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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蘇魯故事譯文丨皮克曼的另一位模特

  • 原名:Pickman’s Other Model
  • 作者:Caitlín R. Kiernan
  • 譯者:晚風
  • 譯註:首次發表於《Sirenia Digest》28期,2008年3月。
  • 正文

    1.

    我一直不太喜歡電影,反而更鍾意劇院里的消遣。長久以來對活著的演員們的偏愛,勝過了對以每秒24幀的速度被放大投射到煙霧彌漫的晦暗房間的牆壁上的那些搖曳不定的、俗麗的幽影。我似乎不曾擺脫這種認知表面上的運動僅僅是一種視覺錯覺,一種巧妙的過程,即靜止的圖像以如此之快的速率流經我的眼睛,以致於我只察覺到了實際上並不存在的運動。但在我最終見到薇拉·恩德科特[注]之前的數個月里,我發覺自己愈發頻繁地被吸引到波士頓的電影院里,盡管有著長期的預定。

    [注]Vera Endecott

    我打心底里被瑟伯[注1]的自殺嚇到了。可是,事後看來,我本應從容鎮定地預見即將發生的事件。瑟伯在一戰期間是一名步兵——正如他經常稱其為文明之戰[注2]。當潘興未能從德軍手中攻占梅斯城的時候,他參加了聖米耶勒戰役,倖存了下來,不到兩周後便目睹了發生在阿爾貢森林戰役的暴行[注3]。當他於1819年年初從法國返回祖國時,他僅僅是一位衰弱的、神經緊張的男人,那時我在羅德島設計學院第一次見到他,在那里我們度過了大學生涯。在那些日漸稀少的、我們見面交談的場合里,我們的話題多半會從繪畫、雕塑以及美學問題轉向他曾在歐洲泥濘的戰壕與破敗的城市中的所見到的光景。

    [注1]Thurber,《皮克曼的模特》那個故事即是由瑟伯講述的。

    [注2]La Guerre por la Civilisation

    [注3]Pershing;Metz;the Battle of Saint-Mihiel;the Battle of the Argonne Forest

    當時還有他對那個病態混蛋理察·厄普頓·皮克曼的固執痴迷,那種痴迷會迅速導致我把它看成對那個男人以及他在畫布上繪出的褻瀆之物的一種不亞於精神神經症的迷戀。兩年前,皮克曼從他那位於北角區的骯髒畫室里失蹤了,從此再未被見到,這種迷戀竟愈演愈烈。直到最後,瑟伯帶著一個不可思議的、惡夢般的故事來找我,當時我僅僅把這些故事當成他曾在默茲河畔和阿爾貢森林的荒野里目睹了太多的流血、瘋狂以及無數戰爭時期的可怖怪事所導致他神智失常進而產生的胡言亂語。

    但如今的我已非當時的我。那天傍晚我們一起坐在法尼爾廳[注1]附近的一間骯髒的酒館里(我記不起那間酒館的名字,因為不是我常出沒的地點之一)。正如威廉·瑟伯[注2]被戰爭和在皮克曼的陪伴下經歷的種種所改變了那樣,我也被改變了,改變得徹底,先是被瑟伯突如其來的自殺,接著是被一位名為薇拉·恩德科特的女電影演員。我認為我尚未失去我的心智,倘若被問及,我願意在法庭上作證我的神智仍然健全,盡管被嚇壞了。但我如今無法如我曾經那樣看待我週遭的世界。因為我目睹了某些東西,無法回歸到未受褻瀆的天真與蒙恩的階段,而它盛行於普羅大眾的視野里。無法回歸到伊甸園的神聖搖籃,因為它的大門被基路伯那燃燒的劍守護著,而且人的頭腦可能不會——除了在仁慈的休克和歇斯底里的失憶那些情形下——簡單地忘卻被那些選擇詢問禁忌問題的男女們喚起的那些詭異又淒涼的揭示。要是我宣稱我未能理解,未能懷疑,當我在瑟伯的死因詢問和葬禮之後展開的調查時,我所安排的路徑會把我引向他們已走過的路,那就是在撒謊。我知道,我深知,我尚未墮落到無法對自己的行為和那些行為招致的惡果負責的地步。

    [注1]Faneuil Hall

    [注2]William Thurber

    瑟伯與我過去常常就作為一種有效的文學手法的第一人稱敘事的可信性展開爭論,他為其辯護,而我則對這類故事的可信度表示質疑,懷疑小說作者的動機,以及他們的能力,能以如此完美的清晰度和細節,准確地回憶起處在巨大壓力、甚至身處危險境地的時期的具體對話和事件順序。這可能與我難以欣賞一部電影沒有很大不同,因為我知道它實際上不是一部電影。我懷疑這表明我有意識的不情願或無意識的無能力,去實現柯勒律治所稱的「暫停懷疑」[注]。現在我坐下來寫下我自己的敘述,盡管我保證其中沒有一個詞是蓄意杜撰的,況且我確定無疑地無意將其出版。然而,我在上文已經反復論述了對第一人稱敘述的反對意見,我的敘述將毋庸置疑地充滿了不准確性。我在這里所寫下的是我對薇拉·恩德科特謀殺案之前和週遭的事件的回憶的最佳嘗試,應該這麼閱讀。

    [注]Coleridge;suspension of disbelief

    這就是我的故事,同我於此能提供的微薄的確證性記錄一並呈現。這是她的故事的一小部分,此外,在此故事之上籠罩著皮克曼和瑟伯的幻影。說實話,我已經開始懷疑把這一切寫下來能否實現我如此不顧一切地渴望的補救——抑制該死的記憶,減輕那些記憶對我的影響,並且,如果我非常幸運,能夠再次在昏暗的房間里安睡並終結困擾我的許多恐懼症。可憐的瑟伯對地下室和地鐵隧道的病態恐懼,我對此明白得太晚,對此我增添了我自己的恐懼,不管它們被證明究竟是否基於理性。「現在你也應該能猜到我為什麼要避開地鐵和地下室了。」[注]那天在酒館對我說著。當然,我曾對那點以及我值得信賴的摯友的心智感到疑惑。但是在這件事上,至少,我早已不再疑惑了。

    [注]《皮克曼的模特》原文中的一句話,直接引用玖羽大大的翻譯

    我第一次在「大銀幕」上見到薇拉·恩德科特,在埃克塞特街電影院,僅僅是其在約瑟夫·馮·斯登堡的《海的女人》[注]里擔任配角,但那不是我第一次見到薇拉·恩德科特。

    [注]Josef von Sternberg;A Woman of the Sea,1926年的默片,可能它的暫定名《海鷗》(Sea Gulls)更被人熟悉一些

    2.

