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遊戲資訊 輕科幻丨飛行士之舞02

輕科幻丨飛行士之舞02

羅卡枕著「飛行酒桶」的引擎轟響入眠,在沉眠中他聽到機鼻螺旋槳無止境的震動。他總是在夢里回想起與米麗度過的那些日子,第一次帶著她乘飛機,和她在活塞引擎與機翼的設計圖上塗塗抹抹,像探險一樣去尋訪飛機偶然降落到的一座座無名且未知的城市……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就像是看電影,他明明知道這些都是虛假的,卻從中感受到發自內心的快樂與惆悵。有時他會覺得自己是待在一台放映機內部,看著一格格記憶的膠卷隨著圓形輸片齒輪的轉動而從自己身周掠過。

他在起飛之後的某一天早晨醒來,感到晨風以上百公里每小時的速度,從「飛行酒桶」那沒有艙蓋的座艙兩側劃過,坐在前艙駕駛的人已經從昨晚入睡前的馬菲奧換成了塔蒙,馬菲奧則跟自己同擠在後艙里,把飛行帽耷拉到眼睛上打盹。擠在馬菲奧另一邊的戈比正在用鹽水漱口,看到羅卡醒來時便丟給了他一條包裝好的劣質巧克力:「你做著夢飛過了直布羅陀海峽,我們已經飛行在撒哈拉沙漠上空了。」

羅卡把沾滿露水的防風鏡推回到額頭上,正好看到了這片無盡沙漠中千百年來千百次日出的其中一次,要不了多久這里的太陽就會變得毒辣且殘暴,但至少是在破曉的現在,她是柔和而美麗的,金黃色的陽光,隨著她不斷步向天空的圓舞而像華麗的裙擺一樣飛撒向無盡的黃沙,裸露出了這片乾旱大地由沙礫形成的皮膚。羅卡不禁想起了有關撒哈拉沙漠的一個傳說,那些閃亮的東西會隨著太陽的升起而落入大地,與黃沙混合起來,又隨著夜晚的降臨重新升上天空,再次變回作滿天星辰。不時有一片片狹窄的綠洲從機翼兩側飛快掠過,並迅速消失在背後的地平線以下,就好像浩瀚海洋中相隔極遠的一座座島礁。而在正前方的天際線最中心,視野之內最大的一片綠洲正隨著「飛行酒桶」的靠近而不斷擴大著她的輪廓,整座沙漠都是為她准備的畫布,她才是風塵僕僕的空中旅人們真正期待看到的那幅圖案,那里就是朱比角中途站,在營房與塔樓之上,輕盈地飄著一片幾乎與整片綠洲一樣大的橢圓形陰影,好像是中途站映在天空中的倒影,那是系泊於此的凡爾納市。

「我們追上她了!」塔蒙得意地歡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把右手伸到脖子後面去接戈比遞過來的巧克力。

羅卡看著陽光不斷蔓延,並張開金色的臂膀擁抱遠道而來的「飛行酒桶」,感覺這些輝煌的光華照進了心里,並且有一種要從眼里流出來的沖動,自打坐上這架飛機以來,他還從沒感到這樣寧靜而舒暢:「我真希望自己原本就是個真正的飛行士,就像你們一樣。」

「你距離這個目標不會太遠了,就像從這里看到凡爾納市一樣近。」戈比把兩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分別展開成「八」字,相互扣作一個閉合的矩形抬到眼前,框住了遠方越顯越大的空艇,「你不用在意馬菲奧講的那些話,他只是嘴壞而已。」

「不許說我的壞話,我醒著呢。」馬菲奧講夢話似的蹦出來一句,並把遮住了雙眼的飛行帽推上去,「好久沒來過朱比角了,我跟中途站的站長可是老相識——飛行士、作家、新航線開辟者,還會畫畫,我很榮幸向你們介紹這位法國先生,安托萬·德·聖-埃克蘇佩里!」

他們是在中途站跑道邊的哨所前見到聖埃克蘇佩里先生的,他的臉像一顆廓圓而堅固的鵝卵石,仿佛天生就是飛行帽的一部分,突出的鼻尖像信標一樣總是指向視野前方,他穿著一身法式熱帶軍裝,露在衣袖和褲腿外的皮膚,都被本地炎熱的氣候灼烤成一種沙漠特有的深色。

「老土匪馬菲奧!」他在看到馬菲奧的第一眼時驚喜地大喊道。

「老王子聖埃克蘇佩里!」馬菲奧像要起飛一樣朝他大張開雙臂。

馬菲奧簡略地向這位中途站站長介紹了塔蒙和戈比,羅卡極其窘迫想要躲到「飛行酒桶」後面去,他躲開了馬菲奧介紹自己的聲音,卻還是看到了馬菲奧指向自己的手,一想到馬菲奧正在向聖埃克蘇佩里講述自己那些不光彩的過去,羅卡就感到非常羞愧。

凡爾納市的陰影遮到了他們身上,聖埃克蘇佩里仰望著這座懸浮的城市:「朱比角好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凡爾納市把外界的熱鬧與活力帶給了這座失落於沙漠深處的孤島。聽說她此行從艾菲爾鐵塔出發,是要繞著世界兜個大圈,把各地的飛行士都接回到巴黎去參加今年的航空萬博會,附近想去看萬博會的人提前好幾周就陸續聚集到中途站來等著登上她了。」

馬菲奧趁機打聽道:「聽說那個大富翁斯沃羅也在凡爾納市?」

「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今天他要在凡爾納市的宅邸里舉辦一場盛會,宴請了所有在場的飛行士,我也收到了一張請帖。」聖埃克蘇佩里把自己的請柬拿出來給老朋友們看,那張請柬本身就是一張藝術品,受邀赴宴的飛行士們,像節目單一樣以描金字體被列繪出了各自的姓名、座駕機型和漫畫像,光是把這疊含金子的紙賣出去就能掙不少錢了。

