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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奇幻丨罔世志異

其一 譬如往事盡成煙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所有,恍若今日生。」

潯陽城內最近發生了兩件大事,其一是這江南道州府太守秦陽明盤踞塞下多年,結黨營私魚肉百姓,販賣私鹽剋扣軍餉,如今終於被扳倒,扳倒秦太守的,乃是不久前就任江南道黜陟使的前左都御史夏成煙;而這其二便是,夏御史不久前被刺身亡。他的死,眾說紛紜,連官家也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多數人的猜測是秦太守所為。

夏御史其人,有人說是先帝十六年的三元榜首,有人又說不是,他為官七年三地,清廉正直,清點遺物時,僅有一塊蒼梧墨匠所贈的沉泥硯,除此之外,一身朝服,一頂朝冠,幾身布衣之外再無它物,俸祿盡數接濟了鄉里窮苦老人,終身未娶。對於夏御史其行,有人猜是祖訓在前,有人說是天見眾生困苦,派得那文曲下凡,但無論是誰,提到夏御史,都未曾有半句微詞。

今天是夏御史出殯的日子,從御史府沿著花壽長街直到城外,他將被葬在濮南山的山腰處,望著他以心頭三尺熱血守住的潯陽城。長街上擠滿了男女老幼,不少人身披縞素,手里捧著紙花白燭,如今惡徒終盡,悲哭以告天靈。

時年龍華朝昭明帝普光七年九月廿七,滄江兩岸擠滿了為夏御史守靈的百姓們,無數的紙燈從滄江上游順流而下,微弱的燭光照亮了每個人臉上的神色。九月十九本該是潯陽當地的燈花節,今年的燈花節又多了一重喜事,秦太守倒台,與他有關的黨羽盡數被緝拿,壓在整個江南道十數年的烏雲終於被揭開。只是他們的父母官,年不過三十的黜陟使夏成煙成了這唯一的犧牲者,氣氛一時間有些沉悶。

「若夏大人泉下有知,當高興才是!如今撥雲見日,就以這潯陽特產醉花酒敬大人的在天之靈,佑我潯陽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人群中不知是誰起了頭,很快摔杯之聲不絕於耳,此時,籌備已久的焰火終於盛大登場,在黑暗沉悶的夜空中綻開了,整個夜空被繁花升空照亮,多年的積郁終於得見天日。

後事說書人說道此處,往往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只道是「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所有,恍若今日生。」只是不知這換了人間,再上任的究竟是那身死道消的秦太守的孤魂,還是血薦軒轅的夏御史的英烈呢。

潯陽城又恢復了往日的繁華,從醉花樓樓頂向城內俯瞰,燈火通明繁花勝錦,不似人間。台上女子一身華服,體態輕盈,儼然一副貴婦打扮,生的是一個端莊秀麗,手把一支琵琶,對著殘月向著燈火闌珊處,嘴里唱著什麼詞……

「舊時堂前共及笄,而今隔江望斷腸,不過是,虛長年歲;忽夢秉燭夜讀時,志在天下萬民,草長鶯飛空度,待到一身清名,卻問南國紅豆,相思何物,念及此,不念此,三緘其口,卻只道淺秋消殘晝……」

「苦晝短,夤夜長,倫的古今空名過,為卿再唱傷秋長……」

這貴婦,自然就是醉花樓的老闆沉老闆,世人皆不知其名,無論皇親國戚抑或達官顯貴,來醉花樓的人很多,可醉花樓老闆一直都無人敢僭越,祖傳八百餘年,歷經三朝,從來如此,如此竟成了默契。

這江南之地,天府之國,頤養美人,醉花樓除了經營食宿,自然也開起風月之所,文人墨客或達官顯貴,總愛不遠萬里乘船到此,臥擁美人,嘗著遞過嘴的熟花甜酒,無論是吟詩作對還是談論時政,都要盡興至深夜或天明才歸。