    在整理威廉的文件時,我第一次見到這位女演員的容顏與名姓,威廉的姐姐埃倫·瑟伯——他的直系親屬中唯一在世的一位——要求我這麼做。我發覺自己面對的並非微小簡單的任務,這間他離開波士頓後定居在普羅維登斯的霍普街的空間狹小的、相當簡陋的住所里,亂糟糟地堆滿了信函、打字稿、日記和未完成的作品,包括三年前在與理察·皮克曼來往過程中曾發揮了相當大的作用的關於怪奇畫作的論文。我只是略微驚訝地發現,在這堆凌亂當中,有大量的皮克曼的素描,要麼由炭筆繪制,要麼是由鋼筆和墨水繪制。它們在瑟伯的所有物中的存在似乎頗為格格不入,因他曾聲稱對那個男人有多麼徹底的恐懼。甚至,他宣稱已經毀掉了能夠支持他從皮克曼的地下畫室里所見、所聞、所帶走的不可思議故事的證據。

    那是炎熱的一天,時值七月下旬,臨近八月。當我無意中發現這些素描之時,有七張收在紙板畫夾里,帶著它們穿過房間,把它們大部分在占據房間一角的中部下陷的窄床上展開。我對那個男人的作品足夠熟悉,而且我必須承認,我所見到的作品從未將我如瑟伯那般深切地嚇得噤聲。是的,可以肯定,皮克曼具有偉大而非凡的天賦,我想,倘若有人不習慣魔鬼、異界之物或恐怖怪物的形象,便會認為那些畫作令人不安、令人厭惡。我一直將他在記錄怪異之物的成功主要歸功於他有意將幻影般的主題同一種令人慄然、身體力行的現實主義風格並列在一起。瑟伯同樣注意到這點,實際上,曾在他未完成的論文里用了整整一章來研究皮克曼的畫風。

    我坐在床上仔細端詳這些素描,床墊的彈簧在我的重量下吱呀作響。令我再次好奇為何我的朋友要忍受如此簡陋的住處,他無疑能負擔得起更好的。瀏覽著這些畫作,不管怎樣它們都嚇到我了,它們的大部分沒有特別不同尋常,我認為它們一定是皮克曼的禮物,或者瑟伯甚至可能為了它們付給皮克曼一筆小錢。隨著端詳我認出了兩幅畫作,其中一幅那天在查塔姆街酒館被提及過,這幅畫標題是《上課》,在這幅畫中畫家力圖描繪一群非人的、像狗一樣的食屍鬼指導小孩子(瑟伯認為那是被換走的孩子)像他們一樣食屍。另一幅有幾分倉促的素描我認為描繪的是在庫珀山墓地的一些更加莊嚴的墓碑,相當草率地描繪著幾頭滴水獸一樣的駝背生物。

    但是吸引我注意力的是畫夾里最後兩幅畫作,兩幅都是完成度頗高的人物裸體作品,相比別的素描完成度更高,並且指定了主題,若非兩幅的底部寫有他的簽名,我可能懷疑它們是否出自皮克曼之手。兩者沒有可以被認為是色情的東西,考慮到它們的出處,同樣令我驚訝。

    在理察·皮克曼的全部畫作中我所見過的那部分里,我不曾發現任何證據表明他對女性身形感興趣,甚至在藝術俱樂部里存在私底下的傳言說他是一個同性戀。但在導致他失蹤的那些時日里,存在許多被流傳的謠言。其中許多顯然是站不住腳的,我從未據其思索很多。不管他自己的性取向如何,這兩幅習作都充滿了對女性身體的欣賞與熟悉,這些似乎不大可能完全從學院實踐或者別的不那麼怪異的畫家的作品中習得。

    當我仔細查看這些人物裸體作品時,考慮到這兩幅畫作至少能帶來少許金錢以幫助瑟伯的姐姐支付她弟弟的死亡所招致的意外開銷,以及他尚未償還的債務,我的目光被一疊雜誌和報紙的剪報所吸引,這些也在畫夾里。它們數量眾多,我那時猜測,現在仍這樣認為,瑟伯曾雇傭的一家剪報社。其中大約半數是關於有著皮克曼的作品的畫廊展覽的文章,作品主要在1921年至1925年,在他被如此排斥以致於公開展出他的作品的機會變得枯竭之前。但剩下的似乎主要是從小報、小冊子和諸如《Photoplay》和《the New York Evening Graphic》的雜誌中摘取的,每一篇文章要麼專題報導了、要麼提及了生於麻薩諸塞州的名為薇拉·恩德科特的女演員。在這些剪報中,存在著這個女人的大量照片,而她與為皮克曼的裸體畫作做模特的女人的相似之處無容置疑。

    她的高顴骨、鼻子的角度都很明顯,盡管她有著年輕女星的美麗與性感,她的面容有著無可否認的冷酷。後來我意識到她的面容與那些電影里的吸血女郎和禍水紅顏[注1],諸如蒂達·巴拉、伊娃·加利、穆西多拉、特別是波拉·尼格麗[注2]有共同之處。但是現在盡我所能地回憶,我對薇拉·恩德科特的第一印象並未受到電影角色的影響(盡管毫無疑問地被這些剪報與皮克曼的畫作之間的聯系影響了,這聯系存在於自殺者的所有物當中),是一個女人,她的可愛迷人可能僅僅是一副用來隱藏更真實的凶殘面孔的華美偽裝。誠然這是一種怪異的印象,隨著太陽緩緩滑落天際,去向黃昏歸去之所,我坐在一處悶熱的公寓房間里,閱讀了每篇文章,接著重新閱讀了一些。我認為它們一定在某處包含了證據,證明素描中的女人與在電影產業向西移至加州[注3]之前就事業起步於長島和新澤西州的電影製片廠的女人是同一位。

    [注1]femme fatales原意是致命的女人,是文學上用來分類以自身的魅力誘使目標(多數是男人)沉溺的女性。比較接近蛇蠍美人、紅顏禍水。

    [注2]Theda Bara,默片時代最受歡迎的女演員之一,作品有《埃及艷後》(Cleopatra)(1917);Eva Galli;Musidora,法國早期默片女演員珍妮·羅克斯(Jeanne Roques)的藝名,因主演《吸血鬼》(Les Vampires)(1915)而聞名;Pola Negri;

    [注3]大致在1910年到1915年,美國的電影製片中心從東海岸移至好萊塢。

    大部分而言,這些剪報僅僅是那種尋常畫展的流言蜚語、影射、和聳動視聽的內容。但某個人,大概是瑟伯本人,用紅鉛筆在文中各處不止一個段落里畫線,當那些線條被一並考慮的時候,脫離文章的上下文,能察覺出一個古怪的圖案。至少,這種圖案要麼可能會被正在搜尋它的讀者想像出來,無論它是否真實存在,讀者都會傾向於發現它,要麼被像我這樣的某人,在這樣的環境和恐懼的氣氛下,得見這些黃色新聞[注],迫使讀者在客觀上沒什麼可以發現的地方發現點什麼東西。在那個夏日午後,我相信瑟伯對理察·皮克曼的固執迷戀導致他拼湊起一套關於這個女人的恐怖得荒謬的想法,我仍然悲痛於密友的離去,而且我被他未完成的生前事務圍繞,什麼也沒做成,除了發現瑟伯的另一個妄想。

    [注]yellow journalism,這里黃色不等於色情,最初的黃色新聞並沒有色情成分,主要以聳人聽聞著稱。後來的黃色新聞則不僅限於色情一隅,注重犯罪、丑聞、流言蜚語、災異、性等問題的報導,採取種種手段以達到迅速吸引讀者注意,同時策動社會運動。

