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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上所有的堡壘:一篇極度感性化的《流浪地球2》影評

1、神的九億個名字

一切科幻故事都是關於科學的,正如一切幻想故事都是關於現實的。我們需要優秀的科幻作品,因為我們需要一種最簡單、最直觀、最感性的方式讓人們了解:科學是什麼。我們很容易從一些經典的科幻故事中看到別人眼里的科學是什麼樣子,譬如《弗蘭肯斯坦》和《化身博士》之中的科學是誘惑人以非人之身而行創生之事的危險異端;黃金時代科幻中的科學是人來仗以殺伐決斷、銳意進取的無敵利器;數碼龐克風格中的科學則是將人異化成為工具的無情程序……

但這一切都是不夠的;因為科學本就不該只有這些樣子。如果不考慮中國故事,科學的形象是不完整的,因為中國本身就代表著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一,因為中國不可思議地在七十年間讓這五分之一的人口從戰爭、赤貧、被全球剝削的苦狀之中翻過身,因為這條死地求生的路不止是一個文明的路而是全世界所有在十九二十世紀被踐踏至食物鏈之底的人們的希望;而這條路上的每一步都與科學無法分割。

對,我們當然都知道科學是什麼——科學是在「那個時候」救了我們的東西。它是讓我們沒有成為兩極碰撞之間齏粉的東西,是讓我們在惡意和陰謀之中活下來的東西,是讓我們能吃大米飯吃到飽的東西,是讓我們不必仰賴他人鼻息的東西,是讓我們挺起胸膛來能夠平視全世界、心平氣和地說我們並不比任何人差的東西。

這七十三年的故事是前所未有的,它必然導致科學在這十四億人的故事中扮演了前所未有的角色,也應當在他們眼中擁有前所未有的樣子。

2、開啟新征程

非常有趣的一點是,在科幻之外,我們事實上有很多意圖直接回答「科學是什麼」這個問題的影視文本,因為每個成功的科研項目都會留下一些精神文化資產,譬如一脈相承的「兩彈一星精神」和「載人航天精神」,這些精神文化往往由慣於寫作論文的工作者們努力地總結為一些四字詞語,放在會議室里每每可以勾起許多刻骨銘心的回憶,印在燈箱上則不免像一些空洞無味的套話。

而這些四字詞語再被努力地轉達給身負拍攝獻禮劇任務的編導製作團隊,得到的結果大致相當於一個高清、帶動畫的燈箱。

科學是什麼?這個問題很好解答,也很難解答。

一個人很容易看見一棵樹。也可以一天一張照片地拍下這棵樹長大的過程。但如果要問,這棵樹是「怎麼」長大的?那就難得多了。

在那些鐫刻著四字詞語的工作室里曾經發生過什麼?在座的人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他們在想著什麼?在那些千鈞一發的時刻、在那些塵埃落定的時刻,他們的腦子里在想著什麼?有感情嗎?還是理智?比這更重要的——是什麼保證了這個項目的成功?決定成功與失敗的又是什麼?

我相信問題問到這個地步幾乎是不可能回答的。即便是采訪到那些科學項目的主角本人,他們也反饋不出更多的信息——絕大部分可能,他們只能開始解釋這些項目中的具體情況,如果不涉密的話;因為他們所能回憶起的自己當時的內心世界就是這些。

有些無形的東西或許難以表現,但仔細想想,作為接收者,並不是無法感知。科學家身上有沒有什麼特殊的氣質?或許難以總結,或許多種多樣,而且很可能和影視劇中的刻板形象不同;但我認為確實有。有時候你盯著某一個對象看,也找不出它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是只是靠近它、甚至只是接觸到它周圍的空氣,就會突然有種感覺「就是這個」。

這種「就是它!」的感覺,我在任何一部意圖展現真實科學家和科研故事的影視里都沒有找到過,卻在觀看一部純粹的科學幻想電影時產生了。

3、打鐵還需自身硬

那種讓我感覺「很對」的氣場,如果必定要形容,大概是:硬。

此處的硬不同於我們平常說「硬核」的那個「硬」,那個硬的概念是和「軟」相對的,雖然我不明白那個「軟」又是指什麼;此處的硬主要是和「虛」相對。虛指心虛,空虛,漂浮而泛泛,經不住一環追問。

