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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的日子:《銀翼殺手》的幕後

談到哈里森·福特在《銀翼殺手》中對里克·德卡德的演繹如何時,《黑色未來〈銀翼殺手〉幕後》這本書的作者保羅·M. 薩蒙是這樣說的「也許福特在片場的一切不悅反而幫了他,潛意識下傳達了他自己的絕望。以及他對自己生活的不滿。無論如何,《銀翼殺手》是哈里森·福特的標志性演出之一,我認為這是他一生中最偉大的演出。」

除《危險的日子》這部長達三小時的幕後紀錄片之外,福特對於《銀翼殺手》這部影片始終保持緘默,在一系列紀錄片中均未露面,這或許足以說明本片拍攝過程給他心理層面帶來的創傷。但薩蒙卻道出了一個唯有經歷時光洗禮後,才可能看清的真相或許演出本身,並不僅僅在於技巧,而是與演員和角色之間的同步密不可分,身體層面的同步自不必談,即便涉足心理層面,或許也不僅是主動體驗生活即可演繹到位,演員在向角色全方位趨近的同時,甚至會跨越二者之間必然會存在的那層壁障,而這種融合,未必永遠是「勤奮」地揣摩、「傾情」地創作,便可以實現的,你或許需要像福特一樣,在某種程度上舍棄那個執著於與導演配合,力圖實現其野心的職業態度。

這恰恰是里克·德卡德的人生哲學,不是嗎?他並不在乎自己所居住的世界,自己的妻子,自己的生活,更別提復制人的死活。他在乎的唯有那隻貨真價實的羊,以及這隻羊背後的寓意那更為虛幻的自我安慰/麻醉。你或許可以將這種同步歸功於導演雷德利·斯科特在創作過程中對他的刻意遠離,但在斯科特自己看來,福特是一名非常成熟的職業演員,完全有能力處理好自己與角色之間的關系,他作為導演的職責,僅僅在於「創作畫面」(Composing the Picture),而非與演員一道創作人物。

這位英國導演與喬治·盧卡斯、史蒂芬·史匹柏等美國導演的工作方式頗為不同,創作時的焦點幾乎完全聚集在畫面上。很難說這到底算不算一種更為「職業」的處理方式,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眼中導演的職責,比一般人眼中的「大導演」概念要更窄一些,起碼在他眼中,表演是演員的工作,這也足以解釋為何他會「放任」魯特格·豪爾修改結尾台本,或是根據達麗爾·漢納的舞蹈特長來塑造人物。

更進一步來看,斯科特對電影的理解,也與大多數人的期待相去甚遠。僅僅從《銀翼殺手》來看,他對視覺風格統一性的專注,要遠甚於角色和故事本身,你甚至可以說他是通過圖像來思考和敘事的,而本片最大的亮點,也恰恰在此。斯科特以極高視覺密度構建的世界,在各個層面向你訴說著彼時人類的絕望未來並不美好,科技並不美好,人性同樣不算美好,人們生活在嘈雜紛亂的世界里,卻不知將向何往。公司控制著每個人類個體的命運,用無止盡的物質消費填滿了我們的生活。而這一切,都是通過貫穿全片的視覺要素呈現出來的。換言之,在斯科特心里,《銀翼殺手》這部電影中的真正反派並非羅伊·貝迪,而是2019年的洛杉磯,但又是誰造就了這座絕望的城市呢?是泰瑞爾公司?洛杉磯警局?還是身居其中的每個人類個體?