門外傳來輕叩聲,看影子,來人身材瘦削,有種挺拔之感,年齡約莫雙十,奶聲奶氣道:「東家,今年新收的金木樨我已經都運過來了,明天還要釀酒,小的就先回房歇息去了。」

「等等,青松,我問你,左都御史夏大人可已經安葬?」

「東家,夏大人已經升任咱們江南道黜陟使了,已經不是左都御史啦,如今他已葬在濮南山中,能夠看著這潯陽的百姓安居樂業了。」

言語間這七尺男兒的眼眶已是有些濕潤,青松在門外偷偷抹著眼淚,沒能躲過沉老闆的眼睛,只好繼續說。

「若不是夏大人,我祖上十七畝田地和祖宅如今就都歸了那惡霸秦陽明的老舅,不瞞您說,東家,今兒個這麼遲才回來,是去給夏大人守靈了,您要罰就罰吧。」

「你說,這夏御史是個好官嗎。」

「那肯定是,咱們潯陽的父母官,聽夏府的管家說,夏大人到死都還念著城北王伯的狀紙,抓著狀紙的手花了好大勁才分開。這樣的官不是好官,那什麼樣的才是好官呢。」

「你回去吧,明天和我去濮南祭拜夏御史。」 美婦望著如今的潯陽,四處洋溢著流動的清風,一派繁榮之景,不似人間。

「看看吧,這就是用你的心血換來的人間,原來直到最後一刻,你都履行了承諾,痴兒啊痴兒,這又是何苦呢。」

美婦一撥琵琶,時間恍惚向後……

多年前,有一位書生在醉花樓醉酒鬧事,他的老師因貪贓枉法鋃鐺入獄,自知仕途無望的他當晚喝的爛醉,借酒發瘋。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美婦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煙,那是理想火焰被熄滅的不甘的煙。

「說出你的執念吧,小子,我這里能滿足任何願望,只要你付得起代價。」

「我只想要一壺酒,我要這里最好的酒,買一晚無憂便是。至於代價,我沒有錢,這條命給您了。」

美婦笑吟吟地盯著書生的眼睛,從懷中掏出一隻銀質的精緻酒壺,只是她的眼中卻沒有笑意。

「如果我能讓你連中三元,你會怎麼做,無論是要追求權力亦或者追求財富,只要你堅持在這里許下的承諾,那麼你的仕途會永遠無礙,而你要付出的代價,僅僅是退路,放棄了就會死,就這麼簡單。」

書生毫不示弱地與她對視。

「那麼我向您許願公平,我願意用我的一切來交換公平,一個平定冤屈,江河水清的機會。」

美婦罕見地笑了,顰笑間讓當晚的月亮都失去了光輝。

「來這里的人,我見過各種各樣的奇怪欲望,但無非只有三種,有人渴望財富,於是他成了天下巨富;有人渴望權力,所以他位極人臣;還有對愛情求而不得之人。而你的要求是我聽過最奇怪的,因為這條路充滿了崎嶇,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你放棄你追求的東西,那麼你會死。」

「富甲天下的人違背約定,窮困潦倒而死,位極人臣之人違背約定,被更大的權力賜死。我不干涉你的決定,但是我希望你考慮清楚。」

沉老闆的眼中閃出光芒,她已經太久沒有遇到過如此有趣的要求了,她見過太多人了,新鮮感對她來說是無上的美味,看著懷抱理想的人攀登,再看他們在最高處墜落,對她來說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您見過撿拾麥穗的人嗎?收割完麥穗之後,田野里會留下許多遺漏的麥穗,農家婦人與半大孩童會彎腰在田中撿拾。」眼前的年輕人伸出手,那不像是一雙讀書人的雙手,其上密布著細小的累累傷痕。「麥稈在成熟後會變得非常堅硬,收割之後的麥田中到處都是鋒利如刀的秸稈,但他們必須撿,地是大戶人家的,大戶人家看不上地上的殘糧,所以撿到的麥米就成了他們過冬的保證。」

「真是有趣的理由,我很好奇你究竟能給這天下帶來什麼變化,只是,你這朵蓮花能在那漆黑如墨的朝堂之上,保有你的純潔多久呢。如此來吧,與我許下約定。」

夜風有些寒冷,年輕人此時的酒已經醒了七分,他目光如炬,盯著眼前美麗婦人的眼睛,然後一字一頓地開口。

「這醉花樓的頂上,幾近雲端,夜夜笙歌,所有人都在高唱著,可您忘記了,我們腳下的是大地,您有多久沒踏足過土地了,您有多久沒有見過這片土地真實的樣子了?萬萬百姓在這片土地上出生,死亡,土地千瘡百孔,它灰頭土臉,它永不塌陷,它如此,我亦將如此。」

「您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鄙人一向不屑於做這些蠅營狗苟之事,進士我會去考,不過您的幫忙就免了,您若是想看我的笑話,那待我如我老師一般鋃鐺入獄之時,您再來吧。」

