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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中律(LEM)與未來學

前言:這是我錄制的播客文稿,所以比較口語化,而且會出現比較多的「音頻」、「shownotes」字樣,以及方便聆聽的講法。本來對於在機核上獻丑有點保留,但在我不知情地使用了《銀翼殺手》素材之後,第二天就得知范吉利斯去世的消息,覺得實在是不該錯過的巧合。在邏輯學和思想史上都是門外漢,望各位不吝賜教(輕點下手)。

我們對排中律一定不陌生,即使不知道名字,一說你就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排中律,Law of Excluded Middle,簡稱LEM,形式化地講,對於任意一個命題A,它不是真的就是假的,或者不是假的就是真的,邏輯表述上就是「A or ~A=True」。詞源學上講,它的拉丁文意思是,沒有第三個選擇。所以A真或者A假必居其一,這樣看這種論述方式有點二元論,事實上,排中律是二值邏輯之中的一種。

排中律(LEM)與未來學

我們平常當然不會這樣,用抽離的、學究氣的方式辨析邏輯定律,音頻形式不太適合念公式,我也沒有太高的邏輯學水平。另外我重點也意不在此,所以技術細節就點到為止。

講回排中律,日用而不知的場景往往是反詰,期望逼出一眼看不出來的東西。舉個不恰當的例子,對一個難辨男女的人,我們如果能夠知道她不是男性,那麼她就落入女性的范疇;但如果你對lgbt有關注,有些非二元性別者認為二元分割排斥了多樣性,甚至加劇不公平。與此類似,排中律所昭示的二元論也遭到了挑戰。

反二元

直觀來看,也挺好理解,現實世界的灰度會讓我們認識到,強說黑白往往是自取煩惱,廣受批評的「二極體」思維也在此列,基本上是批駁一種過分二值化的思想態度。於此類似,祆教,或者拜火教,金庸小說里面的明教,主張一種善惡分立的世界觀。由於時間上更早,有人認為這種二分態度對其後的基督教與伊斯蘭教都有影響,如果用這種方式去檢查西方文明擴張,可能會有很多既視感,但二分思維未必僅僅是西方走入的困境。

這個我們暫且放過,回到數學上的發展。在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關於第五公設的去留,引出了非歐幾何。與此類似,拿掉經典邏輯中的排中律,是會搞壞這個系統,還是樹立全新的範式呢?現在我們知道,這個嘗試成功了,我們獲得了直覺主義邏輯。

直覺主義的主張基本上是這樣的,傳統經典邏輯證明某種現象不存在就算達成目的,而直覺主義認為一個有效的證明,應當同時是一個明確的構造過程,證明與實在性息息相關,不存在也應當是某種結構下的不存在。對於我們一開始的A命題,關於非A,我們是直接認為其有效,但這種邏輯上的保證仍然是一張懸浮的空頭支票。

直覺主義認為排中律失效的論證,就是在這個脈絡下,在海廷代數的模型里面,二值邏輯存在無法彌合的縫隙,鋪不滿整個空間,也就是說,排中律具有天然的缺陷。希爾伯特是很不喜歡直覺主義的方案的,他曾經這麼表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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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爾伯特的擔憂完全有道理,我們用排中律已經太得心應手了,而且太多的東西都於此相關,設想一個城市中心的交通樞紐突然癱瘓,如果運氣好一點,還是能繞很遠的路去其他地方,更差一些,某些地方再也去不了了。為了補償我們,直覺主義邏輯用雙重否定律來補充排中律的缺失,但過於細致的我就不再詳細描述了。

另外一些反抗思路更好理解,比如模糊邏輯,這種說法主張一種更廣的取值范圍,類似與我們說水有燙溫冷這三個取向,這樣排中就沒法在兩個里面選擇了。在實際操作中,真假的比較變成了某種數值運算,壁壘分明的真假邊界變得很模糊,這類似於多少頭發算禿頂的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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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想已經說了太多一知半解的數學胡話了,就此打住。對於排中律的興趣來源於網上一個關於邏輯是否有前提的文章。文章里面的看法對我很有啟發,即排中律成立於一時一地的空間結構。假設現在我想用木板和鋼釘填滿整個空的儲藏室,排中律告訴我這間房里除了鋼釘就是木板,但如果過了一段時間我為了裝修房子把這些材料運走了,又或者說,一開始就填不滿整個房間,永遠有些縫隙不是鋼釘也不是木板。