「那麼凡爾納市打算什麼時候離開呢?」馬菲奧很關心還剩下多少時間留給自己採取行動。

「明天就走,下一站是羅馬。」

「這麼快!?」馬菲奧等人頓時覺得,抵達朱比角之前的長途追襲顯得更累人了。

一記響亮無比的鍾聲,從沙漠深處的某個地方傳來,沉沉地震顫了天地間的陽光與熱浪,中途站中交談著的人們不得不暫時停下來側耳靜待它過去,就像是傾聽著大地底下一顆巨大的心髒在搏動。鍾聲漸漸止歇之後,另一種響亮而粗獷的吼聲緊接著響了起來,由遠及近、繼而再度遠去地一聲聲連續傳遞,就像是點燃了一叢叢的烽火。

「那是西班牙人的前哨站,每隔一刻鍾,主堡壘的大鍾就要敲響一次,周邊哨所的哨兵們則要大吼回應,以此相互確認各處陣地仍然安全。他們想通過這種警戒方式來防範本地摩爾人武裝的襲擊。」聖埃克蘇佩里介紹道,這震耳的鍾聲漾開了中途站短暫喧騰的表象,露出了真正屬於這片沙漠的危險底色。

「朱比角到現在還是叛亂區呢?」馬菲奧本能地警視著那些望不見人的莽莽黃沙。

「我們是殖民者,摩爾人才是這里的主人。我們有飛機,有無線電,有駱駝騎兵巡邏隊,但本地的摩爾人才真正擁有這片沙漠。」聖埃克蘇佩里說道,「有一支裝備了三百杆步槍的摩爾人駝隊,日夜不停地在沙漠里游盪,殺死被他們發現的每一個落單者。巡邏機可以看到他們留在沙地上的痕跡,但這些痕跡會像沙漠中的河流一樣逐漸枯竭,直到再也尋不見他們的蹤影,飛行員們管他們叫『幽靈駝隊』。這座中途站之所以至今還沒有受到過襲擊,完全是因為我們把它建立在了離最近一處水井足有兩百天路程的地方,還好他們沒有飛機,摩爾人靠駝隊一次性能攜帶的淡水,支撐不了他們進行這麼長時間的跋涉,我們也只能依靠飛機進行定期補給,空中航線就是連接著我們與大地母親的臍帶。與他們為敵終究是愚蠢的,與他們接觸和做朋友,才有可能把中途站存續下去。在這樣不平定的環境下,即使是凡爾納市也不敢久泊,所以他們才決定縮短原定的停靠時間,提前到明天就出發。」

就在他們講話的時候,更多趕來搭乘「凡爾納」的飛機正在中途站機場起飛和降落,那些迅捷的投影像魚群一樣在大地上來迴游動,其中有一片特別的機影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那是一架沒有加裝武器的藍灰色小型研驅機(註:即研發中的驅逐機,驅逐機是戰鬥機的另一種稱呼),機身上的機徽圖案是被狂風吹拂的野草,它最奇特的部位在於機翼,每側主翼都在翼根往外約四分之一長的位置,向下方折成了一個大鈍角,折點以外的部分則隨著大反角而向上翹起,就像是一對倒置的海鷗翅膀,而且兩副主翼都不像其他活塞式飛機那樣與機身軸線垂直,而是沿著對稱的角度掠向前方,即使是在天空中飛行了多年的聖埃克蘇佩里和馬菲奧,也從沒有見過這種奇怪的構型。

「那是一個叫茹爾·馮的飛行士,他管自己的研驅機叫『山嵐』。人和飛機都是幾天前乘著『凡爾納』號抵達中途站的,經常會到附近的沙漠上空進行試飛。」熟悉飛機的聖埃克蘇佩里能記住他見過的每一種機型,「馮在美國奧克蘭開設了自己的航空製造廠,據說是靠自己獨立探索氣動力學和升力原理做出飛機來的,所以他的飛機看起來很奇怪,跟萊特兄弟和寇蒂斯等人的構型都不一樣。」

「聽名字像是個德國人。」塔蒙念叨著那個和飛機一樣奇怪的名字,「名字里帶個『馮』的都是德國人,就像帶『德』的是法國和義大利人,帶『堂』的是西班牙人。」

他的試飛看起來就像是特技飛行,飛行速度低得都足夠用肉眼數清活塞螺旋槳轉速了,越來越多的人被吸引過來仰望著這架怪異的飛機,所有人都在等著它失速掉下來,可它竟還能像只剛剛野化的鴨子一般掙扎撲騰著。

「看來把翅膀搞成倒海鷗翼和前掠翼的鬼樣子並不只是為了難看而已。」塔蒙去飛行服腰帶上取折疊望遠鏡,「這種氣動結構好像具有更好的低速飛行能力。」

馬菲奧卻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它飛得太奇怪了,看起來好像受了傷;它總是躲在低空,就好像雲層里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追它。」

「山嵐」研驅砰鳴一聲,從右翼後沿發生了爆炸,脫飛的零件碎片差點削掉了中途站哨所頂端的通訊天線,黑煙從破損的機翼蒙皮位置泄漏成一道尾跡。

「准備救援!」聖埃克蘇佩里沖跑道邊的地勤們喊道,「他失事了!」

馬菲奧習慣性地從塔蒙手上奪過望遠鏡進行觀察,這回他看到了呈不規則狀分佈在那架飛機右翼的好幾個彈孔:「不是失事!他被攻擊了!」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失去平衡的「山嵐」研驅幾乎是用一側機翼擦著地面掠過了中途站,在從聖埃克蘇佩里等人面前經過時,鋼化玻璃的座艙罩被從內部打開,那名飛行士冒著被高速失控的飛機拋出來的危險探出了半個身子,馬菲奧在飛機劃過自己面前最近處時看清了機艙里的臉,那並不是一張德國人的面孔,而是一張亞洲人的臉,他猛地想到,名字里帶「馮」的並不只有德國人,還可能是中國人:「見鬼,他的名字是姓在前,這個『茹爾·馮』應該叫馮如!」

名叫馮如的中國飛行士探出座艙時,左臂彎里抱著一台手搖式蜂鳴警報器,右手則沒命地搖著連杆,這下尖銳的空襲警報聲把整個中途站都驚起來了,還在看熱鬧的人們轟地一下四散奔向各自停靠在跑道或機堡里的飛機,朱比角中途站的法國兵們慌忙奔向上著鎖的軍火庫,安放在哨塔上的海勒姆防空機關槍暈頭轉向地在天空中尋找著目標。