或許我應該換另一個更土氣一些的詞:踏實。

假如說我能總結下搞得來科研的人身上大抵有什麼共性,那大概就是這個:如同強迫症或者PTSD一樣地,隨時准備面對追問。這大概也是讀博給我留下的最顯著的後遺症之一。一個好的導師總能有意無意地找到你編織的一套故事里最虛的地方,無論是有自知之明的心虛,還是無自知之明的空虛。意識到這些點的存在,並漸漸學會在導師之前揪出它們,這一過程往往被稱為「嚴格的學術訓練」。

比較諷刺的一點是,事實上在這部電影里,並沒有著重刻畫過科研工作者們嚴謹的那一面。或許突出過他們的理性冷靜,又或者表現了他們也一樣是有血有肉的凡人,但是並沒有真的描繪過他們的日常工作流程,如何建立反復核查的規程,確保每一天的工作有正向的進展而盡量少出錯……

說到底,那是太過枯燥的東西,是處於戲劇這個概念之外的東西。眾所周知,科幻電影是要追求戲劇的,戲劇需要反常,需要的是最嚴謹的人出的錯。

那麼,我說的那種讓我感到親切的踏實感,又是從哪里體現的呢?

這是這部電影最可貴,也最難學習和模仿的地方。

它不是用任何情節或是設計來「表現」踏實。它是用自己本身來詮釋了踏實。

出電影院後我對朋友說:從太空電梯那一段之後,它之後再告訴我什麼設定我都不會懷疑了。這個電影是經得起想的,我會問的不會問的問題它肯定都問過自己,也都找到了答案。我是被牢牢地摁在了座位上,目瞪口呆、虛懷若谷地度過了整個故事。

這段被絕大多數影迷觀眾奉為封神經典的鏡頭,對我而言最為震撼的地方在於,在鏡頭里的任何一個地方,它都不懼被審視。不,更准確一些說,無論鏡頭內外——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都做好了迎接審視的准備。

那個鏡頭瀟灑地向上推進,慷慨地旋轉出全景,滿不在乎地略過途中的無數人物和裝置,然後加速、超越,穿過一切有形的和無形的邊界,直至那座字面意義上的「通天塔」的頂端。

那種揮斥方遒的氣度里有一種自信,是你經歷過心虛和真正的不心虛之後一眼就能辨認出來的。人總是擅於在別人身上辨認出自己身上所擁有的東西,我在台上被人問住過,之後便能在准備不足的小可憐尬在台上之前對他們產生同情。我也知道一個人真正地對他所拿出的一切東西都准備好了考慮、依據、根基的時候,那種從內而外的舒展、挺拔、堅硬,是什麼樣子。它或許表現為興奮激動,或許表現為穩重沉著,但總能夠被認出來。

和同事吹水的時候我們逮住一個春節檔一部沒看的同事玩命安利,中間說到最近在評價《流浪地球2》時頻繁被提到的一點:「工業化」。

什麼是工業化呢?我舉了個例子說:就單說一個出現了幾百名群演的場面,片場怎麼調度,後勤怎麼安排交通、飲食、休息,造型怎麼排時間,這些不是有一兩個靈感爆發的藝術家就能解決的,它依靠的是成體系的方法和規程。包括整個戲的編導、藝術設計、畫師、造型師、道具師、特效師……這些不同的部門甚至外包公司之間如何溝通合作,涉及到的是無異於任何大型系統工程的工作方法。大概是因為這樣,與傳統印象中更類似個人創作或是手工業的「藝術」相對,人們把這樣的電影生產方式稱為「工業化」的。

要完成這樣一部巨製的生產,而且還要生產得高效、優質,它依靠的絕不只是某一種意志,或者高尚的品德,成功與失敗是不講情面的,一個系統工程必定需要一套有效的方法。

許多影迷將《流浪地球》系列劇組的風格形容為「重視細節」。但我覺得這種概括也有些不全面的地方高效的工作方法必定包括了對細節的重視,但也必定不能只著眼於細節——它需要從頂層就做出「正確的」決策,盡量保證最終的成果可以干淨、順暢、穩定地產出,需要格外具體處理的「細節」盡可能地少——也唯有如此,才能騰挪出足夠的資源來精細處理那些特殊的部分。

除此之外,保證每個細節可以被檢查和追溯,需要精準及時的記錄規程,需要統一的整理存檔方式,需要系統中的每一名個體在創作過程中做好准備:這個環節是需要復現的,要讓遠方的合作者和未來的後輩都能理解我的意圖、參考我的方法……