三句義

我完全不懂佛經,但聽過《金剛經》的三句義。一種很短很有餘味的碣語,基本上就是三句話,分別用「所謂 既非 是名「開頭,比如」所謂菩提,既非菩提,是名菩提「,」所謂法相,既非法相,是名法相「。

一開始接觸的時候,不知道大家是什麼感覺,至少我自己來說,覺得玄虛莫名,摸不到頭腦,如同復讀一樣地做文字遊戲,我們要做的無非是替換空出來的位置。帶入邏輯學的視野,所謂A,既非A,是名A,前兩步比較常規,A不是非A,但為什麼要是名A呢?而且如果對所有的命題都有效,那麼這句話基本上應該是一種重言式的廢話。

侯世達在他的名著GEB《哥德爾,埃舍爾,巴赫》中,他提出了三種求解數學問題的思路,分別是WJU三種,中文翻譯叫做機方式,惟方式,無方式(機器惟一空無)。某種程度上就展現了三句義的演進,從機械處理方式,到人類本位的探索,再到充滿禪意的跳脫。當然未見得無方式一定是最高明的,但對悖論開展的張力把握是准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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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會到排中律二值化的時間局部性之後,你會發覺,三句義其實有內在的時間先後順序。A與非A在相繼出現之後,把變化再次放進這個A里面去,也就是說,A的內容是有歷時性的,而不是如同房間里面的物質。三句義表述了一種張力的結構,說它是A或非A都不准確,只能有點武斷地命名,清晰的排中律這時候沒有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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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泛泛而談當然不得要領,嘗試在三句義里面填一些當下的關切,你會發現熟悉的東西變得難以把握,原有的范疇不再穩定,詞語幾乎撐不住內容的變化。能力所限,分析哲學式的詞語辨析我肯定做不來,帶來的新問題要比老問題要多,聽一樂就好。

首先是客觀,當前廣泛傳播的知識,其中很多想獲得客觀性的認證,就像獲得了一種通關度牒,有了最大的正當性。但通過瞭解到一些新聞發展的歷史,我瞭解到,客觀性在當下的主導性可能掩蓋了它自帶的意識形態,也掩蓋了它的歷史。客觀性在歷史語境下,是對主觀臆斷、黨同伐異的排斥,但客觀本身有難言的鬥爭性,我可以把自己的觀念樹立為一種客觀,獲得力量而反抗反駁,光滑而平整的表面是一種自保的保護色。認識到這些後,那麼我們就不再客觀,復歸具有創造力的主觀狂飆嗎?似乎也不應該這樣,我們還是應該堅守客觀立場下的查證與分析工作,但也要正視表述者無論如何有自身偏好,把自己的立場作為諸多立場之一,呈現一種具有創造力的「無立場「態度,因此我們重新創造了客觀的范疇,它的對反不再是主觀臆斷,而成為了全新的東西。

接下來是心流,心流逐漸成為一種備受期待的狀態,作為一種美好的積極心理學設想在電子遊戲中的心流是好設計的代名詞,工作中的心流是老僧入定高效產出的好狀態。處於心流里面,我們勝券在握、不急不徐,flow這個詞匯聽上去就行雲流水,從阻塞口腔到順暢發音。確實美好,但美好到掩蓋了一些幽暗深沉的東西,身處心流中的體驗可能並不愉悅,而是如臨深淵般的恐懼與力量交織,類似尼采描述的「人是一根繩索,連接在動物和超人之間,懸於深淵上方。」寶婷《不可理論》的ep41有關於心流的深入分析,我就不東施效顰了,請務必移步聽聽。

最後是獨立思考,思考的獨立性很重要,我們每天都認識到這一點。思考的成果可以帶來好的效益,否則我們為什麼要有版權來保護創作者的權益呢?經濟科技文化,我的思考我做主。那麼非獨立思考呢,是人雲亦雲、缺乏主見、無法面對真我。真的是這樣嗎?這種反抗與其說是獨立思考與否,不如說是拐了彎的「我不同意」。我想真正處於獨立思考狀態下的人,可能對這件事情不會有過多的自覺。