就在「山嵐」研驅奇跡般地掙紮著殘軀進入新一輪爬升時,給它留下了那些彈孔的兩架雙翼戰鬥機從高空雲層中俯沖而下,它們的機鼻部位都裝著兩挺航空機關槍,而每挺機槍上方都罩著一副凸起的鼓包形外罩,這形如一對駝峰的外形特徵使它很容易被辨識出來,這是兩架英國造的「索普維斯F.1」戰鬥機,它還有另一個更著名的代號,亦即按照那標志性外形而命名的「駱駝」。

安裝於「駱駝」機鼻部位的雙聯航空機關槍噴吐出好幾條彈道,在機槍協調器的控制下准確穿過了急轉的螺旋槳空隙,像穿入海面以下的魚叉一樣不斷從「山嵐」身側錯過去,扎進大地激起一片片血一樣的塵埃,其中一道終於蹭著了「山嵐」的左翼,再次受傷的研驅機翻滾著倒扣在了沙地上。但馮如僅僅提前了數十秒的預警卻給中途站贏得了寶貴的先機,哨塔上早已高度戒備的「海勒姆」機關槍攔在那兩架戰鬥機的航向前方開了火,猛烈的火力從其中一架「駱駝」的機頭螺旋槳位置一路穿到尾梁,使得它像一隻打火機般凌空爆炸開來。

另一架「駱駝」受驚拉升躲回了雲層中,離得最近的馬菲奧和塔蒙沖向「山嵐」的殘骸,以最快的速度把馮如從座艙底下拖出來,好在研驅機的燃油已經在空中漏得差不多了,並沒有發生燃燒和殉爆。聖埃克蘇佩里則帶著哨兵們奔向那架被擊落的敵機,發現摔出機艙的飛行員還活著,除了頭上的飛行帽與防風鏡,他身上穿的是一套與飛行員身份格格不入的本地牧民長袍,他是個游盪在天空的牧人,駕駛著這架戰鬥機就像是騎著一頭會飛的駱駝,聖埃克蘇佩里看著哨兵們的槍托把那張黝黑的面孔砸進沙地里制住,就像看到最可怕的噩夢變成了現實:「是摩爾人!他們有飛機了!」

漸起的狂風在人們反應過來之前,便將原本平靜的旱漠翻捲成一團疾進的黃沙螺旋,沙粒重重擊打在機身和人們的臉上,馬菲奧在這猛烈的風沙中聽到了某種機械的轟鳴,他將望遠鏡指著起風的方向,幾乎疑心自己看錯了,有一艘跟「凡爾納」號一樣大的巨型飛艇,正從沙丘另一邊黑沉沉地升起來,它這樣重又這樣大,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在飛越山巔,而像是沿著坡面遲緩地攀爬上來,馮如剛才在試飛時遭遇的那兩架戰鬥機不過是斥候,是這龐大蜂群最邊沿兩只覓食的工蜂,更多的「駱駝」戰鬥機正圍繞著這龐大的蜂巢翻飛呼嘯,還有剛剛才完成整備的飛機,正在沿著腹下艇艙甲板跑道連接起飛,不斷匯入那團鋼鐵、木頭與帆布的亂影,並將它充實得越來越壯大,挎著步槍的摩爾人像接舷的海盜一樣順著垂下飛艇的繩索滑落著地,一同索降下來的甚至還有全副武裝的駱駝,他們用空艇和飛機越過了靠駱駝要走兩百天的極限行程,朱比角中途站不再是安全區了!

摩爾人的駱駝騎兵緊隨著空艇和戰鬥機掀起的狂風沖進了中途站,嘶吼著他們祖先千萬年前用雙手殺死這片土地上的第一頭獅子時就已經發出的吶喊,向著那些抵禦他們的士兵沖撞和開火。馬菲奧轉身奔向停在跑道邊的「飛行酒桶」,在後座艙上摺疊著他的航空機關槍。他成功在步槍子彈碰到自己之前爬上了機翼,並從後艙座圈上拆下了那把法國造的「紹沙」式輕機槍,頓時感覺自己人都壯實了三分,轉過身來便衝著最近的一名駱駝騎兵開火,然而「紹沙」只砰砰了兩響便卡住了,馬菲奧慌忙去槍身正下方那柄20發容量的側鏤空鐮刀型彈匣里摳卡住了子彈的沙子,結果差點被供彈復進簧夾斷手指,氣急敗壞地把槍一砸,紅著眼要找造了它的法國人拚命,此時敵機群已經殺進中途站上空了,航空機槍在掃射,穿長袍的遊牧飛行士像倒洋芋一樣往機艙外丟木柄手榴彈,其中一顆落在離「飛行酒桶」不近也不遠的位置,爆炸的氣浪把馬菲奧從機翼上推摔下去,就在他想去腰間摸毛瑟C96時,一柄槍托砸在了他的後腦勺上,擊倒他的摩爾人像捆羊一樣麻利地將這個「獵物」四馬攢蹄綁好,丟上了疾奔著的駝峰,馬菲奧罵罵咧咧地轉過頭去,看到同樣挨了打遭綁的塔蒙就被搭在另一拱駝峰上:「嘿!你也在這兒?」

