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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否在紙面上生活?從軟體工程開始的思考

我學過一點點軟體工程,但這次,我不想描摹它光鮮的樣貌,相反,我想帶你到幕後瞧一瞧,看看這門學科的初衷與現狀,看看能不能窺到未來的一鱗半角。

這門學科被設計出來,是因為在上世紀的八九十年代,很多項目如雨後春筍出現,電腦性能飛躍,軟體項目暴增,這時小手工業者的模式無以為繼,這一般被稱作軟體危機。

要知道,在此之前,編程往往是匹夫之勇,幾乎都有點個人英雄主義,或者帶點偷拆電器的私密感。但那個時候的產物,很難說多麼可圈可點。就好像現在看七八十年代的電子遊戲,如同你小時候很愛的撥浪鼓,當然你可能還喜歡,但它已經不能滿足你對玩具的預期了。那時候的軟體就是這樣,青澀、粗糙,一個人就能包圓,幾個通宵就能趕出來,包在盒子里面寄出去就是一份收入。

但當項目與需求更具體更復雜的時候,合作與社會分工的舞台就搭好了。我們習以為常的軟體逐漸出現,瀏覽器、辦公套件、聊天軟體、視頻會議等等等等。它們九成九都出自大公司之手,或者更嚴謹一些,出自大公司里無名的雇員之手。不同於自由軟體運動的黑客,這群參與分工的人,是想老老實實在軟體行業謀生的。

如果一個行業有許多人參與,這時候,這群人之中愛好與興趣不再是基本標準,那就勢必要超越特定成員的個體性,因此我們需要一種程式設計師的技能考量,而非軟體開發的品味與氣質。例如,設計與執行的流程要被切割開,但設計者往往不需要太多,但物以稀為貴,designing會比engineering更吃香。

可以說軟體工程是一次軟體開發的「理性化」過程,這種理性化接近於韋伯的定義。一個系統達到某個界限或者閾值,就步入了人類所無力駕馭的復雜甚至混亂之中。而人類駕馭混亂的方法?那自然是利用聰明才智。我們的工具箱里有什麼?量化、計劃、監督、對比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能否在紙面上生活?從軟體工程開始的思考

這里面我最感興趣的是計劃。我們喜歡講預則立不預則廢,幾乎也是這種理性化邏輯的延伸。而預期,就是把未來提前度過的方案。我們也見到過某些視頻里面一個人迅速變老,或者延時攝影下的星軌、花朵開放或者食物腐爛。對我而言,這就是理性化的視覺化呈現,而理性化的力量在於,用一條可以依賴的軌道,限定了來路與去處。

有窮之路

這種可預期性,就如同人類的有死性。實際上,軟體工程的一大要義,在於使用較低的成本在更高抽象層次上模擬實際的經過,更早地砍掉不要的枝節。翻過來說,混亂的軟體開發,諸多方向並存的方案,是生命力流瀉的表現,各個傾向都可以試試,各種方向都還沒走遠,如同年輕有朝氣的青年,時光大把,肆意揮灑。

理性化的一大效用在於其決斷力,這種說一不二的能力,可以預先解決掉浪費的資源。在一種更加抽象的意義上,非理性的路徑已經失落了,盡管在現在這個時間點這尚未明確。它提前下了斷語:「這是死路一條」。

但這種理性的自我確證與自我開拓,可能也有一種單一化的缺陷。為什麼這樣講?在理性的世界里,每次開戰永遠是一樣的勝負,進而再次進行下次備戰。在任何可以理性探究的宇宙里面,存在的樣貌都是相似的,就如同廣泛推廣的商住一體樓,經濟有效廣泛推行。如同卡爾維諾小說里面那個巨大的城市,不同區域通過機場相互聯系,除了機場牌子上不同的地名,建築與佈局別無二致。從道理上講,生命之流類似於綿延的開展形式,具備一切的生命可能。但這畢竟是一種受限的形式,導致其單一乏味的原因,可能就在於這條通道太過筆直,太過清晰了,你見過一顆不長旁支筆直向上的樹嗎?除非你一刻不停地用力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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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道理的推演一定是流溢發散的嗎?這難道不是你自己的思維習慣,將它擴大為普遍現象是否欠妥?我完全同意。但我們看看英文里面,sup-pose是向下安置,ex-pect是看向外面,這是定位與觀察動作的縮影。而日神,阿波羅,明晰理性的確糾纏在這上面,需要看得見才能有穩定邊界,才能有公序良俗。講公序良俗不是危言聳聽,如果所有人都失明,這個社會會即刻停轉停擺,如同《失明症漫記》里面描繪的煉獄式場景。從結果上來說,我們離不開視覺,需要理性,但完全的視覺與理性也會讓生活失色。試想只有視覺這一個感官的人,聽不見也沒有觸感,他幾乎是難以獨立完成任何事情的。

但不要誤會我,理性未見得只有那種乏善可陳的平板未來,德里克·帕菲特,令人肅然起敬的英國倫理學家,與威廉斯並立。他以謹慎嚴密的分析哲學近路闡述了人的自我同一性,還原視角下的契約,在《理與人》中以理性保全了人類的倫理,在還原論下保全了正直、誠實。有趣的是,他在書里也提到了管道這個講法,最終也超出了隧道的束縛

