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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團人物卡:吟遊詩人科沃斯

1

如果要我回憶我的前半生,我會願意從最初的地方開始。

我出生在一個旅行劇團。與大部分在路口插科打諢、為了一兩頓飽腹之餐賣唱的流浪藝人不同,我們在東部地區小有名氣,格雷法羅男爵是我們的資助人,他的名號為我們打開了很多方便之門。而作為回報,我們會身穿象徵他領地的顏色——紅色和灰色,隨時隨地盡可能提高他的聲望。每年的聖靈節那段時間,我們會在他的領地里住上兩周,為他和他的家人們表演。

在大多數城鎮,我們的到來是一場娛樂盛宴,比冬季狂歡節還要熱鬧。劇團里包括了八架四輪馬車和超過兩打的表演者:戲劇演員、雜技演員、樂師、魔術師、小丑,他們對我來說都和家人沒什麼分別。

我的父親是劇團的主人,同時也是個優秀的演員兼最棒的樂師。雖然他不是個真正的吟遊詩人——能彈奏出帶有魔力的曲子的那種,對於這方面天賦的缺失常常讓他嘆息不已,但僅就音樂上而言,我記憶中的他勝過我所見過的所有人。我的母親也是個樂師,在加入劇團前,她曾是位貴族小姐。她告訴我,是父親用美妙的音樂和更美妙的甜言蜜語將她引誘出來。

他們倆沒真正結過婚。我的意思是,他們沒費心專門區教堂找神父將見證些什麼。他們認為自己已經結了婚,並覺得沒有必要通知任何政府或神靈。對此我並不覺得尷尬,說實話,在我所見過的正式結婚的夫婦里,也很少有人像他們那樣心滿意足、忠貞不渝。

我就成長在這麼一個充滿藝術氛圍的環境。在漫長的旅途中,父親會坐在馬車里,為我朗讀那些偉大的戲劇獨白。他一般憑記憶詠唱,雄渾的聲音可以傳到半里開外。他還會鼓勵我朗讀自己喜歡的段落,這讓我逐漸愛上了吟誦優雅詩句的感覺。母親會和我一起編歌,有時父母會表演一段浪漫的對白,我就在一邊看劇本,同時琢磨著他們台詞中對語氣的把控和情感。

我是個好奇心旺盛的孩子,總是不停地問問題,劇團中每個人都是我的老師。有時會有旅行者為了安全找我們結伴而行,他們給我提供了額外的知識來源。一位旅行的律師給我大致講解王國的法律——他可能喝醉了,也可能只是喜歡炫耀,沒有意識到聽課的只是個八歲的孩子。一名叫萊利的獵人教我如何辨別野兔的洞穴,他和我們一起旅行了整個秋天。

我還從一位……小姐那里聽到了有關皇家法庭的骯髒內幕。我的父親告訴我:「木匠就叫木匠,農夫就叫農夫,但是永遠要尊稱妓女為小姐。她們的日子已經夠苦的了,禮貌一點總沒錯。」

她叫蘇珊,身上有股淡淡的丁香味。她告訴我,永遠不要做會讓自己和親人蒙羞的事情,以及,還警告我不要說夢話。

總之,我的童年充滿了這樣多形形色色的人。他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教給我不少東西,其中有一些在之後的日子里給了我極大的幫助。因此,我發自內心地感謝他們。

2

某個傍晚,我們在太陽完全沉下之前趕到了一個叫哈萊的城鎮。在以往,不管我們走到哪里,都會收到當地居民的熱烈歡迎,然後獻給他們一場熱鬧的演出。但這一次我們遇了冷。

「你們不能留下。」市長說,「上次一個劇團在我們這里的演出引起了太多騷動,也惹了很多麻煩——太多酒精和刺激了。光架就打了兩場,市民們把市政廳的門都拆了下來,桌子都打碎了,最後維修費用還是得我們自掏腰包。不少人最後發現丟了東西,布蘭登家的一個女兒還懷了孕。到鎮外去扎營,只要你們不惹事,沒人會找你們的麻煩。」

我非常憤怒,等著父親展現他的伶牙俐齒,解釋我們和普通的流浪劇團的區別。我們不偷東西,也永遠不會讓事態失控,讓幾個醉漢就把我們演出的大廳搞得烏煙瘴氣。

但父親沒有這麼做。他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就往我們的馬車這邊走。臨走時,他輕飄飄地丟下一句話:

「很好,我一定會跟格雷法羅男爵說說你們的慷慨。」

聽到這個名字,市長頓了一下,然後叫住了父親。

「格雷法羅男爵?」

父親轉過頭,在市長臉上尋找聽說過的跡象,「東部沼澤到韋德康特山區一帶的領主,我們的資助人。」父親望向地平線,「你們的領主塞梅蘭鄉紳是個很瘦的紳士,留著整齊的小鬍子?他是個很有魅力的人,上個聖靈節,我們在男爵家見過他。」

市長沉默了一陣,然後說:「我能看看你們的資助證明嗎?」

父親遞給他。他讀了好一會兒才讀完,然後重新疊好羊皮紙,遞還給父親。

「好吧,你們可以使用市政廳,但是必須保證別出什麼岔子,還有不要出現粗俗的內容。我會派人隨時盯著你們。」他最終作出了讓步,但還是用狐疑和不滿的眼光打量我們,語氣也不甚禮貌。

父親沒有再說什麼,鞠了一躬後就帶人開始佈置舞台。

「這個無知的老傢伙,滿嘴胡說八道。」我抱怨道。

父親笑了起來,揉了揉我的頭發。「為他想想吧,孩子。我們明天就走了,他卻得和自己的暴脾氣過一輩子。我們接下來向南走,那里有翠綠的水草,親切的鎮民,以及美麗的女人。」

「我能聽見你們說話。」母親在車里發出親切的聲音。父親沖我眨眨眼,然後大笑起來。

3

霍普是劇團里最口齒伶俐的人,因此是收門票錢的最佳人選。他站在門邊能確保沒有人能憑威脅恐嚇或是花言巧語免費進場。他穿著紅色和灰色的小丑服,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每個人頭要半個銀幣。沒錯,沒有頭的人可以免費入場。多謝,先生。」

看霍普工作是件有趣的事,但是我的注意被另外一邊吸引了。大約一刻鍾前,一輛馬車駛進了市中心的另一邊。市長和駕車的老頭爭論了一會兒,然後就怒氣沖沖地離開了。現在,他又帶了一個扛著棍子的高個警衛回去。我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朝他們那邊走去,並盡量能聽到他們說話又不會被發現的地方。等我靠近時,他們又在爭吵了。

