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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科幻丨世界旦夕之間

題圖:Artstation @Anthony Pitts

維羅妮卡走下舞台,坐在酒吧角落里那把灰濛蒙的布藝椅子時,仍覺得自己剛才用吉他弦撥出的曲子盤旋在七月初的灼人熱氣中,與牆紙上的菱形花紋一同毫無意義地存在著。她今天唱了遊子的故事,也唱了相思戀人的故事;但「門徒泉」的顧客三三兩兩湊在桌子旁,無一不在小聲討論已經結束的、正在進行的和即將發生的那些戰爭,連看一眼舞台上白金發美人兒的工夫都不大有。

以此觀之,酒吧招牌上寫的是「門徒泉」、「浪客」還是「熔岩綠洲」其實沒有太多區別,無論在哪,助酒和醒酒的皆是戰爭;《基督教科學箴言報》靠著捅出五角大樓的加密通信出了好幾天風頭,幾天後《華盛頓郵報》上一篇安克雷奇戰役的紀實文學取而代之。對於核戰爆發機率的猜想如今成為了比棒球聯賽更熱門的話題,連彈子遊戲的主題也從「銀河入侵者」改成了「鐵幕陰影」。朋友,就算維加斯都化為輻射塵籠罩的不毛之地,里諾也不會遭殃的——維羅妮卡對角處的桌子後,套著條紋襯衫的男人下了定論,又援引了社論和百科全書選段來佐證自己的說法;緊接著他和身旁穿高爾夫球衫的同伴展開了一番持久激烈的爭執,內容涉及半衰期、轟炸機航程和核彈當量。如此超然物外,如此冷峻無情,就好像他們只當自己是聯邦統計局里一組缺乏指導意義的數據,而非高中時在籃球場上配合默契的中鋒與控球後衛。《啟示錄》里的情景就要變成現實了,當枯樹燃燒的噼啪聲和戰鬥機音爆編織成世界上僅存的恢弘交響,再多的民謠歌手會有什麼意義呢?

維羅妮卡把酒杯舉到眼前,透過茶色玻璃,「門徒泉」的內景顯得格外乏味而不真實。這種懷疑並非空穴來風她絕對不是第一次見到那兩個男人就眼下的話題進行辯論,說不定已經是第三次、第四次甚至第七百六十八次了;在燈罩下掛蕨類盆栽可能是「門徒泉」的特色,也可能是里諾郊外任何一家酒吧的特色。她終於開始懷疑起自己究竟是和哪家酒吧的老闆簽訂了表演合同,因為她似乎從來沒有推開過那扇包著牛皮的木門,更沒有親眼目睹組成「門徒泉」這個名詞的霓虹燈管。無人上台表演的時候,點唱機就始終循環播放著那首出了名的《鑽石與銹跡》;看得出來,這家店的顧客確實很喜歡瓊·貝茲,而自己竟然完全沒想到可以它加進節目單里。

波本酒和啤酒播散辛辣氣息,憑空而來的棕紅發姑娘將虛無縹緲的感覺推往頂點。她在數組裝飾主義桌椅建造的迷宮中現身,徑直走到維羅妮卡所在的角落,未及徵求邀請就在駐唱歌手對面坐下。然後她從桌底拿出兩瓶開了蓋的碳酸飲料,汽水呈現出宜人的海藍,喝起來像一份薄荷水兌兩份可樂——維羅妮卡最喜歡的飲品,她也說不好吸引自己的究竟是其色澤還是口感。有人瞭解自己的喜好固然是件值得自豪的事,但就在一分鍾前,她還非常確定腳下空無一物。她道了謝,接過飲料瓶,端端正正地靠在椅背上。此類情形一再發生:她越是竭力表現出一副放鬆的架勢,越是會暴露自己不安的心緒。因此她一如既往地選擇等待對方打破沉默,卻又擔心會製造生性冷淡的第一印象,只好不停地觀察女孩的面容和穿著。女孩模樣可愛,有著柔和輪廓和美麗的湖綠色眼睛;但她未施粉黛,臉頰上的皮膚因沙漠氣候的摧殘而發紅、開裂,損傷了她的美貌。打了修正檔的緊身牛仔褲下是不合時宜的高筒軍靴,一支等離子手槍絲毫不加掩飾地插進大腿外側的槍套——如果不是偶然在陸軍徵兵宣傳片里瞥見它的身影,維羅妮卡恐怕會以為那是為科幻片打造的逼真模型。毋庸置疑,持有此等致命武器就已經觸犯了數條法律,更不要說拿著它走進酒吧里了。