此時「凡爾納」市已經解開了系泊在中途站上的纜繩,緩緩向著大海的方向退卻,由於它懸浮的位置比較靠後,避開了敵人的第一輪沖擊,因此給空艇武裝衛隊留下了足夠的整備時間,居民和乘客們各異的服色紛紛從面朝來襲方向一側的舷邊退下去,武裝衛隊們整齊劃一的軍裝很快就成為了干舷一線僅有的色澤,沒有在前幾年戰爭中吃過苦頭的軍官仍然穿著與士兵們樣式和顏色都區別顯著的指揮服,像一面醒目的旗幟般站在高處大聲發出指令,士兵們在這口令聲中飛快地掀開一塊塊防雨帆布,露出了干舷後面那些獠牙一樣的海勒姆機關槍,更多口徑超過20mm的防空機關炮也正從另一側船舷拖過混亂的市區加入進來,飢不擇食的衛兵們甚至把保護凡爾納市用的舊式火炮也推了上來,裝上會炸開的榴霰彈向舷外天空中轟擊,防空火力彈道像無數根燃燒的長刺,把整艘空艇外沿空域紮成了仙人掌,不時夾雜在其中炸開的榴彈炮火則像一朵朵罕見盛開又旋即枯萎的仙人掌花,有幾架冒失的敵機撞到這張火力網上,死鳥一樣地栽下去,凡爾納市一時成為了這片沙塵暴之海中央一座天空的安全島,想要活命的人全都瘋狂地朝這不斷遠離的懸浮堡壘逃去。

扛著塔蒙和馬菲奧的駱駝很快跑得沒了影,在這致命的混亂中,羅卡和戈比共同做了一個能救命的決定:先把飛機開起來再說。羅卡跳上了「飛行酒桶」的前座主駕駛艙,扣上了飛行風鏡,然而坐在艙椅上「卡了殼」,他們的飛機正好停在中途站跑道約三分之一長的位置,而面前機場上早已擠滿了亂沖亂撞的駱駝騎兵和爭搶起飛空間的逃亡飛機。

「轉過來!我們從後頭起飛!」後座的戈比大喊著提醒道,機尾後方剩下三分之一長的跑道,對於絕大多數飛機來說都太短了,因此並不像前方的主跑道那樣擁搶激烈。

羅卡以最快的速度將已經發動的「飛行酒桶」轉了180度,向著原本拖在背後那段短短的沙石路跑道沖去,正在跑道上交火的摩爾人和法國兵被這奔牛一樣的紅色飛機嚇得紛紛往兩邊散開。「飛行酒桶」是架老爺機,但為了運載長途飛行所必須的大量物資,馬菲奧和塔蒙為它安裝了比絕大多數飛機都更寬闊的上下兩層主翼,羅卡把操縱杆壓到了底,後頭的戈比則沒命地把塞在貨艙里的物資拋下去以便減輕載重,「飛行酒桶」助跑了一小段兒就把自己悠了起來,但隨即就像剛學飛的小鷹那樣笨拙地重新磕回到大地上繼續滑行,老飛機就這麼打水漂似地在跑道和低空之間反復蹦跳了三五次,並在即將撞出跑道盡頭時再一次飄高,以左起落架撞折在路障石墩上為代價,總算是把自己「彈」進了天空。

羅卡一起飛就轉了個大彎,朝著遠離那些敵機的空域迂迴過去,但很快就有一大片烏雲從背後上方罩住了他們的整架飛機,羅卡和戈比回過頭去察看,嚇得只覺「飛行酒桶」的機翼都軟了,那是這片鋼鐵天空中最大的一隻「鳥」,是這吃與被吃的飛機生態系統中高踞於最頂端的獵食者,它和襲擊者們使用的那些「駱駝」雙翼機都不一樣,是一架他們從未見過的巨大單翼戰鬥機,正背靠著太陽的方向,像只大禿鸛似的衝著「飛行酒桶」高高俯撲下來,在機頭前端那電鋸一樣疾速飛旋的螺旋槳圓心位置,竟然有兩門口徑嚇人的槳轂中軸航炮,以上下並列佈局安裝在螺槳轉軸上,這兩門大炮先後開火時,整架飛機都被強大的後座力沖擊得接連滯緩了兩下,機首附近的氣流也被震得波動起來,但凡有其中一發蹭著了「飛行酒桶」,這架老爺機就得把自己碎成零件潑灑在長達數百米的沙漠上了。羅卡瞅準炮彈出膛的時機,連續向左和向右拐了一道長長的S形規避航跡,使得兩發炮彈都險險從「S」字的兩處凹弧缺口處擦了空,還好在有限的機頭空間內部,那樣巨大的雙聯航炮擠占了本應留給自動供彈射擊機構的位置,這使得它犧牲了連射能力,而只能在一次性打空兩管炮膛後重新進行裝填,即使隔著這麼遠的天空,羅卡和戈比都能清楚聽到機械構件為那兩門巨炮重新供彈裝填時發出令人心寒的鋼鐵撞擊聲。

「我們要完了!」戈比手足無措地看著那兩門黑洞洞的炮口瞪著自己,因為他坐在後艙,所以總覺得自己比羅卡離炮口更近一些。

「系緊安全帶,你見識一下我為什麼叫做『垂直小子』吧!」羅卡將操縱杆狠狠一推,「飛行酒桶」像一塊石頭似的幾乎沿著垂直角度俯沖下去,就在戈比覺得內髒全都被慣性拋進了腦袋里的時候,羅卡又再次沿著垂直角度將飛機狠狠拉升了起來,戈比頓時又覺得自己的大腦隨著內髒摔回了肚子里。那架笨重的戰鬥機追著「飛行酒桶」俯沖下來,卻無法以同樣迅速的速度跟著獵物再次爬升,差一點兒徑直栽進了沙漠里,費了好大勁兒才險險擦著地面重新拉升改平。

「他跟不上咱們!」羅卡很久沒這麼快活過了。

戈比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會暈機,他強忍著反胃大喊道:「老爺機經不住你這麼造!」

看來戈比確實比新入夥的羅卡更瞭解這架老飛機,就在「飛行酒桶」即將逃離那架大戰鬥機的射界時,巨大的過載終於在它不堪重負的老骨頭上顯示出了可怕的威力,上機翼的左側末梢在爬升到頂點時,毫無預兆地連同兩翼之間的連接杆一同斷裂開來,高速機動使得這些脫落的碎片像子彈一樣射進下方的天空,跟那倒霉的左起落架一樣沒了蹤影,失去平衡的「飛行酒桶」頓時翻著跟頭向低空栽下去,羅卡慌忙調整了對機身兩側的不同操縱才勉強維持住飛行,而那幾乎已經被甩掉的大戰鬥機藉著這個機會再次咬了上來。

