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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奇幻丨尤利婭小姐的一日戰爭

題圖:ArtStation@Oriana Menendez

本篇與我的另一篇小說共用世界觀:《皇帝與預言家(上)》

後者的主角在本篇中也有出場,兩篇沒有情節上的強關聯,閱讀順序也不緊要,但都讀過的話,可能體驗會更好,也會對系列主角有更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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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註

從任何角度而言,《尤利婭小姐的一日戰爭》都不具備太高的文學價值,又因缺乏交叉引證而難以引為信史,但在流傳至今的關於帝國與聯邦的第三次戰爭(即「兩僭主之戰」)的文獻中,它是少數出自重要當事人親筆的作品,同時也是一部在安格洛斯皇朝時代極為罕見的紀實體小說。

盡管眾說紛紜,學界普遍認為本文作者正是奧蕾莉安女皇,(但施陶芬貝格領導開展的字跡比對給出了不同看法,TDU4366,56-8)。奧蕾莉安因推行憲政改革而備受爭議,個人經歷也頗具傳奇色彩,如偉大的編年史作家費爾南·布魯斯卡所說「在藍天之下、厚土之上,這位女士是被審視最多的人物,她在人們眼中仍如在世時一般鮮活。」而新近現世的本文為其生平提供了一個新鮮而寶貴的側面。

值得一提的是,本文以一位未見於其他記載的源術師作為主要視角,而在聯邦軍中化名為妮芙的奧蕾莉安本人則是比較次要的角色,這在相當程度上損害了內容的可信性。但近年來對霍恩茲海姆灣古戰場的發掘,昭示了這位源術師真實存在並施展奇跡的可能,不過由於缺乏進一步證據,在此仍請讀者自行取捨這部分內容。在此特別感謝特達希亞文理學院的佩狄雷烏斯,他對本文孤本的修復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以及皇立自然哲學院的莉賽蒂,她就部分艾雷茵語詞匯的中古含義提出了創造性的解釋,是他們召回了遙遠舊世的遺音,允許我將一個久以逝去的瞬間送至千塔之城的讀者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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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被捲入戰場時,尤莉婭僅僅十六歲。這天之前,她只從書上讀到過戰爭,不曾明了何謂夜深血紅。

起初,只是一個典型的初霜季之夜空氣清冷、草木褪色,北風不時剝下落葉,潮水泛著迷人的青色磷光,這光芒冷冽得仿佛來自異世,尤利婭走在港邊道路上,眼中盛滿了它。她不禁有些出神,幻想起假如她擁有一雙珍珠白的寬大羽翅,飛越閃著光的無垠海面,會找到些什麼。聽說帝都阿德爾海姆就坐落在雲與海的彼方,秉性殘酷的皇帝端坐在大理石宮殿中,手執頂鑲血石的權杖,驅使著大軍鞭笞世界;如果生在他威嚴矚目下的不朽之城,尤莉婭想必能擁有與今日迥異的人生,比如被巡迴劇團看中,向顯貴和市井小民們一視同仁奉上輝煌歌聲;即使不成,見多識廣的霍爾頓先生也斷言過,像她這樣筆墨流暢、精於數算的女孩永遠不愁工作,與之相比,留在此地自己當個抄寫員兼會計只能算是不太壞的選擇。

海鳥喑啞的叫聲驚醒了她。下意識地,她用中指戳了戳自己的額頭。是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放任自己這些星火微磷的妄想?梅菲斯之月已經爬到了信天翁座上頭,嵌在天中的樣子十分不祥,仿佛黑色絲絨上暈開的血點,而夜晚是危險的;自打帝國軍渡過亞里亞河,製造出數不清的戰爭難民就更是如此了。就在兩天前,兩個逃兵洗劫了附近的阿提利烏斯農場,打包贓物時被抓個正著,遭私刑處死後吊在城鎮廣場上。離家還有很遠,病弱的母親無人守護,她必須加快腳步。

她舉高了提燈,昏黃的燈火將夜的面紗撥至兩旁,她左手邊的大海盡管廣袤而蘊含財富,但自鐵鏈從水底升起,封鎖了海灣,再也沒有任何一艘船出過海,這些商船曾經運載過遙遠國度的貨物——琺琅,甘松,巨獸骨頭磨成的辟邪物,偶爾還有最稀奇寶貴的胭脂蟲,現在只是在水面上失魂落魄地晃盪。右側是幾間傾圮的倉庫,海風掠過它們,空盪盪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慟哭。路上不見夜歸的行人,亦無車馬駛過,一切都浸泡在非同尋常的寂靜中。燈光的盡頭倒是有個人影,癱軟在一輛缺了輪子的馬車車廂旁。

大概只是個醉漢吧,至少她是這麼認為的。自從和航運有關的一切生意擱淺,酒館里總是擠滿了怨天尤人的水手和碼頭工。多虧了老市政官和城里憲兵小隊的勉力維持,酒鬼們才失去了滋事的膽量,但時常有神志不清的傢伙掉進海里,給第二天早起的倒霉蛋帶去一點驚嚇。為了避免麻煩,她本能地打算繞點遠路,直到燈光揭示了人影的全貌那是制桶匠雷古,他圓滾滾的肚腩刺了一根箭,襯衫染透鮮紅,手里緊緊攥著投石索;志願夜巡的鎮民們都配上了這東西,好像在黑天里他們還能看見什麼似的。沒過多遠,路旁出現了另一具屍體,一名穿著靛藍紋武裝衣的憲兵坐在自己的血泊中,左手撐著地面,眯著眼睛看上去相當愜意——假如他的右手沒被砍掉,內髒也沒從腹部的傷口流出來的話。尤莉婭眼中只剩深邃的黑與紅,就像是志怪圖鑒里,有著斑斕翅膀的星辰蛇向她張開血盆大口,即將把她和她身後的世界一同食盡。許多道聲音在尤莉婭的腦海中嘶嘯著:快跑、遠離鎮區、躲到麥田去、屏息藏好、不要相信任何人、等待升起的太陽驅走噩夢。

她的胃猛烈地痙攣起來,爆發出一陣干嘔,提燈掙脫了她僵硬顫抖的手指墜向地面,玻璃燈罩因撞擊綻裂開來。火苗垂死掙扎了一下,揮灑出更明亮些的黃光,卻轉瞬間被北風拭作一縷塵煙。她必須在沒有燈光的黑暗中找到歸路。

強忍著把晚飯全吐出來的沖動,尤莉婭俯下身,摸索著黏糊糊的地面。恐懼使她瞳孔放大,更多的猩紅月光進入眼中,模糊了血的顏色,至少顯露出一點事物的輪廓。混有血的沙子進到指甲縫里,顆粒分明的質感簡直令她毛骨悚然,但她不敢停下動作,一旦她的思考先於行動,畏懼就會立刻把她擊垮。

找到了!她的手與另一隻冰冷的手肌膚相觸。可憐的憲兵,持劍的手即使被斬下,仍然緊攥著兵器。死人的手滑膩膩的,她一邊抽噎著,一邊把每根冰涼沾血的手指扳開。終於,劍柄處在她的掌控之下了,毫無道理的安全感使她再也無法自抑,壓低了聲音啜泣起來。她試圖用手背抹掉眼淚,卻只是把更多的紅色沙子轉移到了臉上,她敢保證自己現在的模樣相當可怕。

她提著劍,曳步行走;雙腿沉重,頭腦恍惚。從犧牲的憲兵那搶走的劍突然變得毫無價值,對不起她付出的眼淚。她完全沒准備好和誰以刃相向,從來也不會的。適才目睹的凶殺可能是強盜所為,兩三個暴徒埋伏在路邊,對勢單力薄、毫無准備的巡邏隊發動攻擊。那樣的話,他們看到一個帶劍而且神情警惕的姑娘時,也許會重新選定獵物。

毫無徵兆地,周圍明亮起來。是月亮升得更高一點,或者裹挾了濃郁的以太力向地面墜落麼?她抬起頭,火光在幾排建築以外亮起,煙氣澎湃著滾滾上升,看樣子直奔天球而去,照亮了黑暗蒼穹的小小一角;倉庫大都存放著木料、纜繩以及釘子,因此輕易接納了火焰,木質框架接連發出愉快的爆鳴聲,在熱量中放棄了原本的腐朽姿態,化作灰燼逸向遼遠深空。災難臨頭的時刻,永遠也沒有機會下水的平底槳船仍被囚禁在干船塢里,和它們的監牢一同粉身碎骨。

在乾燥的初霜季,一兩盞打翻的油燈或是脫手的火把就足以引發大火,但眼下的火勢仍迅猛得不同尋常。尤莉婭來時的港區東側正在熊熊燃燒,霍爾頓先生不起眼的辦公室就位於一間閣樓,桃花心木製的寫字台下方存放了一隻漆皮小提箱,收納了所有她悉心整理、霍爾頓視同生命之物:通關文書、繳稅憑證、地契、租賃記錄、兩枚印章戒指,最重要也最不起眼的是一卷不起眼的羊皮紙,上書:「戰場清理許可——僅限沃倫大公領!」戰爭能批量生產的除了孤兒寡母之外,就是全副武裝的屍體,從死人身上回收利用的二手熟鐵胸甲,配上被征發從軍的倒霉蛋再合適不過了;不過,無論這些文書開啟的事業怎樣有利可圖,它們都已焚為一抔不值一提的塵土。如果不能及時趕到紅磚橋、離開港區,同樣的命運也會落到她頭上。

似乎是要和災難一唱一和似的,有某種沉悶不祥的聲響回盪在街道上,過了片刻她才意識到那是什麼。尤莉婭聽說過有關於市政廳塔尖上大鍾的流言,人們都說它只在危急關頭敲響,因此預示噩兆;看來傳聞也有可取之處。雖然它的外表就像城里的任何其他東西一樣老邁,只是勉強在時間中倖存了下來,但至少鍾聲依然中氣十足。此時此刻,大概有不少男男女女被鍾聲召集起來前去滅火,向還能運轉的高架渠和水井索取更多,但可能仍來不及挽救深陷火中之人。煙氣已經嗆進了她的喉嚨,味道辛辣,足以激起太多眼淚,還是洗不淨她臉上的血;而她只是跌跌撞撞地跑著,時不時地,幾具屍體會闖進她的視線,被切開、被刺穿、被砸碎,還有的像一片樹葉似的被投槍釘在牆上。她唯一見過的活物是條受傷的棕毛大狗,跛著腳,拖曳出紅色的黏漬和一連串嗚咽聲,它行過的碎石子因染血而微微閃光。