辯論還在繼續;其他客人受熱烈氛圍感染,越來越高的嗓音令她的鼓膜嗡嗡作響。當她試圖聽清其中一束具體語句時,交談聲頃刻瓦解成了無意義的白噪音;交融成一團渾濁乳汁,完全無法分辨。除了維羅妮卡之外,所有人都對女孩熟視無睹,仿佛塗抹她的畫家用的是人類色域之外的油彩,只有維羅妮卡恰好具備識別這種顏色的突變基因。女孩用拇指托住下巴,嘴角微翹;她以饒有興致的神情回應維羅妮卡的打量,主動邀請對方探尋更多。這時維羅妮卡才想到自己的目光可能會被理解為輕褻——當地人對女同性戀並不怎麼寬容,最好不要輕易顯露取向。

「抱歉,我…」還沒等她說完,女孩就在唇邊豎起食指,比出一個噤聲手勢。

酒吧里的噪音足以導致神經衰弱,卻沒能淹沒歌聲。難道嵌進水泥的鐵釘會被無邊無盡的空白牆壁淹沒嗎?

「瓊·貝茲在1975年創作了這首歌,換言之,歌詞描述的愛情已經是1965年的事。維羅妮卡,請允許我問你個問題:現在是哪一年?」

維羅妮卡知道女孩並非在侮辱自己,因為她的確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一連串數字飛速掠過:1981、1983、1986、1992,哪一個都不比其他的更接近現實,哪一個也不比其他的更流於狂想。也許這間酒吧是埋在地底的時間膠囊,她棲身其中,與之一同無意識地在歲月里漂流。為了獲悉自己所附著的那個特定的時間點,她轉向因光影搖曳而顯得猙獰可怖的四壁試圖找到日歷,理所當然地一無所獲。

「我不知道。對不起,這聽起來一定很蠢吧。」

女孩把胳膊肘搭在圓台上,歪著頭顯得很是愜意。她給自己灌了口飲料,誘惑般地眨了眨眼睛。

「別太自責,這間酒吧里根本沒人知道答案。如果去問其他客人,你肯定能得到七八種不同的回復。當時間盤曲錯雜如同漏鬥蛛結出的死亡陷阱,具體數字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還記得的一切都真真切切地發生過,在此時此處或是彼時彼處。區別只在於你選擇於此時此處和我相遇,我最著迷的就是這點——極少數情況下,命運是可以選擇和短暫預測的。天啊,我太喜歡你了,務必原諒我有點語無倫次。」

「我知道這麼講可能不太禮貌,可我對你一無所知,又是如何向你發出邀約的呢?就算眼下發生的事情是命運女神指牽金線的傀儡戲,佈置舞台的也理應是你而非我。至少你還知道我的名字,大概也清楚我是個沒有電台願意理會的失敗歌手;要不是「門徒泉」的老闆覺得我要求的時薪就快比點唱機電費還低了,我就只能靠領食物券過活了。我發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

女孩按住了她的手,阻止她說出更多自輕的話來,又從木紋盒子里抽出紙巾為她擦乾眼淚。低微啜泣被風扇葉片的吱嘎響動吞噬殆盡,幾只飛蛾為躲避氣流匍匐在桌腿上。

「幸好這種事情沒有發生,要不然我就沒法在兩張白金唱片的封面上看見你的名字了。」

「我,白金唱片?謝謝你的安慰。」

如果有人正望向照明不足的酒吧一隅,大概會認為這個眼妝模糊的女人值得同情又頗可嘲笑。但他們寧願裝模作樣地盯著運動型手錶,也不願施捨給她憐憫的一瞥。在苦痛主宰的年代里,再多的哭聲也不讓人感到新鮮了。

「不,我不是在安慰你——」女孩眼底盛滿真誠和懇求,這時維羅妮卡才發現那對綠色眸子有多麼攝人心魄。

「我說的事情與你或者我一樣真實,比這瓶軟飲料更真實,比酒吧里的一切都更真實。我叫米婭,我認識你的時間比你認識你自己的時間還要更久。」

這話聽起來似曾相識,可能出自某個坐在沙發上翹二郎腿的男人之口,說話時他的雪茄會像工廠煙囪一樣撲騰味道刺鼻的白霧。但眼前女孩的意圖顯然和那人大為不同,至少她沒有急於宣稱自己剛剛皈依的是尼采、薩特還是羅斯巴德。急於在藝術界揚名立萬的年輕人總是喜歡在自己身上貼滿流派和主義的標簽,無處可去的靈魂多少能從中汲取一點歸屬感。