一番話說的美婦啞口無言,沉老闆竟是笑了起來。

「青松,送公子回家。」

「不必了。」

年輕人背對著她招了招手,一番話下來,郁結夏成煙心中多日的結似乎也解開來些,邁著輕松的步伐哼著曲子順著台階漸行漸遠。

「苦晝短,夤夜長,倫的古今空名過,為卿再唱傷秋長……」

這一年,時年龍華朝慶燭帝次北十四年,距離昭明帝登基還有四年,未來的左都御史夏成煙年值弱冠,第一次喝到了潯陽的醉花甜酒。

夜已經深了,醉花樓依舊燈火通明,金碧輝煌的樓內隔著滄江依舊看的清清楚楚,琵琶與笙笛陣陣,淒聲伴著苦雨,竟是給秋風平添了幾分冷意。

「客官您有所不知,曲兒據說是那花魁伶人請得一位書生所寫,曲名《傷秋長》。」

「嘿!您說這戲子舞伶哪懂什麼傷秋呢,不知道您聽過這曲兒沒,書生倒是有些才華,唱的是苦苦等心上人的女子,等了七年,等到頭發都白了,雖得這女子容顏未老,但總覺來日苦長,倒是不知這花魁伶人有甚過往,能把這愁十分唱得八分韻來。」

「醉花樓的招牌,金風玉露,需得當年新採摘的金木樨花,金木樨其花雖小,香飄十里,以鹽浸出花中汁液,洗淨後再瀝出水分……」

其二 莊嚴北游夢一場

龍華朝慶燭帝次北十六年夏,堅野連下了三十六天的雨,瀾江堤潰,龍華北方塞上糧田十萬盡數遭災,餓殍遍地浮屍百萬,也是這一年,潯陽士子夏成煙進京趕考。

成煙在京城外路遇一老者,老者一半身子沒入地洞之中,呈插蘿卜之勢,雙腿亂蹬,不得解脫,聽得人聲,便大聲呼救。

成煙抓住老者雙腿將其拔出,老者落地,化為三個一模一樣的老人,自稱過去身,現在身和未來身,老者聞得成煙行禮之中所帶的潯陽醉花樓特產金風玉露,便齊齊向成煙討酒喝,沉老闆所贈酒僅一壺,成煙犯難之際。

「一口酒,換一個問題。過去身博古,現在身擅文,老身未來通曉未來。」

「請問?」夏成煙將酒壺遞給未來身老者。

「錯了,我能給你的是問題,不是答案,答案乃是天機,不可泄露。」

「金榜題名。」成煙將酒遞給未來身,接過酒壺的卻是現在身。

「今瀾江堤潰,百姓受難半月,朝廷卻無一人重整朝綱,可見龍華朝氣數盡矣。見你書生打扮,風餐露宿卻是帶著一壺尚未開封的佳釀,定是他人所贈,如此貴重卻還是肯與我等,又見你書童家丁皆無,定是寒門士子。科舉歷來乃是朝中大事,事關選官鬻爵,可這比之潰堤,又何如?」

「事有輕重緩急,科舉自是不如百姓遭災。」

「既然瀾江決堤此等大事都有人把持,那科舉這等小事,你一介布衣,又如何?」

夏成煙一時有些語塞,未來身見他說不出話來,拿過酒壺,猛地灌上一口,枯槁的老臉漲的通紅,緩緩道:「夏成煙,龍華慶燭帝次北十五年,連中三元,然,太傅之婿與之同名,主考官乃吏部尚書,太傅之徒,夏成煙遂一紙狀書告之,京城府衙掌印之人乃太傅之子,討公道不成。又適逢慶燭帝疑塞北邊關守將三皇子已有二心,朝堂動盪間,夏成煙因其老師與三皇子私交甚為密切,與老師一同被斬於西街早市。」

「此去,以卵擊石,則何如?」

夏成煙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打濕,自己的性子雖然正直,可自己不傻,若真按老人所言,自己定會不滿於這考官的結黨營私,這一張狀紙是免不了的,那當真是無異於以卵擊石。

「建功立業,還天下太平。」這次酒遞給了過去身,過去身最為穩重,微微抿了一口之後,伸出兩根手指。

「其一,塞北水患,糧價高漲不下,京官把持要道,你身為士子,龍華朝境內皆可免通關文牒,你且借著運書的由頭運上幾次糧食,得來的金錢交予你老師曾經的對頭,太傅一黨,次年以你之才,定是又中三元,如此可直達天路。只是這良心,是否安之?」