「……早就告訴你了,我沒有執照,也不需要什麼執照。小商販需要執照嗎?」

「你根本不是商販,」市長說,「別裝了。」

「我沒想裝成任何東西。」老頭反駁,「我是個旅行商人,還是個遊方巫師,你這個白痴!」

「重點就在這里,」市長固執地說,「我們這里不歡迎任何會帶來麻煩的人,尤其是你這種人。趕緊掉頭返回吧。」

「我才不會為了你這個蠢腦瓜淋一夜雨呢!」老頭的情緒變得激烈,「我想住店或者在街上做生意可用不著你允許。快滾,否則我就讓你見識見識,『我這種人』到底能帶來多大的麻煩!」

市長臉上閃過恐懼,隨後又被憤怒取代。他一揮手,一旁的警衛就向老頭走去。

「看來你今晚要在監獄里過夜了。」

老頭站在原地沒動,手上比劃了幾下,口中唸唸有詞。突然間,四周狂風大作,他的身影也猛然變得高大起來。

「夠了,」他用雄渾威嚴的聲音警告,「再往前我可不敢保證會發生什麼。」

警衛嚇得僵在原地。過了一會兒,見沒發生什麼,他咬咬牙,繼續走向老頭。

老頭的表情變得緊張起來。「等等,我們不必……」

「閉嘴,你這個老混球!別以為我不會敲你一下,讓你用不了那些妖術。」警衛獰笑一下,一把扭過老頭的胳膊,讓他發出一聲短暫的吸氣聲。

「幹得好,湯姆。」市長顯然鬆了口氣,「把他帶走,我會再叫個人過來看車。」

這時,從我躲的地方可以看到他的臉。他的表情從緊張變成疼痛,最後變成了憤怒。我看見他動了動嘴唇。

一道炫目的彩光從他指尖噴出,將市長和警衛籠罩在內。警衛松開了抓著老頭的手,和市長一起慘叫著捂住自己的眼睛,然後慌不擇路地逃跑,由於看不見,他們還摔了好幾跤。

「滾吧!」老頭生氣地喊,「別再來煩我了,不讓我就要點燃你們的血液,把你們的靈魂餵給惡魔吃掉!」

等到四周空無一人,憤怒平息下來,他疲倦地嘆了口氣。「這可真是糟透了。」他揉了揉被警衛扭過的肩膀,「你說他們會不會帶一大幫人來報仇?」

有一瞬間我還以為他在問我,隨後我才意識到他是在對那兩頭驢子說話。

「我也覺得不會,」他對它們說,「但以前也有事實證明我錯了。我看我們還是留在城外,看看還剩多少燕麥吧。生意肯定是做不成了,銀幣也只剩下一個半,是今晚淋雨,還是明天挨餓呢?」

我覺得這幅場景很悲傷。一個孤身老頭,身邊除了兩頭驢子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我們的劇團有時候也過得很艱難,但起碼我們還有彼此。

我從一面牆後走出來,他注意到了我。「你好啊孩子,有什麼你想要的?」

「我想買些秋血草。」

「你覺得有人想給你下毒?」他看上去有些吃驚。

「那倒不是。不過我想,如果不提早做些准備,等到需要解毒的時候恐怕就來不及去找了。」上個月劇團演了十幾次《貝里西斯》,我年幼的腦袋里充滿了陰謀和毒殺。

他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告訴我「我確實可以賣給你一些秋血草。但是你得知道,這東西只能解一些特定的毒,而且它本身也帶有一些毒素。」

「噢,這我倒是不知道,我以為它什麼毒都能解。」在劇本里,它被描述成能解一切毒的靈丹妙藥。

聊了一陣子後,我得知老頭的名字叫作阿本西。

「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他指向市政廳的方向,「那是誰的劇團?」

「那是我父親的劇團,他負責組織演出,同時決定往哪個方向走。」我說,「同時也是格雷法羅男爵的劇團,他是我們的資助人。」

「我聽說過你們,優秀的劇團,聲譽也很好。」阿本西給予了稱贊。

我挺起胸接受了他的稱贊,覺得沒必要假裝謙虛。

「你覺得你們劇團需要幫手嗎?」他問我,「我不會演戲,不過我會製作你們臉上的胭脂和塗料——里面不含鉛和砒霜的那種。我還會製造燈光,又明亮又幹淨,各種顏色都可以。」

不知怎麼,我當時也有一種想讓阿本西加入我們的強烈渴望。有一部分因素是阿本西提到這這些技能對我們來說確實很有用,但除此之外,我想是和他之前展示的那種力量有關。這種神秘的事物深深吸引了我,抓住了我那小小的好奇心。

「我得去問問我的父親,我不能做主。」我告訴他,「但是我覺得我有把我說服他。阿本西,如果我成功了,你能教我巫術嗎,就是你剛剛用出來的那種。」

聽到我說的,他哈哈大笑起來。然後,他摸著鬍子,露出一幅深不可測的表情。

4

阿本西最終加入了我們劇團,在熟悉之後,我就一直用昵稱「本」稱呼他。

從各種意義上來說,本都是個完完全全的好人。他看上去很胖,腦袋上也只剩後腦勺還留有一片灰發。他聰明睿智,大多數時性格都很和藹,與所有人說話都和顏悅色的,常常說著說著就大笑起來。但他也有情緒激動的時候,當罵起髒話來,他的粗俗程度就像是喝醉了酒的水手。不過他只用髒話罵過他的兩頭驢——他給它們分別取名叫洛奇和比利。當沒人的時候,他會用胡蘿卜和蘋果餵它們。

父親對本十分尊敬,據他所說,本是個擁有環位的術士。我對此毫無概念,也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於是父親向我解釋,鄉下人通常會把有施法能力的人通通統稱為巫師,但在他們之中又有很大的區別。本是個術士,而且是掌握了環位法術的術士——哪怕只是一環,也依然是很了不起的人。

按照約定,本同意了教我一些小法術。當然, 當然,前提是我能夠領悟,但從他的表情來看似乎對此並不抱什麼希望。

「施法的第一步是感知,你要試著去感知充斥在我們四周的魔力,下一步才能嘗試去調動它們。」每到旅途的休息時間,本就會把我帶到一塊沒人的空地,然後教我開始入門。

我閉上眼睛,嘗試去感知周圍的東西。我感覺到微風在我的皮膚上吹過,草叢間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上風處其他人生火時飄來的一絲絲煙味……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我猛然睜開眼睛,直勾勾瞪著本。本被我的樣子弄得又好氣又好笑,伸出他的煙杆在我腦袋上用力敲了兩下。

「你得把心思放空,什麼都不要想,不要想著去主動尋找什麼。你要讓它們自然而然地出現,然後你再發現它們。」

我覺得這完全是自相矛盾的兩句話——如果我什麼都不想,又怎麼可能去發現呢?但是我沒有和本爭辯,畢竟在這一塊他有著絕對的權威。此外,我依然對那天晚上他施展的神奇法術感到著迷,因此我乖乖照他說得去做,盡可能把腦袋放空,然後,去被動地感知。