兇手們也許還藏身於某條尚未起火的街巷,或是排水溝的暗影幢幢中;她想像著這些人的模樣,想像著他們從箭袋里抽出三棱箭,搭在弓弩拉緊的弦上,仇恨在眼中閃爍。有些人因生意而死,有些人為信念殞身,可又得是什麼人縱火點燃城市,把所見的所有生靈屠戮一空?她想不出。

周圍變得更加溫暖明亮,顯然火災前進的速度比她快得多。她回身環顧,用肉眼丈量自己與火海的距離;她看到余燼在空中飄散,起初是熱烈的橘色,轉眼間冷卻下來,沒入夜的幽藍;在這橘紅與幽藍主導的畫布上,倏忽間浮現出一縷頑固的白,閃電般刺入她的視線。白色逐漸顯露出馬的矯健形體,白馬負著黑甲的騎手分開火海,疾馳而來的蹄聲銳利如刀,世界的一部分在他們身後次第崩塌。

只需幾個箭步,就能跳進最近的巷口,窄窄的街面上堆滿了木桶和箱子,黑黢黢的小巷此刻顯得甜蜜而安逸,躲進去的選項充滿誘惑力;然而在尤莉婭來得及作出抉擇之前,騎手已經在她身前不遠處勒住了馬,動作頗為粗暴,他那鐵甲包覆的左手在胸前簡要地劃了個代表恩惠的叉號,身下馬匹粗重的鼻息凝成白霧,看上去就像是他正在舉行聖儀式:盡管這祝禱短得近似褻瀆,但地獄的騎兵也算向天國索求了赦免,焚香的塵煙在身旁裊裊盤旋。在拭去了自己曾經和即將允下的一切罪業之後,他自然而然地抬起槍尖,死亡的意味隨之而來,蛇行穿越陰影;尤莉婭舉高了劍,擺出一個不甚標準的迎擊架勢,聚集起餘下的全部勇氣,試圖擋住進攻,哪怕一擊也好。但意志是徒勞的,長槍輕而易舉地貫穿了她。她從未感覺身體如此輕盈,又單薄得宛如一葉。

騎兵遠去了,回到來時的、燃燒著的黑夜里,而她雙膝跪著。從胸前的空洞中,天球放射的星光毫無保留地迸射而入;大概是因投映在血泊里而漂游著,光斑點點游弋。她伸出自己顫抖的右手,星星便淹沒了深淵般的傷口,在掌心泛濫開來;她孱弱的手掌無法承受許多,於是它們滲過發亮的指縫,墜入大地鐵銹色的夢。

她覺得自己正被垂死之人該有的幻覺所籠罩,因此才會妄想用雙手觸及星霄。還不如去回憶點實際的,比如她本不該讀的那些故事,它們是夢的材料,預示著觸不可及……多可笑啊,騎士文學里,淑女總被游俠從寂寞餘生里挽救,最後她卻因此喪命。不過,美好易損的事物總是命當摧折,夜鶯的心會被荊棘刺透,熔岩淹沒了薩拉森堡的大理石浴場,蠻人把羅傑爾的三聯畫劈了當柴燒,塔科維亞圖書館塔的濕壁畫毀於暴雨,海妲莉沉思著的石膏像被厭惡她學說的大公砸成了粉末,短命的索菲亞公主被皇兄刺瞎雙眼,再也無法度量天體依照本輪與均輪的縝密運動,媽媽收到了戀人家中的威脅信,被迫重回故鄉;她,被母親的病幽禁在床前的她,只能踮腳眺望那驅逐了母親的廣袤世界的她,在今日被施予死亡。

母親。夢。

她大概是快死了。

* * *

策馬許久,米海爾才敢勒住馬匹轉身回望,試圖確認自己的戰果。四周火光旺盛,馬背上視野良好,但那被長槍貫穿的小小身軀卻從視線里消失了。果然那女孩,不,那東西並不容易除掉。但他已將中校的指令延宕太久,保住港口比獵殺魔鬼來得要緊,而他的機會還會再來的。

* * *

一艘平底槳船浮在港口區和市區其餘部分之間的狹窄水道中,船燈沒有點亮,僅憑月色和經驗作為指引。船頭,一個穿著板甲衣的聯邦士兵邊劃著槳,旁邊的當地人對兩岸投去警惕的審視;船尾,尤莉婭坐在一匝纜繩上。被騎槍刺中的一瞬間,她的意識也從胸前的傷口那流瀉殆盡了,而生命本身卻不知為何,仍束縛在肉身之中。等到她再清醒過來,已經來到了這艘船上,鹹水從她柔軟的耳垂、束緊的發梢和發抖的下頜不停滴落,牙齒因寒冷格格作響。當她問起來時的經過,只得到了這樣難作參考的答案:

「我們正沿岸搜尋倖存者時,你跳進水里,游到了船上。就這麼簡單。」

她回以一句簡短的「哦」,對此仍半信半疑。黑甲騎士的冠狀槍尖准確無誤地尋覓到了她的心髒,卻只有羊毛外套上的破洞作為證明;此刻她身染的鮮血都由其餘殉難者揮灑,她自己的血仍舊平穩而吝嗇地在靜脈和動脈里流動著。正當她努力索求解釋時,當地人摸出一面鵝黃色的小旗子,朝著輪廓漸漸清晰起來的碼頭賣力揮舞。一時間無人作聲,擔憂所有陸地都已被敵人占據,揮舞信號旗會招來一陣雹雨似的箭。但最終,另一面旗子升了起來,船上漂泊的靈魂暫時被赦免了。

也許整個城市里還活著的市民和聯邦士兵都聚集到了市政廳前的廣場上。褐色石塊建造的市政廳和因屋頂坍塌而關閉的珍愛泉源神殿大門緊閉,其間擠滿了懼怯的人群,懷抱孩子的婦女坐在乾涸的噴泉邊,沒參與救火的年輕男人試圖用廊柱的陰影隱藏自己,一個小男孩蹲在側翻的手推車旁,木然地盯著散落一地的青蘋果。議論聲在空中飄盪不休,恐懼也像打翻的酒般揮發,辛辣馥郁,讓人喪失理智。不時有人向尤莉婭的方向投來滿懷渴盼的目光,最後又失落地別過臉,而尤莉婭也他們一樣尋找熟悉的面孔,但到處都只有同樣的嘈雜,同樣的迷茫,同樣的徒勞無益的交談,母親白皙病弱的臉無處可尋。

「尤莉婭,我年輕的學徒,可靠的抄寫員!蒙神垂憐,你還活著!」

霍爾頓先生站在大理石階梯的最下一級,朝她大聲喊叫著。礙於時勢,這位年長的商人沒有積累太值得誇耀的財富,只是長了不少體重,正因為圓潤過頭的體型,他喜氣洋洋地揮著手的樣子有些滑稽。看上去他把能蒐羅到的珠寶全從不再安全的保險箱轉移到了身上,此時此刻,他那絲綢裹著的肥胖手指被五六枚銀色或金色的戒指箍出了分明的贅肉,猩紅色的天鵝絨馬甲上嵌著一隻蛋白石胸針,和祖母綠項鏈形成了一組極不和諧的撞色;可以說,他打扮得就像是一隻自異國漂洋過海而來的大鸚鵡。當然,出於拯救財產的目的,這惡劣的品味完全情有可原,而盡管資產中最寶貴的部分已經成為了燃料,他看上去並沒有為憂郁所苦。

「先生,你看到我母親了嗎?」

尤莉婭在面前一大堆胳膊和後背間根本開辟不出道路,只好用粗糲的嗓音作為回應,盡管,她已經對答案不報希望了。

「大鍾一響我就跑到這了,至少這兒沒有!也許她躲到別的地方了,也許沒有,不論如何,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回家去。我在路上可是看到了受箭傷的人,天知道都有什麼人混進城里了,海盜、逃兵、帝國人,誰能說准呢?我們還是為她的靈魂得救而祈禱吧。雖然我聽說過,虔誠者只祝禱,不信者才會有所求,但這樣懇切的期待想必是可以原諒的。」

他本來是要繼續饒舌下去的,可是兩列聯邦士兵突然闖進了廣場,用盾牌將亂糟糟的人群平分開來,人們摩肩接踵,不少人栽倒在地,發出參差不齊的痛呼聲。一面青藍色的旗幟被旗手舉高,在暗紅色的夜空底下前進著,也冷漠無情地睥睨著人群,旗面上盛放的鳶尾飄揚著,許多星星在它周圍按照完美的圓形脈輪均勻排布,仿佛都是被花蕊所播撒出來的。兩名軍官緊跟在旗幟後,順著人群讓出的通道一路向台階頂端走去,站到用桌子臨時搭建的木架上,原本站在那的市政官立刻戰戰兢兢地讓出位置。

在場的人們已非常熟悉奧圖·多里烏斯,畢竟,前些天對逃兵的處刑,更久以前全城搜捕「帝國間諜和一切可疑外鄉人」的騷亂,還有許許多多次類似的活動都由他主持,而城里城外的一些平民每年秋天都要向他上繳地租,據說他會親自在帳本上以紅色墨跡標出有所拖欠的傢伙。另外一名軍官尤莉婭則從未見過,那人身材嬌小,鎖子護頸以下都被堅實的板甲包裹著,胸甲上蔓生著鎏金描繪的花卉與荊棘,仿佛神殿里收藏的泥金抄本一般富麗堂皇。他跟在多里烏斯身後走上木架,然後摘下桶狀頭盔,露出一張只可能屬於年輕女人的皎潔面容。當站在高大陰郁的多里烏斯身旁時,她實在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我是大公閣下直屬龍騎兵團的一等參謀軍官妮芙·德·康威爾中校,在此,我向在場全體勇敢、誠懇而值得信賴的市民同胞們宣告:帝國軍已經侵入了市內及周邊地區,並打算把港口區付之一炬。敵人針對市民的暴行足以令每個虔敬者怒不可遏,我就同你們一樣憎恨這般暴行;你們的摯愛親人,或者不容放棄的財產或許正在大火中湮滅,而假如不加以阻止,很快邪惡的潮水也會在市區其餘部分泛濫開來。但我並不是號召你們拿起武器、挺身面對入侵;正相反,我懇求你們放棄城市。我無法估算敵人的數目,但他們訓練有素而且殘忍無情,城市本身也沒有工事可以依託抵抗,我不希望有更多市民為此流血。我可以斷言,敵人的目標並非市區本身,而是防守港口的鐵鏈,對市區的進犯只是佯攻;一旦堡壘陷落,鐵鏈失守,帝國海軍的克拉肯級重型風帆戰艦就能直撲海灣,到那時大公閣下及其軍團、乃至公國領所有人民要面對的就不是幾艘平底槳船的沿岸騷擾了,而是數以萬計的登陸兵、馬匹、工匠和戰爭器械。我呼籲各位,向海角處的堡壘撤退,我的騎兵已經確認過,出城的道路大體安全,只要在堡壘的庇護下撐過今夜,最多外加一個白天,龍騎兵團的其餘部隊就會趕來支援;有了你們的幫助,一定可以擋住敵軍。」

