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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介丨S.T.Joshi:為什麼米歇爾·維勒貝克錯了?

Why Michel Houellebecq Is Wrong

About Lovecraft’s Racism?

S. T. Joshi

譯者前言:此文翻譯已得到S. T. Joshi本人授權許可。

文中《印斯茅斯的陰影》與《怪奇小說創作筆記》譯文取自trow論壇譯本,部分內容有調整。涉及維勒貝克著作原文時,括號中的頁碼先是Joshi參考的英文原頁碼,隨後緊接著上海譯文2021年版頁碼(反抗世界,反抗人生/(法)米歇爾·維勒貝克著;金桔芳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1.12)。

【正文】

著名法國小說家兼詩人米歇爾·維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 b. 1958)出版的第一本書是折小冊子,標題為H. P. Lovecaft Contre le monde, contre la vie(1991),此書2005年翻譯成英語《洛夫克拉夫特反抗世界,反抗人生》(H. P. Lovecraft Against the World, Against Life),同時還被譯為了義大利語、德語、瑞典語和西班牙語。這真是一本奇怪的書,其基本主旨是認為洛夫克拉夫特「心懷仇恨」(109,中文版86),而且這種具體表現為「現實的原則」 (31,中文版6)的仇恨——是他在小說中塑造獨特視覺效果和氛圍的動力所在。

坦率地說,維勒貝克並沒有基於可靠的研究就推出了結論。雖然他明顯讀過坎普(Camp)寫的傳記(敢肯定是1988年的法語譯本,當時維勒貝克說已經寫了這篇論文 [參見 240]),但除了弗朗西斯·拉卡辛(Francis Lacassin)譯的洛夫克拉夫特信選(Lettres[1978])第一卷外(他也只譯了第一卷)——這卷只包括1926年前的信件——尚不清楚維勒貝克還有沒有讀過洛夫克拉夫特的其他書信。我在向維勒貝克論文的英文翻譯者多爾娜·卡澤尼(Dorna Khazeni)提供幫助時,我們都發現維勒貝克從洛夫克拉夫特那里引來的許多文章段落在原文中完全找不到,我們對此感到非常不安,例如下面這段奇怪的話(顯然是從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里引來的)「北卡羅來納土著某些極其喪心病狂的風俗儀式」(75,中文版53)。但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從來沒有提到過北卡羅來納州(包括修訂版在內)。如果說維勒貝克偽造了這些片段,那就顯得有些不太公正,畢竟他沒什麼理由這樣做,但至少得說他在學術上未免有些粗心大意了。

維勒貝克發自內心地欽佩洛夫克拉夫特,他相信洛夫克拉夫特的文學創作方式絕對獨一無二,他尤其強調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是「一劑至高無上的解藥對抗所有形式的現實主義」(29;中文版3,my emphasis)。維勒貝克對自己非凡的斷言作了詳細闡釋。他抓住洛夫克拉夫特早年哀嘆「成年,即是地獄」(SL 1.106)緊緊不放,仿佛這一觀點貫穿洛夫克拉夫特一生從未改變(顯然並非如此),維勒貝克宣稱「洛夫克拉夫特知道,他和這個世界沒有什麼關聯。[……]世界令他反感,但定睛看去,他看不到任何事物可以以其他形式存在的理由」(31,中文版6)。

但維勒貝克搞混了漠視(indifference)和仇視(hatred)。前者並非後者,而且洛夫克拉夫特本人也拒絕將兩者混為一談。維勒貝克在論文總結時斷言道:對洛夫克拉夫特來說,「世界是壞的,壞透了,壞到本質里了」(117,中文版93)。這句話讓洛夫克拉夫特搖身化為了托馬斯·里戈蒂(Thomas Ligotti),他真的變成了一位悲觀主義者和厭世者。但洛夫克拉夫特明確否認過自己是其中一員:

然而維勒貝克將這些與自己相左的證據全盤拋棄,死守著自己的觀點,畢竟,這是他對洛夫克拉夫特的文學作品發表看法的重要基礎所在。對洛夫克拉夫特來說,「對於生活的仇恨先於所有文學而存在。對此,他義無反顧。對於任何形式的現實主義的棄絕是進入其小說世界的先決條件」(57,中文版33)。但是維勒貝克這里的「現實主義」到底指什麼意思?馬上就知道了:「他所有的作品對兩類我們通常認為很重要的現實都沒有絲毫涉及:性和金錢。真的一點兒都沒有」(57,中文版33)。維勒貝克肯定知道自己的廢話荒謬絕倫。鮑比·德里(Bobby Derie)已經完整寫過一篇題為《性與克蘇魯神話》(Sex and the Cthulhu Mythos, 2014)的論文了,這篇論文包括2個關鍵章節、130頁,談論了洛夫克拉夫特個人對性的看法、洛夫克拉夫特在小說中對性的探討和引用。在此,我們可以順便提一句《敦威治恐怖事件》里的宇宙式強奸案(cosmic rape)、《印斯茅斯的陰影》中明顯提及人與深潛者之間的交配,以及《門外之物》中伊佛雷姆/亞西納·韋特不斷進行性別交換。人們甚至可以引用《查爾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在此,不曾衰老的約瑟夫·柯溫可能對妻子伊莉莎·蒂林哈斯特實施了婚內強奸,只是為生育後代——安·蒂林哈斯特,此人就是查爾斯·迪克斯特·瓦德的直系祖輩。洛夫克拉夫特故事中對金錢的引用並不常見,而且也並不重要,但《印斯茅斯的陰影》里的這個例子就足夠了「由於沒有駕駛汽車,所以我只能乘坐火車、電車以及公共汽車旅行,一路上也都在尋找最為廉價節省的路線」(CF 3.160)。

我們得對維勒貝克的誇大其詞寬容一些。盡管我們要承認他提及「性和金錢」是為了在更宏觀的層面上暗示主宰歐洲小說創作的現實主義,這一現實主義將洛夫克拉夫特那一時代前後完全籠罩了起來,但我們必須對他提出兩個相當重要的警告。第一,我們對洛夫克拉夫特怪奇小說所做的分析,同樣也可以放在他的前輩坡、比爾斯、梅琴、鄧薩尼和布萊克伍德身上,從這個角度來看,洛夫克拉夫特對「性和金錢」的迴避只是代表了一種傾向的極端立場,此傾向長期主導的體裁卻擁有完全不一的重點。有些作家筆下的女性角色比洛夫克拉夫特的多,有些作者隱秘談及了性問題(尤其是坡和梅琴),而且通常是以一種扭曲的性出現(就像《厄舍府的崩塌》暗示的兄妹亂倫、《大神潘恩》中海倫·沃恩的性道德墮落)。但洛夫克拉夫特在這方面並非完全是個局外人。值得注意的是維勒貝克引用了理察·麥瑟森(Richard Matheson)的作品,並將其與洛夫克拉夫特形成鮮明對比(51-52)。事實上,正是麥瑟森他那一代作家認為洛夫克拉夫特和他那些《詭麗幻譚》的同輩忽視了日常生活的「現實主義」,於是試圖將怪奇小說拉回到這一層面。

想法真妙。但我也得提出第二個警告現實主義,不僅僅只是描繪普通人日常瑣事的世俗現實主義。當維勒貝克一再宣稱洛夫克拉夫特拒絕了現實主義「all forms」時,他就已經和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形成了矛盾。盡管維勒貝克隱隱約約透露自己對洛夫克拉夫特的摘錄簿了如指掌,但他顯然對《怪奇小說創作筆記》(「Notes on Writing Weird Fiction」, 1933)一無所知。在此,洛夫克拉夫特明確指出

洛夫克拉夫特在這里提及的現實主義風格,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一種追求塑造逼真人物的現實主義風格,但他在自己作品中肯定強調追求細致場景與景觀的現實主義風格,更不用說他那追求科學事實的現實主義風格了。更甚的是,維勒貝克欣賞洛夫克拉夫特在《瘋狂山脈》中描述遠古者的「夢幻般精準(74,中文版52),卻絲毫沒有承認這正是一種「現實主義風格」,而且在洛夫克拉夫特實現創作目的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就好比「平凡至極的故事背景(超級市場、加油站……)」(51,中文版26)幫助麥瑟森在作品中實現了現實主義風格。