這種工作方法僅稱之為「注重細節」恐怕是小了。如果非要尋找一個詞來概括,想來想去,「工業化」也不足以做到,唯一最合適的詞,可能還是——

科學。

這個劇組的工作方法,很科學。

4 「那個小小的白點是我們的一切」

又回到最開始的那個問題:可能這就是我心目中科學的樣子。我見過太多種對於科學的形貌的描摹,在文字間、螢幕上、影院里。它們太少讓我產生共鳴、讓我信服。從客觀上,我知道科學「可以」,「或許」,「可能」是這樣的;但在本能上,我的內心始終有個聲音在說:不是這樣的。

科學不是請客吃飯。不是雞尾酒會,不是狄蘭·托馬斯,不是外來的神明和天啟,不是通過血脈遺傳的超凡能力。不能那樣雅致,那樣輕飄飄,那樣風花雪月,那樣浪漫。科學是絕望境地里的一根稻草,是黑暗森林里一條由自己的手腳探出來的路,是即使看不見未來的時候也要向前踏出一步,是就算沒有勝利的保證也要拼上一切做完該做的事情。

很難說這樣一種形象是不是有益於讓觀眾對科學產生哪一種好的印象——親近感?信任感?喜愛?

——歸根結底,科學可愛嗎?

如果仔細想一想這個問題,我真正的答案可能是:它說不上可愛或是不可愛。

我會相信它,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別無選擇。

在我心里,如果要給科學下一個定義的話——科學是一種認知的模式,一種組織信息的方法,是一條從一個真相連接向更多真相的道路。這條道路有時候狹窄、有時候模糊、有時候前景晦迷,但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條從堅實的土地出發,以到達更多堅實的土地為目標的道路。

沿著這條路,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我們就是這樣得到了我們迄今為止所擁有的一切。

很能理解為什麼眾多重工企業和科研企業不計回報地贊助、支持和宣傳《流浪地球2》。這些行業的人很容易從這部電影中感到「這就是我」。那種踏實而不討巧、寫實而不漂浮的氣質太稀有了。關於科學的精巧、浪漫、光鮮、熱鬧的故事都太多了,可是埋下頭去下笨功夫,那才更像是屬於中國的故事里,科學的樣子。

不去想結果把事情做對,不投機、不僥幸地一步步走下去——

這不只是《流浪地球2》的故事,不只是《流浪地球2》背後的故事,這是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會議室里的四字詞語的由來的故事。

我們就是這樣,得到了我們迄今為止擁有的一切。

5、這世界上所有的堡壘

說到最後,還是再提一句太空電梯吧。

這也許不是這部電影里最優秀的段落,但作為一個意圖在開場不久就鎮住觀眾的段落,它確實是首先說服我的段落,也是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段落。我以前不曾覺得自己有什麼巨物崇拜,但現在想想或許是還沒遇到屬於我的那種巨物。

我是在堡壘中長大的。巨大的堡壘,它總會讓我既感到敬畏,又感到依戀。有巨大的堡壘存在,是因為世界上還有更大的、與我們為敵的東西。個人的存在相對於那些敵意而言太過渺小,可以忽略不計;可是有了堡壘就不同了。只有在堡壘之中,個體的存在和努力才是有意義的——是可以在零頭上添加一筆的,而不是作為不超過五的小數直接被抹去。有了堡壘,就像在戰爭中有了武器和工事,在商場上有了本錢,在廚房里有了灶和鍋——可以做一些事情了。

我對科學最初的感覺,來自於父親,准確來說,是和他的一次對話。那時我高三,學的是文科,高考前為了放鬆情緒,會在周末和他出去散步。有一天我們看著夜空中的一顆白色的光點,討論那是星星,還是高塔上的燈光。於是,他開始用三角函數推算那個光點可能的高度。當時我們都覺得不以為意,那隻是生活中平常的一天。但後來我總是回憶起那個時刻。我覺得科學是那樣一種東西只要沿著那個虛空畫出的三角形的方向,一直走下去,也許總有一天,我能夠走到那顆星。

而在《流浪地球2》中,我真的看到了那條能帶著我們一步步從地表走到星星中間去的道路。

為了這件小事,我想感謝與這部電影有關的所有的人。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