她用的是標準的托萊多王國中部口音,來自已知世界各地的使節和商人——無論是來自帝國、聯邦、三島自由市同盟,還是孤懸南方群山之外的千塔之國特達希亞,甚至包括一些蠻人——在使用北領語發言時,都青睞這種口音:元音澄澈,輔音輕柔,發音與維里耶在《詩的技藝》里規定的韻律相合。不過這種優雅的口音有著不夠振聾發聵的壞處,更何況她是在勸告民眾放棄家園,蜷縮在或許難言牢固的城堞後面,放任城市燃燒;而「一等參謀軍官」的頭銜更是令人聞所未聞,同樣談不上威風凜凜。因此,台下無數雙綿羊般濕潤的眼睛只是向她投來懷疑的目光,竊竊私語聲遍布廣場。然而,當多里烏斯發表他的演說時,台下立刻歸於肅靜。

「中校給出了她的建議。她讓我們逃離我們發誓要保護的東西,就為了一點安慰,還有那根早就生銹多年的鐵鏈。是的,帝國人是劫掠了附近的海岸,但他們還沒准備好登陸作戰,還沒准備好面對剛剛擊潰了一整支軍團的瓦萊特伯爵。當伯爵閣下凱旋歸來,卻發現他的子民放任領地被白白地夷為焦土,他會為擁有這樣怯弱的子民感到喜悅麼?更何況,我從沒聽說過什麼『克拉肯』或者『重型風帆戰艦』,或許是博學多識的中校把自己的見聞給混淆了,這也說不定。當然,既然中校持有的印章無可挑剔,我和我的步兵連隊必須按她的指示行動,但我的市民同胞們,是留下來捍衛你們的親人和財產,還是逃竄到堡壘中任帝國人取笑,選擇權在你們自己的手中。」

不知何時,霍爾頓擠到了尤莉婭身邊;話音剛落,他猛啐了一口唾沫,口水險些落到尤莉婭的靴面。他一向盡力避免顯露出藐視權威的跡象,畢竟他賴以生存的文書和證照完全可能被某個心懷不滿的官僚輕易吊銷,但他和多里烏斯存在難以開釋的私怨帝國和聯邦間的邊境摩擦升級成全面戰爭之後,多里烏斯不知道從哪聽說他仍和一些「最狡詐險惡、最沒有信譽、最利慾薰心」的帝國商人保持著生意方面的聯系,毫不客氣地勒索了他一番,相關支出均由尤莉婭登記在冊。現在,他則在尤莉婭耳邊頗為慍怒地低語道:

「哼,多里烏斯被冷落在這已經好幾年了,肯定急於立下功績,好加入到更有利可圖的戰場。既然這兒的大多數人除了性命之外沒什麼可失去的,大概有很多人會響應他的呼召。和多里烏斯不一樣,旁邊那位模樣好看的小姐一定更加具備詩人和哲人們所贊美的理性,但她應該得不到足夠的支持。看起來,我們的命數正閃爍不定呢。」

依照勇敢程度高低,人們被簡單地分成兩群。兵士將更魯莽的民眾引向附近兵營,軍械官開始散發武器和火把,質量不佳的長劍、短矛和棍棒在未經訓練的人們手中輪流傳遞,樂手們鼓譟著臨時蒐羅來的樂器,用短促雜亂的鼓聲和號聲驅使著這幫烏合之眾,他們的腳步則構成了進行曲的另一個聲部。除了多里烏斯的步兵連隊和少數前水手之外,沒有任何人具備軍事經驗,但他們都記得封鎖港口前的好時光,現在更有充分的理由憎恨帝國人。

「帝國大軍剛剛在安達盧山谷被擊潰,現在肯定只是一些殘兵。」類似的話語飄來飄去,安慰了躁動不安的心靈,人們彼此慫恿著。尤莉婭拼盡全力呼喊,拉扯素不相識的人的衣角,描述她在港區見過的慘象,祈求同胞們認清現實。她的嗓音猶如狂風中的微聲,細不可聞,但她還在吶喊下去,直到她被他人的肩膀撞倒在地,倘若不是霍爾頓及時相助,一定會遭到踐踏。

尤莉婭不明白,市民們並非中校的領民,她本可以放任其命運交由帝國人裁決;至少,她應當把挑唆民眾違抗更高級軍官指令的多里烏斯逮捕起來,就像尤莉婭讀過的那些歷史冒險小說里,迂腐的上級對渴望榮耀的主角所做的那樣,可中校甚至沒有要求步兵連隊的指揮權。妮芙中校只是盡可能發揮口才、試圖挽留民眾;無需命令,龍騎兵們也自發加入了游說的行列。但是聯邦有別於帝國,一向沒有女性擔任將校的傳統,因此她對局勢條理清晰的闡述也沒有掙來信任。最終,廣場上的隊伍變得十分單薄,還有人嚷嚷著要馬上加入到「聲勢更盛的那方」。即使龍騎兵們全都身披重甲、外罩藍白夾駁的鮮亮長袍,在黑夜中足以成為喚起勇氣的炬火,但是裝備和儀容上的優勢無法彌補可憐的數量,而中校面容鮮嫩,就像是任何一位出身高門,長於闊論、短於統領的軍官。悲觀情緒迅速蔓延開來,人們全部認為帝國人會抓住機會,對前往堡壘的隊伍發動襲擊,將他們一網打盡。市政官望著他的兒子們被多里烏斯的煽動裹挾而去,兩個黑發的頭顱隱沒在星點的火把叢中,因此癱坐在地,淚流滿面,恐怕是預見了他們的短命。

中校派出兩名龍騎兵進行騎馬偵察,宣佈將在他們返回後開拔隊伍。幾乎是同一時間,尤莉婭掙脫了霍爾頓溫熱肥胖的大手,丟下一句話:

「先生,我必須找到母親!我會在出城的西帕提橋那和你們會合的!」

她以小鹿般的驚人敏捷跳過了街旁的排水溝,奔向一條人所皆知的近路,忘記了自己本當已死。世事時常不依公理運行。

* * *

尤莉婭和媽媽住在一座孤零零的公寓,位置非常接近西帕提橋,所以她對趕上中校的微型部隊很有信心。公寓樓是大概四十年前的產物,那時城市仍享有貿易帶來的榮光,可用的稅金看似源源不絕,時任市政官建造了一座供商會代理人和書記官居住的多層房屋,外牆有雪松鑲板,屋檐有獨具巧思的漩渦狀雕飾,屋頂覆蓋紅色瓦片,還配備了專門的蓄水池作為水源。作為和名門繼承人中斷戀情的補償,尤莉婭的母親收到了一大包托萊多金幣。正好一位會計師急於在地產變得一文不值前脫手,而她的肺病開始發作、亟待休養,於是便迅速達成了交易。接下來的十年里,她們都生活在此處。

房間門沒有上鎖,隨意地敞開著,委實是個噩兆。一盞未熄的油燈照亮了尤莉婭無比熟悉的領域,顯露出她母親所珍愛的諸般事物:一塊羊毛掛毯,一把帶螺紋的白鑞燭台,一隻盛滿了止咳靈藥的玻璃瓶,平裝本的歐西緒斯悲劇《信念之死》,還有一座木製天球模型,工匠為它製作了巧妙的雙層結構,陸球能在塗繪得繁星點點的天球中自如轉動。在尤莉婭尚年幼時,母親偶爾會藉助它的幫助,指認國家、山脈與河流。後來,在她不咳血的少數日子里,兩人間的遊戲變成了演劇,尤莉婭是行暴政的親王,母親是多愁善感的刺客,即是親王的死神,又是他的愛侶。那是她最有名的角色在一整支管弦樂隊的陪襯下,她口中誦出盛大的詠嘆調,戀人的血在潔白的赤足下綻開,宛如雪中蓮;也正是在首演之夜,她和尤莉婭的父親相戀。那時她以為她命屬舞台,會在愛人的懷抱里盛年而亡,而不是被行兇的士兵砍殺在病床上。

這些寄託了溫情回憶之物並不能使房間的陰冷氛圍有所消減,因為這里滿是屍體。尤莉婭死去的母親的眼窩嵌著匕首,可憐巴巴地坐在床頭,屠殺的證據環繞她身邊如果不是一面奇跡般倖免於難的紋章盾,完全無法辨認出除她以外受難者的身份。這些帝國兵一部分屍骨無存,只剩地板上一團模糊的焦痕;餘下的也四分五裂,似乎是由內而外地炸成了百萬碎片,少數尚能看出大體形狀的肢體和頭骨如水晶一樣透明,散發著冷酷的藍光,粗糙的邊緣就像是未打磨的青金石;高溫加上重壓也許能把骨頭如此熔煉,牆壁上細碎卻深邃的燒灼痕跡或許能充當這一理論的證明。

奇怪的是,尤莉婭不感到一絲悲傷。她試圖從空盪盪的心中掘出幾滴淚珠,但她懷有的眼淚之泉似乎已被搾取枯竭,乾涸得涌不出一口鹹水,心因情感耗盡而極為輕盈,幾乎在胸中雀躍。她小心翼翼地把匕首從母親的眼窩里抽出,用一方染血的手帕包好,又為之合攏眼瞼。然而,安葬母親成了不可能的事情,某人尾隨在後進了公寓樓,穿了鐵靴的沉重腳步讓樓梯不堪重負,發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她必須沖出房門,向更高處逃去。

