了屬於陰影的閃耀。細微地,難以觀察地,甚至談不上聲音——演奏開始了。但那聲音太輕、太無力,它還是難以稱得上是聲音。我只能讓它繼續貼近我的耳框——圓號、提琴。我認得這個旋律——這是我的旋律,是我聽過千百遍的旋律。我又接連撿起了無數碎片,一片又一片——不讓任何一小節遺失。那旋律越來越強,越來越清晰,我也越來越認得這個旋律。這塊,這塊碎片是我寫的!我驕傲的勃四[11]。這片,瞧瞧這片!它太漂亮了,這是我寫的朱庇特交響曲[12]。我的天才,我不竭的創作欲望!閃爍的唱片,水晶一樣的碎片,我讓旋律接二連三地湧入我的耳蝸。那些惱人的無聲的不協調音漸行漸遠——那麼烏托邦也就越近。直到我拾起最後一片斑駁閃耀的水晶,我才終於擠進了通往藝術的窄門——那是一道苦澀的窄門。

當警察聯繫到他母親時,我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她兒子的慘狀。我竟暗自慶幸,偷偷感謝自己年邁導師的麻木殘忍,讓我不用親自面對這種事——一切這種事。

據當鋪老闆說,那些塞滿他耳朵的玻璃碎片,很可能是他當天帶過去的玻璃首飾的一部分。碎片一片頂一片,刺穿了耳蝸,刺入了大腦。還沒等他進入失血性休克,他的大腦已經完全被刺穿了。

我從檔案上看到了那個死者生前的照片,和他死時的樣子完全不同——簡直是兩個人。屍體的臉上全然沒有那種糅合了殘忍與憤怒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滿足的、喜悅的笑臉。

據奎因(Quinn)太太泣不成聲的只言片語推測,那個首飾是她寄給死者換錢用的,麥肯托什家的日子不好過。奎因太太對兒子的音樂夢想多有支持,但也希望兒子能用換來的這筆錢去先找個能養活自己的工作。

可惜那是假的,是贗品,完全沒有任何價值。

我不願想像那位母親是否聽明白了我老師那專業的陳述。

「只有真正的天才,純血的天賦才能驅散盤踞於西方大陸的病痛。」他給自己母親的信上這麼寫到。

藝術拯救世界?天才拯救世界?這是我聽過最可笑最滑稽的幻想了——一種虛妄的一廂情願、一種對現實問題的逃避。如果真有所謂的天才——我不是說文森特·梵谷[13]或者安德烈·塔科夫斯基[14]那類人。

而是彌賽亞——那個能打動所有生靈的人。

不過若真有那麼個人,我想他也早就出現,也早已死去了。

也許還有未出生的另一個他?另外的他們。但他們會想拯救我們嗎?一個真正的查拉圖斯特拉[15]?

我暗暗確信,會被可笑的幻想深深迷住的只有被拴住的我們。

那幻想太耀眼太眩目,被晃住雙眼的我們載歌載舞,互相傾訴著眩目之中我們瞥見的未來——那時候,未來才是實在的。

於是,主動地降生成為了可能;

生存有了充分的理由;

人們再也不必因耳蝸被自己刺穿而死。

那光輝一次次驅散絕望,但淋巴的悖論也將接踵而至。

「在黑暗的時代,

群星

是否也應熄滅?[16]」

現在的我不會再去思考這個幻想是否真的無法證偽了,因為總有一顆星星是沒有熄滅的。

十一

那之後,我那如工業化流程般,極具現代性的屍檢工作也再沒出現過像他那樣淒慘的屍體。我不知道是否有誰還能記起這位死去的青年。

我唯一能確定的是,至少我提起過一次。

那是在我離開這里的前一天,我向導師遞出辭呈的時候。

我向他詢問到是否有過哪怕一瞬間,願意相信那個唱片是水晶的。

我年邁的導師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抬起頭看向我,問到:「什麼唱片?」

我抬起手,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右耳。

「哦——我還以為那是個首飾之類的…呃,我記不清了,怎麼了嗎?那個東西無論…你還好嗎?」

他少見地神情嚴肅起來。

我不記得這位老人之後說了些什麼了。無非是對我的突然辭職表示惋惜,以及對我本人精神健康的擔憂——他似乎認為我也陷入了某種譫妄。

在最後,他再次向我表達了挽留,並追問究竟因為什麼而辭職。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於是只能這樣告訴他:

「可能我沒天賦吧。」

注釋

[1] 出自 《苦澀三段論》E. M. 齊奧朗

[2] 俄國戲劇和藝術活動家 謝爾蓋·佳吉列夫(Serge Diaghilev )被後人稱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巡迴演出組織者」與「芭蕾沙皇」。

[3] Sickness of the century指19世紀初歐洲年輕人在新興浪漫主義運動中經歷的倦悶,幻滅和憂郁。

[4] 墨爾波墨涅宙斯和記憶女神謨涅摩緒涅的女兒,最初是歌與詩的繆斯,後演化為悲劇繆斯。古典時代的希臘詩人經常向墨爾波墨涅祈禱,以祈求寫出美妙的字句。

[5] 電影《楚門的世界》1998

[6] 出自 《苦澀三段論》E. M. 齊奧朗

[7] 出自希臘神話 獵神西勒諾斯與彌達斯國王的對話。

[8] 尤利西斯 對應羅馬神話中奧德修斯,另有詹姆斯·喬伊斯著長篇小說《尤利西斯》

[9] 神話中塞壬女妖出沒的海域

[10] 出自《重遊里斯本》 費爾南多·佩索阿

[11] 勃拉姆斯第四交響曲

[12] 莫扎特第四十一交響曲

[13] 文森特·威廉·梵谷,荷蘭後印象派畫家

[14]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前蘇聯電影導演

[15] 拜火教創始人,另有尼采著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16] 出自Disco Elysium 戰死士兵的詩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