當然在笛卡爾被逼到牆邊的時候,他求助於我思是有緊迫性的,但這種倉促也遺患無窮。後世的哲人做過很多的清理工作,為了黏起身心殫精竭慮。具體來講,生活中的單純我思有點捉襟見肘,談戀愛的時候還存在那種獨白的自我嗎?我深刻懷疑有人能夠在戀愛中獨立思考。我思自有其重要性,但我思似乎不應該繼續做舞台上的唯一主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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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學

有些朋友一看題目就知道我玩了梗,萊姆的名字拼寫就是LEM,他是波蘭的國寶級科幻作家,我們經常說劉慈欣一己之力把中國科幻帶向世界水平,好吧,萊姆就是波蘭版的帶向全世界,而且他從此成為了世界的標杆,所以可能反過來比較合適,他是把世界科幻帶向了波蘭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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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介紹萊姆要先從排中律開始呢?主要是書籍的內容爬梳和義理分析有點超出我的范圍,也並非興趣所在,所以我試圖找出另一條切近他的方式。對排中律的考察多大程度上能夠符合他個人呢?很少吧,但對我而言,悖論性與超越想像,確實符合萊姆的氣質。

近期我讀了萊姆的未來學論著《技術大全》,以及他的一些小說《索拉里斯》,《未來學大會》《慘敗》之類……他的主要作品在上個世紀的三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寫就。一般對於科幻作品來說,除去書里面最明確最新奇的點子,也會有一些時代印記,存有寫作年代的基本信息,那是一種不顯示自身歷史性的事實,比如說作品里面還有東德,南非歧視黑人,坦桑歧視白人等等…這類寫作會在完成後就成了當前世界的平行版,換句話說,這種創新性是歷史的,缺乏時代背景來閱讀往往會有損於認識作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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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讀萊姆是另一種體會。誠然,作為一個未來學家,他預言中了太多的當下技術,包括不限於虛擬現實、人工智慧、身體強化、搜尋引擎。另外,由於科學進展沒法預示其後的範式轉移,所以當然也有脫靶。那麼他不也就和其他科幻作家一樣受制於當時的時代背景了嗎,為什麼說他帶給我新的感觸呢?

時代背景的影響似乎難以避免,容我跑題,再舉個例子,現在常常存在一種賽博格想像。未來,身體部件可以更換,鍛鍊成為一種懷舊,健身行業成為時尚快消行業。跑步時肺葉的急劇收縮和肌肉的繃緊放鬆,與實際運動割裂開來,成為體驗產品待價而沽。你可以選擇義肢的跑動性能,定製粗細長短,選擇青筋腿毛;又或者我直接放棄了人類的腿部形式,選擇機械義肢;又或者為什麼要拘泥於兩條腿呢,多條腿如何?輪子如何?週一選這個,週二選那個?不亦樂乎豈不美哉?當然這是消費主義和控制論的合謀,照當下的我們來看,不會覺得這有多美好。但這仍然是現實主義關懷,有點魔幻現實主義的影子,想像力仍然沒有放開。我們怎麼會知道未來的社會是如何構成?為什麼人體增強會按照某種榫卯的方式做替換?為什麼義體增強會像是更換手機殼一樣?為什麼有身體?為什麼身體部件的性能越高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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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萊姆,他會引誘你提出許多這樣的問題,同時你會體驗到某些范疇的瓦解。正如同他在技術大全前言所強調的「理性之塔」,他期待的並不是提供未來一時一地的技術預言,而是鳥瞰世界的高塔。在這座塔上,可以按照理性的方式來揀選與判斷各條道路。這是很radical的訴求,中文翻譯成為激進(激昂進取),但可能更合適的翻譯是基進(基礎進步),它要求更全面、更徹底、更深層,也許這也有一點結構主義的影子。

讀萊姆書的時候,往往就有三句義最後的超拔感受,當前的范疇的重要性仍然拘泥於某種範式之中,而這種結構的變遷往往被淹沒無視。萊姆很滿意技術大全這本書,他在書里充分闡述了自己的觀點,但這本書不算好讀,相比小說距離作者更近。按照我比較粗淺的理解,這本書在這些方面很有啟發性