* * *

在道路未被戰爭摧殘的時候,米海爾曾在世界各地旅行,追尋著神仍為人時的足跡。他曾在開闊的風暴洋航行,靠著一根浮木從船難中倖免;他隻身穿越梅菲斯山腳下的沼澤,三百年前戰死者的頭骨仍然在腐水中浮浮沉沉,染作病態的綠色,他還拜訪了瓦尼內里的遺址,它付之一炬的原因至今未知,附近寸草不生,地面全由大塊骨白色的岩石構成;他與肆虐托萊多西部的強盜頭子決鬥並取勝,在阿德爾海姆的翡翠廊講壇上和四位祭司辯經。但是他從未想過要面對一位源術師。

無聲無名者是如此溺愛它過去的同胞;極其偶爾的情況下,當秉性純潔的男女死前心願未了、而且盡力祈禱,它便將實現心願的力量和生命本身一同施予對方。此類情況十分罕見,有史可考的僅有七次;這些受福者終歸承受不了濃郁的恩典,像噴發硫磺火雨的活火山那樣,將毀滅帶給世界以及自己。最著名的是七百五十年前的第三源術師,這位崇拜玫瑰和死亡意象的詩人在特雷西港呼喚荊棘,帶刺的花朵瞬息間從人們體內破土而出,將肉體分成毫不相乾的許多部分,紫如葡萄的刺上沾著織物碎片和濡濕的血肉,折斷的肢體像熟透的果實紛紛墜落。聞訊趕來的軍隊只找到了很少的遺骸,因為屍骨完全被植物遮蔽,僅有眼力最好的士兵,才能在這株或那株樹的枝杈間,找見一截血淋淋的骨頭。詩人自己也被荊棘刺透,被托舉得「和塔樓一樣高」。

他在港區親眼目睹了尤莉婭扯碎帝國士兵,盡管對方已然忘卻尤莉婭做出種種含義深奧晦澀、來歷可上溯至城邦時代秘密教派的手勢,帝國兵便被白熾的星光熔融成透明的未知物質,或者被星系之間的黑暗牽引著,塌縮成可悲的一小團,時而,活躍的天球氣體會在人的軀體里發生頗具奧妙的反應,將溫熱的血肉組合成無生氣的鐵石。

他就像任何人一樣畏懼,但早在拋棄姓氏之前,他就暗自立下了守護所有的誓言。他與尤莉婭之間一定會有一個在今夜灰飛煙滅。現在,他已將混有神血的松脂塗在劍刃上,不慌不忙地把魔鬼逼上絕路,人類意志的勝利近在眼前。然而,神話里的英雄總是遭到神祇們的橫加干涉,他也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到阻礙,這一次,阻止他的是中校。

妮芙以公寓樓頂半人高的矮牆作為掩體,警惕地盯著街道,手中的十字弩上緊了弦;那惡魔就躲在她身後。他本打算警告中校,卻被示意收聲;逃亡的民眾正在街上互相推搡,十幾名龍騎兵騎著矮小的北領馬在隊伍後方警戒。喧嘩聲掩蓋了米海爾的呼吸,他仿佛正端坐在劇場包廂中,能夠從高處俯瞰下方的另一起流血事件:當平民們接近西帕提橋時,數十名帝國士兵利用抓鉤從河堤下方爬上路面;這本該是一次大膽且成功的突襲,龍騎兵的隊形會被逃散的民眾沖垮,混戰中輕裝的帝國伏兵可以憑數量勝過他們。但妮芙的事先命令一些擅於射擊的部下步行作戰,搶占了附近的建築,因此伏擊者反而被占據高處的弩手逐個狙殺,最後被重整隊伍的龍騎兵趕到水邊。他們的遺骸滾落河中,被絲黛爾之月照得剔透的水面多了一抹不祥的紅。

「我永遠也無法忍受這種屍體枕藉的景象,即使死的都是敵人。沒人降生在世上,只為了有朝一日溺斃在自己的鮮血里,無法瞑目地回歸塵土。」等到下方的戰鬥塵埃落定,妮芙掀開面甲,喃喃說道,灰色的大眼睛充滿了顯而易見的哀傷。「但是,米海爾,我想我們都記得計劃,畢竟那是我們花了大概幾秒鍾時間一起擬定的。你要去港區警告當地人,無論是否來得及拯救他們,都要直奔陰郁海角的堡壘,在我抵達之前指揮城牆佈防,以免帝國人的攻勢提前。除非,」她瞥了一眼米海爾手中的直刃長劍,「你是來刺殺我的,那我就無計可施了。」她語氣輕松地說道。

「遠非這樣,殿下——不,妮芙。你一定注意到了建築里不尋常的景象。」

「哦,對。我們都讀過《關於源術師的諸多假說》,知道那種超凡偉力出自何人之手。說實話我本來還在好奇,為什麼帝國人的指揮官明顯經驗老道,卻完全忽視了制高點,現在我們知道原因了。不過,這還算不上最性命攸關的威脅。」

「惡魔只在咫尺處。」米海爾緊盯著尤莉婭,時刻准備拔劍而起。「它在你身後,還披著無辜的皮囊。」

不,尤利婭想要大聲抗辯。不,她希望滔滔雄辯能隨月亮一同隕落,在這個經受了火獄試煉的騎士的心靈表面,敲出一道同情與慈悲的凹痕;使人目盲的宇宙閃焰盡在她的指尖,她只需輕輕劃出一道符印,為之敞開天球與陸球間一貫被視作不可逾越的界限,純粹熾烈的光芒就能毫無保留地降至地上,洗去一切偏見,徹底滌盪人心中腐壞的部分。

她跌坐在地面上,食指射出的星火如流螢劃過夜空,奔赴黑夜彼端的與極遠處,雖只有細微的一束,但那停駐眼前的光斑是切實的:適才在畏懼之中,她的妄想四散生發,凝成指尖噴濺的星光。既然她那隻屬於非人之物的魔力,自己已親眼所見,那麼米海爾當然沒有誇大其詞,對此她一清二楚。在淪為魔鬼的罪惡感中,她不知所措。

「你不是個容易折腰於迷信的人,米海爾,所以我相信你。但剛才我已許下保護她今夜免於刀劍的諾言,所以,讓我們完成軍事任務之後再討論這個問題吧。何況,對一個無辜的人判刑,比放過一個有罪人更加有罪。」妮芙沉默了片刻,以不容抗辯的語氣回應道。終究,她是米海爾的長官,而她此時態度堅決。隨後,她伸出手,扶起仍然顫抖著的尤莉婭,她的氣息是溫暖的。

* * *

離開家時,尤利婭帶走了一件鑲了金色刺繡的絲質鬥篷,她用兜帽收攏頭發,壓低帽檐跟在隊伍最後;母親留下許多遺物,可她只來得及挽救這一件。合攏雙眼,她就能看到火焰將所有痕跡抹去,昔日母親與人相愛,或是在千支蠟燭映照的舞台中央歌唱、流淚、致意的一切證明,先是被燒軟,而後蒸發殆盡。只剩下了她,繼承了血緣卻身為怪物,不知能否捱過今夜。她揮去這景象,然後又浮現,揮去、浮現,周而復始。最後,她還是成功忘掉了。

霍爾頓曾以目光搜尋過她,但藉助夜色和鬥篷,她把自己隱藏得很好。她實在無法面對必然到來的問詢——關於至親的遭遇和她由此而來的感傷;假如必須要重溫當時,也許她會再度失去理智,用飛星屠殺四周擔驚受怕的人們,而她將會在滿地屍體中央大感費解,困惑於是誰行了這樣酷烈的集體死刑。然而,前往堡壘的路途也遠談不上安全。成熟的小麥用它們耀眼的金黃色占領了郊野,可一派豐收景象之中卻時不時飛出來幾根箭。妮芙決定點燃田地,讓帝國兵們也嘗嘗明火炙烤的滋味,然而,所有人都覺得只需一夜就能趕走帝國人,焚毀自己的田地實在是太不值得了。

事實上,大部分的箭准頭的確不太好,隔著一大片莊稼,也算是情有可原。只有運氣最差的人因此喪命,比如尤利婭前方的一個瘦高男人:一根箭插進了他的脖子右側,殷紅的血就像間歇泉一樣富於活力地筆直噴出。還沒有習慣別人在眼前被殺的好市民們四散奔逃,即使是妮芙的警告也擋不住他們求生的決心。米海爾下了馬鑽進麥田,過了一會兒他再次跟上其餘部隊,槍尖上沾了幾塊碎肉,肩甲上不知道塗了多少敵人的鮮血,身後追隨著幾位垂頭喪氣的市民,但並沒有人因此感激妮芙的先見之明,人們只是高談闊論著必然到來的厄運。最終海角堡壘出現在道路盡頭,但即使堡壘大門已遙遙在望,卻有帝國兵擋在隊伍面前,不打算輕易放行。這一波折被簡單地歸結為中校的判斷失誤——或者按照簡單的善惡二分法,中校是為了某些目的欺騙了他們。於是缺乏信心的哀嘆迅速轉為唾沫橫飛的指責,人們忙於互相抨擊,試圖以此忽視末日將臨。

海角堡壘坐落在陸地伸向海灣的懸崖上,只有一條陸路可達意味著攻擊者難以展開兵力,卻也使阻斷堡壘和外部之間的聯系變得非常容易。帝國軍明顯還未發動總攻,只是在上坡處部署了一些用多層木板補強過的牛車——所謂的車堡,其中搭載了弓弩手。尤利婭在一本兵器圖志里見過這東西,雖然攻城戰的經典模式是壕溝對城牆,破城槌對投石機,但車堡之類的發明在某些場合——比如眼下這種攻守雙方都缺乏准備的情形——也能派上用處,不過,她那時更關心拉車牛的命運。

盡管看上去不太起眼,但車堡里的帝國弓箭兵們正處在城牆上箭矢的射程邊緣,這種靈活機動的掩體剛好能讓守軍無計可施。更多的帝國兵正在道路另一邊的灌木林中等待時機,而她所在的這支由少量職業軍人和大量市民構成的逃亡隊伍,在對方看來,無疑十分誘人。