「鑽進雲里去!」戈比指著晴朗天空中那些城堡一樣高大的白雲。

「尋死的飛行士才往雲里鑽!」羅卡用一種對瘋子說話的語氣驚叫道。

「換我來!」戈比不由分說解開了安全帶,爬進前座駕艙去搶羅卡的操縱杆。

戈比把飛機開進雲里的時候,羅卡覺得自己這回是死定了。視野就是飛行士的生命,入雲飛行就好像閉著眼睛在一座插滿刀子的迷宮里全力狂奔,被那些看似潔白無害的濃雲包圍時,飛行士看不見天地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正著飛還是倒著飛,究竟是在向前飛還是向下飛,也許一座山頭就雲層里等著,也許你自以為全速前進時,其實卻正在沖向大地,而等你看見雲那一邊的死亡,一切都為時已晚。

羅卡覺得每一秒鍾都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難熬的十多秒鍾一個世紀接一個世紀地過去,他難以置信地發現自己竟仍然活著。他不知道戈比究竟是怎麼做到的,但這小子似乎對方向、距離和時間流逝有著出色的把握力,使他能夠比大多數人更好地克服雲層中的空間定向障礙,他在穿雲過程中不斷穩定地進行著讀秒,等到這審判般的倒計時結束,戈比猛地將飛機拐向側面,在沖出雲團的一剎那,他們驚叫著看到「凡爾納」市的飛艇氣囊像牆一樣朝著飛機狂奔撞來,戈比在撞擊發生前的最後一秒鍾及時調整了飛機航向與飛行角度,側傾轉向的「飛行酒桶」用機腹貼著氣囊滑了過去,「凡爾納」市干舷上被嚇壞了的士兵們看著那架殘破不堪的老飛機在面前掠過,差點條件反射地把防空火力抽打到它身上,羅卡在這瘋狂的規避過程中,遠遠看到那架在雲層外丟失了目標的大戰鬥機已經放棄追擊,轉而加入到俯沖攻擊中途站的「駱駝」機群中去,機首螺槳中軸位置的兩門航炮轟轟地將天線林立的哨所炸坍成了一片廢墟。

「飛行酒桶」擦著空艇氣囊的側軸線滑翔到了頭,然後一個垂直迂迴穿進了氣囊與下方城艙之間的空域並開始減速,由於起落架在起飛時就被撞掉了,它只得用機腹強行迫降在了跑道上,一頭撞進跑道盡頭的攔阻網才停了下來,竟還鬼使神差地硬撐著沒有散架。

「好爆了!我以後就跟你一夥兒了!」那一刻羅卡感覺自己能擁有整個天空,他狂喜地向著戈比狠狠擊了一掌,然後在握到戈比的手時瞬間僵住了。

戈比的手竟然變得那麼冷,羅卡駭然看到這小子腋下有一道迫降時被劃開的傷口,熱量正隨著血一起流失,但比起這道並不那麼致命的傷口來,顯然還有更可怕的事情熄滅了他的心,他顫抖著像是在對羅卡念一段墓誌銘:「馬菲奧和塔蒙被抓走了……他們找不出可以付錢贖自己的人,他們會被殺掉的!」

朱比角中途站被洗劫一空。這支天空的牧群飛回到了自己隱藏於沙漠深處的營地,並在臨近終點的位置把關押在飛艇船艙里的俘虜們放下來,這些被綁架的乘客以十數人為一組綁在同一根老長的繩子上,由夾在隊伍兩側的摩爾人押著徒步走完最後一小段路,緩緩步進了一座兩側山頭都有摩爾兵放哨的荒涼峽谷。馬菲奧的兩腕被綁在其中一條繩子的其中一個繩結上,看到那把卡殼的紹沙機槍被一個摩爾人當成戰利品挎在肩上,總覺得這個仇一輩子也忘不了:「要不是因為那把該死的紹沙!」

綁在他前頭的塔蒙回過頭來抱怨道:「我早告訴你便宜貨買不得。」

馬菲奧沒有回答,因為那個摩爾衛兵調過紹沙機槍的木托砸了他一下,並用他聽不懂的本地土語喝令了一聲,大概是要求他「不許講話」。

「等你用上這杆戰利品的時候就知死了。」馬菲奧把下巴頷起來低聲叨叨著,並看著前面的人魚貫消失在了峽谷拐角後面,這時他聽到前頭的塔蒙難以自製地驚呼道:「馬菲奧!瞧啊!」

馬菲奧緊趕幾步跟上,發現已經拐過去的人全都放緩了腳步,一張張驚訝的臉仰起來打量著前方,他在通過那處拐角時意識到了一個道理,一個人無論覺得自己有多「見過世面」,也總還會有一些沒見過的世面,他跨過了那一步,就好像跨過了四十大盜的芝麻門,從現實世界步入了一個只有在《一千零一夜》里才存在的幻想世界,峽谷後面藏著的,並非想像中混亂骯髒的臨時營地,這簡直是一座失落在沙漠中央的都城!兩側偉岸雄峻的山體像是由一段華麗的阿拉伯樂曲凝結而成的,那些遊牧民在山上開鑿和建築出了一座座廳宇殿堂,留守在家的老幼和婦女從每一座岩門後面奔出來,用他們的歡呼聲聯結成一座無形的凱旋門迎接男子們歸來,不時有小孩子跟在俘虜隊伍後面,混合著恐懼和好奇打量這些異族的「獵物」。

那艘巨大的武裝空艇在峽谷中最高大的一座主峰頂端系泊下來,船員們把成箱的戰利品搬下船艙,在狂歡般的笑聲中,有人把雙手插進擄來的箱子,看那些印著雄鷹和王冠紋章的金法郎像水一樣閃閃發光地從指間流下來,另一些人則揚起手臂,把這些搶到的金幣像沙子一樣向著歡呼的峽谷居民們潑灑過去。馬菲奧和其他人一樣驚訝地仰望著這一切,感覺自己就像戰敗的俘虜正在通過一個大帝國的鮮花廣場,准備獻捷給一位英明的君王。他看到那架曾在中途站上空嚇壞了羅卡和戈比的重型戰鬥機,這只大鐵鳥停在了側面一片從山間平地整修成的跑道上,機頭兩眼黑沉的炮口睥睨著從面前通過的俘虜們,那名穿著阿拉伯式黑長袍的首領飛行士從機艙中跳下,就好像英勇的薩拉丁跳下了他的戰馬。

