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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最後的契訶夫、斯坦尼與現實主義戲劇:寫在《風騷律師》完結時

我不願意將《風騷律師(Better Call Saul)》的完結稱作現實主義美劇的完結。但事實就是經過15年後,從《絕命毒師(Breaking Bad)》開始的這部現代媒體文化饗宴,還是迎來了它的終局。

畢竟這就是生活啊,朋友。

致敬最後的契訶夫、斯坦尼與現實主義戲劇寫在《風騷律師》完結時

本文內無劇透,僅是一些碎片化思維的排列與編織。我們在之後可能會推出有關《絕命毒師》和《風騷律師》的討論節目,敬請期待。

Vince Gilligan的創作魔法像斯坦尼一樣排演,像契訶夫一樣寫作

從《絕命毒師》的時代開始,Vince Gilligan的製片能力便成為了一個無論是業界還是觀劇者之間都在津津樂道的話題。人們不明白,為何他有如此的技巧,讓業界寂寂無聞的角色在陡然間擁有穿透螢幕的魔力;人們不理解,為何他執掌的每一段台詞對話、每一個場景構圖,甚至他所指揮的每個演員的細微動作,都具備無限深遠的意味與極致豐富的信息量。

當然,還有他出類拔萃卻難以被人捉摸到根源的寫作能力,以致於當年《絕命毒師》後留下了「Keep Typing,Bitch!」這樣的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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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答案如此顯而易見Vince在成為一個統領全局的製片人之前,首先是一個創作者。只有創作者才能發現同樣是創作者的演員、編劇甚至是服裝、燈光與場務身上的閃光之處。在一個劇組之中,其實每個人理應都是創作者,但這條定律往往被忽視。

他從來沒用過那些在舞台與傳媒上一開始便星光四射的明星,他執導的劇集反而成為了明星製造機。那些在他手中爆發出巨大能量的演員,曾幾何時都是nobody。Bryan Cranston 在《絕命毒師》之前曾數次與艾美獎失之交臂,52歲才成為真正的主演;Arron Paul扮演的小混混Jesse Pinkman 本來應該在《絕命毒師》第一季的結尾就死於非命;扮演Skyler的Anna Gunn 40歲之前一直籍籍無名,但在試鏡時只是演出了給老白打手槍作為生日禮物的那一幕便開啟了星途;《風騷律師》的主演Bob Odenkirk 演了兩季《絕命毒師》還記不得組里同事的名字;Rhea Seehorn 從22歲到42歲一直在劇院掙扎,甚至長期打零工貼補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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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Vince改變了一切,而且這絕非偶然。我們在長達15年的旅程中可以看到,這些人不僅將演員生涯中的高光時刻留在此處,甚至能夠擔任執行導演和製片。Vince的創作魔法能夠激發每個人對自我價值的認識,讓他們敢於也願意去嘗試更多。他是一個優秀的製片人和編劇——但是他最傑出的能力,是發現他人能力的能力。

在消費主義從「用過即棄」過渡到「不用即棄」的瘋狂時代里,Vince與他的團隊看起來在執行的始終是美劇行業中最為古典的「製作人中心制」。但是真正加入他的劇組的每個人都會知道,劇組中的每個人都是自己專業的中心。配樂團隊的製作人能夠理解一個機位對於配曲的要求;燈光師能夠理解一種布光在編劇的意圖之中傳遞怎樣的信息;服裝師會提出不同情境下人們的穿著色彩與樣式對於場景主題的襯托與反映——每個人都理解Vince想要傳遞的主旨是什麼,而這與離奇的情節、夸張的表演、俗套的翻轉統統沒有關系。

Vince只是想表達生活。從《絕命毒師》到《風騷律師》,始終在說的只有一句話To be, or not to 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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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種生存與毀滅的思辨,又恰恰建立在現實生活的基礎之上。從《絕命毒師》到《風騷律師》,沒有任何超出人類物理能力范疇的超能力,沒有在劇情走入死胡同時的機械降神,沒有路上凌空出現的泥頭車也沒有從軍25年的馬潤,只有生活中隨處可見的人,隨處可見的煩惱,而這些垂手可得的事件聚合起來,便成為了震懾人心的表達。

契訶夫自己曾經說過「生活是極不愉快的玩笑,不過要使它美好卻也不很難。」而在Vince看來,不僅僅是他自己的生活,而是劇組中的每個創作者的生活——甚至所有美國人,無論其階級、職業、膚色的生活,才共同構成了他作品中的生活本身。當所有人都意圖在劇中復原應有的生活時,就有了我們所看到的一切。