一名龍騎兵沖出了隊列去試探敵方的規模,而妮芙和米海爾正在探討對策,努力在毀滅壓頂之前找出生路。米海爾剛剛沐浴了一番帝國兵的鮮血,燻黑的盔甲板上猩紅成股流淌,看上去比之前還讓人發怵,但尤利婭覺得自己必須得做點什麼。她把鬥篷拉得更低了些,悄悄湊近兩人,試圖聽清對話內容:

「首先需要慶幸他們沒時間佈置壕溝或者尖樁之類的障礙,而車堡的側翼並不靈活,正面也不能完全阻擋道路。」米海爾立刻指出了封鎖線的缺陷,盡管他明智的發言對緩解眼下的絕望局勢無濟於事。

「按照大多數軍事教材的說法,應該先利用騎兵嘗試攻擊側面,在敵人動搖之前不能輕易發動突擊,塔克提之戰里布萊德伯爵就是這麼在車堡上撞得頭破血流的。所以,假如這是一道士官學校里的推演題,而你是梳著山羊鬍子的教官,我會說:我和神秘莫測的『尋神騎士米海爾』各率一隊騎兵掠過敵方兩翼,避免發生近戰,朝著車堡投擲一輪高度易燃的石腦油罐;不追求殺傷敵人,而是藉助混亂突破封鎖。但是…」

妮芙深吸了口氣,要麼是因為語速太快用盡了肺里的空氣,要麼是感到接下來的話難以出口。

「我們畢竟不只是站在沙盤前。君王與將軍們總喜歡把自己比作棋手,即使成功擾亂了阻擊者,市民們既未身披堅甲,也沒有戰馬可以驅使。會有很多人因此而死的。」

尤利婭用帶著怯意的聲音打斷了她們的對話。她可以嘗試召回噩夢,將帝國人也拖入那個星光閃爍、冰冷刺骨的夢中,夢里死亡盪漾。她高踞垂死的恆星之上,發梢間星雲氤氳 ,只消一個念頭,帝國人就將呼出最後的垂死之息,簡單又方便。

不行,米海爾說道。你是打算把所有人都炸成碎片麼?

不行,妮芙說道。即使被稱為怪物或者魔鬼,但你也曾是母親的孩子,是被帶著愛意、是作為人被撫育的。無聲無名者的呼喚難以抵擋,至少再抗拒一下,一會兒也好。

好吧。尤利婭說道。兩名軍官都否決了她的提議,雖然理由完全相反。在論辯的尾聲,米海爾對妮芙作出了一番在她聽來沒頭沒腦的斷言:

「痛心於不可避免的犧牲,又憐惜一個終將失去人性的靈魂,你成長於慈悲毫無價值的地方,卻始終無法割捨這種感情。不過,也許這正是我追隨於你的原因,誰知道呢?」

她沒有太多時間來咀嚼背後的意味,戰鬥很快按照妮芙的草案上演,至少開端是這樣的。很難想像龍騎兵是怎麼訓練出來在馬背上扔陶罐的本領,而馬匹又是如何克服了畏懼噪音和火焰的天性,總之他們順利地執行了擲彈任務。塗了油脂以強化防禦的車堡只要沾上一點火星就會熊熊燃燒,而石腦油會從盔甲縫隙滲入,讓起火的人體從里到外以合適的火力均勻受熱。帝國軍遭受了打擊後,放棄了兩翼起火的車堡,讓防線暴露出了弱點,而濃煙嗆得所有人涕淚不止,拉弓和好好瞄準變成了意料之外的難題。一時間,穿越封鎖線忽然變得切實可行起來。

也許正是猝不及防的希望釀成了苦果,戰鬥的其餘部分只能用災難來形容。龍騎兵們快速通過之後,市民們正在被跳車肉搏的帝國人逐個砍倒,只能來回奔波解圍;城牆上的友軍偶爾放出一陣箭進行支援,但很難說是不是因為誤傷而起到了適得其反的效果。局勢原本可能更壞:附近有哪怕一支帝國偵察隊聞訊進行包抄,所有人都會淪為俘虜或者屍體。但米海爾和妮芙大概總能逃出生天:即使面對兩三柄長戟的夾擊,米海爾依然顯得遊刃有餘,很難想像他曾與什麼東西為敵,才用得上這樣的身手;而藉助他的掩護,妮芙能時不時地用十字弩送出一發直釘眉心的穿甲箭。

但個人武力的效用也就僅止於此了,尤利婭完全是行走在血肉橫飛的冥河中心,有人被撞倒在地,被帶馬刺的靴跟踩爛眼窩;有人渾身起火,一邊哀嚎一邊跑跳,想要將這熾熱過頭的喜悅分享給夥伴,至於那因斧頭而身首異處、少受了些折磨的,則完全有理由在死後的虛無中感到慶幸。尤利婭也中了一箭,還被劍刺中了一次,但傷口絲毫不痛。點點發光的星屑從無血的空洞中逸散開來,帶著一種曖昧而嫻靜的幽藍,她恍惚地拖著身體奔跑時,那光便被吹散了,沒入煙塵中,再也無法辨認。

有一句至理名言是這麼講的:戰士們絕大多數時間里只是忙著把兵器朝最近的混蛋亂揮一通,打中了就換下一個,至於有沒有切實要了別人的命,則完全不在考慮范圍內。假如互相廝殺著的人們突然全部感到疲憊難當,達成友好協議中場休息一下,那尤利婭會很樂意挨個走到他們面前,告知對方:尋常的武器傷不到她,別費這事了。胳膊掉了?根本不算問題,簡單地把掉落的肢體按到傷口處,不一會兒就能恢復如初,這她已經實踐過,實際上比一雙巧手縫補玩偶還要簡單許多。假如不是哀嚎聲在她耳邊層出不窮,這種狀況還真有點可笑。

可惜,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意識到她無需保護。霍爾頓也像其他人一樣被捲入了戰鬥,雖然他已經年邁,聽力受損、腿腳疲弱,但曾經在社交場合對著女孩們大獻殷勤、危難時挺身加以保護的做法已經形成了本能。當另一柄劍向尤利婭砍去時,他剛好注意到自己這位失蹤了不短時間的學徒,又剛好來得及把她撲倒在地。他捨己為人的舉動違反了每一條經商守則,因此更顯高貴,然而卻只是白白地配上了性命。劍士稍轉劍尖,將劍刃從他的腰部刺入,以最小的空擋製造了一記致命傷,思路到動作都堪稱縝密流暢。尤利婭的肩胛在撞擊後絲絲腫痛,耳邊傳來不妙的嗡鳴聲,而霍爾頓鬆弛老邁的臉與她相對,嘴一張一合,吐出的不是另一番不合時宜的俏皮話,而是內髒破裂後湧出的鮮血,將尤利婭本就血污浸染的外套染得更深邃了些。伴著一陣戰栗,她跪倒在地,驚恐地試圖甩掉血滴。殺戮的印記將與她相伴,不能輕易洗去。

守軍打開城門派出了一隊步兵,冒險的做法改變了雙方兵力這一決定戰局的重要變量,將殺與被殺的悲傷天平調轉了過來,突然被包圍起來的帝國人決心依託車堡抵抗到底,盡可能地製造更多傷亡。尤利婭身旁的人們互相削去手腳和頭顱,仿佛被粗暴折斷的木偶;既然都只是被一些更高一級的意志驅使著去互相仇恨,人和傀儡似乎也沒什麼區別。而她像是被攝去魂靈似般恍惚地來回徘徊,全神貫注於一個念頭:無聲無名者一定將霍爾頓的犧牲作為啟示,敦促她放棄派不上用場的個人意志,接納緘默無言卻永恆長存的星與火,以破曉晨星之姿將她自己和帝國士兵共同化作齏粉。

她四處張望,想在互相沖撞的兵器和人體間找到妮芙那瘦小的剪影,向她再次提出同樣的建議,但正好相反,她看到米海爾又一次躍馬提槍沖向自己。數個小時前的一幕與此刻重合,那時她滿心惶恐,如今只感到解脫,只要米海爾沒忘掉用上神血,她就將永遠地免除活著的重負了。但出乎她意料的是,米海爾只是用一隻手把她從地上提了起來,拋到馬鞍上。

「這是中校的命令。她說她許過的承諾已經有太多都落空了,而我也不願意使她再次陷入那樣的境地。」

接著,這個曾立誓抹去她的騎士載著她穿越荊棘,穿越紛飛的箭,穿越堡壘年久失修的大門。堡壘中有一方蓄水池,眾多火炬射來的光在水面浮動,化作無數眼眸拷問著她。城牆里的人們面面相覷著,向她投來灼熱的審視,揣度著眼前的女孩到底出身於何等優渥門蔭,才配得上這樣的關照。然而,她清楚,出於妮芙對承諾的珍視,出於米海爾對妮芙的尊敬與忠誠,出於霍爾頓對她的憐愛,出於他們不約而同地放棄了實用主義罷了,僅僅如此,她才能抵達此處。她作為神祇恩惠的容器,卻被人類的愛挽留,那麼,到底這些值得留戀的感情,和不遠處那個勝負已分的戰場里所展現出的更為原始熾烈的感情,哪個更能定義她的同胞,還有她呢?她還在想,即使她的解釋不足作為任何參考,她的思慮飄零在傷痛滿溢的今夜,只能算是狂風中的微聲,她也必須要想下去。

* * *

關於拂曉的時刻,有過花樣繁多的比喻,什麼東方泛起了魚肚白,什麼大洋邊緣鑲嵌的一道銀邊,再不就是山峰中間的新雪,這些說法已經被濫用到招致厭煩的地步。對於海角堡壘里的守軍和平民而言,他們看到夜空帷幕的一角被掀開時,腦海里首先浮現的絕對不會是詩意,而是預感到戰鬥的最終時刻將至。清晨的到來對攻守雙方同樣有利,而雖然整夜的摸黑死鬥只能算是帝國與聯邦第三次全面戰爭中的微末部分,對編年史作家們缺乏吸引力,但不管以你死還是我活收場,它總得有個結局。

此時此刻,所有的平民和近半守軍都擠在堡壘里的小神殿,神壇以下直到門口摩肩接踵,汗水和血混合著從人們的脖頸滴落,但他們不顧疲憊和傷痛,全心全意地堅持禱告;剛從城牆上回來的主祭被揚塵弄得灰頭土臉,手上布滿碎石劃開的傷口,但還沒忘掉本行。在他的引導下,許多張虔誠程度可疑的嘴中涌現出整齊劃一的詩節,足以直達星霄,由此群集的信念雖然盲目卻給人以勇氣,甚至說得上是一股勝過刀劍的力量。

