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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科幻丨BLUE;INTRO#2.2:風間百香

文_魚餌 插畫_魚餌/AmitieP

***

「某一天我突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換來你的新生,我為你准備了心髒和靈魂今後請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

有好幾次我內心涌現出將這句話向朋友道出的沖動。它卡在喉嚨里,最後像清水一樣被我咽下。

我不斷收到未世寄來的信件。它們堆滿了我桌面的一隅。這其中每一封信我都讀過,「姐姐你現在過著怎樣的生活你過得好嗎」「最近入春天氣很好希望姐姐也有一個好心情」。以及,「我們從來沒有因為那件事情怪罪過你」。

名字這種形式令我十分厭惡,因為其中蘊含了原子決定論般的命運論思想。打個比方來說,那是一種循環。我對生命的理解是一個螺旋形的鐵制的槽。你順著那螺紋不停旋轉,重復著類似的事情,最後在中心的地方沉淪下去。人們不應回首往事,至於我,還沒到說出這句話也不會被責備「故作老成」的年齡。

如果主動結束掉一切,像是撥下電源開關,像是處於大過濾規則之中的文明不再自我欺騙而察覺到,所有的天外信號都來自同一個信源,是不是我周圍的人們就能得救呢。

是不是圍繞我所建立的歷史規律,終於能被破壞掉呢。

真尋說這是一種*自毀沖動*。「你這樣下去會把整個陸上文明毀掉。」真是令我受寵若驚的抬舉。但是因為我的友人們,最終沒有落入那番境地。我最終沒有陷入到偏執的螺旋狀圖樣之中。

正因如此,我害怕失去他們,失去當下,失去時間。我害怕得不得了。

「白色的灰燼一片片從她身上脫落。以此為交換,她的生命將能夠延續下去。」直到永恆。

至少趕在現在,再讓時間駐留一會兒,不要把他們從我身邊奪走。我計劃在除夕夜給每個人寄一張卡片,是一張節日賀卡。我要在上面落下自己微小的祝福,那時上面大概會這麼寫:

「我祝願你和你的家人新年快樂身體健康,還希望你們能夠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個潔白無瑕的世界。」

***

泰拉伊爾人來訪後,教育業得到了堪稱過剩的重視。

比起以往的時代,科學和文化更加鮮明地成為了一種政治資源,都心圈的中學校銳增到了一百多所。這之中大部分學校是寄宿制的,奉行初高中一體化教育,並且需要學生接受相應的海事防災訓練。

除*花鳴症*之外,這是泰拉伊爾人帶來的最為肉眼可見的變化。

即便稅收外匯工業產能雲雲在花京的占比大不如前,這種影響還是平等地輻射到了延行。

升上高等部的時候我們和都心圈幾所中學的通信已經十分頻繁。他們在學校里創立了自己的報刊,叫做《反接入學評》,我在那上面一個小小的角落里有一個小小的欄目,名為「海獸實錄」。

為《學評》撰寫的內容主要是我的個人見聞。只有在延行這樣的內陸港地區,才有機會目睹到洶涌潮水中造訪的來客。

在我講述這些或慘絕人寰(這部分比較少)或艱苦不易的經歷時有一個幫手,是我小學時的同學。我們通過信件交流,我負責文字部分,她負責給我的文字配上相稱的插畫。這樣的合作從我們還是兒童的時候就開始了。

有時我們會在交流工作之餘問候一下彼此的近況。她就讀於謳丘綜合育成中學,主攻的科目是情報科學。謳丘中學在過去也是都心圈首屈一指的精英學校,被指定為動員校後,分配的教育科目集中於負責在行動中一擊致命的職位上。

而我的這位朋友,此時已經進入到精銳中也稱得上精銳的「灰鴉部隊」了。

我在信紙的角落問她:「你們主要是做什麼的?」

她說她們會在銹雨地帶出勤,披上信鴉羽毛製成的兜帽披風,然後在雨中趴著不動整整十個小時。帕索瑪納魯耶。我對信鴉說。

我回:「還真是辛苦啊。」

她回,真的很辛苦,驚嘆號。

有時她會遵守兒時的約定,在信中回問我一些問題。她的問題和我的不同,大多與現在並不怎麼相關,似乎適用於生命中的任何一個季節。

她問,為什麼你的故事中總是會有銹雨、災難和戰爭呢?宛如這些問題從一開始便鑲嵌於我們兩人的歷史之中。

她睜大眼睛問,為什麼你這麼討厭自己的名字呢?

這些問題往往很難回答。

***

我在塗鴉本上的草稿笨拙得像早期的圖像小說。一板一眼,而且充斥著固態化的對白,沉重得能壓垮一隻螞蚱。我用彩色蠟筆在紙上連線,每一條線段代表一個人物的走向,他們最終匯聚於某個歷史終結的重要時刻——比如在這個時刻,儀帝國的皇帝將要按下軌道水彈的發射按鈕。

百香是第一個對這些作品發出質疑的人。首當其沖的問題便是,「你的分鏡實在太爛了」。

我相信凡事都有契機。換座位的時候百香換到了我的前桌。她回頭對我說,要不要試試我們一起畫。

於是這場合作便轟轟烈烈地開始了。

具體來說,我作為「原作」給出故事大體的走向:這個人覺得自己能在戰爭爆發時創立一個加工廠,雇一些嘉德蘭人大賺一筆,如此爾爾;百香作為雙人組中的「作畫」,將角色們在分鏡格中描畫出來,就好像由此終於得到了第一次的生命一樣。

這項活動十分考驗我的口語技巧。剛開始時我講得吞吞吐吐,「宛如聽外星人在講他們星球的哲學」。但百香仍然聽到了最後。

過了幾天,她回過頭把畫好的原稿展示給我看。我看著我們的處女作,沒有任何餘裕地感到興奮不已。興奮不已,抱著百香轉了兩圈;以我的體格實在沒法把她抱起來,所以實際的效果是我作為行星繞著恆星系公轉了兩圈。