「其二,由著你自己的心,去你該去的地方,你一介寒門,滿口空話,盡講些想掃盡天下污穢之語,無異於蚍蜉撼樹,稍有不慎禍從口出,萬劫不復,若你真有心,掃一角一屋一縣一郡亦是無量道德,待到垂垂老矣,雖無法澄清玉宇,可誰能說你光陰虛度?」

夏成煙看向壺底,壺已經見底,只留有涓滴酒液,壺被未來身一把搶過,一飲而盡。

「後生,且行你該行的路,如何?」

「小生受教,多謝三位,若真得心中安寧,再帶上好酒來此地還願。」

夏成煙深深地鞠了一躬,抬頭再看,日已落山,哪還有什麼人影。

待他趕到,卻已見城門放榜,夏成煙之名赫然在列,連中三元,只不過那人不是他,既然自己沒能趕上,自然不存在說什麼冤屈,只是心中懊悔。夏成煙倔強之極,哪怕聽了一番勸誡,卻依舊想在殿試之上一展身手,只是如今只好作罷,又暗自鬆了一口氣,若真那樣做了,怕是西街早市又要多上兩條冤魂了。

「未來,你為何要救這不知好歹的小子,你若不講最後一句話,他堪堪能趕上那天的殿試。」

「你喝了人家的酒,還騙人家,其實你根本沒有保他做官的辦法,咱們法力低微,糊弄兩句凡人討口酒喝已經是知足,龍華朝如今烏煙瘴氣,這樣的痴兒不多了,自然是能救一個是一個。」

「斷了這小子的念想,也好,他這人我第一眼見他就知他定是頭倔驢,未來說的沒錯,這樣的世上,能救一個好人算一個好人,也算不糟蹋了他那口美酒。」

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的夏成煙躺在客棧的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唯一的家當就是那些書,他的老師留給自己最後的財富。老師待他如子,直到入獄之前,都在叮囑自己一定要考取功名,要做個和自己不一樣的好官,做個父母官。

其實他的老師已經做的很好了,俗話說「三年父母官,十萬雪花銀」,他的老師雖然貪,可過的日子卻甚是清貧,多出來的銀子,都給了這京城的大人物,只是權利傾軋,太傅更勝一籌。老師在潯陽七年,治水患,修大渠,引水灌荒,既平了澇,又墾了荒,百姓無不交口稱贊。

他又想起當日在醉花樓向沉老闆許下的諾言,心煩意亂之際,他又望向了那車書。

…………

次日,夏成煙頂著黑眼圈駕著馬車清晨時分就出了城門,只是滿車的書不見了,夏成煙雙手叉腰,滿意地看著三車的糧食,趕著朝陽,車轍延伸向北方。

他不再穿那身素白的書生衣服了,換回了更耐洗滌的麻衣,北方泥濘,一時間,他又變回了那個田間地頭撿拾麥穗的小孩。

龍華朝氣數已盡是真的,整個塞北已如陰森鬼域,堅野城內更是無一活人,不知怎的,厲鬼雖兇猛異常,但唯獨對夏成煙保有一絲敬畏,甚至不少亡魂對著他行禮,連行數日,他終於見到了第一個活人。

明王三皇子,塞上三城,包括堅野在內都是他的封地,三皇子早年間在塞外一個草場做放馬的馬夫,慶燭帝次北二年,當時的太子勢大,燭帝後繼無人,遂找到了這個已經是校尉的私生子,封號為明,執掌塞北三地及鎮北軍,封鎮北大將軍。

太傅自然就是太子一黨,如今塞北水患,封了江北道,此乃絕戶計。只是誰沒料到的是,北地人竟然如此剛烈,百萬冤魂以不入輪回為代價,留陽間三月,誓要將能為他們討回冤死公道的王送上屬於他的位置。