尤莉婭卻不在那里。神殿里尊奉的是殉道者泰西斯,士兵和海員的主保聖人,他也開創了聯邦貴族在打了敗仗後突然領悟神啟的先河,而尤利婭已完全無法面對能和神明扯上關系的一切人物了。她和一小部分自告奮勇者加入了另一半守軍,此時仍然在城牆上忙碌,在泥灰瓦礫間穿行,一會兒到東側棱堡清理被殘垣斷木阻擋的台階,一會兒在西邊的牆體上掛上防護鏈,再不就是把成桶的箭送上城垛,有時還得負責運輸一大堆雜物:籃子、床墊和繞成團的繩索,凡是能搭建工事的東西都有用處。下方的人把材料堆積起來,尤利婭則在上頭用滑輪吊籃讓它們升到城牆高度。燃燒罐早在兩波進攻之前就用光了,它們在手法老練的士兵,比如妮芙的龍騎兵——中表現不錯,陶罐破裂後,內部燃燒的的硫磺、松香和瀝青混合物不僅能製造一片從天而降的火雨,還會掀起一陣高溫且有毒的煙霧朝四面八方擴散。

然而,引火的辦法是點燃一根插進罐子內部的布條,投彈者必須要冒著陶罐在手中爆炸的風險,不時有守軍誤傷了自己而渾身起火,慘叫著從城牆上跌落,再不就是被沒興趣引火燒身的戰友一腳踢下去。難怪類似的燃燒投擲物一般是搭載在投石機上射出,而不是戴一雙抹了滑石粉的皮手套就冒險操作。如果不是妮芙嚴令禁止,尤利婭倒是樂意接過這個職責,畢竟她已做過實驗,人世的火焰傷不到她。守軍們還從倉庫里搬出一台奇妙的鼓風裝置,當它正確發揮作用時能呈扇狀噴射出瀝青,這副光景蔚為壯觀,看上去像是久已絕跡的炙沙地紅巨蜥突然從哪個收藏家的標本櫃里活轉過來,出於在囚禁中發酵的憎恨,怒氣沖沖地吐出火焰,但其實,這是虹吸效應的一次靈活應用。如果說的確有某種公理在這一夜得到印證,那就是火焰在戰爭中的威能和聲勢了,攻守雙方都忙著在對方身上多放上一把火,而且樂此不疲。

聯邦一方,或者說,尤利婭的同鄉們,依然處境嚴峻。市民們撤入堡壘後不久,帝國人就用雲梯和攻城槌發起了進攻。攻勢連綿不絕,但稍一受阻就會有秩序地撤退,丟下一些鮮血淋漓或者焚為焦炭面目全非的屍首,似乎是在試探城牆的薄弱處,還兼顧了讓守軍不得休息的效果。由於步兵連隊長多里烏斯製造的小小插曲,守軍人數照比預期大打折扣,面對從人數到手中弓矢的射程和貫穿力都更勝一籌的帝國弓手時,顯得捉襟見肘,大多數時間都被壓制在胸牆之後抬不起頭。城牆本身也岌岌可危:由於第三次戰爭的前半程——也就是帝國安格洛斯皇朝第二位君主朱蒂斯欽弒兄僭位,一展戰爭才華之前——完全在帝國境內發生,加固城防的計劃在聯邦的諸位爵士眼里想必十足荒唐,因此城牆還留著許多第二次戰爭時期的缺口,除了能提醒後來者謹記歷史之外,還給帝國人指出了攻擊方向。聯邦各自治領的首府城市全都有以棱堡為支點的多層城防結構,通常還開鑿了護城河,擁有台城的也不在少數。但海角堡壘所能仰仗的防壁只有區區一道,一旦落入敵手便一切皆失。

實際上,帝國人已數次從缺口攻上了城牆,並且有意地使用開鑿岩盤時所用的爆裂物擴大缺口,甚至還成功地突入過兩道城牆夾角處的塔樓,升起了帝國的雙頭獅鷲旗。有時候,敵手的勇氣也有值得敬佩之處,守軍調集僅有的兵力、重新奪回缺口後,失去撤退可能的帝國兵在狹小的過道里組成了盾牆,和軍旗共同存亡,他們的血液在台階上蔓延成溪流,使之覆滿黏滑的猩紅泥濘。尤利婭不得不跟著人們把毛氈和乾草鋪在上頭,這些盤桓曲折的旋梯和走廊才重新能供人行走。

支援城牆守軍的工作既不輕松,更無安全可言,妮芙向每個志願者都許以六個托萊多金幣的報酬,足夠在聯邦的大多數領地添置兩頭半耕牛,但很多人不會有領受回報的機會。她不止一次地目睹運輸工們毫無徵兆地中箭倒下,或者在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炸後頭腦陷入混亂,因而立足不穩、掉下城垛,有時候他們沒有立即死去,而是不停地呻吟著,呻吟聲在戰鬥間隙的寂靜里傳播得很遠,讓人一聽就知道是每根骨頭都斷掉了,卻沒人願意以暴露位置作為代價,以投槍或利矢縮短那人的折磨。尤利婭倒是沒有類似的顧慮,但她寧願別人對她的特別之處始終茫然無知,而且保護好自己也是妮芙允許她協助守軍的條件之一,雖然這契約只是口頭立下,缺乏印鑒、簽名和律師公證的三位一體神聖依據,但她決定盡力遵守。

不過,如果按照勞苦程度發放勛章,那妮芙應該才是拿下頭獎的那個。今夜的防守戰不涉及工程技術,用不著琢磨地道掘進、反沖鋒,水源保障和對付間諜行為,能否在城牆近戰中取勝,一小部分取決於預備隊的合理使用,剩下的全看運氣發落。更大的隱患則是針對她本人的,諸多城市攻防戰例,比如科寧斯堡攻防戰、利特島登陸戰中,決定勝負的都是某一方指揮官的重傷或陣亡,最高將領退出戰鬥意味著指揮系統難以如常運作,他曾經的下屬們也經常會為地位高低開始內訌。但是,從軍令時效和鼓舞士氣的兩方面出發,軍官又非得身處城牆、和士兵們一同冒著箭雨不可。於是她除了好好地穿著那套量身訂做的全副板甲之外,還提了一面盾牌,巡視路線也經過縝密規劃,既能確保能將城下的景象一覽無余,又能避免在勢單力孤的情形里被肉搏戰波及。就連後勤人員,她也迅速編好了隊伍,只要有一兩個意志稍堅定的人發號施令,這些習慣了散亂無秩的市民也能夠循著簡單明了的指示完成任務。尤利婭很好奇,這位不比她年長許多的女士究竟是從哪些書本里汲取了養料,塑造了一副不壞的頭腦。當然,妮芙也有過判斷失誤的時候,比如未及預料到帝國人的車堡防線,但臨時拼湊起來的聯邦守軍沒在帝國人面前出醜,她功不可沒。

神殿里的精神撫慰活動進行到了什麼地步,尤利婭無從得知,但帝國人暫時沒展現出再度發動攻勢的意圖,分別被雙頭獅鷲旗和鳶尾晨星旗所庇護的兩方隔著一片插滿了箭鏃的空地遙遙相望,為在天亮後的決戰中打斷對方的牙齒各自蓄積能量,上緊發條。可能只有妮芙找出了忙里偷閒的機會,她指揮的這架簡易戰爭機械能夠自發運轉,她的差事隨之輕省了不少,現在還有功夫提著麻袋,向城牆上的部眾們分發蘋果。尤利婭從她手中接過果子咬了一口,陳放蘋果的表皮干癟,但仍有酸甜的汁液從齒尖濺到舌頭上,使人清醒的效力堪比香料。

「首先,我是向你來道別的,以防我再沒有機會說這話了。其次,我有一個請求:請你接受我的告解。」

等到尤利婭把果肉吃淨,妮芙繼續對她說道:

「帝國人弄來了扭力式投石機,數量不多,但足夠把城牆弄個天翻地覆;如果我在評估牆體牢固水平時沒犯錯誤,那我們一點機會都沒有。而且,他們的指揮官行事穩妥,先是藉助昏暗天色悄悄推進,避免王牌在進入攻擊位置前就被守軍摧毀,等天一亮再把我們打個措手不及。假如我從斯科納城動身前,沒捨得在那的玻璃工坊訂購一副望遠鏡的話,我們就算是末日臨頭了。」

面對困境,人的第一反應總會是否認現實,尤利婭也不能免俗。

「可是,大公帶領的聯軍不是在蘇瓦約河會戰里打垮了帝國人麼?消息可能會在流傳中走了樣,但勝利的事實不會出錯。那個時候城里到處都在通宵達旦地喝酒慶祝,感謝大公又一次讓他們免於戰火。帝國人在如此深入邊境的地方弄來了投石機,這怎麼可能呢?」

「讓我們從會戰開始說起吧。我就在那。當佩爾特夫領的敕令騎兵擊穿行省方陣,如同一柄燃燒的劍劈裂湖水時,我就在那;我會記得那一天箭矢若驟雨而下,投石如雷聲滾落,會記得我們突破正面的速度只比敵人打垮我們右翼的速度快一點點,會記得特達希亞雇傭兵對金錢契約的信實,會記得這場勝利就像所有的勝利,建立在無意義的犧牲之上,而且來得非常僥幸。傳聞是沒錯的,但帝國人並沒有投入全部預備隊,此前情報中帝國軍隊的規模,要比和我們交戰的多不少,但是列位爵士們都忽視了這一點:他們先是把瓦迪夫准將的首級來回傳閱,然後是用金盤子盛好,差信使送給帝國施蒂利亞行省總督,宣示征服和恐嚇。」

在民間流言中,統治聯邦各地的諸侯們要麼身兼智慧、英俊和寬厚等一切美德,要麼邪惡得腳底生瘡,嘴角化膿。聽妮芙的描述,這些繼承了尊貴血緣之人既不非常開明也未極其惡毒,倒和普通人沒太大區別,因長久未嘗到勝利的甘露而焦渴不堪,一有機會便埋首在酒杯里一飲再飲,對小小成功之外的世界視而不見。