我當時最真切地認為,頭一次有人真的通曉了我的想法和我的靈魂。

*

唯一令我耿耿於懷的有一件事。除了一篇在班主任眼皮子底下夭折的作品,對於我的結局,百香每次都會畫出完全相反的主題。假如最後所有人葬身火海,僅僅一人有著「原作」都無法察覺的生還機會,她便一定會讓這個角色存活下來。在這幅圖景中,製造浮游機的實業家從機庫殘骸中起身,一臉愕然,不應置身此地;此時一抹朝陽打在他的身上,讓整幅畫面有了鮮活的光感。

有一次我實在覺得這樣的改編難以忍受,我站在她的桌子跟前,心髒砰砰直跳,平生第一次涌現質問他人的想法——風間小姐,你究竟為什麼要這樣畫?這完全不是我的意思。

這時她剛剛結束了最後一幅畫面的繪制,用我能想到的最忐忑的步調放下筆。她抬起頭,讓我看到她的表情,讓我知道她畫的時候快要哭出來,有多麼難過。

她的鼻尖紅紅的,盡管如此,還是忍住發抖說:

「行人,為什麼你的故事中總是有那些殘酷的事呢?」

她問:

「行人,為什麼你的故事中總是會有銹雨、戰爭和災難呢?」

我啞口無言。

*

她問的是我絲毫沒有準備的事情。准確地說,我從沒想過別人問出這些問題時,我該怎麼回答他。

我知道自己缺乏像父親那樣的英雄主義情節。這些故事原本是鐵灰色的,銹跡斑斑,在她的最後一筆中才有了亮色——這才是由衷喜愛著故事的人吧。那是我永遠無法做到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難道我要說自己喜歡這樣嗎?在結束的時候把所有人都殺死,以讓筆下人物遭受痛苦取樂?我不想讓最好的朋友覺得自己是個精神變態。

那麼要說因為自己喜歡看托馬斯·克黎榭的小說,被其中冷硬的鐵屑入侵了大腦?克黎榭是我的啟蒙作家,但閱讀他並不是因為我愛看,而是因為家里只有他的小說而已。

再這樣窮盡下去,感覺的觸須即將延伸到黑暗之中。想要尚且年幼的自己做好心理准備,只是一種回看過去的奢望而已吧。

但事實確確實實地遺落在那里。在「真空層的深處」,遺落著我不願面對的事情。

所以,換而言之,事情是這樣的。我當真以為所有人最後都會是同樣的結局。這對我而言是一種合理。如此一來世界才是公平的,正義的——這個結局便是宇宙的熱寂。非如此不可。倘若最終有一個人存活下去,這樣的世界也是我不堪忍受的。

這一切來源於我的名字。以上這些事情不可能讓任何人知道。

除我以外,我的心底,我的記憶深處,在這個場合我同樣也不能告訴風間百香。告訴她說,「我真的是個精神變態」。

那麼答案只有一個。我應該這樣說:

「哎呀,對不起。湯瑪斯·克黎榭的鐵線蟲入侵了我的思維。我很喜歡百香的改編,它們讓故事更加完整了。我保證以後改進我的題材,不會再犯。」

想到這里我口唇微張,將剛才想到的托辭緩緩道出。

***

接下來終於進入故事的高潮。能算是高潮嗎?這大概是縈繞全篇的謎題的謎底吧。有關白井行人為什麼討厭自己的名字。

這些內容毫無意義。里面沒有情緒,沒有韻律,沒有令人嘆為觀止的精神世界,只有一個垂垂老矣的人(也許是女人)在自言自語,她的年齡在16歲和60歲之間呈一種疊加關系。

重新拾起當時的感情是十分痛苦的。這種痛苦不是生理性的,而是精神上意識到其所不能。宛如體驗的器官已經停擺,此種機能已經在年久失修中早已衰竭了。

就算重新去閱讀往事,頭腦也不能把它劃歸己用了。感性像降下的雨幕一樣,在光滑的大腦皮層上掠過,越是用盡力氣想要抓住的東西,越是抓不到。

「如果自信成為了文字的負擔,把它扔掉也無妨吧。」

如果矜持成為講述的負擔,那麼就把它們全部拋棄吧。

有關現實的討論註定是徒勞的,因為*熱寂*。所以接下來的部分應該這樣開頭:

在一個微冷秋天的晚上,白井行人從紛亂的夢境中醒來。

***

在一個微冷秋天的晚上,白井行人從紛亂的夢境中醒來。夢境的內容還在她腦海中重映,*舊事如新*。

這天晚上她和妹妹未世睡在一起,在二樓爺爺睡過的房間里打地鋪,現在這間房間由她們兩個人使用。

妹妹的睡相很差,到了令人心驚膽戰的地步。她會在夜里向姐姐使出沖拳,睡成一個大字形。行人醒來時,妹妹已經睡到了和床頭相反的位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她的踢擊喚醒的。

天上的星星明明滅滅。

猶格斯塔的天空被流動的海洋所包裹,只能看到經過亂序折射的星空。冷冷清清的夜晚,星光透過窗戶灑在桌面上。行人的書桌以前是爺爺的寫字台,妹妹在一旁用作桌子的物件是一架損壞的縫紉機,不知為何會出現在此地。人人家中總是會憑空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組成了我們的世界。

她聽見客廳有人說話的聲音。絮絮叨叨,不知在談論什麼。當她起身想要出去時,妹妹抓住她的腳踝,即便在半睡半醒中也嗚嗚地咕噥著,一臉不情不願的樣子。話語聲漸漸遠去。她撫摸著妹妹的頭發,哄她再次入睡。未世頭發的質地毛絨絨的,宛如某種林間小動物的手感。等到她的表情終於舒緩之後,行人把那大得夸張的狸貓玩偶重新塞到她懷里,走下床打開房門。