「沒什麼道理,對吧?不過世界運行本就不合邏輯。藉藉無名、獻唱為生的蒼白女子會被印在每一件文化衫上,而成衣和穿著它們的人在熱核武器製造的沖擊波中被粉碎成原子形態。火光比千日凌空更閃亮,所以信主的和不信主的全部永遠失去了目視萬物的能力。合眾國的最後一日就和從前任何一天一樣,沒人升入天堂。」

剎那間,白熾燈盡數熄滅,陷入幽邃深暗的酒吧仿佛被黑洞吸入湮滅位面。面紅耳赤的人們、吧檯後擦洗玻璃杯的酒保和鏡子反射出的瓶頸隨光線一同化為虛無,維羅妮卡只能聽到米婭均勻穩定的呼吸聲。透過純粹黑暗,她依然能感受到來自綠色眼眸的無形觸摸,比太浩湖更澄澈的虹膜印有她的臉龐。

「米婭,我是在起點,還是終點?我已經死了嗎?」

當她說出這段話的時候,酒吧恢復了如常喧囂。但剛才的奇異體驗絕非臆想,她記起了那輪燒盡錫安峽谷的太陽,再不會有遊人了,氫彈轟炸過後國家公園也成為焦土。她親歷過人類文明走到盡頭前的終焉時刻,不知為何又游盪到了這間酒吧。彼時整個世界都憂心忡忡,她也得為下個月的房租掙扎。幾年過後,靠著才華、執著、一點運氣加上漂亮臉蛋,她好像真的成名了,陣地遷移至格林威治村再到華盛頓廣場旁的咖啡店。後來她在遊行的最前列宣稱:不能靠左翼引發的動亂終結右翼引發的動亂,她也不會成為任何政治派別的代言人,無論是保守主義還是進步主義。當她放棄了成為新時代自由女神像的機會,那些曾經奉上贊譽的唇舌便吐來口水,譴責她背叛了反戰事業。乘一輛鐵皮斑駁的長途客車,她返回了內華達;因暈車而比往常更加虛弱,因受唾棄而心灰意冷,不過至少她的言論不會被報紙刊登了。黃沙和瀝青,星星與吉他,這些是她餘生記憶的全部,她要和莫哈維的仙人掌一樣無拘無束。正像在莫比烏斯環上用藍蠟筆描繪的一條波浪狀細線,她的人生終於回到了最初;而她也還是那個她,看似穿越明暗邊緣,其實始終處於紙帶的同一面。她為此感到自豪。

「你並非身處起點,終點卻遠未到來。」

米婭以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望著她,似乎期待她能用同樣晦澀難懂的辭令回應自己。

「我開始覺得『門徒泉』只是我的黃粱一夢。等等,我現在該不會只剩個泡在營養液里的大腦了吧?如果是那樣,恐怕是不要醒來為妙。」

維羅妮卡勉強地笑著,努力讓自己剛才的話聽上去像個蹩腳的玩笑。

「情況比那要好得多。我剛剛確認過了,你連一根手指都沒有少,彈吉他不在話下。比起缸中之腦,你更接近笛卡爾口中被惡魔魘住的數學家;不過——」

米婭伸手指向空瓶,玻璃容器里重新注滿了藍瑩瑩、冒著涼氣的液體。

「雖然飲品無限量供應,但夢境終將消融,就像冰山沒入大洋那樣了無蹤跡。你必須醒過來,維羅妮卡。」

維羅妮卡把自己那份汽水一飲而盡,說道:

「即使知道世界已經毀滅,這間酒吧也早就不復存在,可我依舊在『門徒泉』一次又一次地蘇醒,彈唱那些只有鬼魂才能傾聽的歌謠。」

「清楚這些還不夠。要醒來,先得記起自己如何入睡。想,維羅妮卡,想。拿出你作詞編曲時的超凡才智,我們的時間所剩無幾。」

一陣電流聲傳來,先在她的腦海成形才行經耳畔。吧檯上方電視機忽然亮起,熒幕上先是宇宙間背景輻射扭曲出的波紋圖案,過了一會兒才定型為一張人臉。柔順的黑色長發,細眉,鼻子寬大。她正以最高法院大法官的身份接受采訪——維羅妮卡可以肯定自己在談話節目之外的地方見過這個女人。她們那時正飛奔穿過一道帶金屬外殼的拱形迴廊,背景是越來越尖利急促的空襲警報聲,她甚至還沒克服阿普唑侖導致的憂鬱症狀,就被士兵強行拖到了此地。警衛指引人群通往地下,依然盡忠職守;油漆味和氯水味錯雜,身後人群熙攘如同遷徙的蟻群。混亂間,一本筆記從女人的風衣口袋滑落到地面上。筆記里記載的東西多半具備深遠意義,因為當她冒著遭到踩踏的風險將筆記物歸原主時,女子對她千恩萬謝。被大法官視若珍寶的文檔沉睡在何處呢?她的人生與大法官的人生在萬物終結前夕短暫交匯的理由又是什麼?她隱約憶起了一些答案,但那答案不比受損的照相底片更加清晰。