    這位被影院常客熟知為薇拉·恩德科特的女人,出身於麻薩諸塞州北岸地區的一個公認的古怪家族。毫無疑問她採取措施隱藏起了她的身世,在1922年2月到達李堡不久後便取了個藝名。她還為自己編造了一段嶄新的個人經歷,宣稱自己並非生於艾克塞斯郡的鄉村,而是波士頓的燈塔山。然而早在24年,在她擔任她的第一個重要角色後不久——比沃格拉夫影片公司的《湖下天穹》——大量通俗專欄作家開始刊文對她宣稱的出身表示懷疑。她聲稱的作為她父親的銀行家無法找到,而且證明她從未在溫莎女子中學就讀過。

    到了25年,在羅伯特·G·維尼奧拉的《駿馬溫特》中擔任主演後,《The New York Evening Graphic》的一名記者宣稱恩德科特真正的父親是一位名為伊斯加略特·霍華德·斯諾的男人,是位於安妮岬[注]的幾處花崗岩採石場的所有者,他的妻子馬克-皮斯要麼來自塞勒姆要麼來自馬布爾黑德,當分娩他們唯一的女兒時死於1902年,那女兒之名並非薇拉,而是莉蓮·瑪格麗特。任何剪報中不存有證據表明女演員曾經否認甚至回應過這些說法,盡管事實是斯諾家族,尤其是伊斯加略特·斯諾在伊普斯威奇及周邊地區名聲很臭,盡管這個家族在當地商業中持有的財富和舉足輕重的地位,而它出了名的神秘,而且不乏關於巫術、亂倫、甚至是食人的坊間傳聞。1988年,馬克-皮斯·斯諾生下一對雙胞胎,奧爾德斯和愛德華,盡管愛德華是個死胎。

    [注]原文是Cape Anne,但這詞是南極洲庫爾曼島的安娜角,認為應該是Cape Ann,即位於麻薩諸塞州東北部的安妮岬,在《印斯茅斯的陰霾》出現過。

    但在出自我很熟悉的一份出版物《Kidder’s Weekly Art News》(1925年3月27日)的剪報里,第一次將這位女演員與理察·皮克曼聯繫起來。一幅《曼哈頓的薇拉·恩德科特小姐》被列入畫展首展的參展列表里,畫展包含了皮克曼的幾幅不那麼引人爭議的畫作,盡管沒有提到她的名望。瑟伯用紅鉛筆圈出了她的名字,並在旁邊畫了兩個驚嘆號。當我看到這篇文章時,暮色已經籠罩在霍普街上,使我難以閱讀。我短暫地考慮了一下床邊老舊的煤氣燈,但接著,盯著聚集在骯髒的小房間里雜亂而破舊不堪的家具中的陰影,我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若隱若現的恐懼所攫住——被甚至是現在,我也不願去名狀的恐懼。

    我將那些剪報和七幅素描放回畫夾,夾在腋下,迅速從埋在一台打字機、各種文件、圖書館的藏書、未洗的餐具和空的蘇打汽水瓶下的桌子上取回我的帽子。幾分鍾後,我再次來到外面,擺脫了那棟建築,站在一盞街燈下面,盯著兩扇開向那間房間里側的、黑暗無光的窗戶,在那里,威廉·瑟伯一星期前把左輪手槍的槍管伸到嘴里,扣動了扳機。

    3.

    我剛剛從另一個噩夢中醒來,那些噩夢變得愈發清晰、愈發頻繁、愈發令人驚駭,常常令我每晚僅有一兩小時的睡眠。我正坐在我的寫字台前,望著天空變成虛幻曙光[注]的灰紫色,聽著時鍾的嘀嗒之音,就像某個巨型發條昆蟲棲息在煤氣燈罩上的聲響。但我的心靈仍然牢牢駐留在一場夢境里,夢到哈佛廣場附近的由一小群怪誕電影迷經營的滿是霉味的私人放映室,在那間放映室我第一次見到伊斯加略特·斯諾的女兒的「活動」影像。

    [注]false dawn,另一個意思是空歡喜,可能是雙關語(pun)作暗示。

    我從美術館[注1]的一位熟人那里聽說了這個團體,他告訴我這個團體不經常會面,每三個月不足一次,觀看和討論諸如班傑明·克里斯滕森的《女巫們》[注2]、魯珀特·朱利安的《歌劇魅影》、茂瑙的《諾斯費拉圖——恐怖交響曲》、托德·布朗寧的《午夜倫敦》等稀奇古怪且病態的作品。這些電影名稱和導演對我而言意義微小,因為正如已經表明的那樣,我從未對電影感興趣。這是在八月,在我從普羅維登斯返回波士頓的僅僅數個星期後,已經將瑟伯的事務盡我所能料理妥當。我仍不喜歡考慮多麼不幸的命運無常安排我發現了皮克曼筆下薇拉·恩德科特的素描以及由於那團體放映那部在我看來褻瀆神明、前所未有的電影而引起的瑟伯對她的興趣。影片拍攝於1923年或24年的某個時候,我被告知在導演死後(又一起自殺),它已經聲名狼藉。電影的所有投資人都身份不明,而且似乎除了那晚我看到的未完成的粗略剪輯以外,從未上映。

    [注1]Museum of Fine Arts,《皮克曼的模特》出現過

    [注2]Benjamin Christensen’s Häxen這里應該是Häxan

    然而,我坐在這里並非為了寫下我對這部未命名、未完成的電影的發現的乏味敘述,而是試圖捕捉那某種意義上已經崩解成朦朧的殘磚碎礫的夢境。如同只敢以銅盾的倒影間接地望見戈爾貢美杜莎的珀爾修斯,我似乎必然亦下定決心盡可能間接地去倒映這些事件,即使是我自己的噩夢。我一向厭惡怯懦,然而回顧寫下的頁面,在其中似乎存在著無可否認的怯懦。我不打算讓其他人讀到這些,這不要緊。除非我如實記錄,否則幾乎不存有任何記錄的正當理由。如果這是一個靈異故事(而且,我愈發地有這種感覺),那麼就隨它成為一個靈異故事吧,而不是這段凌亂的回憶。

    在那夢境里,我正坐在那暗室里的一張木製折疊椅,那暗室僅僅被那束從放映員的棚里傾瀉出的光線照亮。而在我前面的牆壁成了可用來看向另一個世界的窗戶,缺乏聲音和近乎所有的顏色,它的顏色限定在一連串陰暗的黑色、令人目眩的白色和無數的灰色。在我周圍,前來觀影的其他人抽著雪茄和香菸,彼此低語著。我無法分辨出他們所說的任何東西。但是,我沒有特別盡力去這樣做。我的視線無法從那寂靜、灰色的畫面移開,而且別的東西也無法占據我的心思。

    「現在,你明白了嗎?」瑟伯在我旁邊的座位問我,或許我點頭了,或許我甚至低聲說了肯定或別的。但我沒有從銀幕移開視線久到足以一瞥他的面容。那里存在太多我可能會錯過的事物,以致於我不敢移開視線,即使只有一瞬,此外,我不願凝望死人的臉。瑟伯有一段時間沒說別的,顯然滿意於我已經找到我的方式去觀察這里,找到我的方式去親身觀察某些驅使他最終走向瘋狂結局的存在的一小部分。