*

行人踏著腳丫從二樓房間緩緩步出。在狹窄的走廊里也有一扇窗戶,不是落地窗,通向二樓的陽台。星星的光芒同樣固執地從那里跑進來,客廳明暗交替,呈現水波盪漾時的圖紋。

在兩個小時不到的睡眠里,她夢到一陣冰冷的秋風,穿過冷清的街道帶來冰冷的空氣。她夢到兒時十分熟悉的街道,那里北邊是文具店,南邊是被推倒的旅館,現在那里堆滿了瓦礫和形狀古怪的工程用機。

她的母親此時佇立在街角。

天上飄下紛紛灰色的雨水,像毛氈一樣,點到地面上如同濺到鍋里的油滴,滋滋冒起煙氣。

雨不停下,淋遍了母親的全身,她的身體開始發生某種變化。

從指尖開始,從發絲開始,原本屬於她身體的一部分化作零散的碎片,從她身上剝落——一片一片,那是白色的花瓣。

母親像浸染在一幅暗色油畫上的墨水,暈染開來,與那油畫接觸的邊緣燦爛地燃燒,宛如更為劇烈的鹽化現象——這幅場景美得扣人心弦。

然而疼痛也好,其他的任何感覺也好,這些跡象從母親身上哪里都找不到。

在揚塵般迷濛的雨中,母親逐漸遠去。

白井行人記得自己醒來前想要出聲呼喚。具體想呼喚什麼,迷糊的腦袋里曖昧不清。雨宮真尋告訴未來的她,夢中是花鳴症的末期症狀。夢境常常來源於內心深處潛藏的欲望、動機,以及不以邏輯呈現的感性——真尋從一本精神分析理論書上讀到這些。但在今晚,行人知道,做這樣的夢只是因為前一天的國文課上,國文老師教了首描繪銹雨的詩歌而已。

那首詩是這樣寫的:

「曇天灰雨,紛亂而積;等待之人,攝引合離;蹙而哀輓,言辭戚戚:曇天灰雨,紛亂而積。」

教國文的是個花鬍子老頭,說話時肩膀一抖一抖,令人擔心他的身體狀況。他開言,這首詩說的是在什涅韋若大降水時,詩人的親屬在儀帝國的水利局做官,此刻親人要遠赴災區支援前線,在這場天災中他這樣述說:

陰雲密布的天空墜下紛亂的雨滴;我所等待的人來到我的身邊又離我遠去;我悲哀地想要挽留她,吐出的言語楚楚戚戚;我說:媽媽,要下雨了,你別去。

幸好此刻已經不在夢中,行人遠離了那個世界。

*

她繞著一個並不存在的圓心旋轉,下了回轉樓梯走進一樓。因為一樓切切實實地與地面接壤,所以行人覺得自己踏到了大地上。她覺得喉嚨有些乾渴,走向廚房,在藍色的空氣中水龍頭淌下的水滴也是藍色的。行人接了杯水,一飲而盡。

她本想就此打道回府,方才聽到的對話聲卻不絕於耳,如同耳鳴一般。她不相信來自泰拉伊爾的僧侶常言的萬物有靈,也不相信所謂的靈異現象——他們的信仰與他們掛在嘴邊的禱詞一致。「帕索瑪納魯耶,哈魯卡娜撒提耶。」「帕索瑪」在聖典中意指「心魄」和「靈魂」,*帕索瑪納魯耶*自然便是「有靈歸去」的意思。

讓我們回到這個夜晚的時間點。在此時發出聲音的只有可能是行人的父親與母親。

於是行人做了一個決定。她將玻璃杯清洗好,放回原位——那上面仍舊綴著通透的水滴——躡手躡腳地通過客廳,注意不發出一點聲響。她來到父母的臥室門前,猶豫不決,一種畏懼感和一種無所畏懼感包圍著她。畏懼感告誡她:不要這樣做;無所畏懼感催促她繼續向前。

她告訴自己:沒事的,不要緊張,屏住呼吸,只不過是淘氣一下,誰家孩子都會有想要惡作劇的時候。行人悄悄把耳朵貼近門扉。

在往後的時間中她會知道,這個決定改變了她的整個人生。

*

聲音隔著臥室的門霧蒙蒙的。行人聽見一個模糊的女聲,她問,某某事物真的有意義嗎。

回答她的是一個朦朧的男聲,說,它真的有意義。這回行人聽清了,「某某事物」說的是她和父親的訓練。

女聲又說,這只是你的自我滿足吧。

男聲回,就算如此,也要繼續。

接下來,母親說,這將會製造多大一筆開銷,你知道嗎?

父親回,為行人占卜的神婆,可是你請的吧。

對話就在這樣的步調下持續推進。

也許對話的內容會引起讀者些許誤會,似乎兩個人在大聲爭論,這與前文相矛盾,但其實兩個人都非常冷靜。如同浸泡在液態的氮水里,機器有條不紊地工作著。遠處軍人醫院的燈光打在門上,就像不明飛行物幽幽的引誘。

接著,對話聲談到入學。一年後行人將升入中學,他們計劃讓她去都立防衛中學就讀。防衛中學在都心圈,在花港。那里有全世界最好的軍事教育。

話題又進入照顧子女的分工,行人記事起,父親負責照顧她,母親則安心照料他們的小女兒。一個人指責另一個人,你只能通過緬懷過去和追逐祖輩的幻影來滿足遺憾,然而遺憾卻在這種強迫重復中愈發張開一個大口,就像風暴眼或者鑽井的鑽頭一樣。她讓對方成為這樣的角色。