「我們還是回到我的推論吧:帝國人沒有參戰的少量部隊立刻北上,和他們海上的同謀對沿岸村鎮共同進行劫掠,搜刮補給和牲畜。可能襲擊的規模大了不少,但在觀者看來,都只是再平常不過的孤立事件,自打聯邦在德士蘭角海戰徹底毀滅,同樣的情況每個月都在上演,既拿不出辦法也不值得認真對待。然而實際上,這些小股部隊不只是扮演海盜罷了。」

尤利婭似懂非懂,努力把妮芙描述的戰略戰術同她讀過的歷史書聯繫起來,提出帶點聰明勁的見解。

「所以,他們早就把海角堡壘設成目標了?」

「至少結果如此。這也解釋了投石機的來歷,當然他們不可能用畜力把投石機一路拖拽到這里,那可得跨越半個大公領呢,但是只要有工程師、有木匠、有木材、有起重機、有負責牽引的騾子,就地建造起來不算難事,性能有多可靠就不得而知了。盡管我只調動了少數部隊,又繞開了貴族們的議事會,也不過剛剛來得及而已。從大公發來的信函來看,另一支規模大得多的聯邦援軍正在路上。倒不見得是他們被我的推論說服,大概是一些別的理由吧,我猜的。」她補充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就沒那麼光彩了。很快城里剩下的龍騎兵會從側門出發,沖擊投石車陣地。帝國人肯定不會忘記用長槍兵保護操作投石機的工程師,所有人都將有去無回,只能爭取在全軍覆沒之前讓這些該死的扭力機械啞火。

如果不是她早先做了安排的話。講到這兒,她的語調又恢復了平常的輕快,僅憑這聲音便能聯想到一抹狡黠的笑。在城外,帝國人絕不會想到的地方,還有些她帶來的騎兵,某條小溪邊上待命。他們接到了在收到訊號之前不要參戰的指示,原本用作在戰局無可挽回時掩護突圍。過一會兒,南側最高的塔樓那將燃起烽火,如果兩隊騎兵向投石車陣地的不同方向發動進攻,步兵陣線會被動搖,突擊隊也不至於淪為徹頭徹尾的犧牲品。

可是,守軍也將相應地被削弱,敵人可能會趁機從其他方向發動進攻的,尤莉婭詢問道,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提了個蠢問題。

「我讓米海爾去處理這個麻煩了。」她解釋道。「堡壘地窖里還關著不少盧帕奴隸,我們這群文明人在地上互相仇殺的時候,他們則用鐵鏈銬住手腳,在地下瀕臨窒息。米海爾會向他們宣佈,戰勝後贏得自由,或是同堡壘一同毀去。」當然,她補充道,他們仇恨主人,容易背叛,但就算是魔鬼要與她為伍,如今也得欣然應允。何況,他們本來也是住在大篷車里的自由民,驅使牲畜往來於草地之間,直到被敵對的酋長掠為戰俘,又作為奴隸在各個港口明碼標價。沒有哪個靈魂能用金銀稱重。

「若非別無選擇,我也沒有允許他們拿起武器的決心。說不定,我是在利用他們,用他們的血肉填補城牆。更要緊的是,就算沒有另一支待命部隊,我也會照常派出騎兵,眼含期望地目視我的忠實部屬去送死。於是,我就和這世上的其餘奴隸販子、其餘君王和將領一樣卑鄙,高喊真理的諸般名字,驅使人們先自己去死、代自己去死。」

尤莉婭仔細聆聽著妮芙的告解,雖然她不太理解這位中校為何嘆惋,明明她已盡了力。假如今夜以後還有契機,她願意聽取妮芙的全部故事,費去更多夜談用的蠟燭、仔細剖開一顆千瘡百孔的心也在所不惜。

「那麼,謝謝你聽一個厭戰分子講的胡話。就讓我們繼續再掙扎一下,盡量活下去吧。要活下去,尤莉婭,活到戰後。」

你也一樣,她這麼想著,但出口的卻是決然不同的言語:

「為什麼,妮芙,為什麼你要關照我,庇護我,甚至向我傾訴呢?我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什麼東西,惡魔也好,怪物也罷,想必是極端危險、會傷害到別人的吧。我…不明白。」

妮芙沒有停下離去的腳步,但她的話還是傳入尤利婭的耳朵:

「曾有很多人為了拯救我窮盡才智,不惜把整個世界放在天秤上。我到底能否如他們般,捨身保護一個不該活著的人,我想試一試。」

* * *

美只在觀者眼中。

尤利婭忘了這話究竟由誰寫下,總之她是在母親那堆藏書里讀到的。這些絕對正確又全無實效的箴言,母親一向十分受用,因為劇本里的台詞也具備類似性質。如果放眼四顧所能飽覽的駭人狀況,不過一場盛大非凡的演出,是母親曾置身的一幕戲劇,它想必是美的。帝國盾兵前進時發出的穿雲裂磐的呼聲;投石擂動城牆,如巨掌從天而降,每次將它削去一點點;帝國按十一稅徵召來的蠻人手持短而有力的復合弓,忍耐著守軍箭矢帶來的傷亡步步推進,隨後投來蝗蟲般的小箭,遮天蔽日;以上景象都壯麗非常,記載它們的華麗辭藻能在充滿想像力的心智間廣為傳播。但是,尤利婭也站在城牆上,在血色將至的一瞬間,她看不到任何美。

投石機不斷地擴大城牆的缺口,它庇護的所有人也命懸一線。牆體不斷顫抖,似乎隨時要分崩離析。帝國人踏著屍體和血水,成功搭起了雲梯,守軍又把雲梯推倒。各處平台都爆發了近距離交戰,狹窄的空間讓一切技術都無從發揮,勝負只在身體和兵器散亂無秩的互相沖擊中定奪。一發石彈擊中了兩面城牆夾角處的角樓,帝國人涌了上來,但被妮芙最後一支預備隊擋住了去路。這些部隊中有穿戴冷鍛胸甲、劍刃鋒利的職業步兵,也有人生中第一次進入陣戰的平民,還包括一些因營養不良而精瘦、幾乎是衣不蔽體的前奴隸。天光已十分明亮,殺伐著的對手們彼此投去驚恐的一瞥,接著繼續用手頭能找到的一切兵器繼續互相攻擊,刀劍折斷了,箭鏃用盡了,石塊和木棒就登場了。進攻和防守的雙方全部無路可退,較量著忍耐力,暗地以為對方受了更重的創傷。

堡壘的命運不完全取決於城牆邊界內的戰鬥,尤利婭想到妮芙的計劃,反應過來自己該將目光投向何處。騎兵隊從連接海岸和堡壘前坡地的小道處忽然出現,襲擊投石車陣地,第一部扭力機械附近的工程師措手不及,被收割的莊稼一樣砍倒,操作第二部的工程師目睹了同伴的末路,如遭驅逐的牧群般奔逃。

盡管反應不夠迅速,帝國步兵保衛攻城兵器的決心是堅定的。龍騎兵又成功破壞了三部投石機,而最後三部投石機的拋杆高高地立在半空,像是亟待奪取的戰旗,但他們無法前進半步。拿長杆兵器的帝國步兵一層層地作潮浪涌了上來,裹住了戰馬前進的步伐。沖擊力已經喪失,而龍騎兵被團團包圍,步履蹣跚,無從利用速射弩實施他們引以為傲的快速機動與抵近射擊混合戰術。不過,同一時間,和他們接戰的帝國人並不會太多,如果能不斷擊敗面前的敵人,那他們還有可能完成任務。一百五十年前,白銀的騎士,雷根堡的羅森鮑爾,就是這麼率部直撲皇子卡塞塔三世所在的中軍,俘虜了這位魂不附體的紫室貴胄。而米海爾就在他們中間,毋論成敗也會戰鬥到最後一刻。

「信號呢?為什麼沒人去點燃烽火?」終於,連妮芙也失態了。無窮無盡的精力與怒火淤積在中校嬌小的身軀中,顯現為一連串聲如洪鍾的指令。她已經顧不上舉盾自衛,像個普通士兵那樣一會兒拉下這根鏈條,一會兒把噴火機器上被震松的榫卯接好。「我再說一遍,烽火!我明明點名了好幾個人去幹這事,難道最後也得我親自動手嗎?」一枚石彈打中了她附近的城垛,她立足不穩,從樓梯上跌落,費了半天勁才爬起來。

英雄就是在別人辦不到的時候,用最擅長的方式,幹好分內分外的差事。除了她,還有人能毫發無傷地行走在搖撼的大地上,迅速穿越城牆,點燃性命攸關的烽火呢?尤利婭如此想著。也有人加入了她的隊列,共同奔向南方塔樓。其中包括一名僧侶,那人儀態端莊、一頭灰色短發,直到方鏃箭刺中了他的太陽穴,他堅定不移的步履才稍有退縮。片刻以後,他意識到這一事實,以倒地不起的方式接受了肉體的死亡。沒人理會他裹著神職白袍的遺體,繼續前進著,仿佛人生中只有這一件事可做。進入與目的地臨近的另一座塔樓時,投石襲向他們頭頂的磚石結構,樑柱斷裂之後就是全面坍塌。一根木樑砸中尤利婭的背部,在她看來軟弱得就像羽毛,但不少人被掩埋在廢墟中,也有的抱著骨折的肢體,無助地哀嘆著。但是,尤利婭仍在前進,物質世界鍛造的箭矢傷不到她,四散迸發的碎石也是一樣,何況敵人的箭矢完全無法抵達此處。

於是她推開了塔樓大門,那面鑲釘加固的木板有格外的厚重,似乎是在竭力隱藏著什麼。伴隨著它的敞開,建築剛剛內部氤氳不久的甜蜜氣味也傳播了出來,背叛和血的味道。幾名堡壘駐軍俯身倒在石階上,看起來是在拾級而上時遭到刺殺。走在最後的被從劍從腋下刺穿,那把殺人之物還卡在他頭盔與頸甲間的縫隙里,其餘的則受到了鈍器打擊,脖子松鬆垮垮地歪斜著,和肩膀的聯系分外薄弱。這些人沒有預料到暗算,手中大都拿著火把,引火用的松節油從側翻的木桶里灑出,自旋梯頂一直流淌到門口。幾個奴隸站在平台上,黑亮的眼里憤怒翻湧,灼灼發亮,嵌在象牙色的臉上。他們身上穿著妮芙蒐羅來的的亞麻衣服,血液從妮芙分發的釘頭錘滴落。妮芙松開了他們的鐐銬,而他們以忤逆作答。