「我封先生為左都御史,執掌刑獄大權,以報先生千里送糧之恩,先生與您老師實乃大才,某便是在這邊塞之地,也聽聞您二位治水事跡。」

明王比夏成煙高出半個頭,索性蹲在地上,折了只草莖叼在嘴里,毫無郡王的架子,他的眼神澄澈,眼中閃動著不熄的火焰。

「您過譽了,只是封臣之事,實乃皇帝之權。」

「某隻想這天下萬民,皆不需再受今日之苦,如今南下,便是要讓江河水清,某即是死,也要入百萬魂軍,再向那漠視生命之人拔劍。」

夏成煙心短暫地跳慢了一拍,他的血氣開始上涌,初到堅野之時,京城放榜之時,老師託孤之時,潯陽醉酒之時,一幕幕從他的眼前閃過。

「希望聖上再不要負了這天下,如此,夏某定當竭力輔佐鞠躬盡瘁,此誓至死不渝。」

這一年,左都御史夏成煙年及弱冠,昭明帝年方雙十,落榜的書生與塞外的棋子就這樣達成了改變天下的約定。

時年九月,汴京城破,慶燭帝因慌亂溺亡於酒池中,已經快三年未上朝的皇帝屍身被發現時異常肥胖赤身裸體,其脂燃燭,告慰天靈。

太子與太傅黨羽被眾鬼分而食之,明王力排眾議,未按龍華祖訓祭祖,於瀾江祭祀所有甘願不入輪回的塞北萬民,這一日,烏雲遮陽,萬鬼悲哭中,上天感召,重開輪回之門,眾鬼散去,人間重回太平。

次日早朝之時,夏御史發現昨日上朝的官員少了十之八九。

同日,明王登基,稱昭明帝,年號普光,乃取天光普照之意,龍華朝持續七年之久的混亂以此告終,林間有聲奔走相告,原先氣數已盡的龍華如今又重煥生機。

龍華朝昭明帝普光元年,夏成煙任左都御史,持昭明帝手諭與其貼身佩劍代天巡視天下。

「您今兒個可真大方吶,我一個小小的馬夫在這兒三十多年,這還是第一次喝到這甜酒醉花,這可當真是神仙才有的福氣,這幾天醉花樓就要開始釀新酒了,到時候滿街都會飄著一股濃濃的花酒香氣,沾您的光,聞了三十幾年,這還是第一次嘗。以前小的是有幸跟黃老爺一起進去過,當天雨大,老爺心善,就讓我進去等,這曲兒我是聽不懂,只覺得台上那姑娘生的好生機靈,就是年紀看起來也不大,頭發卻已經全白了。」

「嗨,我哪懂這些啊,其實不瞞您說,能去醉花樓的,非富即貴,哪會有什麼懷才不遇的窮酸秀才呢,依我拙見,這幫台下的觀眾,也多是附庸風雅,照坡下驢的哭上兩下,以彰顯自己與周圍的同僚們一樣風雅,回去也好有談論吹噓的資本。」

「您說真正的苦還是我這種馬夫,我可談不上,無非是掙點辛苦錢,這聖上平定天下,普光七年以來,我這馬夫也能過個不錯的安穩日子,江南道商船多,來往交通便是給了我這種馬夫生計,小的也有餘糧聽聽那說書先生講講志怪秘聞,學了兩句酸腐話,您可別笑我。」

「真正苦的,乃是那花農佃農啊,這佃農啊,以前逃難的時候賣了田賣了地,如今就只好賣身給大戶,花農早年還好,這醉花樓貢品傳開之後,凡是有點位階的官員都想嘗上一口,這木樨樹跟稻米麥黍不一樣,種下之後需得照顧五年乃至十年才開花,這有利可圖,花樹怎麼怎麼就到了州府名下,花農辛苦忙碌一整年,全便宜了別人,小的我是怎麼也想不明白。」

「甜酒醉花的甜,便是產自這蜂蜜或是紅糖,木樨花脫水以後,細小的鋪在熬製的糖漿之中,花香隨著甜香散發到空氣之中,起風之時整個南杭城便會沉浸在糖花的香味中,其香之濃烈,甚至能蓋過煙火與泥土的氣味,即使有不甚好的木樨花混入其中,也會被異香蓋過。」

「欸!您不用給這麼多銀子,下次還來照顧小的便是。」

其三 且飲烈酒火入喉

龍華朝昭明帝普光七年九月初六,潯陽城醉花樓內。

「夏御史,一別八年,您還真是令妾身驚喜,上次見您還是鄉間士子,如今搖身一變,成了左都御史,又是這江南道黜陟使,是妾身看走眼了,不知您這般青年才俊來我醉花樓有何貴干?」

「說起來,小生真得謝謝沉老闆的佳釀,免了我一場牢獄之災,又得了高人指點,才有了今天能為民伸冤的機會,此番來此,便是結了當年的酒錢,」夏御史從懷中掏出一串銅錢與一隻酒壺,腰身半彎,恭敬地遞給了沉老闆,美婦卻是笑著擺了擺手。