另一方的回復很簡單:你對行人缺乏關心。

就快到了。行人快聽到關鍵的部分了——快了。在一陣反芻中,對話回到最初的話題。對話大約是一種機械,可以想像一對互相齧合的齒輪。這些齒輪帶領著戰車在焦土上蹣跚爬行。

終於,他們聊到了白井行人名字的含義。

*

這個名字的含義並不是什麼「一往無前地前進」。前路廣闊,她將無所阻擋地前進下去。

不是什麼「清正純潔的步行者」,行人有一個堅定的未來。

這個名字的寓意很簡單,讓人懷疑取名字的人有沒有好好念書學習國語。它的寓意只是一個元音語中的諧音。

*白行者*。在「中洲」厄加德的傳說里,驅喚死者的北方惡鬼。

出生三個月後,母親為他們唯一的女兒尋了一位柏洛明籍的神婆。她的信仰既不是普塔也不是日冕教,是一種在泰拉伊爾更加偏遠的異教。難以想像這位母親為何對厄加德的聖徒和遍地船廟的法師視若罔聞,轉而去尋求這樣一位人物。

神婆的諫言非常簡短,原話如下,她這樣說:

有一個人拖曳著長長的煙塵,在你東南側五十公里的地方並行著;

另一個人拖曳著灰燼,在你的西側;

每一片灰燼都從他身上脫離了,於是那個人像化石一樣,身體變得僵硬,冷卻下去;

以此為交換,這個女孩獲得了自己的一生。

這種延續生命的方式令人聯想到教廷時代盛極一時的鬼怪傳說。在厄加德洲的極北地帶有一種惡鬼,以食人為生。他們驅趕死人,有著蒼白的皮膚,眼眸如同冬日天空那般湛藍——雖然在猶格斯塔沒人見過冬季。沒有多少人知道,這種生靈在泰拉伊爾確實存在。

縱使過去多少個冬天,他們永遠不會死亡。

女孩討厭名字這種形式。如同物理主義者們倡導的強決定論,名字讓她想到無法逃脫的命運。與神學相綁定的贈予,打個比方,就說占卜好了,更加令她厭惡。

也許訓練是為了從如此蠻不講理的未來中保護她,父親也有這樣的考量吧。然而母親的話語也並非毫無道理。這里似乎有某種縹緲的此消彼長的規則,在祖孫之間存在一場接球遊戲。如果你失手沒能接到父輩扔來的球,那麼,這里有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把枷鎖套在子女身上,讓後代去努力吧。

他們也想過用別的方式來解釋這段話。其中一種是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你的孩子有著*白行者*的血統,能夠操縱死者軍團。又或者,生老病死照常在她身邊流替,只不過新陳代謝稍快一些而已。

我曾經很想把它理解成後一個意思。親人朋友的逝去令人哀痛不已,卻也並非無法承受。帕索瑪納魯耶。

然而這段話只留給了我一個謎底。

因為我的緣故,未世成為了花鳴症患者。

***

你叫白井行人。生命將從你身上如灰燼般剝落,一片一片。

我叫白井行人。我的生命將在掠奪他人生命的往復中,延續下去。

*

行人,為什麼你討厭自己的名字呢?

她睜大眼睛問。她的眼睛和我的妹妹未世一樣大。

我把一切向她和盤托出。

***

發生那件事之後,我離開學校已經半個月。時節臨近小升初考試,但對我而言,文化課的成績無足輕重。因為父親早已決定讓我去花港的都立防衛中學就讀。

從未世進入急救室到住院,一直到後來成為首個康復案例,我每天都會前往醫院。駐留的時間是不固定的。也許是午後一兩點至夜幕降臨,也許是一整天。

病房和走廊之間的牆壁沒發揮多少隔音效果。我想像未世靜靜躺在病床上,緊閉著眼,躺在松鼠籠子般的支架里——她的頭發一寸一寸地染成白色。在床位的右邊,我想想,應該是一些機械儀器吧。

如果不能挽救任何人的生命,那要這些機械來有什麼用呢?

第十天的時候,來了一些被稱作精神病理專家的人。這些人來自泰拉伊爾,得到ISCAC和政府的許可,在此設立分部。

他們的全稱是博物局,花鳴對策署,精神病學部——這天之中未世脫離了重症病房的看護。人們熙熙攘攘,在房間門口進進出出。這里沒有我能做到的事情。在這邊的世界我是多餘的人。

我從沒踏進未世的病房一步。

等到她醒來的時候,她的眼睛里有了鮮花一樣的紋樣。

有關發生的那件事情,我並不打算在這篇文章里具體談論。懇請讀者原諒。

*

逃離這個場所是第二十天的清晨。這天是周末。

我像此前一樣早早起床,從二樓下到客廳。在衛生間時我與父親相遇,彼此維持自己的運動軌跡,就像兩個幻影,互相穿梭而過。

對於妹妹住院這件事,母親選擇直接留駐在醫院,留下對家務諸事完全沒有經驗的父親守在家中。

父親要擔任一家人的洗衣專員——主要是妹妹在醫院的洗換衣物。因為母親徹夜不歸,父親還要負責做早飯。他分不清乾洗和水洗,把我和未世的校服襯衫洗得皺巴巴的。

早餐是硬邦邦的切片麵包和盒裝牛奶,用微波爐隨意地加熱了一會兒。我在餐桌上沒有多少話語與父親交換,自己那份很快就吃完了。

前一天前往醫院時背的肩包原模原樣地甩在沙發上,里面的內容半個月都沒有改變過。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了十九天。

我背上自己的肩包,像此前一樣與父親打了聲招呼:

「我出門了。」

爾後走出家門,前去與留守醫院的母親匯合。

街道上傳來狗的吠聲,一旁的綠化帶散發出清晨薰衣草的芳香。在意識之中,我想要坐在病床邊,看著妹妹的臉龐發呆。我的口唇想要發出聲音,一開一合。

等到我重新回到現實之中,身體牽引我來到城市環線的起點站。

站台空無一人。距離白領、學生和各路人馬占領這個偌大的線性空間,為時尚早。

不遠處的半調陰影里停著尚未啟程的列車。如同手槍彈匣中的子彈,等待著新一天的信號將它們發射出去。

一輛列車悄悄靠近。在黃色警示線的另一側,列車輕聲引誘著。車身側面貼著公益廣告,上面寫:關愛未成年人。然後,大門打開。

我的手上抱著一台小小的收音機。它原本的歸屬地在東邊的郊區,家住我和父親小小的營地。

我走進了列車。門簾合上了。

我從此刻脫離了家人的引力。

子彈離開槍膛,向東駛去。

*

這不是一場有規劃的逃亡。沒有規劃,卻早有預謀——我的手里攥著那台收音機和一枚車票。當時我一邊望向窗外,一邊撥弄頻帶,收聽新因尼爾斯的談話節目和敘里葉的戰爭報導。這兩個地方分別屬於利弗維爾洲和厄加德洲,現在厄加德洲被紅土掩埋。這些信息沒有一條是關於此時此刻此地的。

車窗外陽光明媚,樓房高速掠過,在如同碳酸飲料的城市空氣中瀲灩著。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這一整個上午我都是在車上度過的。環線列車咣咣當當,像近日軌道上的周回衛星一樣,繞著城市循環。如果無從尋找丟失的話語,就在口袋的深處將其握緊吧。

臨近中午迎來第一波小高峰。人類大致是一種氣體,如果使勁擠一擠,便能塞進如此狹小逼仄的空間。周圍有汗水的氣味,有化妝水的刺鼻香味——溫度和濕度——一切與人有關的氣息都匯聚在這里。

一個高中生落坐在我身旁。一個白領被烏泱泱的人群擠來擠去,握著把手站到我跟前。

他躬下腰對我說,把你的收音機關小點。於是我把耳機線拿出來,把轉接頭的另一端連接到收音機上。我失敗了。那上面沒有耳機能插入的鎖孔。他的臉繼續靠近,直到我能看清上面憤怒的紋路。於是在他上車的下一站,我離開了都市環線列車。

我下車的地方是中央區。是我本該置身的地方。

將城市連接起來的列車就這樣開走了。

*

除了上下學通勤的路線,我對城市中心一概不知。童年時光我的學園生活圍繞著公小半徑一公里展開。地鐵站囊括其中。上下學通勤總共需要一小時,周末的時候我和父親在訓練場度過。

有三棟大樓高的摩天大廈一棟又一棟映入眼簾,叫人應接不暇。從站台上眺望時,我注意到自己從沒發現過的東西——中央區的密度。房屋與房屋之間幾乎沒有縫隙。公寓的距離特別近,似乎從窗戶就可以看到隔壁的房間。在視野即將窮盡的遠方,隱入蒼穹的無機質花瓣垂落在建築群的末端,張牙舞爪地向天空中射出反引力線纜。

我的身體自顧自地往月台外行走。從站里湧出大量的人潮。往常在人流擁堵的地方,我會感到呼吸困難、渾身僵硬,在這時胸腔卻出奇開闊。出站的路上我被人群裹挾著,推往搞不清楚的方向,這里不是我上學時的出口。就這樣跟著人流搭上扶梯,從相反的出口走出車站,來到市區。

於是我第一次徜徉在城市的花之海中。

行人熙來攘往,街上車流如注。「這些車輛由表現欲、露陰癖和平滑的知性感官混合驅動,實在令人難以恭維它的排放量。」

「它是一座巨大的室內建築,頭頂懸掛著明晃晃的白熾燈,它的特點是均質化和無序的搖滾——*白噪音*。無論身在何地你都處於繁華中央。」

以上想法來自未來的我。此時此刻的我只知道一件事,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屬於這里。

住在這里的人們一般會怎麼想怎麼做呢?我想起了公小的同學們,想到風間百香。市中心的女孩會來到百貨大樓好好發泄嗎?一層是飾品和商業廣場,二層是服裝,地下一樓遍布著飲食連鎖店。她們身著父母精心挑選的穿搭,在甜品巷穿梭流連。

但如果是百香的話,也許還會選擇街邊的漫畫咖啡館吧。在暖意縈繞的燈光下奮筆畫個不停。

我還想到從學校請假之前和她大吵了一架。准確來說那不是爭吵,只是自己單方面的過錯。我所見到的世界是鐵灰色的,銹跡斑斑。從雲層中任何一束光都無法投射進來。我卻把這灰色強加到了她的身上。

如果在離開之前和她和好就好了。

這樣想著,雙腿拖著身體漫無目的地游盪。

*

假使真的走失迷路,會有警察叔叔把失聯的孩子送回家吧。頭頂有個聲音說,在個場合你該撇開一切,徹底地毀壞自己。

「應該」和「義務」之類的說法令我如坐針氈。然而對沒有經驗的人而言,「徹底地」執行一件事是不可能的。

那個聲音又說,就連自暴自棄也這麼不中用。

我在腦海中回復道,可以的話還希望不要浪費社會資源。

所以最終的結果是,在商店街上,我找到了一家24小時營業的電玩廳。轟隆隆的遊戲音效和音樂聲摧殘著聽覺,但室內令人安心。

我在一部街機遊戲上投入了四個小時的時間。這天之中充斥著許多第一次,這部遊戲包括其中。

在這款遊戲里,玩家需要把不同規格的小鳥放在彈弓上,然後發射出去,炸毀敵人的碉堡來獲得勝利。它的賣點是每一關都發生在幾顆小小的星球之間。小鳥的發射點和敵方建築處在不同的星球,當小鳥離開彈弓後,它會被不同星球的重力圈牽引,扭曲方向。作為玩家,你需要規劃路線,控制拉開彈弓的力度,以保證小鳥們能夠精確抵達打擊目標。

有一關里面,小鳥們和充當敵人的綠皮豬一同位於一個巨大的球體內側。重力來自內球面的外端。球心懸掛著一輪太陽。小鳥被彈弓拋向天空,與天上太陽的攝引離合,泊入球體對角線的方向。