馬菲奧在看到他的瞬間,驚喜地高高揚起被綁住的手大喊道「阿卜杜拉殿下!」

身邊的摩爾人紛紛把槍對著他,別的俘虜驚恐地退出一小圈空地遠離了他,但馬菲奧確是個地里鬼,那位首領聽到他的呼喚後,像朱比角的聖埃克蘇佩里一樣喊了起來「馬菲奧兄弟!塔蒙兄弟!」

阿卜杜拉親自用鑲金柄的阿拉伯式彎刀,把馬菲奧和塔蒙手上的繩子同其他俘虜切割開來。他們像貴客一樣被引進了那座從岩中開鑿出來的宮殿,燭火中彌漫著東方香料的氣息,侍女在鮮花和華麗的阿拉伯掛毯之間起舞,馬菲奧疑惑道「殿下,我記得您的部落並不在這里……」

「正如你那精準的記憶所告訴你的,我的部落遠在更東方,但這邊的摩爾人兄弟向我求援,需要用我的空艇和飛機攻陷一座靠駱駝要走兩百天路程的法國堡壘,我因此帶著自己的飛行要塞跨過紅海應請而來,你可以把此地視為我建立在撒哈拉的行宮。」這位主人對馬菲奧和塔蒙說道,「我們從不寬恕自己的敵人,也從不怠慢真正的朋友,我至今記得與你們在三年前結下的友誼,感謝主在我遭遇不幸之後,仍然賜給了我款待你們的機會,我要讓你們在這座宮殿中留宿整整七日又七夜,每日與你們相互交換一個各自經歷過的冒險故事,然後在每夜入睡前像哈里發一樣賜給你們一百金幣。」

馬菲奧想到了下落不明的羅卡和戈比,想到了明天就要離開朱比角的凡爾納市,決定趁著這位匪首還顧念友誼時提出自己的請求「我對您的盛情款待無比感激,但您也知道,塔蒙和老馬彪的時間總是不夠用,我們有一樁急事要趕回朱比角去辦,如果您能調一架飛機送我們回去,我將永遠銘記這比黃金更寶貴的賞賜。」

阿卜杜拉在這時表現出了一種世俗的精明,以示自己並不像這處落後於時代的秘境般空幻而粗樸:「請原諒我的拒絕,可我怎麼知道你們會不會是混在俘虜里探聽我營地位置的法國奸細?這畢竟是個人心多變的時代。在出發向下一處營地轉移之前,我不能放你們離開。」

塔蒙在某些時候比馬菲奧更靈光些:「那我們留下來,有什麼事情能幫到您呢?」

「喬克其其!」阿卜杜拉露出一種近乎貪婪和飢渴的神情,「三年前在喬克其其到底發生了什麼!?把你們知道的都告訴我!」

馬菲奧以一種於他而言非常少見的鄭重作了回答,且不再假模假式地稱呼對方為「殿下」:「阿卜杜拉兄弟,我能體會到你的憤怒和痛苦,也能理解你對包括我們倆在內所有外人的不信任,我們身邊本來跟著一個孩子,如果他在這兒的話,就足夠讓您相信我和塔蒙的忠實。既然您不肯放我們走,我願意利用待在這兒的時間,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您。」

大家可以想像一個三年前的馬菲奧和一個三年前的塔蒙——換句話說,就是和現在的馬菲奧與塔蒙幾乎沒有什麼不同。當時他們倆正搭乘著國際臥鋪列車公司開設的「東方快車」,前往此行的目的地:位於另一片沙漠中的喬克其其。

「喬克其其、喬克其其,你的黃昏溫柔而美麗,你的夜晚浪漫又多情!辛巴達與阿拉丁為你的黃沙留戀,馬菲奧和老塔蒙為你的綠洲傾心!」馬菲奧靠在火車舷窗邊哼著一首自己亂編的小曲,看著鐵軌之外的景色不斷向後掠過,嫌它們退得太慢了。

喬克其其只是沙漠中一個很偏僻的小地方,連地圖上都找不到這個名字,馬菲奧和塔蒙只是偶然在沙漠中迷路時才誤闖進了那里,隨後他們便找到了一條自認為不錯的財路,從外界把無線電、收音機一類的新奇機械帶到喬克其其,從當地人手中換取一些常見的手工藝品,再把它們當作藝術品帶回城市里高價出售,他們倆和喬克其其的居民都認為對方給自己帶來了再劃算不過的快樂。

塔蒙從馬菲奧的座位底下拖出了那箱帶有紅色金屬蓋、裝著黑色液體的玻璃瓶:「這玩意兒你打算向喬克其其人收多少錢?」

「不,這不是貨品,是我帶給他們的禮物。」馬菲奧用一種醉酒般的表情取出一瓶來,看著那風靡全球的液體在透明玻璃後面盪漾,「這是可口可樂,是美國佬用止咳藥水調配出來、卻征服了所有味蕾的天堂飲料!我想喬克其其的孩子們一定也會喜歡它的,那些心眼實在的人待我們這兩個老傢伙很好,真的非常好,這箱可樂是我作為朋友送給他們的,所以不收錢。」

列車在距離喬克其其最近的一處車站停靠,馬菲奧和塔蒙把倒來的貨物搬下車,發現這座只停五分鍾的小站前所未有地熱鬧,所有人都擠在唯一一處報亭前搶今天的報紙。

「老兄,出什麼事了?」馬菲奧向一個陌生人問道。

「怎麼啦?」那個搶不到報紙的人有些不耐煩,「喬克其其毀了,就這樣。」

馬菲奧和塔蒙在原地呆立了一分多鍾,來理解「喬克其其毀了」這短短幾個字,回過神來之後他們便惶惑而麻木地擠進人群中去搶報紙。在那張被汗水揉皺、幾乎要撕裂的報紙上,他們看到頭版頭條刊登著一張大幅照片,確實是他們熟悉無比的喬克其其小鎮,可整個鎮子竟像經歷過戰爭一樣成了一片廢墟,禿鷲和野狗成了這里唯一的活物。新聞標題用大大的鉛字印著:「鋼鐵之嵐!——記者抵達廢墟探訪一夜毀滅的喬克其其小鎮」。