螢屏畫面陡然一轉,私人客機在蔚藍天際飛過卷積雲劃出兩道噴氣軌跡,好一派安寧祥和的景象——直到飛機像喝醉了的海鷗一樣失去控制,晃晃悠悠地栽向地面。字幕表明,帶領項目組歷時數年鼓搗出軌道加速武器的伊利亞博士在電磁脈沖導致的飛機失事中身亡,沒能逃離核爆後的波士頓。事實上,他前一天才剛乘飛機從大分水嶺的研究基地抵達麻省理工,准備作為軍方研究人員代表穩定人心。你看,即使全面核戰的帷幕已然拉起,電視台記者也沒假期可休——兩道本該完美貼合的齒狀折線就此生出破損一角,留下鮮紅缺口。她並非從電視機里聽聞這條信息。當幻境與記憶發生衝突,她的夢就會散去。所有燈光再度熄滅,這一次不會重新亮起。

「在終結一切戰爭的戰爭降臨到內華達之前,134號避難所中一個冷凍艙的預定使用者在東海岸死於核爆後的空難。對下一輪飛彈入境時間作出預計、並權衡了個體生存價值、運輸人員所需的時間後,有人覺得我是最適合持有方舟門票的人選——這都是那些把我送到地下掩體的特工們的說法。相信我,他們開口從來不是為了征詢意見。」

她急切、大聲地對著那雙即將消逝的綠眼睛說道:

「我現在處於低溫休眠中,意識以幻象結出完美光亮的繭,軀殼則被鎖在冷凍艙里。構建這些推論足夠讓我回歸物質世界了嗎?」

米婭的臉隱入迫近的黑霧,只有百億年後因過度膨脹而垂死的宇宙才能在空洞程度上與之媲美。

「歡迎來到2276年。」

機械臂驅動厚重艙門升起又落下,被玻璃障壁隔絕的逼仄空間冷得像永夜時分的南極點;維羅妮卡從橡膠座椅跌落,膝蓋與金屬地面相撞的地方立刻紅腫起來。但她欣喜萬分:冰涼的鉚釘、表面鋒利帶凹槽的金屬元件;她的手指拂過這些人類工藝結晶,傳來的觸感那麼真實可靠、值得信賴,絕不可能只是另一陣神經電信號仿製的幻覺。根據連體冬眠服過分鬆垮的袖口判斷,休眠讓她損失了不少體重,日光燈的白亮刺穿肌膚足以映骨。冷凍療法的未知後遺症尚未完全顯現,眼下她只覺得四肢無力,氣管發癢。全憑手腳並用,她才能拖著這具自己不再熟悉的肉體走出冬眠室,來到走廊。休眠艙在高大落地舷窗後整齊排布,這些用尖端科技打造的墓石依舊在沉睡中無盡等待,靠吻和詩句不足以將屬於過去的幽靈喚醒。光是抵達主控間就耗盡了她的全部氣力,她只能倚著門框,對電腦前忙碌不停的紅發身影說道:

「米婭。」

「你醒了,很好。」米婭匆匆轉身回顧,確認對方安然無恙後又開始在鍵盤上敲打起來,語調倒是相當驚喜。她發泄似地猛砸出一行指令,緊接著照明燈黯淡,應急的橙光接替了它的職責。

「警報:休眠程式異常中止,避難所撤離模式已啟動,警報——」

維羅妮卡的瞳仁因驚恐而圓睜,她不知道米婭擾亂休眠艙程式的原因。

「你剛剛讓休眠艙停止工作了,那些人…」

「他們會在睡夢中逐漸失去意識,絕大多數人在咽氣時可交不上這樣的好運。」米婭如釋重負地蜷腿坐在地上,長出了口氣。和夢中一樣,那支等離子手槍明晃晃地綁在她的大腿上,只是旁邊多了一圈血跡斑斑的繃帶。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