這部遊戲名為《星際小鳥》,但在周圍玩家的嬉鬧聲里,我聽到一個缺德的別稱。他們叫它「軌道水彈模擬器」。

*

我的雙耳沒能依靠毅力堅持下去。傍晚時候我離開了遊戲廳。

天氣轉涼,低溫一寸寸入侵防線,但我身上只有一件衛衣。

我的身體使喚我繼續晃盪。人們從我身旁經過,影影綽綽。他們從A點來到B點,又從B點回到A點,重復著類似的事情結束一天。道路兩旁的綠化帶散發出與延行街道不同的香味,像是芥子氣和玫瑰的混合——現在不是開花的季節,那些花瓣落在我身上,融化了。

雙腿邁向氣味和光芒衰減的方向。它們拖著我來到一座小公園。

眼前有一位年輕女性,失意地嘆了口氣。一條街道外,一名青年彈著一把破舊的吉他博取收入。父母帶著孩子們來到公園的西南角,在滿是孔洞的石堡里玩耍。兩個孩子活潑地爬上爬下。

這些聲音混雜在一起,像是歌唱。

在我之中涌現出一個想法,公園通常都配有用鐵鏈拴著的鞦韆吧。我想落座在鞦韆里,如此一來便能結束餘生。在電視上經常能看到,失意的人坐在公園的鞦韆上搖搖晃晃,沒想到自己的人生也能迎來如同電視劇般的一幕。

但是鞦韆之上並沒有位置留給我。不遠處的兩個座位,在左側坐著那位失意的女子,右側是一個年紀比我還小的女孩,盪來盪去的,臉上掛著暖洋洋的笑容。

所以我慢慢踱向一旁的樹蔭。在枝繁葉茂的樹木底下圍著一圈石墩,讓樹木連帶根系從地面上隆起。這個地方連長凳都算不上,並沒有考慮讓人坐得安穩。

我把收音機從口袋里掏出來,讓它坐在其中一塊石墩上。

這個時間是娛樂電台最密集的時候。收音機開口說,笑起來吧,孩子,大過濾理論只不過一個荒唐的謊言。

我坐下來打開自己的錢包。里面已經不剩多少零錢了,不知道待會兒要怎麼回家。

石堡里的孩子興高采烈,瘋叫起來。

*

周圍的人影開始陷入模糊。聲音、氣息和溫度離我遠去。就像一台相機,畫面逐漸由清明轉為了虛焦。那些聲音,他們說了些什麼?她的姐姐怎麼樣了?她的勞動仲裁?我聽不清,腦袋里嗡嗡地響。

這時我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你眼前的畫面不見了,*三途川*升起來迎接你。一種纖薄的、像睡覺一樣的狀態。收音機說。比起棉花,更像是玻璃,在腦海里反復研磨著。收音機說。

我離開了。我說。

不,行人,你留下了,是其餘的部分離開了你。在你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的時候。收音機說。

在我的意識即將消失的前一秒,一個聲音突入進來。遠遠的,蒙蒙的——我清醒過來,揉了揉眼睛想要去看,但夕陽的光芒卻刺得我睜不開眼。

傍晚的光線交織在一起,半空中像是漂浮著折射光線的粒子。平靜的雲層、抑或說潮積海面在天空聚攏,准備將太陽徹底吞食進去。

樓宇上粉紅色的霓虹在空氣中折射,塗滿整個街道,瀝青路上的車流呼嘯而過。

我在心裏面問,是誰?

聲音跨越不可思議的距離來到我跟前,說:

「行人,行人?你怎麼在這里?」

恍惚間就像時空穿梭的幻影,回到似曾相識的未來世界。

在這幅背光的構圖中,我看到佇立在那里的風間百香。

***

「行人……?是行人嗎?」一個聲音在叫我,「你怎麼會在這里呀?」我迷迷糊糊地直起身子,看到眼前的風間百香。

我的第一反應是趕緊起身逃跑,但由於餓得實在走不動路,這個計劃被我就地否決了。

我如同一隻被肉食動物盯上的小鹿,如果不是體能有所限制一定已經在滿地亂爬。

常年一個人玩耍的經驗再次綁架了我的身體。我聽見自己鼻子下端發出聲音:

「哈哈,今天天氣真好。」

到這種程度真是無藥可救了。

對方一臉錯綜復雜的表情,好像在說「你真的要在這種場合下說這種話嗎」。

「我就是出來逛逛。倒是風間同學,你為什麼會在這里?」 我只好這樣補充一句。

「你問為什麼……因為這附近是我家啊。」

我第一次知道。不,印象中她的確跟我提到過,但絕對不能告訴她我忘了。

她接著說道:

「我今天上完補習班下課,路過這邊就看到你坐在公園里……

「你已經好久沒來學校了,行人,發生什麼事了?」

我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到了她關切的眼神,於是趕緊移開視線。視線很可怕。人類的目光是無法相遇的正物質和反物質。

「印象中也沒有缺勤那麼久吧……好久是多久呢?」

「二十天。」

「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

「因為,」她小聲嘟囔,「你不來的話,原稿沒法完成啊……」

「啊啊啊,說的對啊,風間同學,但是——」

「騙你的。因為我很關心你。」

隨後投來的是灼熱的視線。我失落的心情還沒來得及醞釀,心里就被驚喜和驚嚇填滿了。

我不喜歡說話時看著別人的眼睛,也沒有觀察別人的習慣。與其說沒有習慣,不如說我根本不想跟人對上視線,每當遇上和人一對一交談的場合我都拼盡全力把目光從別人身上挪開。

但是在這種狀況下,我連協調身體機能的閒工夫都沒有了。視覺貪婪地攝取著眼前的信息,試圖讓精神重新鎮定下來。

風間百香身著一件純白的洋裝,肩膀上挎著一個精緻的小挎包,是看起來有些夢幻的款式,也許是卡通周邊。在洋裝裙擺和袖口的邊緣有輕飄飄的花邊,吊帶是暗紅色的。後者令整個人都精神起來,實在有著亮眼的表現。