這種依託環境的敘事無處不在,從熙熙攘攘的夜市到反射著粼粼波光的泰瑞爾公司、從德卡德逼仄如同洞穴的公寓,到J. F. 塞巴斯蒂安充斥各類詭異機械人偶的住所。正是所謂的不著一字,盡顯風流,無怪乎兩位投資者為了讓大眾理解這部片子究竟在講什麼,會強迫福特為全片錄制旁白了。但這種不依託角色、人物進行敘事的手法,在拍攝過程中會帶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對這一層敘事手法的理解全然居於導演的腦海之中,演員們或可從佈景中一窺一二,卻絕對不可能在觀看樣片之前真正理解自己參與其中的,到底是怎樣一部在視效層面跨越時代的影片。除了相信斯科特心中的圖景,他們無所憑依。演員如此,投資者自然更加摸不著頭腦,於是在這部收錄八十餘位影片相關人士的紀錄片中,你可以看到各種欲言又止,各種針鋒相對,當然,還有無比珍貴的、經歷時光洗禮之後的坦然一笑。

我相信在影片上映時,根本無法理解它的人,或許不止是給予差評的影評人,以及舉雙腳投票去看《E. T. 外星人》,只為感受到一絲希望的觀眾們,還要算上這些演員和幕後工作人員。他們每個人都耗盡了自己的心血,但他們只能看到影片的一個個側面,無法據此窺見全貌。即便是掌控全局的斯科特,也未見得能夠預見這部影片在面世之後的命運。甚至可以說,如果這部影片沒有被影迷一遍遍反復觀看,奉為經典,從邪典一步步重新走入主流視線,恐怕它也只會成為斯科特執導生涯中的一道敗筆而已。這是一部被觀眾摧毀的電影,也是一部被觀眾拯救的電影。

或許這與錄像帶的出現關聯甚密,畢竟你很難在一次觀影過程中便消化如此多的視覺細節。但這是否也同時印證著一點,作為單次觀影行為的電影,已經隨著技術的變革徹底消失了呢?欣賞形式的不同,會改變藝術作品本身的創作模式以及呈現方式。僅僅從商業角度來看,如果說單次觀影的體驗與觀眾付出的代價不成正比,購買錄像帶及影碟的單次投入,卻可以在反復觀影中呈現出多層次內涵,由此反而成為了一次無比劃算的買賣。那麼,粉絲們在推崇這部電影時,推崇的究竟是其藝術價值,還是商業價值呢?

當我們將某部作品捧到一個高不可及的地位後,也會隨之著迷於其誕生過程,甚至對其加以神化,似乎天時地利人和對其而言都恰恰交匯於一處,對的人在對的時間聚到一起,做了對的事情。但對《銀翼殺手》而言,顯然並非如此,這是一部拍起來痛苦、看起來痛苦、自身命運更為痛苦的影片,即便是在封神之後,你依然能夠看到主創們對於它那彼此迥異的記憶和態度。沒有人再去質疑它的價值(其中不少人分明認為這是一部無可救藥的片子),他們不願去公開批評這部已經蓋棺論定、自己又參與其中的作品,但在字里行間你又能感到他們的惶恐不安他們甚至不知要如何去夸贊它,生怕一巴掌拍到馬腿上,於是便只能唯唯諾諾,去重復他人的觀點。當然,投資人之一的傑里·帕倫奇奧依然勇敢地在《危險的日子》中宣稱自己的所有朋友都喜歡加了旁白的版本(遺憾的是,他和另一位在拍攝期間站在斯科特對立面的製片人比德·約金均已告別人世)。

時至今日,不理解它的人依舊不理解它,只不過在巨大的聲譽面前,他們終於偃旗息鼓了。

或許菲利普·K. 迪克看到二十分鍾特效時的反應,才是唯一值得我們去珍視的東西。在看到自己腦海中的世界於眼前出現時,他徹底驚呆了,在觀看完畢後要求片方重新播放一遍。更加匪夷所思的是,斯科特至今為止,從未讀過迪克的小說原著。換言之,當原著經過漢普頓·芬奇、大衛·皮普爾斯兩位編劇之手,再經過斯科特的視覺指導下呈現出來時,依然保持了與原著氣質的一致。你可以視其為一個無解之謎,但我想,唯一的解釋恐怕是他們對於人類未來的預期,驚人地一致吧。

我們將永遠無法確認這部影片對某個人類個體而言,究竟是節奏緩慢、不知所雲的爛片,還是每看一遍都能獲得全新收獲的影史經典。但呈現在眼前的一切,毫無疑問就是迪克在創作《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時構想的未來。

能做到這一點,就已經足夠了,你說對不對?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