直到這一天結束,我都沒有發現本所說的「充斥在我四周的魔力」。除去需要我幫忙的時間,剩下的時間只要我一有空閒,就會盤坐在馬車里苦苦冥想。我的父母對我跟著本學習持有一種支持的態度,甚至,我能在他們眼里看到某種類似期盼的東西。

第二天也是如此,我嘗試了一整天還是一無所獲。但是,起碼我可以做到基本的排除雜念了。當我把頭腦放空,什麼都不去想時,我感覺好像佇立在一片虛空當中,四周空無一物,沒有嘈雜的交談聲,沒有吹過的風,沒有各種各樣的氣味。

等到第三天中午,當我又一次進入冥想時,這一次,我第一次感覺到周圍的虛空中好像游離著一絲絲若有若無的東西,好像是線,又好像是煙或是膠質之類的東西。我一試著去感受它們,那些東西立即變得無影無蹤,可當我重新入定時,它們又出現在我的周圍。

我欣喜地把這一發現告訴了本,然後我看到了他臉上驚疑的表情。他反復向我詢問了我冥想時的感受,最後把我撇到一邊,沉默地思索著什麼。他什麼也沒說,但從他的反應來看,我想我做得似乎很不錯。這讓我心中暗自得意。

「那麼我們開始下一步,如何掌握發音和動作。」用過午飯後,本找到了我,宣佈開始了下一階段的學習。

之後的的好幾天,我都跟著本學習如何施放第一個最簡單的小戲法。我不斷練習它的發音。這條咒語念起來很拗口,完全不像劇本台詞或是詩歌那樣有一種韻律的美蘊含其中,但同樣對每一個音節的抑揚頓挫有著近乎嚴苛的要求。這對我不算太大的挑戰,我又花了三天將它掌握得勉強算是像模像樣。

最後,我跟本學習如何與材料建立起聯系,在同調中將它變成法術的一部分。這個環節頗有難度,我花了三個星期時間才將它掌握。在這期間,我茶飯不思,每時每刻都將心思沉浸在這種神奇的技藝中。我的父母對此表達了一定程度的擔憂,但本制止了他們。

終於,在我開始學習後的近第一個月,我施放出了我的第一個法術。

在眾人的圍觀下,一片磷光苔蘚在我掌心燃燒,火焰的溫度並不燙。然後我閉上眼睛,用心去溝通我另一隻手中的石頭,口中念出那句我練習了無數遍的咒語。

我攤開手掌,上面躺著的那塊石頭通體開始變成乳白色,隨後,它發出了耀眼的白光,明亮得把二十尺內都照得清清楚楚。

在一聲聲驚嘆中,我的虛榮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5

夏天快要結束時,我偶然偷聽到了一席對話,然後就此宣告我專心玩樂的童年就此結束,第一次,對未來的概念進入到我的腦海中。

那是一天傍晚,劇團在路邊扎營。本又教給我一種簡單的小技巧,讓我自己去練習。那技巧很難,當我還是還是逐漸掌握了它。我用了大概半個小時,而從本之前的語氣來看,怎麼說也要兩三個小時。所以我就去找他,順便向他進行小小的炫耀。

我一直找到父母的馬車邊上,然後聽見他們三個的說話聲。他們的聲音很低,聽不清完整的字句。我又走進了一些,然後聽清了一個詞——禪德里安。

很少有人沒聽說過禪德里安這個詞,它出現在各種傳說故事中,和惡龍、魔鬼、襤褸鬼那些東西一樣,是在睡前故事中用來嚇唬孩子的常客。在不同地區不同版本的故事中,他們總是以不同的面貌出現,帶來不同的徵兆,但唯一相同的是,他們總是預示著死亡。

全劇團的人都知道,父親正在寫一首歌。最近兩年里,無論我們走到哪里,他都會去向當地居民收集故事和歌謠。一開始,他各種故事都會收集,吃人的妖怪啊,襤褸鬼啊,盤踞在深山中的巨龍啊。然後,他問起了禪德里安。

最近一年里,他關於禪德里安的問題越來越多,關於其他妖魔鬼怪的則越來越少。以往父親作曲往往只要用一個季度,但這首曲子他已經寫了兩年多了。而且,在歌曲完成並准備好演出之前,他從不泄露一句內容。他只告訴母親一個人,他寫的歌里都有她的參與。靈動的曲調是他的,而美妙的歌詞是她的。

我往他們那邊又靠近了幾步,腳步很輕。偷聽不是什麼好習慣,但這和我之後養成的某些惡習相比,這算不了什麼。

「很高興能和見識淵博的人談談這個話題。」這是父親渾厚的男中音,「我已經厭倦那些迷信的鄉下人了。」

「我不敢保證我知道很多,」本說,「但你盡管問好了,這些年來我也聽過不少故事。」

「我想知道的首要問題是,他們到底有多少個?大多數故事都說有七個,但也有的說是六個,甚至有說五個的。《費利奧之歌》里甚至有整整十三個。」父親問。

「這我知道。」本說,「是七個,這點應該沒什麼問題。在上古語中,『禪』的本意就是七,『禪德里安』的意思是『他們七個』。」

「那事情就簡單多了」,我聽見父親鬆了口氣,「真希望我一個月前就問了你。你知道他們出現的目的嗎?」他的語氣說明了他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沒抱什麼期望。

「這可是最大的謎團,」本笑了起來,「鬼魂想要復仇,惡魔想要你的靈魂,襤褸鬼想要活人的血肉。但是沒人知道禪德里安想要什麼。他們總是突然出現,沒有節奏,沒有理由,僅僅是散播毀滅和死亡,然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比其他故事里的怪物更讓人恐懼的原因。而且他們的傳說太多了,很難進行追根溯源。」

「我們認為所有的傳說都來源於同一個故事,」母親對本說,「而且花了這麼長的時間,我們已經有了一些猜測,都是從零星的片段里拼湊出來的,所以才令人煩惱——最難的問題解決了,細節上卻遇到這麼多的麻煩。」

「你們認為已經找到了答案?」本好奇地問,「那你們的猜想是什麼?」

父親輕笑起來,「這可不行,本,你得和其他人一起等著。在將它完成之前,我是不會泄露核心內容的。你可以幫我們加快完成它的速度。」

「好吧,那你們還想知道什麼?」我能聽出本語氣里的失望。

「徵兆。」母親說,「所有人都同意他們出現時會有些徵兆,但具體是什麼,說法各不相同。」

「讓我想想……」本說,「肯定有藍色火焰。但這未必限定於禪德里安,有的故事里惡魔出現時也會產生藍火,有的故事說幻境生物也會。」

隨後是一陣沉默,本應該在思索,父母肯定正期待地盯著他。

「至於其他徵兆,有一個的眼睛應該像山羊,或者沒有眼睛,或者是黑色的,這一點我聽說過不少次。我還聽說,凡是禪德里安在的地方,附近的植物都會失去,木頭會腐爛,金屬會生銹……」他頓了頓,「但我不知道這是好幾個不同的徵兆,還是合起來算一個。」