嗅覺也不受控地調用運算資源。我聞到她身上散發出好聞的香味,是薰衣草的味道。伴隨著令人懷念的氣息,理智重新占領了高地。

「啊,誒,這種時候該做什麼反應呢。

「總而言之,謝謝你,風間同學……」

看起來理智好像失敗了。而且身體的設施狀況好像還惡化了。

即便是坐著,我都感到頭暈目眩,維持不了重心。

「咕——」

這個時候已經到達了極限。肚子不爭氣地爆發出一聲巨響。時間停滯了一秒。

「你肚子餓了嗎?」

身邊傳來不諳世事般的單純的提問。

「那個,可以的話——」

「不嫌棄的話,這個給你。」

我的話語又被打斷。百香賣力地在自己的挎包中翻找,最後遞過來一個皺巴巴的塑封。塑封里面是在各種各樣的物理力作用下,變得皺巴巴的菠蘿包。

「早上出門的時候忘記吃掉了,變得有點淒慘……」

對方垂下眼,有些不好意思。但對我而言,這就好比古人被流放去做*星空禮*時,天上繁星賜予的食物。

我顫顫巍巍地接過聖餐,撕開包裝。

「唔、嗯——」

在同班同學的注視下,不顧個人形象地狼吞虎咽起來。如同餓極了的肉食動物。

然而我似乎也沒有什麼個人形象可以顧及。頭上馬尾辮胡亂地綁起來,身上一件灰色的兜帽衣,下半身是短褲和髒兮兮的帆布鞋,和逛遊戲廳時隨處可見的不良少年別無二致。也許正因如此才沒有被不良少年們找上門。

如今回想一下那幅畫面。在城市將要歇息的傍晚,人影稀疏的小公園里,一邊是純潔無暇光鮮亮麗,一邊是邋里邋遢衣冠不整。這時夕陽沉下,余暉灑在兩個人身上。

善良的大小姐在投餵路邊遇上的流浪小狗。

這幅畫面就是這樣的感覺。

*

很長一會兒我們互相都沒有主動說話。

雖然當時身體處於忘我的狀態,但在我的意識中,精神活動正逐漸遠離物質世界。

我讀了托馬斯·克黎榭的小說,看到了遠非此時此地的層層累積的猶格斯塔。

我知道了水彈戰爭的事情,知道了歷史上與比例沖擊波同等影響的海洋災害。在那些故事里,生命的逝去是稀鬆平常的一件事。帕索瑪納魯耶。

我懂得了自己名字真正的含義。我不想用預言劇透給我的方式活下去。要我剝奪他人的生命而活,我完全做不到。宇宙的結局應該是熱寂,所有的人和世界最後都會消滅殆盡,我也一樣。

但最終,我的命運卻與我的意志無關。它徹底無視了我的意志。

進食的速度放緩下來。

真是不可思議。明明發生那件事之後,自己的心里沒有一絲波瀾。

「行人……」百香不知何時坐到了我身旁。對方猶猶豫豫,捏著裙子,不知如何開口。

「行人,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聽到她下定決心似的問話。

「嗯……家里出了一些……事情。」

「是家人身上發生什麼了嗎?」

「我,我……」

我感到眼睛熱熱的,好像有燃油機正在那里生產熱量。

「行人?」她問。

「你還是不要和我扯上關系比較好!」

我聽見自己用含著麵粉聚團的聲音嘶吼出來。

然後,就像決堤一般,像是氣壓終於抵達臨界點一般——有什麼東西噴涌而出。

「對、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問的……」

「你不要和我扯上關系,會變得不幸——」

我的內心頃刻間湧起了巨大的感情。這是什麼?是悲傷嗎?就快要抑制不住了。

「我、我讓你畫了那些糟糕的故事、那些難過的事情,讓你心里受傷了……

「我明明知道你不喜歡它們。沒有人會喜歡這些事情!我卻把它們強加給了你……」

直到剛才我心里都空空的,像是開了一個大洞,怎樣都沒法哭出來。這時卻調轉過來,要強忍住不讓自己的眼淚掉在麵包上了。

那件事讓我感到自己之中有一半的部分被掏空了。但身體卻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有種令人反胃的虛擬感。真正的我坐在一顆半徑八厘米的頭顱飛行器里,我透過巨人的舷窗雙眼向外看,目睹的是另一個世界的風景。

為什麼讓妹妹遭遇了那樣的事情,自己卻一滴眼淚都沒為她落下呢。

為什麼直到現在才產生傷害他人的實感,自我滿足一般地懺悔著呢。

「我真是個差勁的人。」

直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對方激烈地否定說「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但我沒有去聽。

「你以後別再問我問題了。」我說。

「什麼?」

「就是那些,關於我為什麼會講出那樣的故事的問題。」

沒有等待對方回復,我一個勁地暴走。

「這些問題……沒有為什麼。因為它們都是*預先安排*的、被承諾的、我們的每時每刻都是被決定好的!人類這種生物鑲嵌在琥珀里、是時間的琥珀,任何有『為什麼』的問題都沒有意義!」

就像我註定要剝奪其他人的生命,卑鄙地苟活下去。

吞吞吐吐,顛三倒四。但在僅存理智的作用下,我沒把最後一句話說出口。

*

空氣中沒有對話聲。我們兩人都沒再開口。氣氛沉沒在了陰雲里。

就快要結束了吧。

我想起在克黎榭的小說中讀到過這樣一個場景。一艘服役多年的重弩級航母,側舷所有排水槽都被冰山劃破,封凍態的海水一股腦灌注到它的船體之中,於是它就被這樣的引力牽引著,沒入真空層的深處。