死亡就是死亡,對個體而言,連續性在此終止。即使是在紙面上或虛擬環境下,死亡仍然是一種損傷,或者更廣泛的,至親之人的離去,也是對我的損傷。因此,體驗、閱讀和思索,某種程度上也是先走一輪鬼門關。

閱讀體驗

講到這里,我會想起電影《一一》里面借年輕人之口講的,看電影讓人生變成之前的三倍。在電影之前,這是閱讀的特殊能力。而且,跟電影里面這位少年的悲劇結局類似,這種生命經驗與真實體驗並不相同。

能否在紙面上生活?從軟體工程開始的思考

最直接的,在古代中國,能夠駕馭文字的人,是士人階層,他們熟習的經典,遠遠超越自身的處境。那時候的交通與大范圍流動都很罕見,沒有大飢荒或者王朝更迭幾乎見不到,一件事情發生後要花很長時間收到消息,就像我們現在才觀測到宇宙大爆炸的余暉。但於此形成對比的,是士人的天下觀念,周人大翦商、魯國的混亂、楚國的辭句、高飛的鵬鳥、不死的老樹、天上的仙宮、遠方的神界…思維世界的充溢使得偏居一隅不再煎熬,小地方出來的士人依然能有世界視野。

可以說,閱讀能給人提供別的生活,甚至是別的生命體驗。我們常有對遊戲的批評,即用虛擬取代現實,給人以虛假的生命意義。後半句可能還比較有針對性,但前半句其實對書籍一樣有效,認真閱讀書籍,就會把整個人完全吸進另一個環境中,而遊戲的缺陷,也許不在於不真,而是這種真別有用意。讀者就是「位面穿行者」,我們可能在書里不務正業、男盜女娼、殺人越貨,也可能幡然醒悟、纖塵不染、崇高不朽,或者居於兩者之間,平平無奇,成為大時代的背景板。

能否在紙面上生活?從軟體工程開始的思考

現在來看,閱讀是不是一件最最奢侈的事情?它需要長時間的投入,我倒不是要用時間就是金錢這種理由,而是說,這是犧牲自我時間的多樣性,來成就思想領域的另一種多樣性。

是不是有點像在紙面先把軟體設計好,再開始編寫?當然這時候我們從設計者走到了使用者這邊,這個流程從一端到了另一端。但為什麼這里的感受,不是逼仄明確,而是開闊甚至有點混亂的呢?

區別可能有很多,但我認為很鮮明的是,這時候讀者的「我執」前所未有地弱,而這不代表個人的消弭,而只是暫時關閉了免疫系統,說真的,文化領域真的有免疫可言嗎?中華文明的偉大難道在故步自封敝帚自珍嗎?這不是說軟體沒有設計感,軟體當然也試圖塑造我們的生活,我們對世界的某些理解已經完全組織成了新的形式我們會在手機上選擇菜品,選擇目的地,選擇商品,選擇…你也發現了,為什麼都是選擇呢?

選擇有時候被看作是個人證明自身存在的一種方式,「我選即我在」,想想在備考期間連續做很久的選擇題,這種既視感就出現了。實際上,拋開考試的壓力,這種反饋循環是非常讓人安心的,在這種結構下,人生目的就被壓縮進幾個有限的選項之間,而最終的巨大成功,就來自於所有這些選擇的正確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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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現在的心理測試逐漸成為一種社交手段,讓人喜愛的測試會將人生映射到幾百道題目之中,你自己的生活困境斷然不在它的視野之中。心理測試作為一種時尚風潮,很關鍵的因素在於,它給予你一種選擇中的姿態,這種姿態是個人自我確證的樣子,可能是幾個字母,只要得到命名,只要這個我選擇了,這種存在方式就獲得了合理性。

其實還是理性化的策略,我們有時候叫做剪枝,就有點類似於上面說的砍樹干,設想你在不同時間做出的所有選擇都會誕生不同的世界,那麼所有的決策會組成一顆倒著長的樹,或者說構成一棵樹的樹根,上面生長的人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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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畫之辨

但這里的生長,當然不是生理上的滋養,而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敘事構成。而語言文字的想像邊界遠遠少於其他媒介。這有點人文主義者的自持,但我覺得一定程度上無關立場。之前我也提過不同媒介的不同側重,當時是按照媒介與感官的關系來切入的,實際上不同點不僅體現在感官上。

我們可以藉助萊辛《拉奧孔》的分析來看,萊辛區分了詩與畫的不同屬性。詩是聲音性的,畫是視覺性的;詩是時間性的,畫是空間性的。舉凡古典主義的雕塑繪畫,往往只能反映形象在空間中的一個切面,比如被蛇吞噬的拉奧孔、目光炯炯顧盼自雄的大衛,高天上衣帶飄飄的眾仙…由此也可以看出杜尚《下樓梯的裸女》的特殊性,空間性陳列的優勢與缺陷都是太過直接,它會立刻喚起你的感受,且多半是欣快的。而詩歌,或曰文學,必須關照作為過程的一段時間,而對於時間的刻畫,沒法具備特定的判斷,因此詩歌中可以出現極端丑惡的過程,隨著令人不快的聲音延續下去,甚至給人一種自己已經作惡的感受。