「其實我一直覺得您是一位有趣的人,那日聽聞您唱的詞兒,想來應當是您自己寫的,頗覺驚艷。只是這昭明帝新朝雅政,您又是聖上心腹,連年奔波,竟是連回鄉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妾身一直想與大人對酒當歌,把酒言歡,如今大人再到醉花樓,不知可否賞臉一敘?」

「免了免了,這次來找沉老闆,乃是有正事相談。」夏御史說話間,竟是掀開下擺,跪了下去,語氣凝重神情嚴肅。

「沉老闆與這醉花樓怕是並非凡間之物吧,但我仍能看出,您對這人間萬民沒有惡意,小生不才,江南道惡賊太守秦陽明為禍一方十年,盤根錯節,數百封狀書竟無一可達天聽,如今我才終於有底氣調轉矛頭,這封信乃我搜羅許久的心血,今回京述職在即,若我不幸遭了毒手,請沉老闆看在潯陽百姓的份上,保存火種留以後人。」

「如此,夏某願以任何代價相予……」

在御史大人俯首之前,美婦攙住了他。

「萬物有靈,靈則生蘊,我觀你命數,到三十歲左右福禍莫測,凶星隱現,但仍有希望,蒼梧……」

御史擺了擺手,美婦卻是不顧,繼續說道。

「離了這潯陽,逢凶化吉,今後仕途一路無瑕。若你執意扳倒這江南道太守……則……」

美婦有些遲疑,她的眼神閃爍。

「則何如?」御史不依不饒,非要聽個明白。

「則凶星入命,你命隕於此,太守巨貪,可新任太守將會造成更為可怕的災禍,比之慶燭帝十五年堅野決堤更甚,若你避了這一劫,則太守不死,百姓無安。」

夏御史聽完美婦這番可怕的預言,居然笑了,他本就生的白淨,為官七年更是平添一番蘭竹風骨,他笑的非常開心,仿佛有什麼心結被解開。

「沉老闆,未來是否命定,預言是否一成不變?」

「非也,預言如秋季小路,二者選一,看似不變,實則由選擇共鑄。」

「夏某八年前就逃過一次了,如今夏某不想再逃了,您可知,昭帝七年,進士多了三倍有餘,童生無數,百姓更是多了何止數十萬。關中,蒼梧,塞北三地,江南五處,盡皆可稱糧倉。夏某不過是得了幾分好運才做了這左都御史,七年來殫精竭慮,恐有負天恩。」

「夏某倒了,自然會有人替夏某還這潯陽,還這天下一個青天,哪怕聖上駕崩,聖上親自教出的子嗣依舊會繼續聖上的功業,薪不盡,火不滅,做這火中柴薪乃是夏某這等平庸之輩的榮耀,如此,江河水清遲早而已。」

在這塵世欲望的旋渦中,醉花樓無疑是旋渦的中心,龍華朝八百年了,醉花樓迎來送往無數的客人,沉老闆見識過各種各樣的欲求,夏成煙無疑是其中最特別的,只是,沉老闆心中暗暗想著,或許今後她會見到更多,這人間總是變化多端,又好像從來沒變。

沉老闆莊重地手下了那封信,那信仿佛有千斤之重,載萬民之念,她深深地向著夏御史行禮。

「御史大人,實不相瞞,妾身最愛的便是看人野心膨脹,不計代價不擇手段向上爬,再看他們因自己的野心跌落雲端,如此甚是有趣,所以交易的第一個代價便是退路。只是這麼多年了,您是唯一一個拒絕了妾身的人,若您一路順利,妾身希望您能再來這里,與妾身再唱唱那詞兒。」

「公子,今晚又去醉花樓聽曲兒?今兒個去醉花樓的人可真不少。」

「哎呦您可真是折煞小的了,這兩天跟著公子又是喝酒又是聽曲兒的,我一個馬夫何德何能啊,您也是馬夫?您這可不像吶,還是塞北的馬夫?您這大富人家的打扮,怎麼會是馬夫呢?」

「小的一沾酒就這樣,還望公子見諒,唉,還不是州府鬧的,江南道有一份力就有一口糧吃,哪里有什麼山賊馬匪,非要搞什麼剿匪,抓去的那幾個青壯年都幾天了,這都還沒回來,也不知道州府想作甚,怕是凶多吉少了。」