    她在銀幕上——薇拉·恩德科特,莉蓮·瑪格麗特·斯諾——站在一汪滿是岩石的水塘邊。一如在皮克曼對她的素描畫作里那樣赤裸,而且起初,她的背部對著攝影機。滿是瘤節的樹根和可能是年老柳樹的枝條矮矮地垂在水塘之上,它們皮鞭一般的枝條拂過水面,優雅地來回搖曳,被那弄亂了女演員鮑勃頭發型的短短頭發的同一陣微風擾亂。盡管此情此景似乎不存有一點邪惡,它立即如同多雷[注]的雕版畫《瘋狂的羅蘭》和《神曲》那樣激起了我同一種驚懼與不安。關於這個畫面存有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我好奇是何種難以察覺的精妙暗示被放置於此以致於這看起來是田園牧歌式的畫面會被解釋為如此殘忍冷酷的期望。

    [注]指的是Gustave Doré,古斯塔夫·多雷

    接著我意識到那位女演員的右手正拿著某隻小玻璃瓶,然後她傾斜它恰好足以使其容納的東西——濃稠而漆黑的液體——滴流入水塘。同心的漣漪緩慢地蔓延過那水塘,過於緩慢了,以致於我確信其不遵循任何塵世的物理法則,所以我僅僅認為這是攝影把戲。當那小玻璃瓶空了,或者至少已經停止污染水塘(我確信水塘已經被污染了),那位女人跪在水塘岸邊的泥土與雜草上。我所處的房間里,從我頭頂某處,傳來了一陣如同受驚的鴿子飛走時揮動雙翼所發出的聲響,那位女演員略微轉向觀眾,仿佛她也以某種方式聽到了那陣喧鬧。拍打羽翼的吵鬧聲很快平息下來,然後再一次只有放映機傳來的機械噪聲和擁擠在這滿是霉味的房間里的男女們的低語聲。銀幕上,女演員轉回水塘,但我卻不似之前那般確信她的面容與我在瑟伯的房間里發現的剪報上的面容是同一張,與出自理察·厄普頓·皮克曼之手的素描上的是同一張。小玻璃瓶從她的指間滑落,落入那水塘,此時沒有絲毫漣漪,沒有飛濺,什麼都沒有。

    此時,銀幕前閃爍的影像轉變成令人目盲的白色,有一瞬間,我認為那電影膠片仁慈地跳過放映機的帶齒卷盤,所以或許我不需要看剩下的內容。但接著她回來了,那位女人、那汪水塘、那些柳樹,畫面一幀幀浮現。她跪在水塘岸邊,我想到了納西索斯為了伊可或他失落的雙子憔悴,想到了妒火中燒的瑟茜在斯庫拉沐浴的泉水里下毒,想到了丁尼生的被詛咒的夏洛特,也再一次想到了珀爾修斯與美杜莎。我沒看到事物本身,而是模糊不清的誤導人的相似物。我的頭腦明白了類比、含義和參照點。

    銀幕上,薇拉·恩德科特,或者說莉蓮·瑪格麗特·斯諾——此者或彼者,一直是唯一個體的兩者——傾身向前,將她的手浸入水塘,再一次,沒有漣漪擾亂它光滑的、黑曜石般的表面。電影中的那位女人現在正在說話,她的雙唇從容不迫地翕動著,沒有發出絲毫聲音,除了咕噥聲、煙霧繚繞的房間和啪嗒作響的放映機,我什麼也聽不到。這時我意識到那些柳樹確切地說並非柳樹,那些扭曲的樹干、枝條和根系實際上是被纏繞的男女都有的人類軀體,他們的皮膚完美地模仿了柳樹那覆鱗的樹皮。我明白這些並非林中女仙們,並非哈瑪德律阿斯和俄克緒羅斯的女兒們[注]。這些是囚徒,或者說是因其罪孽被永恆地束縛著的受懲罰的靈魂。

    一時間我只能驚異地盯著那堆混亂的手臂、腿、臀部、胸脯、臉龐上滿是難以言說的歲月里這種扭曲與轉變帶來的永不止息的痛苦所造成的痕跡。我想轉頭詢問其他人是否得見我所見之景,和這視覺騙術是如何被實現的,因為這些人確定無疑地較我而言對電影製片的平凡魔術知曉的更多。最糟糕的是,那些軀體沒有被轉變得完全無力行動,而是不時輕微地扭動著,幫助那風攪動著修長的、多葉的枝椏。

    [注]希臘神話和羅馬神話中的樹木女神Hamadryas與森林之神Oxylus,他們的八位女兒被稱為哈瑪德律阿得斯(Hamadryads),有個典故是哈瑪德律阿得斯姊妹把她們的玩伴德律俄珀(Dryope)從普通的凡人變成了她們中的一員。

    接著我的視線被吸引回水塘,它開始升騰起水汽,一股灰白色的水汽無精打采地從那水塘升起(如果它仍是水塘的話)。女演員在那怪異地凝止的小湖上傾身得更遠了,我發覺自己渴望移開視線。無論攝影師在她採取召喚或者安撫的行為中拍到什麼,我都不願目睹,不願知曉其惡魔般的容貌。她的雙唇繼續翕動,她的雙手攪動著仍光滑如鏡的水塘,沒有顯露出曾被攪動的跡象。

    「她抵達了勒吉烏姆;海洋的勇士,

    以未濕的雙足踏著洶涌的巨浪…」

    但是渴望並不充足,驚惶亦是如此,我沒有移開視線,要麼是因為我已經連同所有那些前來看她的其他人一起著魔了,要麼是因為更深層的、更具研究性的方面,關於我的本性樂意於冒著永墮地獄之險去探尋這份神秘費解之物。

    「這只是一部電影。」已死的瑟伯從我旁邊的座位對我提醒到,「無論她將說什麼,你必須永遠不能忘記這僅僅是一場幻夢。」

    然後我想要回應,「那就是你身上所發生過的事情嗎,我的威廉?你忘記了那僅僅是一場幻夢,並非任何,發覺你自己無法醒來去向清醒與現實人生?」但我一句話也沒說,瑟伯也沒再說任何話語。

    「但她尚未知曉,她所恐懼何物;

    她徒然地試圖逃離,

    她盡力躲避之物拖走了她。」

    「太棒了。」在我後方的黑暗里一位女人低語道,「令人贊嘆。」一位衰老不堪的長者咕噥道。我的視線沒有從銀幕偏離。那位女演員已經停止攪動水塘,從水塘中抽出了她的手,但她仍然跪在那里,盯著留在她手指、手掌以及手腕處的烏黑污跡。我想,或許那就是她前來找尋之物,那將使她被辨認出的痕跡,盡管我睡夢中的神智並未冒昧揣測,是何人或者何種存在會憑借斑點污跡辨認出她。她伸手到蘆葦叢和苔蘚里,拿出了一把有著漆黑手把的匕首,接著,在她用那閃閃發光的匕首割開先前伸到水塘里的那隻手之前,她把匕首高高地舉過頭頂,仿佛在向不可見的諸神獻祭。最後我想我或許理解了,小玻璃瓶和攪動水塘僅僅是在獻上這更加珍貴的佈施或贖罪之前的某個預備巫術。隨著她的鮮血滴落飛濺,猶如水銀滴撞擊在結實的桌面那樣滾動過水塘表面,某個存在開始具現化,從那些隱藏的深淵里聚集起它本身,而且,即使沒有聲音,足夠顯而易見的是,那些柳樹開始尖叫,仿佛被颶風攫住一般。我想,或許那是一張勉強算是嘴的東西,在薇拉·恩德科特或莉蓮·瑪格麗特·斯諾那拜倒的身形之前閉合,一張嘴,或者是一個陰道,或者是一隻目盲的、沒有眼瞼的眼睛,或者是同時擔任這三種角色的某個器官,我依次斟酌了這三種可能性中的每種。