「這下你明白我的困難了吧。」父親憂郁地說,「還有一個問題,他們是每個人都有相同的徵兆呢,還是每個人各有不同?」

「這我應該告訴過你了,」母親有點生氣地說,「每個人各有一個不同的徵兆,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這是我的貴族妻子最愛的假說,」父親對本說,「但這說不通,有的故事里只有藍色的火焰;有的故事里只有動物發瘋,沒有藍火;還有的故事里只有黑眼睛的男人和藍火,沒有其他的東西。」

「你這頭呆驢,他們不是一定得集體行動,可以三四個一起出來。」母親不耐煩的語氣表明他們已經討論過很多次這個問題。

為了緩和緊張的氣氛,本開了個玩笑「阿利登,你有位聰明的妻子。你打算把她賣多少錢?」

「很遺憾,我還需要她幫我工作,這是非賣—。」隨著一聲重重的響聲,父親的聲音里混雜了帶著疼痛的笑意。

「那麼,本,關於他們,我還收集了兩打名字,希望你能幫我看一下。」隨後,他們又開始了討論。

……

正當我偷聽得差不多,負罪感正打算驅使我離開時,我聽到父親說「關於這個話題的討論暫且就到這兒吧。你說有事要和我們說?」

我打算在他們發現我之前溜掉,但我一步還沒踏出去,本接下來的話讓我定在了原地。

「是關於小科沃斯的。作為家長,你們可能很難看清這一點。這孩子非常聰明。不,『聰明』不足以形容他,連一半都沒有。他學魯特琴學得有多塊?」

話題的突然轉變讓父親有些驚訝。「挺容易的,怎麼了?」

「他當時有多大?」

父親若有所思地捋了捋鬍須。母親替他作出了回答「八歲。」

「我敢打賭,他只看一遍就學會了所有的和弦和指法,對不對?」

父親看起來有點不安。「大多數時候是這樣,但他也遇到過困難。和所有人一樣,他在E大調和E小調上都遇到過很多問題。」

母親柔聲插嘴:「我也記得,親愛的。那我想那是因為他的手不夠大,那時候他還太小了。」

「我敢打賭,那些困難也沒有持續多久。」本輕聲說,「那孩子有一雙靈巧的手。」

「那是從他母親那遺傳來的,」父親面露微笑,「精緻有力,特別適合洗碗。你說對吧,我的夫人?」

母親打了他一拳,然後握住他的一隻手,展開給本看。「是從他父親那里遺傳來的,優雅而溫柔,特別適合勾引年輕的貴族小姐。」

本耐心等到他們調笑完,然後繼續說道:「而且,我知道你們讓科沃斯跟著我學習的用意。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們,這孩子有魔法天賦。我從來沒親眼見過有誰能剛接觸魔法開始,只花了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就成功施展出一個戲法,哪怕是光亮術這樣最簡單的。如果這孩子選擇鑽研魔法之道,我相信他在20歲之前就能獲得自己的法師袍。」

父母相互對視了一樣,從對方眼里都看到了歡欣。父親輕咳了一下,然後宣佈:「科沃斯不會成為法師。他會成為一名真正的吟遊詩人。」

母親的聲音里帶著少許責怪:「我覺得你應該尊重科沃斯自己的意見。」

父親對此非常自信,笑著說:「他會選擇這條道路的。他是那麼熱愛音樂,熱愛他的魯特琴。我可想像不出他縮在昏暗的高塔里,整天埋於書本的場景。」

本點頭附和。「如果科沃斯成為了吟遊詩人,那他也一定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會成為一名傑出的大師。」

「科沃斯大師,我喜歡這個想法。」母親說,「國王們會不遠萬里來聽我們的科沃斯彈琴。」

「他的音樂能阻止國家間的戰爭。」本微笑道。

「狂野的女人躺在他的腿上,」父親熱心地補充,「把胸靠在他頭上。」

一陣由震驚和難堪產生的沉默。然後母親語氣尖銳,慢慢地說:「我猜你是想說『兇猛的野獸把頭靠在他腿上』。」

「是嗎?」

本咳嗽了兩聲,繼續說道:「不管怎樣,你們得盡早確定好科沃斯以後的道路,然後早做安排。」

「放心,本。」父親作出保證,「現在他還小了一些。等到他十四歲,我會把他送到吟遊詩人學院去。我們過得並不是很寬裕,但是這個錢還是能湊出來的。」

我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父母的馬車,回到了自己的篝火旁,滿腦子都是關於未來的念頭。

6

以上就是關於我美滿童年的全部回憶。那些我愛的人們——我的父親、母親、本,以及諸多對我來說像家人一樣的劇團成員,他們給我留下的最後的鮮明的記憶止步於此。

如果可能的話,我願意付出我的一切來換取時間就此停駐。但世界的法則是如此殘酷,它以一種堅定決然的姿態向前走著,無視任何人的哀求和阻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再也沒有比這一年給我留下的印記更深的了,無數個晚上,我都會在這個印記的折磨下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我清楚地記得,這年我十二歲。

7

「樹!」喊聲從車隊最前方傳來,「一顆大橡樹把路攔住了!」

父親正在為我背誦一段獨白,他不耐煩地嘆了口氣。「看來今天我們是走不了了。」他看了看天色。

「我倒覺得不錯,有機會吃頓熱飯了。」母親說著,從車廂後面走出來,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父親。

父親的心情似乎大有好轉。「那倒是。」

「科沃斯?」母親叫我,「你能去找些鼠尾草回來嗎?」

「我不知道這邊長不長這種東西。」我的聲音帶著些許懷疑。

「找找總沒壞處,能找到的話,就帶一大捧回來,我們可以曬幹了以後用。」她眼角撇著父親。

我答應了,雖然和往常一樣,我找到與否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關系。

父母做飯時,我往往要麼會有點小活兒要干,要麼本會把我叫去練習曾經學會的東西,但我清楚這只是支開我的藉口罷了。對此我表示理解,在路上旅行很難擁有隱私,他們和我都需要獨處的時間。

我希望他們好好度過了最後那幾個小時。我希望他們進了馬車,在彼此懷中相親相愛。我希望之後他們就躺在一起,小聲聊天。我希望他們一起唱了歌,就像他們往常那樣。我希望他們一直在一起,彼此相親相愛,直到最後一刻。