但如果說維勒貝克對洛夫克拉夫特的分析在這方面走得太遠的話,那麼,他在洛夫克拉夫特生平和作品中最惹人爭議的方面——他的種族主義——則更進一步誤入了歧途。因為維勒貝克堅信洛夫克拉夫特作品的本質是「對整個世界絕對的仇恨,以及對現代社會格外的厭惡」(57,中文版33),而且維勒貝克堅信洛夫克拉夫特本人「憤世嫉俗、陰森肅穆」(99,中文版76)——我們已經知道這一觀點基本是錯誤的——他把種族主義視為全面理解洛夫克拉夫特文學作品的某種神秘的鑰匙。他堅持認為洛夫克拉夫特在紐約度過的兩年無比艱難——紐約,不同於普羅維登斯,洛夫克拉夫特在這里必須與不同種族的人摩肩擦踵,為獲得收入不擇手段——但這也是次嚴峻的考驗,當他回到普羅維登斯後,卻在生命的最後十年爆發出驚人的創作力。

維勒貝克從洛夫克拉夫特的信中,摘取列舉了這個話題的常見段落,特別是對下東區「義大利-閃米特-蒙古人」(SL 1.333-34)的討論(盡管這句話與洛夫克拉夫特1922年4月第一次到紐約有關)。在維勒貝克看來,這句話現在可以看作是萬能的闡釋學,用以解釋洛夫克拉夫特晚年的「大文本」「這種怪誕的幻覺是克蘇魯世界中夢魘般的生物的直接來源」(107,中文版84)。這一高明論斷的證據在哪?維勒貝克說……請看《雷德胡克的恐怖》(1925)。嗯,沒錯——不過呢,請讓我隨口一問,你還有其他證據嗎?下東區出生的外國人,是怎麼和洛夫克拉夫特晚期作品中塑造的實體聯繫起來的——他們是否是《暗夜呢喃》中從猶格斯星來的甲殼類真菌、是否是《瘋狂山脈》中桶形的遠古者、是否是《超越時間之影》的偉大種族,甚至說是否是《異星之彩》中由隕石帶來的、腐蝕加德納農場景觀和居民的無形實體(假設不止有一個)?正如我在別處說的那樣(參見「Charles Baxter on Lovecraft」 120– 21),二者之間是否存在聯系不能妄下判斷。顯而易見,這就是為什麼維勒貝克要將這個問題簡單地拋之腦後。他甚至都沒有引用《印斯茅斯的陰影》的深潛者,在洛夫克拉夫特最後十年的「大文本」里,深潛者可是公認以種族主義前提塑造出來的。

維勒貝克確實宣稱過各類崇拜遠古支配者的邪教徒都是「幾乎永遠是一些混血兒,一些『最低賤種族』的雜種」(109,中文版87)。盡管如此,這種描述在細節上也有失偏頗,而且似乎很大程度上是從《克蘇魯的呼喚》中對克蘇魯邪教徒的描述推導出來的。但《暗夜呢喃》中和猶格斯真菌站在同一陣營的諾伊斯先生陰險惡毒,卻是一名受過良好教育、實打實的白人。除此之外,維勒貝克只是簡單地斷言洛夫克拉夫特小說中普遍存在種族主義主題,卻從未嘗試尋找任何令人信服的證據——哪怕一丁點證據去證明自己的結論。

也許將維勒貝克在這個話題上發表的看法——尤其是維勒貝克對洛夫克拉夫特兩年紐約之旅如何影響了生活與創作的看法——與別人的評論做一下對比是有幫助的。W·保羅·庫克(W. Paul Cook),是真正瞭解洛夫克拉夫特且在這個話題上更具權威性的人物。在其著名的回憶錄《紀念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In Memoriam 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 1941)中,W·保羅·庫克頗有力量地講述了洛夫克拉夫特經過紐約時代後的煥然一新

這話聽起來才像是我們在洛夫克拉夫特生命最後十年的書信里,以及更確切的說在他的文學作品中——遇見的他。

維勒貝克對洛夫克拉夫特種族主義的描述,體現為他將洛夫克拉夫特當作一名「老派的反動人士」(115,中文版92)——不過,他必須認識到自己又錯了。就連坎普的傳記都澄清過晚期洛夫克拉夫特轉向了溫和社會主義(非馬克思主義),他後來在信中常常譴責自己早期在政治經濟領域的保守主義傾向。但由於這一事實會對維勒貝克的結論構成嚴重威脅,因此他索性拋棄了它。就和他這本書的其他地方一樣,我們都清楚維勒貝克通過自己早年閱讀經歷(他16歲時第一次讀到了洛夫克拉夫特作品法語譯本)、對其他文本選擇性吸收,再加上自己偶爾或是故意拋棄與自己向左的證據,這樣,維勒貝克便對洛夫克拉夫特形成了一種屬於自己的看法。