    差不多五分鍾之前,我把鋼筆放在一邊,當虛幻曙光讓位給初生的太陽和十月的一天清晨里那令人不舒服的第一縷光線,我剛大聲地重讀完我寫的東西。但在我把這些手稿放回收納了皮克曼的素描畫作和瑟伯的剪報的畫夾里,繼續進行早晨需要談論的生意之前,我會承認我所夢見的與我所記錄於此的,並非那個午後我在哈佛廣場附近的放映室里得見的。兩者都徹底不是驚醒我、使我跌跌撞撞地來到書桌前的噩夢。太多的夢境離我而去了,甚至即使我匆匆把它們全部記錄下來,那些夢境從不准確地是、有時甚至甚至不略微地是,投射在牆壁上,我所見到的一同構成動態畫面的靜止圖像的那欺騙之流。這是我一直試圖向瑟伯闡述的另一點,他從來不會接受,不可靠的敘述者的必然事實。我不曾說謊,以後也不會說謊。但是這些都不比任何神話故事更接近真實。

    4.

    在我待在普羅維登斯的公寓里、試圖對瑟伯那被中斷的混亂人生理出個頭緒來的那些時日之後,我開始積累起關於薇拉·恩德科特的我自己的文件,我花費了八月的幾天利用波士頓圖書館、公共圖書館、哈佛的懷特納圖書館的文獻積淀,不難拼湊出她一躍成名的故事和導致她在1927年末墮入寂寂無聞和酗酒之境的流言蜚語,1927的年終歲末,在那之後不久,瑟伯就帶著關於皮克曼和地下食屍鬼的瘋狂故事來見我了。難以追蹤的是,她遍及從曼哈頓到洛杉磯的某些神智學結社和神秘團體的活動,某些對理察·厄普頓·皮克曼自己而言並不陌生的圈子。

    在27年1月,在舊年春季與派拉蒙影業公司簽訂合同之後,瑪格麗特·甘迺迪的小說《不變的女神》的改編電影的上映期間,關於薇拉·恩德科特的酗酒和可能吸食海洛因的謠言開始浮現在那些小報上。然而,這些斷言起初對她的電影事業造成的擔憂和損害似乎不比早些時候發現她實際上是莉蓮·斯諾,或者她聲名狼藉的北岸家系被公之於眾來得多。接著,5月3日,起初僅僅被報導為,她被逮捕在一次對在沿著杜蘭德大道位於洛杉磯郊外的陡峭險峻、長滿矮樹叢的峽谷里的某處的地下酒館進行的突擊搜查,距離好萊塢湖水庫和穆赫蘭公路不遠。短短幾天後,薇拉·恩德科特被保釋出獄之後,關於那夜事件的愈發怪異的報導開始浮現,到了7號,《Van Nuys Call》《洛杉磯時報》《先驅快報》上的文章敘述聚集在杜蘭德大道的人們並非為了飲用私酒,而是諸如「巫魔集會」或「墮落的、瀆聖的、狂歡放盪的、巫術與同性戀的儀式」。

    但事情最終發展到了糟糕的地步,記者發現那夜陪伴薇拉·恩德科特的眾多女性中,一位名為阿里亞德娜·德爾加多[注1]的墨西哥裔妓女,曾被立刻帶到天使女王-長老會醫療中心[注2],不省人事,她的軀干、乳房和臉遭受多處刺傷。德爾加多沒有恢復意識便死在了5月4日的早晨。第二位「受害者」或者說「參與者」(取決於報紙的描述),一位年輕的、事業不如意的劇本作家,名為約瑟夫·E·查普曼[注3],在這次逮捕後被送到洛杉磯縣綜合醫院的精神病室。

    [注1]Ariadna Delgado

    [注2]Queen of Angels-Hollywood Presbyterian,指的是Queen of Angels-Hollywood Presbyterian Medical Center,位於被稱為「天使之城」的洛杉磯

    [注3]Joseph E. Chapman

    盡管似乎電影公司的律師們以及或許還有洛杉磯警局的成員們企圖平息事件的發酵,恩德科特在5月10日再次被逮捕,被指控多項罪名強奸、雞奸、二級謀殺、綁架、教唆。這些詳細而精確的指控有多個來源,但不管怎樣,她在5月11日第二次被保釋出獄。四天後,洛杉磯地方檢察官阿薩·凱斯[注]的部門突然地、相當令人費解地要求撤回對那位女演員的所有指控,加州洛杉磯縣高等法院採取了同樣令人費解的行動(提一句,當然地方檢察官凱斯自己很快因此被起訴為密謀受賄,現在正在等待審判。)所以在她在杜蘭德大道首次被逮捕的八天後,薇拉·恩德科特自由了,5月末,在她與派拉蒙的合同終止後,她回到了曼哈頓。

    [注]Asa Keyes

    遍及關於這一事件的報紙和小報報導提供了無數細節,對闡明她與理察·皮克曼的聯繫起了重要作用。其一是,一些記者提及了「一尊可憎的偶像」、「一尊用淡綠色的滑石雕刻而成的令人厭惡的小雕像」被發現於犯罪現場,據稱一位緝捕警官試圖將其描述為「蹲伏的、像狗一樣的怪獸」。一篇列出那件物品的文章提到它被一位當地的考古學家(未提及名字)檢查了一番,據說他困惑於它的起源以及文化聯系。在杜蘭德大道的那座宅邸,曾屬於,也許現在仍屬於,一位名為比徹姆的男人,在阿萊斯特·克勞利[注]游覽美國的四年期間(1914-1918),陪其度過時光,後者同大量鍊金術組織、巫術團體有聯系。

    最終,就在短短幾個月之前,約瑟夫·查普曼在靠近馬里布的太平洋某處自溺而亡,就在他從醫院被釋放後不久。我能找出這篇短文,關於他的死亡提到了他參加了「臭名昭著的杜蘭德大道事件」和被認為出自他的自殺筆記的短短一段話,部分內容如下

    [注]Aleister Crowley,英格蘭神秘學家、登山家,被稱為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神秘學領袖。

    「神啊!一旦一個男人瞥見了如我那般不幸目睹的光景,他該如何從容不迫地、完全地、永遠地忘卻?那天夜晚我們放縱地做出了可怕之事,我們付諸行動的事件,我怎能把我的罪責放在一邊?說實話,我不能亦不再能抗過日復一日的內心審判。恩德科忒[原文如此][注]回到了東部地區的某處,我希望她能得到她應有的懲罰,我燒掉了她贈予我的那幅可憎畫作,但我不覺得更清潔,更不污穢,因為已經做出的事。我已經什麼都不剩了,除了我們招致的腐敗。我再也受不了了。」