這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希望,而且已經沒有意義。不管怎樣,他們最後都是會死。

但我仍然這麼希望著。

8

陣陣濃煙從某個方向升起,懸掛在無風的空中。周圍很安靜,就好像劇團所有人都正在屏聲靜氣聆聽著什麼。我從樹林里走出,走進濃煙,走進營地。

穿過那陣濃煙,我揉了揉刺痛的眼睛,然後環顧四周。我看見霍普的帳篷塌了一半,上面帶著刺眼的血跡,正在安靜地燃燒。

我看見劍術演員泰勒的屍體躺在他的馬車旁,手里的劍斷了。他平常愛穿的白襯衫被染成了紅色,碎裂的骨頭從他的一條斷腿里露出來,非常的白。

我坐到了最近的火堆旁。那是珊迪的火堆,上面的罐子正煮著土豆。我拿棍子戳了戳,已經完全煮爛了。這是這里唯一看上去正常的東西。我把罐子從火上拿下來放到地上,放到珊迪的屍體旁。她的衣服都成了碎片,頭發被血粘成了一團。我試著用手把她的頭發撥開,火光映在她空洞無神的雙眼中。

我站起來,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所有的火焰都透著淡淡的藍色,看起來不像是真實,而像夢境。

我的頭腦里有一小塊殘存的理智提醒我,我正處於深深的震驚中。它對我反復重復這一事實,可我卻對此感到沒什麼實感。

說實話,在這個完全他媽的不正常的場景中,我唯一產生的感覺就只是——有點莫名其妙。我很難把眼前所看到的事物和真實聯繫起來,就好像只是正在上演的一出話劇,而我是坐得最遠的一排觀眾,努力想把自己代入其中卻無能為力。

有人說話的聲音把我拉回了現實,馬上躲到珊迪的馬車後面探頭望去。我看見幾個全身籠罩在黑袍里的陌生人坐在一堆篝火旁,那是我父母的火堆。我感到一陣眩暈,伸手扶住了馬車輪。我一握住它,木頭就在我手中變成了木屑,然後迅速裂開。我嚇得向後退去,整架馬車就都散架了,好像所有的木頭都變得腐朽不堪。

現在沒有什麼擋在我和那群人之間了。有一個人立刻站了起來,同時拔出了劍,朝我這邊看來。他的動作是那麼靈活安靜,他的劍是那麼漆黑陰森,劃過空氣時發出的尖利聲音,讓我連呼吸時都會感到刺痛。

他離我有三十尺遠,但在燃燒的火光中,我能清楚看見他兜帽下的面容。這張臉深深刻在了我的腦海里,有時甚至比我母親的臉還要清晰。他的臉又窄又蒼白,就像是象牙製品。他長著蒼白的長發,垂至肩頭,披在臉頰兩側。他面孔上的一切都是那麼寒冷、蒼白。

除了他的眼睛,它們和山羊的眼睛一樣黑,沒有虹膜。他的眼睛就像他的劍,不會反射一絲光線。

火邊,一個黑袍人吃吃笑了起來。「看來我們漏掉了一隻小兔子啊。當心啊,他可能會咬你一口。」

站起來的那個男人看上去鬆了口氣,重新插劍入鞘。他走到我身邊,原地跪了下來,好讓我們能相互平視。在他那毫無光澤的黑眼睛里露出了關切的神情。「你叫什麼名字,孩子?」

我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他嘆了一口氣,然後又重新憐憫地問我:「年輕人,你的父母在哪?」

他注釋了我片刻,然後回頭望向火堆旁的其他人,大聲問道:

「誰知道他的父母在哪?」

有幾人露出微笑,像是被一個很好笑的笑話逗樂了,還有一兩個大笑出了聲。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憐憫像面具一樣破碎消失,臉上只剩下戲謔和殘忍的微笑。

「這是你父母的火堆嗎?」他問道,語氣里帶著某種可怕的歡快。

我麻木地點點頭。

他的微笑慢慢褪去,面無表情地凝視著我。他的聲音很輕,也很冷。

「某人的父母,」他說,「完全唱錯了歌。」

「夠了。」一個冷冷的聲音從火邊傳來,「他們隨時會趕到,而你在你這殘忍的小遊戲上浪費了太多時間。這個小傢伙什麼也沒做過,快點送他無痛地上路」

眼前這人惱怒地頂回去:「我可不記得你有資格命令我。」但是他在行動上還是選擇了聽從,把手又伸向劍柄。

我的生死就掌握在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中。雖然混亂依然如厚毯般把我緊緊包裹,但是某種情緒還是刺入進來。有什麼東西把雙手伸進我的胸膛,牢牢抓住了我的心。我想,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恐懼的滋味。

就在這時,火堆邊的六人猛然站起,齊齊望向天邊。我眼前的男人也向遠方看去。

「他們來了,速度比想像得還快!」

然後,一團濃厚的陰影將他們包裹,在最後一刻,我看到他朝我望了一樣,噩夢般的雙眼中帶著一絲憤怒。然後下一個瞬間,他們就消失了。

我莫名其妙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又莫名其妙得以生還,全程毫無邏輯可言。這種經歷再次加深了我的不真實感。

9

我不會繁瑣地描述我是怎樣從一具屍體跑到另一具,狂亂地按照本交給我的方法確定生命跡象。我是怎樣徒勞地用手挖掘墳墓,挖到雙手紅腫流血。還有,我是怎樣找到本和我的父母的……

找到我們的馬車時已經到了深夜。我們的馬在臨死前把車拿出了一百多尺遠,我最後在一片樹叢中找到了它。車廂里看上去那麼正常,那麼平靜整潔,里面充滿了他們兩人的氣味。

我點燃了車里所有的油燈和蠟燭,卻發現光亮沒帶來一絲安慰。我找出了父親的魯特琴盒,抱著琴在父母的床上躺下。母親的枕頭上散發著她頭發的味道。我沒打算睡著,但是睡眠還是俘虜了我。

我咳嗽著醒來,發現周圍的一切開始燒了起來——因為那些蠟燭。雖然我震驚無比,但我還是努力找出幾件東西塞進口袋。我動作緩慢,漫無目的,毫不恐懼。我從床下拿起了本送給我的一本書,這是本自然博物誌,是一件生日禮物。

我把父親的魯特琴裝進琴盒,然後背在背上。小時候我常常想要父親的這把琴,但父親對我說:「一把老琴是一名樂手另一種意義上的老婆」,並許諾我等我再大一些,會得到一把專屬於自己的魯特琴。拿走這把琴讓我有種偷竊的罪惡感,但我想不出有什麼其他更珍貴的紀念品了。