我即將失去自己僅僅一人的朋友,從今往後孤獨地被生命折磨。

要是在離開之前和她和好就好了。

現在這句話應該這樣說:幸好有了此刻這樣一個機會,讓我能和她沒有誤解地告別。

日光漸漸暗沉下去,天空收攏起來。夜晚要來了。

整個傍晚時段都沒颳起晚風。

「我知道了。」

半晌之後,百香從座上站了起來。

「但是就算這樣,我也要問。」

「……哈?」

我發出了奇怪的叫聲,懷疑對方沒有聽懂我的話。

正當我想要再表示什麼的時候,百香繼續說:

「雖然我不懂那些很復雜的問題,但行人你打算把自己封閉起來,對吧?」

「……」

「這一點很不好,我只知道這個!」

她插起腰直逼我跟前,讓我一時間不知該看向何處。

大腦一片空白。

我不是什麼厲害的人,不值得風間同學投注這麼大的精力。

我只是一個掠奪他人苟活下去的小偷。

「……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你快別管我了。

「我也許,說不太好……「她的話音顫抖起來,「我感到行人現在,正在遠離我。問這些問題,可能是我和行人最後的接點了。」

「……」

「因為,行人你有一種自信,對吧。你自己有一個廣闊的世界。最開始我就說了,我想認識你。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畫,那樣奇怪的、但令人興奮的畫,見到的一瞬間我就著了迷……

「但是,實際見識到你畫中那個世界的時候,你講給我聽的時候,那個世界又那麼沉重、孤獨……好像要把人囚禁在里面一樣。

「更重要的是,里面只有你一個人在那里。

「老實說,我曾經想要打退堂鼓。」

我聽到她話語中鼻腔的回音。

「可好奇心卻沒辦法停下、一直高揚著。

「我對你心里的世界好奇得不得了!

「這和決定、命運什麼的沒有關系,我就是想知道,僅此而已!」

言語如風間落花般席捲而來。簡直是一邊倒的輸出。

我從沒想過百香有這麼強大的輸出力。龐大的信息、情感涌進我的內部,我的心理防線一瞬間變成了破銅爛鐵。

「我知道行人現在非常難過。用你的話來說,這是『攻破防線』的好機會,對吧。女孩子的話這種程度還是明白的。」

在做女孩子這點上被狠狠比下去了。

「況且……我能做到的事情也只有這些了。」

從那里又傳來有些落寞的聲音。

「但是我這麼自我中心、又陰暗……我這種人的世界沒什麼好看的吧……」

「沒有那種事情、我超級想看。」

「你都哭了……」

「才、才沒哭……這是生理反應!」

我還想再還嘴,可張開口又想不出任何話來反駁,最後吐出來一句完全不像樣的回應:

「隨便你……」

「哼哼……!」

然後,喜笑顏開的聲音一下子滿溢出來。

我把最後一瓣麵包塞進嘴里,看著空盪盪的塑封,心里各種感情亂七八糟地翻湧。

時間就這樣靜止了片刻。我聽見她抽泣的聲線漸漸平緩。

「所以就算一下子弄不懂也好,就算得不到你的回答也好……

「你不想說也沒關系,我會不斷地問你問題的。

「我們說好了!」

她的語調不再顫抖。

「我想知道你的世界是怎麼形成的——

「我想認識你,行人。」

***

太陽已經看不到了。天空中只剩下余燼一般的潮積雲層。

街道上有了明明滅滅的微光。不知是街燈還是星星灑落的碎片。

我像是要追逐光芒般地抬起頭,抬眼看到紅寶石般的眼睛里盈滿了淚水,然而那眼眸好似在傍晚的光線里閃爍著無與倫比的色彩。

這是我第一次好好看著他人的眼睛。

在這時我卻又不怎麼想哭了。心中滿滿地被一種不知名的感情填上。

這種感情新鮮、陌生,但是溫暖得似乎能叫人放下一切不好的東西。不好的回憶,不好的自己,不好的命運。

我所見的世界是鐵灰色的。陰雲密布,被潮積態的海洋籠罩;但是現在,奶油色的光芒一點一點地從雲層中滲出來。

光里的風間百香伸出手,邀請我從自己的世界中邁步而出。

***

我回車站的路基本上是由百香護送的。晚上居酒屋、卡拉OK,對未成年人來說「不三不四」的場合都開始熱鬧起來。夜晚的中央區似乎變得比白天更加密密麻麻,叫人完全分不清東南西北。如果百香胸口有袋鼠的育兒囊之類的東西,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跳進去吧。

回家的路上,我和百香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我還沒有體驗過語義信息如此稀疏的對話,但卻飛快地適應了。大概本身就是令人感到舒適才能夠成立的活動吧。

令我驚訝得眼睛都快要跳出來的是,百香一周有五個課外學習班。據她所說原本應該有七個,但游泳和插花被她推掉了。

自己此前對她的認識有所偏差,如有冒犯還望海涵。今後會一絲不苟地將她視作千金小姐來對待。

百香說雖然希望我趕快回到學校,但如果處理家事需要更多的時間,她也會一直等我。

這天里我心中第二次感到悸動。這也是這篇文章中絕無僅有的第二次。

似乎母親對我今天的行動大發雷霆。但在不遠的將來,我才從父親的只言片語中得知這件事。這個夜晚我回到家,父親照常以沉默迎接我。只是這一次我能從他的目光中,讀出些許不曾付諸言語的感情了。對我來說是堪比海洋革命般的巨大一步。

上車時百香在月台上對我喊了些什麼。我的車錢是百香墊付的,我想回答她「到學校還你」,車門卻在那時合上了。

後來在夢中,這個場景總是時時重映。雖然在過去與未來紛亂的夢境仍然糾纏著我;但在今晚,我睡得十分香甜。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莫名其妙地回想起了她在月台上喊話的內容。人腦中實際上是將所見所感的一切都記錄下來了,只是索引與提取的效率低得驚人——我聽說過類似的科學原理,但實在沒法回憶起具體的學說。

我記起來她說的好像是,讓我把對她的稱呼改一改。

***

輕科幻丨BLUE;INTRO#2.2:風間百香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