存在兩種演化主線,技術演化和生物演化,技術演化如果要超出生物演化,就需要甩開人類本位的經驗主義。技術的可能性並非決定於問題本身的可能性,而決定於人類的科技結構,假以時日人類的眼睛將會無法鳥瞰全局,這時候,一種handholding的態度反而是技術發展的掣肘。盧德運動關注技術性失業,但這種關懷往往意識不到其自身仍然在歷史框架之下,反制技術不能靠「絕聖棄智,絕巧棄利」這一套,結構性的問題恰恰要通過更徹底的技術背景發展來處理。

以往認為,人具有不言自明的中心地位,而這種地位會引導未來的文明發展。因此人只期待類地文明,只期待人類一樣的智能生物,會飲篇里面的同性之愛也是智性同類之愛。而為了處理技術發展的,演化範式將會置換力有不逮的人腦範式。控制論的強悍能力在於開啟我們尚未涉足的新世界,以當前的範式來思考那個世界其實有點隔靴搔癢。或者說,萊姆所預言的未來,仍在到來的路上。

濠樑上

啟蒙運動和宗教改革是西方文明的重大革新,昭示著舊秩序的破解與新秩序的建立,已經並且仍然以想到想不到的方式影響著現代世界。但舊秩序總會消逝,新秩序自身不可能總以反抗自立,仍然需要建制化。事實上,比較穩定的秩序都有其封閉的所在,換句話說,文明是禁忌的一種組織與排布方式。

頗有些精神分析的壓抑觀念痕跡,是的。從古至今,為了駕馭人類的恐懼,或者為了禮法,亦或是處理往生,權力者有意無意地營造出一片人所不能踏足的區域。「子不語怪力亂神」「未知生,焉知死」,小時候沒法涉足的禁地,黑漆漆的倉庫,鎖閉的鐵門,更有甚者,我們古代王權的象徵叫做什麼?紫禁城,forbidden city。皇權森嚴,法度閉鎖。

但改天換地之後呢?破解壓迫之後就要百無禁忌嗎?我想很多人不喜歡徹底的無政府環境。按照知識即權力的講法,權力也設置了當前文化的禁區,這時候反抗的意義是稀薄的。我們會有多少人覺得用筷子吃飯是壓迫?或者說耳機掛在頭兩邊的結構讓人惱火?反抗本身是否也是可反抗的?這時候再主張一種事事都由我做決定,多少有點過度自信,更準確的講法可能是我們面到一長串的用戶協議,看也不看就點了同意。

但我們又面臨三句義的處境,反抗禁忌之後不能也不該按照原樣來重返那些禁忌。對我來說萊姆也是這樣,Lem destoryed LEM。持續的今是昨非反而會成為當下的掣肘。新秩序中的新緊閉已經愈發陳舊,我們需要跨過一道我們自己設置的邊界,比如說,人機關系。

其實對我來說,《索拉里斯》帶來的震撼強度和持續程度是最深遠的。書里面描述的是人類遭遇真實他者的經歷,我們按照自己的想像造人,像《道德情操論》里面一樣溫情脈脈,一樣人類中心,我們喜歡人與人的故事。而在編製程序數字程序的時候,我們處理的數據與數據的關系,或者籠統一點點講,是機機關系。而人機關系,似乎還在角落之中。

排中律(LEM)與未來學

你可能會說,不對啊,人機互動這門學科早就存在了啊?而且我們每天都用的應用都很順手啊。那我請你再想想看,他們是不是很喜歡講人性化?又或者說我們關注系統里面的外賣騎手,是不是也是用人類視角來反抗數位化的異化極端?這里並不是說這種行為有錯,我們要向機器俯首稱臣。只是,我想人機互動的可能性仍有潛力,因為機器對於人類而言,也是最親密的他者。

恰如濠梁之上。

  • 子非機,安知機之樂?
  •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機之樂?
  • 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機也,子之不知機之樂,全矣。
  • 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機樂雲者,即知吾已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 排中律(LEM)與未來學

    排中律(LEM)與未來學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