而這恰恰是那些明星編劇、明星演員和明星製片人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理解的事情。他們不理解一個創作者的自我修養應該是什麼樣的,也不需要去理解——因為在捲得如同中國高考一般的美劇界,只要成為了明星,就已經完成了任務。至於勞動性的創作,那是其他的事。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會看到漫無邊際的超級英雄與架空世界,卻很難有人去原原本本地敘述這個世界的本來面貌。《黃石》與《火線》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而且是永遠地過去了。我們應當讓《老友記》就留在那個世代——盡管我們都希望回到那個世代。

但《風騷律師》已經告訴你現實里是沒有時間機器的。

致敬最後的契訶夫、斯坦尼與現實主義戲劇寫在《風騷律師》完結時

「徳匹下」或生活的喜劇,但是現實

正如我們之前所說的,現實的邏輯就是因果論,或我們必須為自己所做的每個決定負責——不是現在,就是未來。縱然逃避,最終仍將迎來結局。這與神或更上位的意志無關,而是一種冷靜的、現實的、具體的邏輯,也是我們最能夠理解和認同的構建。它不是形式上的奇遇,不是現象上的翻轉,不是邏輯上的欺詐。

它就是現實本身。而現實與時間的推移,就是《絕命毒師》與《風騷律師》一以貫之而穩定的創作主線每個人的現實之中,都有一些欲望、情緒等主觀認識與客觀環境的微妙錯位,隨著時間的推移,每一個微小的決定都有可能引來荒唐的結果,每一個鋌而走險的嘗試都可能帶來未知的終局。

致敬最後的契訶夫、斯坦尼與現實主義戲劇寫在《風騷律師》完結時

因此,在《絕命毒師》與《風騷律師》之中,我們會看到每個人都會迎來與自己的意圖對位的「徳行匹配下場」式的結局。它是美國社會中的現實在舞台之上的傳達,依靠Vince和他的團隊的每一位創作者,精準地控制、自然地發展,以致於我們甚至難以在近百小時的劇集之中找到一點點穿幫——與現實不符的地方。我們看到每個人的身上都有著善與惡的激盪和共存,正如我們習慣在網際網路上剝去人的標簽,卻無論如何不能在現實生活中將身邊接觸到的每個人按照非黑即白的標準進行統計。

拋開「中產階級的體面矛盾」不談,我尤為喜歡的就是在兩部劇多達15年的長跑之中,甚至幾乎沒有按照慣例在人物的信仰崩塌之時從宗教中乞求救贖,或依靠它重建精神支柱——在其中也看不到那種表演式的虔誠與儀式化的彼此諒解,以及世俗的道德外殼或產生彼此制約的通常矛盾與衝突。

這或許就是為什麼契訶夫將《海鷗》稱作「生活的喜劇」。因為在最後,舉槍自盡是現實的必然,正如列夫·托爾斯泰寫完《安娜·卡列尼娜》的結尾之後昏倒在書房的地板上,醒來之後泣不成聲。

但是安娜終究還是會死去,恰似易卜生筆下的娜拉出走之後便再無生的可能。而老托爾斯泰雖然極其看不上莎士比亞,但他仍然不可避免地要讓安娜在鐵軌上迎來最後的光芒。To be, or not to 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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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lip and Fall為什麼這個世代不再喜歡現實主義

這段標題的答案其實非常明顯因為現實正在越發走向魔幻與痛苦,包括肉眼可見的社會性的撕裂與清算。

《成長的煩惱》的時代,下班回家打開電視的美國人是為了一些質朴的快樂,因為每個人都認為明天理應更好;《老友記》《老爸老媽浪漫曲》的時代,躺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的美國人需要的是一些輕松的諧趣,因為大多數人都認為明天或許更好;《絕命毒師》的時代,等待付費頻道周更的美國人覺得明天還能更好;《風騷律師》的時代,在流媒體上守夜的美國人及全世界人民都覺得,明天沒所謂好不好了。