    [注]Endecotte [sic],對恩德科特的錯誤拼寫,sic意思是原文如此,置於所引用文字之後,表示知道該詞的拼寫或用法不正確

    薇拉·恩德科特將其中一幅皮克曼的畫作贈予了不幸的約瑟夫·查普曼,然後它對他的瘋狂和死亡起了一些作用,我揣測得對嗎?如果如此,其他人有多少從她那里收到了這樣的禮物?有多少這些畫布在距離皮克曼創作它們的那所巴特利街附近的潮濕陰冷的地下畫室數千英里之外的地方被留存下來?這是我不願多想的事情。

    在恩德科特被報導返回曼哈頓之後,我未能找到任何關於她的下落和行為的記錄,直到那年十月,皮克曼失蹤以及我與瑟伯在法尼爾廳附近的小酒館見面後不久。只在《紐約先驅論壇報》的社會新聞欄里草草提及了女演員薇拉·恩德科特在出席了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展出蘇美爾、西臺、巴比倫的古物的新展覽的揭幕儀式。

    我在試圖用這一連串的日期、死亡、厄運、災難、罪行做些什麼?在瑟伯的藏書之中,我發現了查爾斯·霍伊特·福特的《詛咒之書》[注]的副本(波尼與李佛萊特出版社;紐約,1919年12月1日)。我甚至不確定為什麼我帶走了它並閱讀它。我發現那位男人的著作好鬥得近乎歇斯底里,傾向於不斷蓄意地語焉含糊和錯誤引導。哦,難道不是這個好爭論的混蛋喜歡同「該下地獄的存在」幽會?我的觀點是,我被迫承認最後幾頁同福特的第一本書(我沒讀過他的第二本書《新大陸》,我從來也不打算讀它)具有顯著而令人惱火的相似性。福特意圖書寫呈現許多被科學排除在外的資料(也就是,受詛咒的資料)。

    [注]Charles Hoyt Fort;The Book of the Damned

    「無數被詛咒的存在,被我發掘出的乏味資料指揮,將會遊行,你將讀到它們——或者它們將會遊行,它們中的一些是鉛灰色的,一些是血紅色的,一些是腐爛發臭的。」

    「它們中的一些是腐屍、是骸骨、是木乃伊。抽搐著,搖搖晃晃著,被背負詛咒之生命的同伴賦予生命。存有經過的巨人,盡管在酣然沉睡。存有原則之物,存有破爛之物。它們會帶著混亂的靈魂如歐幾里得那般手挽手走過。小巧可愛的娼妓到處輕快地走過。許多存在是小丑,但許多存在由無上的崇高組成。一些存在是刺客,存有蒼白的惡臭、憔悴的迷信、純粹的幽影與活生生的惡意心血來潮與和藹友善。天真的存在、迂腐的存在、奇異的存在、怪誕的存在、誠懇的存在、虛偽的存在、深刻的存在、幼稚的存在。」

    我認為我僅僅完成了這個,在我敘述薇拉·恩德科特的事業起伏,注意到某些更戲劇性的、更粗俗的故事部分,大體上,幾乎不比無數其他的好萊塢丑聞來得不同尋常。福特會嘲笑我自己的「乏味資料」。我確定,我可悲地抓住了稻草,仿佛我能通過有選擇地引用報紙和警方報導、竭力保存我的理性心智的基礎結構使這一切看起來完美地合理。是時候把這些靠不住的、草率的企圖放在一邊了。在這個世界已經有足夠多的福特們了,沒有我加入他們的行列,也有足夠多瘋子、煽動者以及才智超群的異端分子了。我會將我所收集的文件附在這篇文章後面,我所有的「無數被詛咒的存在」,倘若有人因某種緣由讀到這封信,他們會憑意願瞭解這些附錄。是時候盡我所能地用這個來講述真相了。

    5.

    的確,我曾觀看了由薇拉·恩德科特主演的電影的放映,在哈佛廣場附近一處滿是霉味的小房間里。它仍然縈繞在我的夢境里,但是如上文記下的那樣,那些夢境並非如那晚我所得見之事的准確重播。不存在漆黑水塘,不存在由人類軀體縫合在一起而成的柳樹,沒有裝著毒液的小玻璃瓶傾倒在水塘。那些是我的睡夢中潛意識的修飾渲染。我能用那樣的噩夢填滿好幾本日記本。

    我所看到的僅僅在現在的兩個月前,在我最終親身見到了那位女人的一個月前,僅僅是一個恐怖的、但是平淡得怪異的情景。那可能僅僅是一盤測試影片,或許在17000幀左右,大約12分鍾,截取自更長的電影。總而言之,這僅僅是對1918年廣為流傳的蒂達·巴拉與一具人類骸骨擺出有傷風化的姿勢的宣傳劇照的公然色情仿作(J·愛德華·戈登的《莎樂美》)。

    電影拷貝的質量很糟,放映員不得不兩次停下來以在膠片斷掉以後將其接合。伊斯加略特·斯諾的女兒,更被世人熟知為薇拉·恩德科特,赤身裸體地與一具骸骨躺在石質地板上。然而,人類顱骨被替換為灰泥或混凝紙漿製成的「顱骨」,更像屬於某條畸形的、頭顱碩大的狗。她後面的牆壁或者說背景幕布呈現出鮮明的啞光灰色,這畫面在我看來故意照明不足,企圖帶來更多粗劣作品的氛圍。這具骸骨(和它的人造顱骨)被綁在一起,恩德科特愛撫它的手臂和腿的所有骨角,肆意親吻它沒有唇的嘴,然後自瀆,先是用它右手手骨,接著在它的髂骨嵴上摩擦。

    那夜前來看電影的其他人的反應有無聊的沉默、有全神貫注的專心、也有大笑,我自己的反應很大程度上僅僅是對躋身於那些觀眾之列感到厭惡和窘迫。當燈光亮起時,我無意中聽到,收納膠片卷軸的金屬容器刻有兩個標題《戀屍狂》和《獵犬的女兒》[注],也刻有兩個日期1923年和1924年。後來,從某位與理察·皮克曼有過一面之交的某人那里,我聽到謠傳說,皮克曼為一位電影製作人提供劇本,可能是伯納德·納坦,那位才華橫溢的羅馬尼亞裔法國色情電影導演最近收購了百代電影公司,將其合並入自己的電影公司——Rapid Film。我無法確認或者否定這點,但當然,我猜想那晚我所得見之物會使皮克曼無止境地愉悅。

    [注]The Necrophile;The Hound’s Daughter

    然而,那天夜晚如此牢固地駐留在我腦海里的,我所認為是在我的噩夢中恩德科特主演的一系列無限的、不存在的恐怖電影的真正創作者,在電影的最後幾秒出現了。甚至,它到來和離去得如此之快,放映員被大量觀眾要求倒帶重放電影結尾超過四次,努力確認是否我們曾看過我們認為我們看過的電影。

    她的欲望顯然得到滿足了,女演員同她的骸骨愛人躺在一起,一隻玉臂環過它空盪盪的胸廓,闔上了她抹花了眼影的雙眼。在電影結束前的最後一刻,一道陰影浮現,某種東西緩慢地在相機光源和佈景之間經過。甚至在看了5次後,我只能描述為那道陰影讓我想起某個龐大的身形,某種在進化階梯上比辟爾唐人和爪哇人要低得多的生物。坐在那間不透風的、滿是霉味的房間里的人們普遍認為,那身影擁有一種古怪的口鼻,暗示了突出的下巴和如纏繞在骸骨上的人造顱骨一樣的面容。

    那里,那時。那就是那個夜晚我所真實見到的,盡我所能記住的,這令我僅僅剩下這個故事的一段單獨片段要講,那晚我最終見到了那位自稱薇拉·恩德科特的女人。

    6.

