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張雨晨

現居北京，曾於北京大學研究靈長類視覺認知的科普作家兼科幻迷兼ACG愛好者。業余時間愛好廣泛，尤其熱心寫作與閱讀，近年來在《科幻世界》等平台發表科普作品數十篇，並獲得中國科普作家協會優秀科普作品金獎。

01 星辰幻境

作為科幻小說的《星界的紋章》，堪稱二十世紀人類幻想美學的熔爐。

在作者森岡浩之的筆下，以女主角「拉斐爾」為代表的「亞維人」，是一個經過大量基因改造以適應宇航生活的人造種族。他們身形纖細、舉止優雅、美若天仙，但同時有著為了適應嚴酷的深空飛行而與生俱來的強韌體魄和堅毅精神。

可以說，亞維人幾乎就是《魔戒》中智慧勇武的諾多精靈在太空歌劇舞台上的化身（雖然嚴格來說只有亞維八大王族才有精靈式的尖耳朵）。如果換個時髦一點的類比，那麼當代幻想作品中最接近亞維人的「太空精靈」，可能就是「戰鎚40000」中優雅致命的艾達靈族了。

但相比於他們「精靈」的一面，真正讓亞維人獨步星海的，卻是他們身為「領航員」的獨特天賦。從《沙丘》開始，具備超人時空洞悉能力、能夠引導星海巨艦精準跨越無盡虛空的「領航員」就成了太空歌劇中雷打不動的標配；就連《機動戰士高達》這類故事侷限於「太陽系人類內戰」的作品中，具備神秘精神感應能力的「新人類」也是重要性堪比巨型機甲的重要科幻設定。

不過，相比於《沙丘》、「戰鎚」與《高達》中那些動不動就預知未來、讀心攝魂甚至搞出「宇宙女鬼」的神棍同行，森岡浩之為亞維設定的「空識知覺」並不是什麼近乎超能力的「黑科技」，反而是一套原理清晰、設計精妙的「技術方案」。

在這些太空精靈的額頭上，有一片類似昆蟲復眼的特殊電磁感受器，能直接「掃碼式」讀取機械設備投射的數位化點陣信息，再由大腦額葉上特化的腦區將其重新還原為直觀的感知覺。因此，亞維人會在額頭佩戴一種內置上億像素顯示陣列的腦機接口頭冠，以極高的效率接收飛船各處傳感器匯總輸入的巨量信息，然後在腦中將這股信息洪流重建為對周身宇宙空間的綜合感知，在精神體驗上與飛船、宇宙空間融為一體。

不必多言，具備如此天賦的亞維人，在感知宇宙環境、操縱星際飛船方面有著普通人類望塵莫及的絕對優勢。反過來，亞維人自然也對「空識知覺」引以為傲，以至於他們即便在脫離飛船獨立行動時，也會利用頭冠內置的小型雷達維持一個感知周身空間的全向電磁視野。

正是憑借令人擊節嘆賞的科幻設定，亞維人才能在掌握了超光速航行技術後，建立起一個結構獨特但頗具獨特真實感的銀河帝國。

02 仰望星海

作為日本小說的《星界的紋章》，寄託著東亞民族對現代文明的復雜情愫。

對於居住於殖民星球的男主角傑特來說，突然通過「門」出現在自己頭上的亞維艦隊，就是一隊自星海而來「黑船」。依靠巨艦大炮維系星際貿易帝國的亞維人，其深層特徵完全復制了東亞民族集體記憶中憑借堅船利炮打開國門的「洋人」——同樣高傲、同樣強悍、同樣自由。

但是，作為親自見證了二戰落敗後社會巨大飛躍的日本作家，森岡浩之並未將亞維人刻畫為老套的「太空侵略者」反派，而是以精細到語言字符與度量單位的「托爾金式詳盡描寫」，構建了一幅立體、多面的亞維人文化圖景。就連和拉斐爾這個「天上人」對應的「地上人」傑特，其身世背景也不再是反抗外星侵略者的熱血英雄，而是一個父親主動向帝國俯首稱臣、自己愛上帝國王女的「叛徒之子」。

正因如此，傑特身上糾結的矛盾其實更甚於奪人眼眸的拉斐爾。一方面，他由於父親的主動求和，而成了在亞維帝國中都為數甚少的「地上貴族」（亞維人精於基因調整，因此無所謂血統與種族，他們將「亞維」視為一種文化身份）；但另一方面，他的文化根基和價值觀念也不可避免地「被重力所束縛」，與亞維文化格格不入。因此，他毫無懸念地成了地上人和亞維人之間飽受夾板氣的倒霉鬼。

在故事的前期，跟隨拉斐爾進入太空的傑特，只能無奈地作為一個方便同為「地上人」的讀者們代入瞭解亞維文化的「飛船貨物」。但是隨著故事的推進，尤其是在他與拉斐爾迫降敵占區星球地面以後，「天與地」兩股文化之間的碰撞交流就如這對少男少女間快速升溫的情感一樣，變得繾綣曖昧起來。