Slip and Fall,是全世界的現狀。大家都是草台,心照不宣地等待著翻車的那一天。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還要追逐貼近現實的戲劇呢?如果想看戲劇衝突,那麼現實比戲劇可魔幻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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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實主義的美妙就在於我們大多數人都知道在上下班的路上沒有龍、黑客、海軍陸戰隊和祖國人,但這種美妙有時令人望而生畏。幻想的美麗之處就在於它可以用遙不可及的想像帶走現實中的痛苦,就像《黑袍糾察隊》里將超能力與對應的物慾發揮到極致的時候,你反而會覺得這種仍然基於人類欲望極限拉升的奇觀有它奇異的可取之處。

致敬最後的契訶夫、斯坦尼與現實主義戲劇寫在《風騷律師》完結時

人們願意在更多的超級英雄、神秘犯罪、義警與搞笑劇的世界里沉浸更多個小時,這無可厚非。Slip and Fall,可以譯作「躺平並欣然接受」。這是《風騷律師》里的主軸當一個本應在人潮中隨波逐流的小人物試圖在看似自由無限實則壁壘森嚴的社會里謀取自己「應得的那部分」時,這個世界便露出了森森獠牙。

道德、法律與權威,在高聳的壁壘之後盡是空洞與脆弱,看穿這一切的人,在《絕命毒師》中說出「Say My Name」,在《風騷律師》中則是「Better Call Saul」,但在最後,他們仍需回到現實之中,面對真實的自己,面對最終的審判。

致敬最後的契訶夫、斯坦尼與現實主義戲劇寫在《風騷律師》完結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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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最後的現實主義美劇致敬

但一部劇集的結束,對於世界的命運來說甚至算不得滄海一粟,因為這世界的顛簸下行已經超出我們的想像。《絕命毒師》的開始與《風騷律師》的結束,在不經意之間與世界的命運有了顛簸的重合《絕命毒師》開篇的2008年,從華爾街開始爆發的次貸危機引發了全世界的經濟動盪,潮水退去時帶走了帝國的遮羞布,藥物濫用與毒品泛濫的問題也自此浮出水面;《風騷律師》完結的2022年,席捲世界的疫情在美國造成了100萬人的死亡,從政界到民間的意識形態撕裂猶如洪水滔天,史無前例的通貨膨脹與經濟空心化正在摧毀這個國家的一切。

致敬最後的契訶夫、斯坦尼與現實主義戲劇寫在《風騷律師》完結時

沒有了現實的土壤,再多的戲劇也無濟於事;如果沒有了共同認知的基礎,那麼《風騷律師》這樣的現實主義戲劇也就難以獲得持久的生命。它的結束是一個時代的必然,就像這部劇集最後一個鏡頭轉過那個角落,與銀幕的互動結束,一切都要回到更加魔幻的現實里。

但我仍然要說的是無論有多少人認可,無論是否認可,《絕命毒師》與《風騷律師》都是自從美劇成為一個具體行業之後最偉大的成就,而且很有可能後無來者。它紮根現實,尊重創作,有始有終。它誕生於一個國家蓬勃發展的餘波之中,揭露最為現實的問題(法律失控、毒品泛濫、社會撕裂),在國家與社會無可避免的衰落之中保全晚節,堂堂而終。有人會為它是否能獲得今年的艾美獎耿耿於懷,但在我看來,這種擔憂全無意義若是它獲得艾美獎,那就是實至名歸;如果沒有得到,那麼說明艾美獎已經外強中干、德不配位。

作為美劇的觀眾,對它有任何觀點或評價,都實屬正常,但時間終究會證明一切這樣偉大的作品即使在10年甚至50年後,仍然會被提起,不應該被忘記。你可以認為我在故弄玄虛,但我誠摯地相信,任何一個具備生活體驗並對現實有所洞察的人,都應該帶著敬畏的心情,去觀看《絕命毒師》與《風騷律師》,並向這些偉大的創作者們致敬。

致敬最後的契訶夫、斯坦尼與現實主義戲劇寫在《風騷律師》完結時

最後的現實主義美劇已經落幕,而且在可見的將來,也很難再有類似的膽識、機遇與人來操刀這樣的作品了。感謝Vince Gilligan,Peter Gould以及其他所有創作者:在這樣一個時代從頭至尾看到一部完美的現實主義作品,是我們的榮幸。而在不遠的未來,我們所面對的現實,或許會比所有編劇的想像都更加狂野、更加出位、更加奇特。

但我們還是要接受並享受它,因為我們在這個時間維度上,有且只有一個現實。

車爾尼雪夫斯基說:美即生活。這是永恆的真理。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