    「失望嗎?並非如你所期待的那樣?」她問道,露出了一種令人反感的、苦澀的微笑,我想我可能還點了頭作為回應。她看起來比她27歲的年齡至少老十歲,看起來像一個從一段相當混亂的人生中倖存、或許已經開始了第二段的女人。在她的眼角和嘴角有著細細的皺紋,雙眼下面的黑眼圈透露了慢性失眠和毒品濫用,而且,如果我沒看錯,過早衰老的跡象已經通過她烏黑的短發中夾雜的銀絲顯現。我曾期待什麼?在那真相之後,現在很難說,但我驚訝於她的身高,驚訝於她的虹膜,那是一抹引人注目的灰色,立刻令我想到大海、霧氣、巨浪以及表面在海浪中被經年累月地打磨得光滑的花崗岩圓石。希臘人說過女神雅典娜有一雙海灰色的眼眸,我想知道他們會怎樣看待莉蓮·斯諾的眸子。

    「我過得不好。」她吐露道,用一種幾乎像是我的過失的聲音,那對無情的眼睛瞥向我的公寓門廳里的一張椅子。我為先前沒有邀請她進來和讓她在門廳里站著而道歉。我帶她坐到離我畫室不遠的狹小客廳里的長沙發上,她向我說了聲謝謝。她要了威士忌或者杜松子酒,接著在我告訴她我是禁酒主義者以後,她嘲笑了我。當我以茶水接待,她拒絕了。

    「一位畫家從不飲酒?」她問道,「怪不得我從沒聽過你。」

    我想我在那時咕噥了一些關於《憲法第十八項修正案》和《沃爾斯泰德法》[注]的事情,這使她露出了一種混雜了懷疑與輕蔑的表情。她告訴我如果我也不抽菸,她會離開。因為我自命畫家的宣稱已經被證明是赤裸裸的謊言,她知道我假借名義引誘她來我公寓。但我遞給他一根香菸,一根黑色的吉坦尼斯,我在大學期間第一次嘗過它的味道,然後她似乎有點放鬆了,向後靠著沙發,仍然帶著苦澀的微笑,用她海灰色的眼眸望著我,她瘦削的臉被薄紗一般的煙霧環繞。她戴著一頂黃色毛氈鍾形女帽,同她絳紫色的絲綢寬松內衣不是很搭,我注意到在她右腿的長筒襪上有一處脫線。

    [注]the Eighteenth Amendment and the Volstead Act,即禁酒令,美國國會通過的兩份法案。

    「你認識理察·厄普頓·皮克曼。」我說,不小心說得太快以致於沒有直中要點,瞬間,她的表情變得有幾分懷疑。差不多整整一分鍾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坐在那里抽菸,盯著我,我沉默地咒罵著我的急躁和缺乏機智。但接著微笑回來了,她輕柔地笑了笑,點了點頭。

    「哇哦,」她說。「好一陣子沒聽到這個名字了。但,是的,當然,我認識那個狗娘養的。所以,你是誰?另一個他的門徒,或者也許僅僅是他喜歡留作備胎的男同性戀之一?」

    「皮克曼真的是男同嗎?」[注]

    [注]Then it’s true Pickman was light on his feet?字面意思是腳步輕盈迅捷,能安靜優雅地移動。語境不搭,俚語里也沒有別的意思,可能是某種梗,只能上下文猜一下了。

    她再一次笑了,這次存在一絲不容置疑的嘲弄意味。她再一次長長地吸了她的香菸,吐出,透過煙霧睨視著我。

    「先生,我尚未結識怪獸——男性,女性,或者介於兩者之間的任何——倘若還有半分機會,那個墮落的混蛋就不會同它們搞在一起。」她此時,她停頓了一下,把菸灰彈到地板上,「所以,如果你不是一個男同,那你是什麼?或許是個猶太佬?你有點像猶太佬。」

    「不,」我回應道。「我不是猶太人,我的父母都是天主教徒,但我,恐怕我什麼也不是,我只是一個你從未聽聞的畫家。」

    「你在?」

    「我在什麼,恩德科特小姐?」

    「害怕。」她說道,煙霧從他的鼻孔湧出。「而且不敢一開始稱呼我為恩德科特小姐,這讓我聽起來像一個該死的中小學老師或者別的同樣討厭的人。」

    「所以,這些時日,你更喜歡薇拉這個名字還是莉蓮?」我得寸進尺地問道。

    「莉莉怎麼樣?」她徹底困惑地笑了,據我所見,仿佛這些全部僅僅是她上週排練的劇本里的台詞。

    「很好,莉莉。」我說著,把玻璃菸灰缸移得更靠近她一些。她對著它皺了皺眉,仿佛我在給他一盤十分討厭的食物並希望她吃下去,但她不再往我的地板上彈菸灰了。

    「我為什麼在這里?」她要求得到一個答復,但沒有提高音量。「為什麼你不顧如此多的麻煩也要見我?」

    「並沒有如那般困難,」我回應道,尚未准備好回答她的問題,想要將這次會面稍微延長一點,我明白她一旦得知我邀請她來的緣由可能就會離開。事實上,曾有相當多的困難,開始於給她的前經紀人打電話,接著是打給半打日漸聲名狼藉也不再合作的聯系人。我不得不賄賂了兩個人,而且用涉及波士頓警局里一位不存在的聯系人的大量空洞的威脅來脅迫了一個人。但是,當做完這一切,我的用功見了成效,因為她此時坐在我面前,只有我們兩個,只有我和這個女人,曾經是一位電影明星的女人,曾經對瑟伯的精神崩潰推波助瀾的女人,曾經為皮克曼作模特並且近乎確定地在好萊塢一個春季的夜晚犯下謀殺的女人。這就是那個能夠回答我不敢詢問的問題的女人,那個知曉是什麼投射出我在那骯髒的色情電影里看到的陰影的女人。或者至少,這就是她剩下的一切。

    「現在不剩多少人願意管了。」她盯著她的吉坦尼斯悶燃的菸蒂說。

    「好吧,我一直是那種有幾分執著的傢伙,」我告訴她,然後她再次微微一笑。那是詭異的怪獸一般的微笑,令我想起一段我對她最早的印象——距今超過兩個月的那個悶熱的夏日,在希普街的公寓里研究一疊老舊的剪報。她的面孔不過是一張面具或者是小精靈的魔法,喚來向世界隱藏她的真相。