拉斐爾的祖母，現任亞維帝國女皇拉瑪珠曾說過「信念只在屬於個人時才會璀璨奪目。一旦國家擁有信念，大抵會催生悲慘的結局。」因此，亞維帝國並不依賴萬眾一心的信念而存續。相反，帝國除了壟斷境內的平面宇宙航行技術與星際貿易之外，對境內各個星球的統治採取了近乎放任的態度。

相比於拉斐爾代表的亞維人，作為傑特這個「地上人」的另一重「鏡像」，與亞維人類帝國開戰的「四國聯盟」就成了作者討論文明衝突的另一個切入點。這些同樣掌握了平面宇宙航行技術的人類，在智人同類相殘本能的驅使下爆發過山頭林立的星球大戰，並在混戰中逐步形成了互相制衡的四大勢力，最終為了對抗狂風掃落葉般席捲而來的亞維帝國，被迫選擇暫時攜手結為「四國聯盟」。不過，這些更符合傳統科幻設定的「太空人類聯盟」，這一次就只能作為「太空精靈帝國」的反襯了。

03 星海逆旅

作為通俗小說的《星界的紋章》，是日本科幻流行文化中一座承前啟後的里程碑。

《星界的紋章》繼承了《宇宙戰艦大和號》《機動戰士高達》和《銀河英雄傳說》等一眾「日系星戰」前輩所積累的範式。但星界的獨特之處在於，這一次的「帝國」不再是加米拉斯帝國與吉翁公國這樣被「聯盟」一方吊打的邪惡大反派。森岡浩之通過詳實細膩的描寫，讓拉斐爾代表的亞維帝國具備了超越老式「邪惡帝國」的獨特魅力。

這種「帝國審美」在延續到新世紀後，催生出了《反叛的魯路修》這樣紅極一時科幻動畫。反叛布列塔尼亞帝國的帝國皇子魯路修，某種程度上就像「黑化」加「性轉」版的拉斐爾。而與這位「黑王子」羈絆甚深的「白騎士」樞木朱雀，同樣也有著和傑特極其類似的「投降派」身世背景。

星界的男女主關系也反映著時代的變遷。

傳統的科幻戰爭類作品中，一般都是由古代進、阿姆羅這樣亂軍叢中面不改色的「硬核狠人」作為當仁不讓的男主角。與之對應的二號角色，也大多是夏亞、萊因哈特這樣靠「美強慘」人設收割粉絲的男性宿敵。而女性角色在這樣的激烈衝突之中，往往難以占據獨立的核心位置。即便她們戲份吃重，但歸根結底也只是圍繞著男一男二的劇情推進器。

但是，隨著宮崎駿、士郎正宗等一批創作者的另闢蹊徑，娜烏西卡、草薙素子這樣具備極強人格獨立性和強大意志力的「女武神」式女主角開始在日系科幻領域異軍突起。與之對應的男性角色，則隨著日本社會的經濟文化變遷，開始主動褪去名為「強大」的沉重鎧甲，出現了《新世紀福音戰士》中碇真嗣這樣迷茫消極以至於有些軟弱的全新角色類型。

拉斐爾與傑特這一對，就是日系幻想作品中「男女地位逆轉」現象的代表。雖然傑特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廢柴，甚至可以在壓力逼迫下爆發出驚人的韌性與行動力，但他被動溫吞的性格決定了他「當不上偉大的英雄，也成不了殘忍的惡徒」，也讓他的人生「宛如運行軌道極其規整的彗星，走在並非自己決定的路徑上。一邊經受著恆星的灼燒，不時還受到『壞心眼』行星的攝動影響搖晃一下」。

與之相反，敢打敢拚的拉斐爾才是故事中更加接近傳統男性英雄的主角。但是，在她那心高氣傲的女戰士外甲之下，同樣存在著一個被投入慘烈星際戰爭的少女。在拉斐爾身上，渴望愛與被愛的少女與追尋沙場榮耀的戰士互為表里，大大豐富了她的角色層次，為讀者呈現出一位如大型貓科掠食者般兇猛與可愛並存的女主角。

這種表面上「女強男弱」實則互相依靠的男女主關系，在後來由奈須蘑菇創作的《空之境界》和《FATE》中繼續發展。巧合的是，《星界的紋章》動畫版中拉斐爾的配音演員川澄綾子，也在日後獻聲於奈須蘑菇最具知名度的女角色——《FATE》中的騎士王阿爾托莉雅。而描繪阿爾托莉雅經典形象的畫師武內崇，更是一直對凜麗迷人的拉斐爾唸唸不忘。星界系列對後來作品的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星界的紋章》就是這樣一部帶有時代轉折氣息的迷人作品。在這套成書於1996年的小說里，我們可以看到諸多前人與後人的元素交匯於此，再由森岡浩之用獨特的幻想構思重鑄整合，最終成就一出別出機杼的新一代日系太空史詩。

而如今，隨著中文版的出版，通往星海的大門，已經在讀者手中打開。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