然後我就走了。我走進森林,一直走到東方的天空開始泛白。當森林里的鳥兒開始唱歌時,我把琴拿了出來,抱在懷里,然後開始彈琴。

我的手指很疼,但我還是彈著琴,一直彈到指頭血流不止,一直彈到雙臂生疼。我彈著琴,什麼都不去想,一直彈到再也走不動路,然後我就找了棵樹靠著坐下,最後睡了過去。

10

或許大腦的最大功能是因應傷痛,古典的思考學主張人腦有四扇門,每個人都會根據個人的需求穿梭其間。

第一扇門是睡眠。睡眠讓我們得以抽離世界與現實中的所有傷痛。睡眠幫我們度過時間,讓我們可以和傷害我們的東西保持距離。人受傷時,常會失去意識。同樣的,沖擊性的消息也常讓人一聽就昏厥過去。這是大腦自我保護的方式,藉由穿過第一扇門,讓自己不受痛苦的傷害。

第二扇門是遺忘。有些創傷深到難以癒合,或深到無法迅速癒合。此外,很多記憶實在太痛苦了,無法癒合。所謂「時間可以療愈一切傷口」其實是錯的,時間可以療愈多數的傷口,剩餘的傷口則是藏匿在這扇門後。

第三扇門是瘋狂。有時候大腦受到太大的打擊,導致它隱藏在精神失常下。雖然看似無益,實則不然。有時候現實除了傷痛,別無其他,為了擺脫那痛苦,大腦必須脫離現實的枷鎖。

最後一扇門是死亡,這也是終極的手段,人死後就再也沒有東西傷得了我們了,大家是這麼說的。

11

我依稀還記得我們來時的方向,所以我沿著馬車駛過的大道往回走,希望返回我們之前待過的一個叫塔賓的城市。一路上我木然地走著,餓了就採集樹叢里的野果,渴了就從山溪里取水,也不管水源是否干淨。

兩天後,我到達了塔賓的城門口。守門士兵看見我渾身髒兮兮的裝束不由皺了皺眉頭,然後向我索取五個銅板的進城費。我麻木地掏出來給他——這是我從馬車上最後搜來的。然後步履蹣跚地進了城。

起初,我的想法是找一家酒館當駐店樂手,暫且先找到養活自己的方法。我會的曲子很多,對自己的手法也有一定自信。雖然我清楚自己的水準離父親還差得遠,但在一般的酒館賣藝還是綽綽有餘。

但現實沒有我想像得那麼容易。我跑遍了我能找到的每一家酒館,但沒有一家肯招攬我。一方面是因為我的年紀太小,水平自然值得懷疑;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我這身遍布塵土和污漬的行頭。大多數老闆在我連門都沒踏穩就把當成乞丐我轟了出去,那些肯完整聽我說完來意再拒絕我的少之又少。

當我帶著空空如也的肚子在城里瞎轉時,在某個拐角,突然被撞得眼冒金星。我感到有隻粗暴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個比我年長一些的男孩。他的體積有我的兩倍大,眼神凶惡。我試圖掙開,但我右側一個男孩扭過我的手腕。

「我覺得他迷路了,派克。」我的左側傳來聲音。

派克大笑起來。

「我在找酒館。」我嘟囔著,有些暈眩。

派克的表情變得如殺人犯般兇狠。他伸手攥住我對肩膀,朝我吼道:「我讓你說話了嗎?」然後用前額猛撞我的臉。我聽到一聲清脆的裂響,劇痛隨之而來。

「嘿,派克,瞧瞧這個。」一隻腳頂了頂我的魯特琴盒,把它踢翻了。我眨了眨眼,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

「這得值不少錢吧,呃?」

聽到這句話,我的身體里不知道從哪里又生出了力氣,猛地掙開了抓著我的手,向魯特琴抓去。但派克的反應比我想得更快,他也抓住了魯特琴,沒能讓我把它帶走。他的力氣遠比我強壯,我手中的琴被一點點拉向他那邊。

我憤怒到了極點,放開魯特琴,向派克撲了過去。我發瘋般地抓他的臉和脖子,但沒能真正傷到他,只在他臉上劃出了一道血痕。作為反擊,他一拳就把我打得撞到小巷的圍牆。我還沒來得及站穩,他又用手把我的胳膊牢牢固定住,用肩膀把我的臉壓在牆上。狂亂之中,我張嘴朝他的肩膀使勁咬下去。我感受到他的皮膚在牙齒下裂開,然後嘗到了鮮血的味道。

派克尖叫起來,然後向後跳開。我吸了口氣,疼痛讓我的面部變得扭曲。

「這小雜種咬了我。」派克表情扭曲,好像不敢置信,「他咬了我!」

他上前抓住我的頭發,然後朝牆上猛撞。一下,兩下。

「你們,站住!城市守衛!」一個聲音從遠方傳來。我聽見身邊的吵雜聲瞬間停止,然後是急速逃離的混亂腳步聲。這是我最後聽到的聲音,因為我的力氣已經不足以維持清醒。有什麼粘稠的東西從我額頭上流下來,糊住了我的眼睛,讓我的視野變得一片血紅。隨後,我就陷入了黑暗。

……

我是被某個人從昏迷中搖醒的,他正在翻我的口袋。

「救了你的命,就只有這點回報?兩個銀幣和幾個碎銅板?只夠我喝一個晚上的酒。」一個聲音自言自語。

「得,你還活著,也還算可以了吧。」我聽見他起身時哼了一聲,然後是逐漸遠去的腳步聲,最後只剩下一片寂靜。

我費了好大工夫才睜開眼睛。視線還是很模糊,而且鼻樑腫的十分厲害。我小心摸了摸,鼻樑斷了。想起本教過我的知識,我用雙手捂住鼻樑兩邊,使勁扳回原位。我咬緊牙關沒喊出聲,眼睛里充滿了淚水。

我弄丟了父親的魯特琴,弄丟了本送給我的書,也弄丟了身上最後一點錢。現在,除了我身上這身破爛衣裳,我徹徹底底的身無分文了。我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走出小巷後就在城里漫無目的地閒晃。

路面的石頭失去了陽光帶來的最後一絲溫度,開始起風了。我躲進一家書店的門廊躲風,就在我快要睡著時,書店老闆打開門踢了踢我,告訴我要麼滾蛋,要麼他就叫警衛來。我用最快的速度蹣跚著離開了。

最後,我在一條小巷里找到了幾個空柳條箱。我蜷縮在它們後面,傷口隱隱作痛,又餓又困。我閉上眼睛,努力不去回憶睡在溫暖的地方,被愛你的人包圍是什麼感覺。

12

人總是努力去適應各種各樣的環境,不管你之前認為它是多麼難挨。

我在塔賓生活了快一個月,每天靠乞討為生,得來的錢就拿去麵包店換一些快餿掉的硬麵包。昨天,我第一次嘗試了偷竊,剛開始就倒了霉。我的手剛一伸進屠夫的口袋就被他發現,然後就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讓我在今天站起來時還會感到頭暈。但我應該感謝他,因為如果他叫來衛兵,我可能就要因此丟掉一隻手了——在這一個月里我就見過好幾個落到這麼個下場的扒手。