    「你是怎麼結識他的?」我問道,她把香菸捻滅在菸灰缸里。

    「誰?我是怎麼結識誰的?」她皺著眉頭,焦慮不安地瞥向客廳里朝向東方的窗戶,瞥向海港。

    「抱歉,」我回應道。「你是怎麼結識皮克曼的?」

    「有些人會說你的興趣非常病態,布萊克曼先生。」她說著,她怪異的食肉動物一般的微笑迅速褪去,任何含蓄的威脅意味也一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只有這一無所有、疲憊不堪的女人的軀殼。

    「當然他們也是這麼說你的,許多許多次,莉莉。我已經閱讀了關於杜蘭德大道和德爾加多的一切。」

    「當然,你讀過了,」她嘆了口氣,沒把視線從窗子移開。「我對你這樣執著的傢伙有不小的期待。」

    「你是怎麼結識皮克曼的?」我第三次問道。

    「這很重要嗎?那是很久以前了,好多好多年以前。他現在已經死了——」

    「從沒有找到他的屍體。」

    然後,這時,她的視線從窗子轉向了我,她臉上所有難以想像的皺紋似乎突然加深了;她可能生理上是27歲,但是倘若她聲稱自己40歲也沒人會去爭辯什麼。

    「那個男人已經死了。」她冷漠地說。「倘若他意外地沒死,好吧,我們應該會很幸運地發現我們內心的渴望,無論它是什麼。」接著她回頭盯著窗子,一兩分鍾內,我們兩個都沒再說什麼。

    「你說過你有那些素描,」她最後說。「那僅僅是引我來這里的謊言嗎?」

    「不是,我有,不管怎麼說,有兩張。」我伸手拿放在我座椅旁邊的畫夾,解開了綁住它的線。「當然,我不知道有多少你作模特的畫。有更多嗎?」

    「多於兩張,」她現在幾乎耳語著回答。

    「莉莉,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你是個執著的傢伙。」

    「是的,」我給予肯定,從那堆東西里取出兩張裸體畫作,拿起來給她看。她端詳了片刻,面容仍舊鬆弛、不帶感情,仿佛看到它們沒有喚起一點記憶。

    「他需要一位模特,」她說,轉身朝向窗子和十月蔚藍的天空。「我從紐約來,住在一位朋友家里,她曾在畫廊或講座或諸如此類的某個地方見過他。我的朋友知道他在尋找模特,而我需要錢。」

    我再次瞥了一眼那兩幅炭筆素描,那些豐滿髖部的曲線,圓潤、結實的臀部,以及那尾巴——彎曲的、畸形的東西,從尾椎底部長出,伸到她彎曲的雙膝之間。如我曾說過的,皮克曼擁有現實主義的天賦,他對人體解剖的眼光近乎同他筆下的食屍鬼和惡魔一般不可思議。我指著其中一幅畫作,指著尾巴。

    「那並非純屬虛構,是嗎?」

    她沒有回頭看向兩幅畫作,但是簡單地、緩慢地搖了搖頭。「我在21年在澤西城做了外科手術切掉了它。」她說。

    「你為何等得如此之久,莉莉?在我的認知里,這樣的缺陷通常在出生時或出生後不久就被糾正了。」

    她幾乎再次露出那種微笑,那種飢餓的、蠻荒的笑容,但不完全地消失在她的雙唇上。

    「我的父親,對這些有他自己的見解。」她快速地說。「你知道的,他一直非常驕傲於他的女兒的身體有幸繼承了她的血統,這令他非常高興。」

    「你的血統……」我開始說,但莉莉·斯諾舉起左手,讓我安靜。

    「先生,我認為對一個下午而言我已經回答了足夠的問題。尤其是考慮到你只有這一對,而且我們談話時你沒有告訴我這點。」

    不情願地,我點了點頭將兩幅畫作都遞給她。她接過它們,向我道了謝,然後起身,拂去在她的絳紫色寬松內衣上的一點絨毛和灰塵。我告訴她我很抱歉沒有其他畫作,甚至我不曾想到她作模特的畫作超過兩幅。後一個當然是謊言,因為我知道皮克曼在見了如此非同尋常的身體時會確定無疑地做盡可能多的研究。

    「我可以自行離開,」當我開始從椅子上起身時,她告訴我。「而且你將不會再打擾我了,永遠不會。」

    「是的。」我贊同道。「永遠不會。我向你保證。」

    「你這撒謊的狗雜種,你們統統如此!」她說,隨著那話語,活著的幽靈一般的薇拉·恩德科特轉身離開客廳。幾秒後,我聽到門被打開再被重重地關上的聲音,我坐在那,在晚霞的微弱光輝中,看著遺留在瑟伯的畫夾中令人擔憂的痕跡。

    7.1929年10月24日

    這就是最後剩下的部分了,僅僅再寫幾句,我就寫完了。我現在知道曾試圖捕捉這些可怕的事件,我完全沒能成功捕捉它們,而是僅僅給了它們一些新的、更清晰的焦點。

    四天前,在10月20日的早晨,一具屍體被發現懸盪在一棵長在靠近國王禮拜堂墓地中心的橡樹樹幹上。據報紙報導,屍體懸在離地足足十七英呎高的地方,被長長的交織在一起的黃麻繩和鋼絲綁在腰部和胸部。這位女人被認出是前演員薇拉·恩德科特,很久以前叫莉蓮·瑪格麗特·斯諾,很多人知道她的惡名,以及她不成功的企圖——目的是隱藏與富甲一方、但神秘詭譎、充滿不祥謠言的麻薩諸塞州伊普斯威奇的斯諾家族的聯系。她的屍體被剝去所有衣服、開膛破肚、切開喉嚨、移走舌頭、用羊腸線縫合雙唇。她的脖子上掛著木質標語牌,在上面被認為用她自己的血寫成了一個詞叛教者。

    這個早上,我幾乎連同我所有文件一起燒毀了瑟伯的畫夾。我甚至把它們帶到火爐旁,但接著我的決心動搖了,坐在地板上,盯著那些剪報和皮克曼的素描。我不確定是什麼停止了我手上動作,除了毀掉這些文件不會救我命的疑慮。如果它們想讓我死,那麼我就會死。我在這條路上已經走得太遠了,以致於無法通過消除我的調查的物理證據來饒恕自己。

    我會把這份手稿連同我所收集的所有相關文件放在我的保險箱里,接著我會努力返回昔日瑟伯死之前的生活。但我無法忘記出自劇本作家約瑟夫·查普曼的自殺筆記的那行字——「一旦一個男人瞥見了如我那般不幸目睹的光景,他該如何從容不迫地、完全地、永遠地忘卻?」的確,如何呢。而且我也無法忘記那位女人的眼眸,那一抹冷漠的、洶涌海洋一般的灰色。以及在可能拍攝於1923年或1924年、可能名為《戀屍狂》或《獵犬的女兒》的電影的最後幾刻,瞥見了那一道粗略的陰影。

    我深知那些夢境不會離我而去,既不會在現在也不會在將來的某個時刻,但我祈求這樣的好運,盡管已經窺見了因我愚蠢的、窺探的心靈喚起的那最終的清醒恐怖。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