兩人像做夢一樣看完了那篇添油加醋的新聞。喬克其其與外界是如此隔絕,以至於外人甚至不知道它究竟是具體哪一天被毀滅的,直到附近部落的牧人到那里去歇腳,才發現小鎮已經變成了一片死亡的墳墓。喬克其其神秘毀滅的消息不脛而走,嗅覺靈敏的記者蜂擁涌至,根據他們對附近牧民的采訪,唯一的線索便是牧人們在某一天曾聽到過喬克其其方向傳來可怕的狂風呼嘯聲,而廢墟現場則布滿了來路不明的鋼鐵殘片,記者們因此將這場撲朔迷離的災難描述為「鋼鐵之嵐」,各種神秘主義的說法將這一事件包裝成了吸引眼球的坊間傳聞,人們熱衷於談論喬克其其是否像索多瑪和蛾摩拉(《聖經》故事中兩座因罪惡深重而被上帝毀滅的城市)一樣遭受了天火的譴滅,卻沒有人關心真相。

「塔蒙,不可能什麼也沒剩下,我要去看看!」馬菲奧將那份報紙丟到腳下。

如果說當地人從「文明世界」學到了什麼壞習慣的話,那便是罪惡的奴隸貿易。在距離喬克其其最近的一處人口黑市上,馬菲奧和塔蒙終於打聽到,待出售的奴隸之中有一個據稱是從喬克其其走出來的孤兒。

「貴得很!比其他奴隸都要貴!」人販頭子抽著阿拉伯水煙對馬菲奧吞雲吐霧,把被綁住的孩子提起來,像驗馬一樣掰開嘴讓兩人看他的牙口,「嗐,這個小魔鬼在『鋼鐵之嵐』事件後,帶著傷獨自在沙漠的黑夜里走出了30公里路才被我們撞上,竟然沒有被野狗吃掉!他這股韌性兒,幹起活來足抵得過一頭牛!」

馬菲奧認出,這確實是他本想要送去可口可樂的那些孩子們當中的一個,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怒火,從腰里摸出五枚舊硬幣:「五個戈比,不能再多了。」

人販頭子顯出一種要吃人的表情來,身邊那些五大三粗的同夥也都似有若無地圍緊了一圈:「你莫不是來消遣灑家的?」

「你不識貨嗎?這可是戈比!貨真價實的俄羅斯戈比!」馬菲奧信誓旦旦地胡謅,「貴得很!有這五個戈比,賣我一頭整牛還得添饒頭呢!(饒頭:買東西時額外多送的一點兒贈品)」

人販頭子沒見過俄羅斯戈比,吃不准這種貨幣有多貴,他眼巴巴地盯著那五個寒酸的鐵片片,經歷了很長很艱難的一番思想鬥爭,可怎麼看也還是不像夠買一頭牛的樣子:「送客!」

馬菲奧恐怕也覺得拿五個戈比套白狼有點昧良心,便再往腰里去摸:「依你的,我加價總行了吧!」

人販頭子不抱太大希望地等著看他能摸出什麼好東西來,結果看到馬菲奧摸出來那把上好了膛的大號毛瑟C96,嚇得往後一倒,後腦還沒著地便被馬菲奧揪住了領子,其他人怒吼一聲想要撲上來,被馬菲奧兩響著實震耳的空槍震住了:「二十響呢!每人挨得住三槍打都夠宰你們一輪!五個戈比,外加這匣花生米,夠不夠買這個孩子!?」

人販子們鐵定覺得還是不夠,可眼下並沒有一個好形勢容他們開口蹦個「不」字,塔蒙自然沒打算等他們回答,便一把將那孩子抱了過來,先一步逃出門去了。

「別亂動,老兄,跟命比起來虧不了多少!」馬菲奧站起身來,槍口片刻不離人販頭子的眉心,所有人都以為他要退走,可這老土匪卻看到了人販頭子囤在桌上的兩大袋銀幣,老馬彪向著不敢動的人販頭子閃了個「能不能搶」的詢問目光,人販頭子這才發現他那個「虧不了多少」的保證並不可靠,頓時眼露凶光,然而,沒敢作聲,於是馬菲奧快手快腳地把第一袋銀幣掃進了自己的挎包里。就在人販子們敢怒不敢言等著他快滾的時候,馬菲奧感念他們的寬宏,便得寸進尺地又往挎包里搶了第二袋,這下人販子們身上的毛全都炸起來了。貪得無厭的馬菲奧嚥了口唾沫,一邊掃視著判斷人販子們的憤怒程度,一邊試探著把手往自己給出去的那五個戈比上伸。連搶人帶搶錢還要倒收回自己給出去的零角子,不管怎麼想都是很過分的事,人販頭子豁出腦袋去暴吼一聲跳起來拚命,其他漢子們也紛紛去抄傢伙,馬菲奧這下才算是確定他們的底線了,便棄下那五個戈比慌忙跑路。人販子們追殺的彈雨直飛到窗外,馬菲奧回身橫過了匣子炮,藉著開火時劇烈的槍口上跳效應,把連射出去的一梭子槍子兒橫著封在了門口,趁人販子們被掃射火力擋住的機會,沒命地跳到停在沙丘後頭的「飛行酒桶」上,向等得不耐煩的塔蒙催道:「扯乎!」

塔蒙正驚訝他何以磨蹭這麼久,及至看見人販子們紅了眼跟狼似的沖出來,便大概猜到馬菲奧又做了些過分的事:「出錢買機槍的時候不見你大方,搶起錢來命都不要了,遲早給你害死!」