今天的收成並不太好,我到中午為止得到的只有兩次腳踹,三次推搡,一口唾沫,以及一句以前沒聽過的髒話。

飢餓讓我的胃部打結,就當我考慮要不要換條街時,就看見一個男孩跑向街對面一個比我更小的乞丐,興奮地說了些什麼,然後一起迅速地離開了。

好奇心驅使我跟著他們,也許教會的人又在發麵包了,也許有輛水果車倒了,也許廣場上正在執行絞刑,不管怎麼說,看看總沒什麼壞處。我跟著他們走過蜿蜒的街道,看見他們轉過街角,跑下一段樓梯,進了一座燒毀建築物的地下室。過了片刻,他們出來了,每個人手里都拿了塊扁平的棕麵包。最小的那個看到我,招了招手。

「還有剩下的。」他嘴里塞著一口麵包喊道,「趕緊去吧。」

我的警戒心立即減小了很多,小心地向下走去,邁過了一道殘破的木門,然後看到了這樣一幅景象:那是一個涼爽黑暗的大房間,房間里擺著六張小床,全部躺滿了人。一個穿著滿是修正檔的長袍的老人在其中穿梭遊走,輪流照料他們。

「啊——吧——」

其中一張床上傳來長長的呻吟聲,我努力看清了那是一個男孩,然後,令我感到震驚的是,他沒有手。

老人沒有注意到我,他朝那個男孩走去,把耳朵貼近他。

「什麼什麼。」音調很奇特,並不是真的在問問題。

「啊——吧——」

「什麼什麼。噓——噓,坦尼,我沒走。你看,現在又回來了。」

「哎——啊——」男孩看到老人靠近,不再掙扎,而是把頭努力抬起,看向我這邊。

老人轉過頭,終於看到了我。「哦,你好。」他把頭轉回坦尼身上,「坦尼,原來你是想告訴我有客人來了。你今天怎麼這麼聰明?」

坦尼刺耳地大聲吸了口氣,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

老人轉頭看向我,說:「我沒見過你,你以前來過嗎?」

我搖搖頭。

「嗯,我還有些麵包,不過已經是兩天前的了。如果你能幫我扛桶水來,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行嗎?」他看著我。

我點點頭,然後提起桶走向門外的水泵。

後來,我又來這里領過好幾次麵包。熟絡了之後,我得知老人叫做特拉皮斯,那件滿是修正檔的長袍是他唯一的衣服。從早到晚,他都在那間地下室里照看那些因為殘疾、癱瘓而無人關心的絕望孩子。除此之外,他也盡力照顧我們外頭的這群孩子,有了食物總會與我們分享。為了掙到一點吃的,我們會去打水、擦地板、幫他照料那些孩子。只要是他要求的事,我們都會去做,哪怕換不來食物也總能有口水喝。在這里,我們被當人看待,而非披著破布的野獸。

在我來到塔賓的一個冬至節,我病倒了,燒得特別厲害。那天我身上帶著被警衛打出的傷口,蜷縮在我的秘密據點昏昏睡去,卻在天快亮時被凍醒了,渾身濕透。我感到頭暈目眩,之後就一直發著燒,時睡時醒。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過到特拉皮斯地下室的近一里路的,只記得從他的樓梯上摔下去,躺在那渾身發抖,聽見他的腳踏在地板上的啪啪聲。

「什麼什麼。」他溫和地說著,把我抱起來,「噓——噓」

一連好幾天,特拉皮斯照顧著我。他用毯子把我裹住,給我餵水和麵包。當我高燒不退時,他又給我弄來了又苦又甜的藥。他冷敷我的臉和手,一直耐心溫和地嘟嚷著他的「什麼什麼,噓、噓」。而我則做了一個永無休止的噩夢,夢見了死去的的本、我的父母,以及,禪德里安。

特拉皮斯努力照顧著塔賓城角落里所有無助的生物。作為回報,我們沉默忠誠地愛著他,那種忠心只有動物能比。如果有誰敢動特拉皮斯一根手指頭,他就會在路上被上百個尖叫著的兒童撕成碎片。

每當我孤身一人待在這座城市的時候,想著特拉皮斯和地下室,知道這個城里有個地方可以回去,在那里不會有人踢我或者往我身上吐口水,就能讓我覺得日子不是那麼難挨。

13

我想,如果就讓時光這麼自然而然地流逝下去,我應該會繼續乞討下去。然後等到我長大不再適合乞討的年紀,我應該會成為眾多街頭扒手的一員。再之後會怎樣呢?我不得而知,也不願意去想那樣的可能。好在命運女神給了我轉機,讓我不至於滑落到那種可怕的可能總去。

大約是我來到塔賓的第三年,當我路過某家酒館時,無意間聽到了里面的激烈交談,似乎是老闆正在對年輕的雜役大發脾氣。

「你說找不到?找不到也要給我去找!你知道今晚會來多少客人嗎?給我再去找一個可以頂替那個王八蛋的樂師,多開些錢都沒問題!他媽的,這個沒屁眼的混蛋竟然敢在這種時候撂擔子走人!」

那年輕人愁眉苦臉地看著他。

正常情況下,我不會再去做這種沒什麼希望的嘗試——我已經碰夠了壁,也不願讓我的自尊無意義地再受一次挫。

但我看到了酒館牆上掛著的那把琴,很像過去我自己的那把。

在我之前的歲月中,音樂占據了我心靈的大半空間,但一場天降橫禍把我拋到了孤零零的荒野,讓我再也無法顧及它。現在,一種渴望像錐子一樣鑿進我的心,並逐漸化開,讓我再也無法忍受。

我忘我地走了進去,徑直走向酒館老闆。

「讓我試試。」

我的聲音不帶波瀾,並不是一種請求,僅僅是進行告知。所以,還沒等到他反應過來後發脾氣叫人把我轟出去,我就直接將琴從牆上取了下來,抱在懷里。然後,我試著撥弄了第一個音符。

當。

音色說不上太好,但這對已經三年沒摸過樂器的我來說,已經稱得上是某種拯救。我又試彈了一小段,這把琴遠沒有原本我自己的琴順手,再加上我已經許久沒有彈過琴,起初的一段很生澀,但沒多久我熟悉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就像回到了那段悠閒的日子里。

酒館老闆揮舞著拳頭沖上來想要發火,但是看到我抱著這件昂貴的樂器,他嚥了口唾沫,選擇了不在這時激怒我。

我決定好要彈什麼了。

略微回憶之後,我彈出《昂里瑟的雨季》的前奏,一首悲傷的曲子。開頭一經我彈出,就再也停不下來,我好像聽到了堅冰破裂,溪流從中流出的聲音。我這才想起來,從那個讓我永生難忘的夜晚開始至今,整整三年里,我一滴眼淚也沒流。過去的種種一一浮現在我的心頭,這三年里,我始終把它們塵封在內心的最深處,不敢去觸及它們一絲一毫,而就在今天,它們全部消融化凍,從我的心間流出。