「讓開。點不亮塔頂的篝火,所有人都會死,你們也一樣。」

尤利婭發覺自己的嗓音極其冷酷,很像是米海爾。大概,被戰火冶煉過的心靈,都會被鑄成類似模樣。

「那種事情,誰還在乎啊。」一個年老的聲音說道,用的不是異族人的陌生語言,而是聯邦北部通用的北領語。「僅僅因為我的血統,你們就把我從制圖桌上抓走,說我是帝國人的打手、走狗。我在槳帆船上待了一年,雙腳用鐵鏈拴在艙底,兩臂終日整夜地劃槳,水手和士兵們的嘔吐物就傾瀉在我頭上。我一直祈禱著神用他的嘴呼出一陣颶風,摧垮你們的戰艦,哪怕要我和你們一同葬身水底。我的祈禱應驗了,但我最後卻還要活著受罪,最後輾轉到了這里。是的,你那位中校承諾過自由,可那先要代她的手下去死,而我要這奢侈的品質有何用處?我只關心毀滅你們,我一旁的兄弟不會說你們的語言,但心意相通。殘虐的手段,你們已向我展示,我必加倍奉行、還諸彼身。小姑娘,我們人數更多,憑你和你旁邊的那位,又辦得到什麼呢?」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士兵,盔檐下的面容十分年輕,秀氣的嘴唇上胡須細弱,不過是個剛被徵召入伍的男孩,與她年齡相若,只有保護女士的信念使他拒絕退縮。他正要說些什麼,也許是咒罵奴隸們的無情背誓,或者唾棄他們與生俱來的卑賤本性,但都不重要了。尤利婭把食指置於唇間,作出噤聲的手勢。她無助的母親不懷惡意而遭殺害,霍爾頓滿心關切只收獲利刃穿膛,妮芙真摯的歉意與盡力而為的諾言全被貶入塵土,那為何,為何總是她眷戀關切的人蒙受創傷?這不公平,她想。妮芙總是構思著用寬容與契約維系的社會,這樣的樂觀不現實到了浪漫的地步。人類世界依靠仇恨運行,報復咬著報復,憎惡銜著憎惡,蔑視纏著蔑視,一條吞噬自己尾巴的毒蛇,這才像話。

她恨眼前這些人,而放棄誓言之人一錢不值,她希望他們的腦袋炸開花來,就像是流星撞向天球堅固的外殼,粉身碎骨時的樣子。只消短短一個念頭,老人的腦袋便爆裂開來,血液腦漿乃至骨頭全被焰火烤成蒸汽,仿佛從未降生在世上那樣,被抹得乾乾淨淨。接著是他的同胞,打碎人類的肉體,比掰開甜瓜還要輕松許多,眨眼的時間里她就排除了阻礙,接下來只剩點火了。自然而然地,她望向來時的夥伴,但對方非但不欽佩她解決麻煩的巧思,反倒高呼無聲無名者的六百四十四種尊號,祈求「在惡魔的注視下倖存」,轉眼間逃走了。

也罷,人們見識超凡時,時常橫生懼意,唯有以身心共同體驗、而非僅憑感官,才有更切實的體悟。於是她號令月亮伸出不可見的藤蔓,將跑開不遠的男孩抓向半空又擲向海面,男孩胳膊伸展、激動地喊叫著,狀如飛翔。多好啊,他在飛,滿載欣喜的時刻使她面露微笑。

她還是得燃起篝火,但火把、燧石或者松節油都不是必需之物,她走上陽台,向星星們請求:贈予我一道熾烈的輝光吧!於是北天琴星眨動活潑的藍色眼眸,射出一閃即逝的光柱,乾柴上烈火騰空。

謝謝你,謝謝你們。她面朝無窮天幕上漂浮的每一顆光點,以及光點上頭居住的所有生靈,鄭重其事地鞠躬致謝。但是,真奇怪,太陽本該已從天邊升起,但她的視界被這些星體,還有它們幽微確切的黯淡之美給填滿了。一定是自己吸引了這些恆遠不朽的造物,讓它們自願留戀於此世。晶瑩的星體碎屑在她身周如雪緩緩飄落,就像是坐在首排的觀眾們扯散一朵玫瑰,將花瓣拋向歌者,用玫瑰的死亡勾畫歌者的光榮。而她,當然正在舞台中央。

想到這,她望向城牆下方,著藍袍的騎兵就像是一滴純淨無瑕的露水,只以此身拒斥著黑紅兩色的帝國瘟疫。太可憐了,她不願讓懷有赴死決心的戰士們枯等援軍,而分隔城上的她與地上的他們的,只有光,只有風,她舉步間就能跨越。當她來到戰場,由碎冰和飛石勾連的星環也追隨著她,仿佛一道蓬鬆的紗裙,徐徐在劇院燈火中鋪開。她吟詠著從母親那學來的詩句,將士兵們也拖入壯美無邊的戲劇中,來得太近的被撕裂成縷,融入星環中;試圖逃走的則點化作玻璃雕像,裝點舞台的邊緣處,以透明的眼神把她看個清楚。鋸齒般鋒利的晶片作雨紛落,像是花雨,像是遠方皇都那夜夜綻放的煙火。無論雨中的士兵是為帝國還是聯邦而戰,他們的表現都差不多:先是蜷縮在地、抗拒這無垠隕落的眾星,很快不再動彈。她用足尖點著節拍,用高音應和著她心中的提琴與長號,直到所有音樂與所有像是慘叫的喝彩都歸於靜寂,宛如幕落。

* * *

結束了。她花了不短時間,才意識到這一事實。被她屠殺的死者里,面目尚存的,都在無望的畏懼中睜大了眼瞳,她本人的形象顯現在了無生氣的眼中。

美只在觀者眼中。

她雙手捂住太陽穴,放聲尖叫。戰場上全無生靈留存,所以沒人對她指指點點,死人伸不出哪怕一根指頭。高音拖得長而尖利,違背了每一條發聲技巧,可她的喉嚨既不麻木,也不酸痛,就連這單純的情緒宣洩聽起來也如詠嘆調般華美。神用星界物質重塑肉身的時候,也將一副完美無瑕的歌喉恩賜給了她,但她卻用歌聲喚來群星崩塌。她端坐之處是深坑的圓心,就好像一個憑空造出的漏鬥。城牆正面土崩瓦解,邊角處還剩幾道斷牆,不過也撐不久了。既然她停留此地許久,還沒見到哪個帝國人打掃戰場,大概在星星擊打地面的一刻,他們都消散了,化作被初陽蒸融的薄露.

蔚藍的天空在她頭頂不斷延展,幾只海鷗飛過。倘若只注視高天而忽視地面,那麼這一日天色晴好,秋風涼爽,是個宜人的好日子。遠處浮現兩道互相攙扶的人影,逐漸行進,她揉揉眼睛,確保自己沒有看錯。

「讓我們了結這事吧。」

米海爾說道。他的左臂和一條小腿不見了,面甲仍然扣在頭盔上,頑固地掩藏主人的相貌。即使沒有妮芙攙扶,他大概也會拖著殘軀一路爬行而來,言辭一如現在般果決。在尋神的人看來,肉體的苦痛只是一道聖痕,一道堅韌品性的印證。

「等等。」

妮芙用眼神示意,松開了手,讓米海爾靠在自己身側。她半跪下來,臉上淚痕交錯,睫毛掛著一滴難以解釋的眼淚,顴骨附近有碎片割開的狹長傷口,結著暗色的痂。此刻她惶惑又狼狽,但仍是個十足漂亮的人兒——就像我的母親那樣,尤利婭想道。

「為什麼,尤利婭,為什麼?」

妮芙說道,好像她真的不懂似的。

「有些奴隸守在烽火下頭,把試圖點燃它的士兵都殺了。一開始,我只是想拯救這座堡壘,拯救你…後來的事,我就忘了。奇怪吧?戰鬥開始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深知該為何而戰,最終卻說不出了。」

她想,她需要米海爾的劍出現在她手中。

「美好的意圖時常招致惡劣的影響,甜果卻能從毒樹上長出。」

米海爾冷靜非凡地評論道,就好像他並沒有失去一條腿和一條胳膊。真是個頑固又可靠的人呢,尤利婭暗自感嘆道。然後她看了一眼米海爾腰帶上的劍鞘,在激增引力的牽引下,劍尖應邀而來,速度快到肉眼無法捕捉。神血讓劍鋒捕捉到了她的實質,劃開她嬌嫩的喉嚨,像是彗星掠過過夜空。昨夜以來頭一次,她看到了自己的血,在其他人早已因她而死之後,這實在是一種幸運。

「不要!」

妮芙試圖沖向尤利婭,用瘦弱的雙手挽回一切,但被米海爾僅存的臂膀給攔住了。她聲音里的哭腔無法掩藏,帶有淚水的咸澀。

她在說些什麼呢?尤利婭思慮片刻,把這念頭拋去,聲音與光影模糊錯雜,她的心思飄離了短暫棲居過的肉與骨,向上升去,無與倫比的晨曦正等待著她。又或者,她仍在原地駐留不動,是天光向人世垂落,趨近了她。

沒關系的,你安全了。一個莊嚴的聲音說道。說話的巨人站在高天層疊堆積的雲團之上,太陽、月亮、星星與星系間的細小塵埃,盡數在他的肩頭、指節、肚臍和膝上綴連,像是把節慶燈籠全披掛在了身上。不管怎樣,世上竟有如此多種色澤和亮度各異的光,天球間漂游的星子多於沙數,本身就值得感嘆了。她露出欣慰的笑。

我的寵兒,你還有什麼心願呢?巨人說道。

我嗎?她指指自己,雖然她的手已經不復存在,事實上,構成她身體的星塵,都像是蝴蝶那樣翩躚撲簌著飛走了。

對。巨人回答道。

這樣吧,我希望妮芙能記得她的誓言,而且沒齒難忘。就是「如他們般,捨身保護一個不該活著的人,我想試一試。」這段。您仁慈無比,力量非凡,一定能辦到吧?

妮芙?你是在說奧蕾莉安,也就是所謂的帝國第二公主吧。真是個奇怪的要求,不過,應該不難辦到。巨人沉思片刻,繼續說道:

「現在,請你到我身邊,這樣好嗎?」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