可以說視覺性媒介,包括視頻,其中畫的面向是明顯的。而文學作品的聲音性與時間性也是突出的。但這種媒介命理學的分類,我也不完全買帳,沒有必要把萊辛的分析過分擴大,有生拉硬套之嫌。如今的媒介多半嘗試取得多種媒介的混合效果,例如電子遊戲,敘事性的時間延伸與空間性的囊括籠罩並重,是玩家所期待的。當然某些遊戲有側重,觀光游覽類與戰略決策分別構成了光譜的兩端。

電影,或者說電子遊戲產品其實是兼具詩畫風格的,那麼製作過程中呢?前面所提到的管道與樹枝形象其實是很真實的,可以說在軟體設計的流程中,我們試圖用視覺化的形式做約束,將文本的內容映照到視覺形象上。

提到視覺形象,這與選擇也有關系,選項往往有種漫畫化的情態:這個情況下你會如何做?你在這里會有什麼心情?與文學性的內容相比,令人感到愉快的視覺形象相對而言比較有限,是明確而可以界定的。在軟體設計里面,我們難以忍受某種可能性的蔓延與衍生,我們所期待的是明確而可選擇的前景。

能否在紙面上生活?從軟體工程開始的思考

在軟體設計中,存在很多時髦的框架與結構,但代表上世紀軟體工程思想的,其實叫做設計模式,有點類似於武林門派的最早原典,現階段的實踐很大程度上還是之前設計模式的擴張與覆蓋。

你會發現,無數的軟體,按照設計模式被分門別類,將不同的模式組合,就可以得到具備特殊功能的軟體。而作為有限選項之一的模式,其本身也是具備漫畫化情景的。包括工廠模式、單例模式、代理模式、橋接模式。可以說軟體設計采擷了不同領域的基礎隱喻,成為自身設計工具庫的一個部分。

能否在紙面上生活?從軟體工程開始的思考

軟體設計其實很大程度上都是隱喻抽取,這一點非常有文學創作的特色,即用特殊的組織模式進行創作,材料源於生活中內容的演繹與引申,包括線程管理、記憶體管理、系統調度其實都有餐廳、賓館、流水線的影子。包括某些調度模式,其實非常像工廠所有者對員工剩餘價值的攫取,當然現階段電子元器件不能被認為有智能。但至少可以說明,這與計算機的邏輯電路和數理邏輯的重要性可以等量齊觀。對於軟體而言,可以說其詩性與畫性是相互齟齬的。

編寫人生

你有可能說,我不編寫軟體,也不從事直接的創作,知道這些有多大的意義?我自己也很懷疑,對我來講這些東西主要是興趣使然。但真要說起來,似乎還有其他的意義。

你的人生雖然不是軟體,但對於你人生的謀劃,是不是也往往滑入某幾個場景的放大?帶薪假期的暢游、田園牧歌的馳騁、科層體制的高處。非常視覺化,非常有限。某種講法說,其實人生也是自己的創造,甚至有種說法,人是自己創造的敘事。

我們當然會想,人生只有一次,必須在有限的時間中獲得好的結果,我們一定要做計劃,這是為了取得更好的結果必經的過程。這是與有限資源的鬥爭,這是努力削尖腦袋的嘗試,這是殘酷的競爭之路,也是令人疲憊的漫遊。

這幾乎成為一種詛咒,而在現在計劃與理性化模式如此強勢主導的情況下,我們很渴望將自己的人生活成一種軟體,這樣就可以按照可見模式生存了。這正像是1844手稿里面所講的,人在從事工作的時候,只覺得自己像個動物,而從事動物性活動時候,才覺得自己像個人。

能否在紙面上生活?從軟體工程開始的思考

此時人性已經被放逐出這個失樂園,真正的人性永遠需要在精密計算與嚴格規章的後面,「等我實現財富自由之後就…」但財富自由者寡,多數人都要為生存持續工作。真正實現財富自由的人呢,他們會停下來,陷入我們在匱乏之中想出的奢靡環境之中嗎?且不說會不會,這種豐裕想像,由於缺乏實際的經濟基礎,勢必因為材料匱乏陷入空洞。最終留下來的,就是幾個連貫想像中的斷片,而這些形象從未連貫成為24幀的動畫,而同時,你的人生在沉思中匆匆流過。

這種否定邏輯,力量始終是有限的,在否決現實之後,就陷入了高人一等的自滿之中。但真正的人生,是軟體結構的一鱗半爪嗎?還是說,如同多線程,一片混沌,紛亂如麻,但仍然運轉得起來?又或者說,用軟體來擬合生活,恰是一種本末倒置?軟體的代償與人格的影子,消耗的是你的人生,是實打實的人生,即使經過軟體抽象與多層掩蔽。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