「唉,小的失言了,公子莫怪,公子莫怪。這就再跟您講講這醉花樓的酒。」

「以烈酒浸糖花,糖花濃烈的香氣會使得烈酒更醇厚,遠非其他地方能比擬的,過幾日,這街上就又會飄出花酒香,看您的口音應該是外地人吧,您可一定要多留幾日,嘗嘗今年的新酒,小的請客!小的近來掙了不少跑腿錢,如今就豪氣一把,跟您約好,待新酒出市,定要買上一壇和公子一醉方休!」

「說起來,當今聖上過幾日南巡就要到南杭來了,真想見見聖容啊,自從聖上登基後,又是免了徭役又是罷了不少賦稅,也是托的聖上的福,小的才能有今日的溫飽生活。」

其四 又把舊瓶裝新酒

龍華朝昭明帝普光七年十月十一,潯陽城醉花樓內。

「啪!」說書人把這驚堂木猛地往桌上一拍,剛剛還滿堂嘩然的醉花樓內此時都靜了下來,夏御史的故事被人添油加醋寫成了傳記,如今已經是各大酒肆青樓最為火熱的評書了,凡講此書的場次,場場是座無虛席,那叫一個人山人海。

「上回書咱們說道,夏御史七年三地為官父母,秦陽明結黨營私為惡一方,夏御史乃是得仙人提點,又有從龍之功,自然是不怕那一個小小的江南道太守,又在赴京當口,這秦太守如何囂張也是不敢輕易刺殺御史大人的。可這就和官府的說法有所出入了,官府乃說,夏御史死於太守府刺客之手,可小老兒我去現場見過,現場還有另外一人的腳印,是一個女子細足。」

霎時間人群嘩然,有討論是否是未曾嫁娶的御史大人金屋藏嬌的,有猜測是夏御史被情殺的,一時間樓內又恢復了鬧哄哄的景象。

待得人群討論過各種猜測後,老邁但矍鑠的說書人又是把這驚堂木往桌上一拍。

「啪!」

「諸位別急,且聽小老兒慢慢道來。」

「相信諸位也知道,左都御史傳已經紅遍大江南北,就連咱們當今聖上,」老頭向著北方作揖,又繼續說,「就連咱們當今聖上,也是此書的忠實聽眾,數次冒著宰相大人勸誡的風險跑出來聽書說,不瞞各位,小老兒當時就在汴京城說書,說不得這聖上就聽得了小老兒的評書。」

「咱們閒話說完,就說道這夏御史遇刺。夏御史的死,還要追溯到他來潯陽為百姓伸張正義,討回地主所吞之地,城北花農,城西糧農,漕運青衣乃至這來往船家外地商賈無不打心底里敬上這青天老爺三分,可你們知道為何這夏御史清貧又忠烈嗎?」

「那是因為他的老師,以前的潯陽縣令,老大人最終是被下了大獄,御史大人心中覺得有愧,所以多年未曾娶親,實是要補上老師欠咱們潯陽百姓的公理啊。這夏御史,早年乃是農家寒門出身,懂得咱們百姓想要什麼。」

「又說這還地一事,怕就怕在這分地不均,小老兒不是吹噓,這一版乃是真相,連聖上也沒聽過的版本。」

「這分地不均,必然就會滋生不滿,諸位也不是不知道,總有心胸狹隘之人,三分地也要鬥個你死我活,兄弟鬩牆,御史大人又要和這秦老狗鬥,又要改土還民,親力親為實難保證人人滿意,問題就出在此處。」

「那兇手,定然是不滿於改土之人,諸位再想想,現場多了雙女子腳印,若是秦老狗下的毒手,定然不會讓二人前去刺殺,這樣他需要滅口的就多了一人,也就多了一分風險。夏御史當日可是從太守州府獨自騎馬回自己府上,要是出點意外,昭帝還不扒了太守的皮?」

「可就是在這當口,夏御史遭逢賊人,潯陽城周圍並無山賊馬匪,那真相就如此浮出水面了,女子乃是潯陽當地人,因家中分地更多,引得鄰居或是兄長惦念,若她不幸遭難,這空出的地按律,便是劃分兄長或是無親劃分鄰里,巧遇御史大人回府。」

「御史大人愛民如子,便讓這女子騎馬逃遁,自己拔出聖上所贈佩劍與賊人搏鬥,只是這御守大人實乃一介書生,最終不敵,慘遭賊人毒手。」

「直到最後,御史大人都還在護著這潯陽城的百姓,如今按他之願,秦老狗被律法車裂,棄屍荒野,實乃大快人心,御史大人就在那濮南山,望著這潯陽的山山水水,男女老幼,如此我等更該安居樂業,方能不負大人的三尺熱血啊。」