維羅妮卡的質詢絕望、無力。每個於沉眠中逐漸走向消亡的靈魂都是全人類范圍內最傑出的個體,墜入夢境之前他們想的一定是如何借自己畢生所學修復文明,在舊日美國的廢墟上重鑄這個國家值得人留戀的東西。現在,他們只能緊抓信念,將僅自己一人的孤絕噩夢永遠重復下去,直至虛假的夢之光也泯滅殆盡,理想與智慧在肉體腐爛的惡臭中徹底窒息。只有自己,一個萬人指摘的窮酸歌手得以蘇醒。倘若只有一人得活,她明明才是最沒有理由生還的那個。可她沒有流淚,乾涸的淚腺剝奪了她表達悲慟困惑的權利。

「要麼他們死,要麼我們和他們一起死。134號避難所的使用時長已經超出設計年限近一個世紀,而我找到你的時候已經太晚、太晚了。當我踏進此地時,就知道供能系統隨時可能徹底罷工,把我鎖在這座大墓地里。但我還是決定試著喚醒你,畢竟我已經騎摩托穿過半個美國了,額外承擔一點生命危險又能怎樣呢?還好我成功在停電之前讓你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因此上述厄運並沒有落到我們頭上。有了方才的經歷,我決定不再進行另一次嘗試——天知道讓那些休眠艙繼續工作哪怕多一分鍾,我們還能不能有機會走出這里。請原諒我,維羅妮卡,為了你我不能冒險。」

她手撐地面直起身來,走到維羅妮卡身邊,說道:

「禁用所有不必要的功能後,電梯估計一兩天之內都還能正常運轉。現在你是打算用你那舊時代的華美辭藻證明我在人倫道德領域犯下了彌天大錯,還是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維羅妮卡點了點頭,胳膊挽過米婭的肩膀。

當她被攙扶著走過避難所上層時,不免為那骸骨纍纍的景象所震驚。物資告罄後,維護人員和士兵用手槍抵住枕頭對太陽穴開槍,安靜地在宿舍里結束生命;就連集體自殺也井然有序。從消毒門再到氣密室,每一道隔離措施都保持原樣;沒人試圖打開掩體大門,從必死結局逃往未知和可能的希望。因為他們承諾過要為未來保存火種,盡管那未來他們註定無法得見。

於是在與世隔絕了約三百年後,避難所的鉛鑄封印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開啟;睡美人和拯救她的姑娘乘電梯升至午後的毒辣日光中,其他獲選者則在淒寒陵墓長眠。當維羅妮卡重新開始習慣太陽照射的灼人滋味、移開遮住眼簾的手指後,她看到廣闊沉鬱、卷雲舒展的天空,蒼穹之下是乾燥的丘陵和金色山谷,遠處砂岩山巒顯出巍峨高聳輪廓。金色是輝煌與熾熱,萬物寂然,內華達的原野比她印象里更荒涼;但山艾依然在此生長,她相信其中也會有棉尾兔騰躍。有些壯麗是核爆也無法抹去的勝景。

「別太掉以輕心了,內華達還有相當一部分區域能引發蓋革計數器報警。你沉睡的數百年里,約莫一百萬種全新疾病在廢土上橫行,只有幾種有對應疫苗。搶劫等暴行比以往更隨處可見。山的那一邊,為了爭奪大壩,一場新的戰爭正在醞釀;戰爭的結果決定了我們到底是要往文明前進微不可見的一小步,還是往野蠻後退一大步。不過那不是我們該操心的事情了。現在你肯定很好奇為什麼我會選中你,這就是我的答案——」

米婭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隻螢幕碎裂的隨身聽,解開繞在一起的電線,為維羅妮卡戴上耳機。她如手捧聖物的受俸教士那樣,指節顫抖著鄭重其事地按下播放鍵。維羅妮卡歷經遙遠光陰再次聽到自己錄制的單曲,細細體會著這份獨一無二的幸運;迄今為止,除了她之外無人做到這點。

「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就下了決心,無論唱它的妞兒是死是活,哪怕僅有一抔微塵遺於世間,我一定要找到她——墓碑也行。看來我還是比較走運的。」

她滿心喜悅地環顧四周,視線行經隨地勢起伏的廢棄公路,閃爍日光而色澤燦爛的黃沙與天邊群集的鳥群,山坡如同弧線優美的貝殼。直到長日將盡、暮色四合、幽藍為嶙峋怪石披上冷調薄紗,她的眼中只剩下在微風中輕柔拂動的白金發絲和沉默佇立的身姿。然後她輕輕靠在那人頸側,與之一同無言凝望星河。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