從表面上來看,維勒貝克可能看過也可能沒看過洛夫克拉夫特英文原著,他並不自稱自己是個文學學者,而且在描繪洛夫克拉夫特時早已胸有成竹(參見Spaulding),這樣一個法國的青年愛好者,我們完全無法想像他竟然能構想出一個奇妙的公式用於理解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認為他的作品都是基於「種族仇恨」——這可是英語和外語界中成百上千批評家在評論這位普羅維登斯作家作品時極力迴避的結論。但維勒貝克並不羞於他所謂的突破。在他此書1999年法語版的序言中,他宣稱自己第一次讀到洛夫克拉夫特時遇到了兩個驚喜——一個是他的「絕對的唯物主義」,另一個是「令我大為訝異的另一點是他頑固的種族主義;讀著那些關於噩夢般造物的描寫,我從未想過它們的原型來自現實的人」(24,中文版序二2)。他又一次將觀點簡單拋出,以為能在論文結構中不言自明地得到證明,但顯然並沒有。他在其他地方毫無諷刺意味地說「我們常常低估了種族仇恨在洛夫克拉夫特創作中的重要性」(108,中文版86)。原來如此!然而這種情況並不能讓維勒貝克對自己的結論表示懷疑。

維勒貝克在自己這一知半解的論文中發表的觀點,已經對關注同一主題的其他批評家產生了廣泛但可悲的影響。柴納·米耶維(China Miéville)堅信「我很清楚洛夫克拉夫特種族主義深刻和邪惡[原文如此]……在我看來,他不『僅僅』是一名種族主義者——我遵循米歇爾·維勒貝克的觀點……即認為洛夫克拉夫特所有作品,其作品本身,受到了種族仇恨的啟發並以此為結構」(引自Joshi, Lovecraft and Weird Fiction 83–84)。

不必說了,米耶維根本沒有為自己的論斷提供證據,因為他相信維勒貝克已經幫他完成了這一工作,但顯然並沒有。查爾斯·巴克斯特(Charles Baxter)對萊斯利·S·克林格(Leslie S. Klinger)的《H·P·洛夫克拉夫特作品注釋版》(The Annotated H. P. Lovecraft,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18 December 2014)惡語相向時,他宣稱洛夫克拉夫特是一名「病態的種族主義者」(參見Joshi, 「Charles Baxter on Lovecraft」 109),並堅信種族主義是洛夫克拉夫特文學作品的核心,他沒有專門引用維勒貝克的話作為自己觀點的素材,也沒有用任何令人信服的證據為自己觀點辯護。

1999年版的序言里,維勒貝克自己說的話還挺有趣的:「我覺得我寫下這本書,某種程度上是寫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一部只有一個人物(H·P·洛夫克拉夫特本人)的小說;一部帶有限制條件的小說,所有涉及的事實,所有引用的文本都必須准確無誤;然而,它仍然是某種小說」(23,中文版序二2)。我們已經看到維勒貝克在引用洛夫克拉夫特的文本時遠遠稱不上「准確」,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當他說自己的作品是小說的時候,他卻又非常準確了。理應強調的是,他對洛夫克拉夫特的看法總體上是積極的,他非常欽佩洛夫克拉夫特的散文風格,高度贊揚洛夫克拉夫特為世界的文學貢獻了全新的事物;甚至在討論洛夫克拉夫特的種族主義時,他也沒有像許多評論家那樣表現出強烈的仇恨和敵意。但即使如此,這可悲的事實卻就在眼前:米歇爾·維勒貝克,編造了一個下流的謊言——他證據不充分,還希望洛夫克拉夫特能代表某種偏見觀點——而且這個謊言已經傳播出去,感染了那些比他還仇恨洛夫克拉夫特的批評家和學者寫出的作品。

原文引用:

Houellebecq, Michel. H. P. Lovecraft: Against the World, Against Life. Tr. Dorna Khazeni. San Francisco: Believer Books, 2005.

Joshi, S. T. 「Charles Baxter on Lovecraft.」 Lovecraft Annual No. 9 (2015): 106–23.

———. Lovecraft and Weird Fiction: Selected Blog Posts, 2009– 2017. Seattle: Sarnath Press, 2017.

Spaulding, Todd. 「Lovecraft and Houellebecq: Two Against the World.」 Lovecraft Annual No. 9 (2015): 182–213.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