「你胡說!」台下有人叫喊,「要真是這樣,那秦陽明又是怎麼被扳倒的!他可是被聖上親自下旨入獄,證據確鑿!」

「這你們就有所不知了,若想聽得更多辛秘,小老兒明日依舊在此地,恭候各位。」

「啪!」驚堂木一拍,「欲知後事如何,且聽我,下回分解吶!」

龍華朝昭明帝普光七年九月十三。

如今的南杭城連著下了十三天的細雨了,醉花樓的沉老闆正為此發愁,要知道,醉花樓的招牌——「甜酒醉花」,便是要以這剛剛採摘的金色木樨花輔以糖漿醃制,如今陰雨綿綿,城北林場的木樨花被風雨這麼一鬧,量自然是要少上不少。

沉老闆端莊的臉上有些疲倦,只得叫那伙計再去催上一催,青松這小子出去半日了,哪怕風里雨里,也先將花收上來才是。

夜已經深了,趕去城北林場的伙計終於是帶回了足量的木樨,沉老闆緊鎖終日的眉頭終於是舒展了開來。他渾身凍的哆嗦,背後走出一個怯生生的少女,少女年紀方當笄歲,雙髻垂楊,甚是惹人歡喜。

「神仙姐姐,這是我在路上撿到的,我見她實在可憐,您的丫鬟又自己贖了身去,這衣食住行,更衣沐浴都得有人照顧不是,我就給東家您帶過來了,我跟了東家十一年,東家待我不薄,本不願給東家惹麻煩,只是這一次……我想救救這孩子……您看……」

伙計侷促地搓了搓手,這個動作在他身上顯得有些怪異,他身材瘦削,卻給人一種挺拔的感覺,看起來年紀約莫雙十,雙手都是老繭。醉花樓沉老闆十餘年前在店門口收留了這個小乞丐,給他取名「青松」,這是他第一次自作主張,看得出來青松真的很在乎東家,這初秋的天氣,才剛擦乾的雨水又被額頭的汗珠打濕。

「都是苦命人,青松,你去柴房告訴柴房燒些熱水來,我給這孩子洗洗換身新衣服,你這些天辛苦了,又淋了雨,也早些歇息才好。」

聽著青松驟雨般的腳步聲停息後,主人嘆了口氣。

她掏出了一封信。

「你是他生命的延續,那麼你就該做完他沒做完的事情。」

七日後,昭明帝南巡至潯陽途中下旨緝拿江南道太守,太守身死,其屍被棄於荒野。

醉花樓的日子並沒有什麼不同,新任太守不出意外的是個無才無德的無能之輩,百無聊賴的她接過青松送來的書信,信是御史府管家送來的,里面是那首完整的《傷秋長》,她就那麼一個人在頂樓唱著,不知何時,一個身材單薄的年輕人循著歌聲來到了沉老闆的面前。

「聽說您這里什麼都能交換,小生未告先訪,還請見諒。」

「那你想要什麼?」

「權力,我想要權力。」

沉老闆有些厭倦地打了個哈欠,自從夏成煙死後,她再沒和任何人做過交換,似乎一切都變得無趣了起來。

「太無趣了,又是權力,如果這就是你的想法,那請你走吧,今天打樣了。」

「您誤會了,我想要的是一個機會,我不缺錢,家中家父乃是當今刑部侍郎!」年輕人的眼中閃著狂熱的光芒。「您誤會了,我不是以權壓人,是這樣的。」

「家父不願讓我做官,本來也好好的做個紈絝子弟,可那天,侍女帶我聽說書的時候,我聽到了夏御史的故事。從此我就想,我也要成為他那樣的大丈夫,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我要讓我老爹看看。」

美婦的疲態一掃而空,她看著年輕人的眼睛,就和當年看夏御史一樣。

「順便一提,當年夏御史交換的是,公平,他想要的是天下的公理正義。只是,你沒有他那樣的一雙手,這條路上要吃盡苦頭,路的盡頭可能也沒有你想要的東西哦。」

「旦行路,莫問泉何處。」

濮南山,左都御史夏成煙墓前。

濃郁的花香與酒香縈繞不絕,婦人一身宮裝,燒著紙錢,嘴里正在喃喃自語。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所有,恍若今日生。」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