我的眼眶變得模糊,淚水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流淌。我不需要視物就能輕松彈奏這首曲子。在這期間,我開始回想起我愛的所有人。我想念本,想念他的開朗大笑和淵博學識,我想念我父親的爽朗微笑,想念他和我一起念的戲劇對白,我想念母親的溫柔目光,想念她動聽的歌聲,想念她煮的湯……我想念劇團里的所有人,我們一同旅行一起歡笑的日子。

我忘我地彈,完全忘記了時間觀念,只想讓自己沉浸在對過去的追憶中,好讓自己把三年里欠下的淚水一次性全部流光。

等到我在淚流滿面中停下了手指,看向四周,發現酒館里所有人都無聲地看著我,沉浸在一種可怕的靜默中。

「帶他去洗個澡,再換身衣服。晚上就讓他試試。」酒館老闆不情願地揮揮手,叫人把我帶走。

當天晚上,演出大獲成功。第二天,這家酒館新招來了一名頂級樂師的消息就在城里不脛而走。連續幾個晚上,酒館里都座無虛席,想要聽我演奏的人們一路擠到了門外。

我和老闆簽下了長期契約,他付給我每個晚上兩枚金幣的報酬和一間舒適的房間,而相對的,我需要連續一年時間,每晚在他這里演奏一曲。

14

一年之後,我十六歲了。在這段時間里我依靠在酒館賣藝存下了一小筆積蓄,然後時間一到,我沒有選擇和酒館老闆續約,為此他最近這段時間都有些愁眉苦臉。這倒不是因為他給的條件不夠優渥——隨著我在城里的名氣越來越響,他給我的報酬也漲到了4枚金幣一晚。

我選擇離開這家酒館的原因是我要離開塔賓,前往格里南半島,去到那里的吟遊詩人學院。我聽說在那里保存著目前最全的古老詩歌、傳說故事、英雄史詩,在那里,我也許能找到禪德里安的相關記載。我已經明白,在那個晚上,我的劇團所遭遇的不幸一定和我父親想要創作的新歌有關。在那段時間里他四處尋找禪德里安的故事,力圖還原這幫神秘怪物的原貌,而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一定觸及到了一些禪德里安不想讓其他人知道的秘密。於是,我們被找上了。

我父親唯一的錯,就在於他不知道禪德里安並不是只存在於傳說和故事里的虛構生物。現在,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確實存在著這麼一群隱藏在歷史迷霧的東西,他們有一些不想被泄露出去的秘密,而我會把它們找出來。

七個。我在心里默數,暗自發誓會把他們欠下的債一點不少地討回來。

不過在出發之前,我得先了結在塔賓的一些事情。

……

我走下台階,走向特拉皮斯的地下室。我已經一年沒回來這兒了,穿著嶄新的衣服和鞋走這條路感覺很奇怪,我習慣的是往常腳底石頭那種冰冷潮濕的觸感。

走過門廊時,我看見一個披著破布的男孩從里面走出。他看到我,猛然停住腳步,皺起眉頭,懷疑地眯起眼睛,然後低下頭蹭過我身邊。我反射性地打掉他伸向我錢包的手,震驚得說不出話。我們從不偷彼此的東西,特拉皮斯的地下室是我們最神聖的地方,沒有人會在這里褻瀆它。

我走進屋子,放心地看到一切都還正常。特拉皮斯不在,大概是出去尋求救濟了。六張小床上的睡滿了人,幾個孩子躺在地板上,還有幾個圍在桌子旁,齊齊看向我,表情冷酷,面帶敵意。

這時我才明白,他們沒有認出我。我換了身整潔的衣服,看上去就像個無意間逛到這里的富家男孩。我再也不屬於這里了。

這時,特拉皮斯回來了。他一隻手抱了一個嬰兒,另一隻手夾了兩條麵包。他一進門就招呼那些孩子:

「餵,特里,過來幫我個忙好嗎。我們這又來了個新的小傢伙,我要給她洗個澡。你去幫我打桶水來。」

特里聽到後立刻提著桶就出去了。

「還有你,莉莉,你幫我弄些柴火,我們要燒熱水。」

「彼得,去幫我到科本的商店買塊肥皂,錢在這里。記得報我的名字,他會給你更大塊些的。」

除了我,一個個名字被叫到,屋子里的人紛紛忙碌起來。我心里升起一股恐懼,如果特拉皮斯也認不出我了該怎麼辦?他會不會趕我出去?我不知道那種情況下我受不受得了,於是我的腳步悄悄邁向門口。

「科沃斯,你能幫我去弗蘭克太太那要塊尿布來嗎?這個小傢伙洗完澡後我們得跟她換塊新的。」

我感覺喉嚨好像被堵住了,你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是多麼大一種安慰。在塔賓的這幾年里,特拉皮斯是最接近我家人的人。一想到他可能不認得我,我就感到莫大的恐懼。

「特拉皮斯,我恐怕再也不能幫你去跑腿了。」我盡力壓制聲音中的哽咽,「我要離開塔賓,去格里南半島。」

「是嗎?」他頓了頓,認真地看了我一會兒,「哦,我想也是。沒事的,我會叫別人再去一趟。」

他邁前一步,笨拙地抱住了我,胡須扎得我臉頰發癢。「我總是很高興看到你們離開這里,找到更好的生活。如果你想回來,隨時都可以回來。」

我點了點頭,然後遞給他一個裝滿了金幣的錢袋。他沒有推辭,無聲地接過了,然後隨手放到了一邊的桌子上。

身後一張床上傳來響動,一個孩子開始掙扎呻吟著。特拉皮斯迅速走過去照料他,嘴里囔著:「什麼什麼,噓、噓……」

……

我整頓好了行裝:一根粗木製旅行手杖,一件結實耐用旅行鬥篷,一個多星期的淡水和干糧裝在包袱里,我的錢幣分成了好幾個小包,分別裝在不同的口袋,以及一把跟了我半年多的魯特琴。

踏出城門,向著西北方向望去。從這個方向的大路走,我需要花上大概兩個個月趕到白港,然後乘一個多星期船去到格里南半島。我已經打聽到坐落在那里的詩人學院還在進行這個季度的招生,如果路上沒什麼耽擱,應該可以在結束前趕到,否則就只能等到下一年了。

禪德里安。我默念這個詞,同時下定決心,要把這些見不得光的東西從他們躲藏的陰影里揪到日光下,要把他們欠自己的,以及欠我們所有人的債連本帶利地全部討回來,一分一毫也不落下。

懷揣著這樣的念頭,我上了路。

角色曲: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