「飛行酒桶」在人販子們的咆哮和槍響聲中飛遠了,塔蒙去擦那孩子臉上的血污和淚痕,馬菲奧遞可口可樂給他喝。喬克其其人有個挺奇怪的習慣,他們總要等到孩子長到一定年歲的時候,才尋個物象為其起名,有點兒像是印第安人起名字的風俗,這孩子卻在即將得到名字的這一天,遭遇了那場殘酷而撲朔的「鋼鐵之嵐」。馬菲奧和塔蒙念在自己終究是確實給出了那五個戈比才將他「買」下,便接過了起名的責任,把這個孩子叫做「戈比」。

「我很抱歉不能為你講出『鋼鐵之嵐』事件的更多細節。」馬菲奧繼續講述道,「我和塔蒙想去喬克其其的廢墟查看時,那里已經被前去調查的軍隊完全封鎖了,只有極少數擁有特權許可的記者能夠進入,而報紙上的照片和描述,如您所知的,模稜兩可且充滿了神秘主義傾向的廢話。戈比很可能是這場災難的唯一一個倖存者,但他也講不出更多事實,事情發生的時候是晚上,他只記得巨大的風聲、爆炸聲和刺眼的火光,房屋全都坍塌下來,隨後他就在濃烈的焦糊和血腥氣味中逃了出去,沿著什麼也看不見的黑暗走了一整夜,直到碰上那幾個人販子。」

阿卜杜拉靜靜地聽著他們的講述,面孔一半映在燭火中,另一半隱在黑暗里,教人分辨不清他的表情:「故事總是很動人的,但並非所有故事都是真的。有什麼辦法能佐證你們所說的話嗎?」

「很抱歉,沒有。」馬菲奧答道。

但塔蒙卻糾正道:「不,有的!」那一刻和許許多多其他的時刻一樣,令馬菲奧很慶幸身邊還站著一個塔蒙,這位胖飛行士從夾克口袋里取出了幾張隨身保存的照片:戈比坐在「飛行酒桶」上兜風,笑得就像同齡的其他孩子在海勒姆游樂園坐過山車一樣開心;戈比第一次戴上塔蒙的飛行帽和風鏡,坐在紅色的機翼上照相,過大的帽沿幾乎遮掉了他的眼睛;戈比第一次到大都會去,目瞪口呆地望著那些繁星一樣的燈光;戈比在跟馬菲奧搶一支最新口味的冰淇淋……每一張照片都是塔蒙或馬菲奧拍的,其中一人拍照時,另一人就在鏡頭前陪著戈比。阿卜杜拉一張張翻看著照片,他的臉漸漸完全顯露到燭火中來,馬菲奧和塔蒙發現他隱藏在黑暗里的是深深的悲哀:「沒錯,是他!是扎西姆家最小的兒子!」

阿卜杜拉像捧著蝴蝶翅膀一樣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照片還回去,並在塔蒙來接時握住了他的大手:「我感謝你們,希望你們理解,這種感謝不是因為我擁有財富和力量而施捨出去的情感,而是從一位平等真摯的兄弟胸懷里發出的,就算命運把我變成一個在街頭乞討的瞎子,我對你們的這種感激也不會有半點改變。」

塔蒙將照片收了回去:「我原本很擔心您不喜歡看到戈比在笑,因為沙漠里的民族討厭忘記仇恨。」

「不,我很高興看見這孩子這麼開心!讓他永遠開心地笑下去吧,不用記住那些醜陋的仇恨!」阿卜杜拉答道,「記住仇恨的有我就夠了!喬克其其很小,但它再小也仍然是一個獨立的王國,我的父親認為這個王國應該有一個能適應時代的新首領,所以他送我去學習歐洲人的文字和語言,歐洲人的思想和技術。你們能想像嗎?我這樣一個從沒有離開家鄉的人,僅僅到另一塊土地上待了一段時間,再回來時就已經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我的家人和朋友,失去了我的王國與故鄉,甚至連一點兒能證明他們存在過的痕跡都沒有留下,我聽聞到『鋼鐵之嵐』的慘案而從歐洲趕回時,喬克其其已經被那些歐洲人當作邊緣禁地建設成了東方快車鐵路的延伸線!整座鎮子的廢墟都被碾平埋進了鐵軌之下,我連他們的一塊骨頭都沒有看到!而『文明世界』給這場慘劇作出的交待,竟然是一場荒誕不經的『鐵的風暴』,我一定要記住這個仇恨,查清這個仇恨,並且了結這樁仇恨,願風沙與星辰作證!」

對於聖埃克蘇佩里先生來說,今天是不幸的一天。他的中途站變成了一片廢墟,有很多人受傷了,還有很多人被受到喬克其其匪幫援助的摩爾人抓走,其中包括他的兩個好朋友。但聖埃克蘇佩里先生是一名飛行士,有一顆飛向天空的心,一個在未知的空域中開辟新航線的人,只要品嘗過與龍一般的暴風雨搏鬥、與宇宙一樣廣闊純淨的夜空擁抱的滋味,就永遠不會忘記它,而且也不再會被別的什麼困難所恫嚇。在太陽再次離開這顆星球的這一側時,他獨自登上了自己的「萊特寧」式領航機,那是一架天藍色、擁有堅固雙尾梁結構的飛機,聖埃克蘇佩里曾駕駛著它開辟過從巴黎到西貢、以及穿越南美大陸的新航線,尾樑上的機徽是一幅有關沙漠的圖案,雖然只是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插畫,卻比一幅精細的油畫更能體現沙漠的廣闊與神秘,他只用三筆就畫出了整片沙漠:前兩筆交叉在一塊兒,那是錯落的沙丘,第三筆在沙丘之上畫成一顆星星,那是沙漠中的夜空。

領航機飛上天空的時候,太陽已經沉下去了,他面對著駕窗之外的黑暗,等待著暫時還沒有亮起來的星空。聖埃克蘇佩里眼中的星空與天文學家眼中的星空是不一樣的,「沙漠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在它的某個地方藏著一口水井」,同樣地,星空之所以美麗,是因為有一顆獨一無二的星星藏在里頭等著你去找它,聖埃克蘇佩里想找的是一顆很小的星球,上面有一朵玫瑰花、三座火山(其中一座是死火山)和一些對這顆星球而言挺危險的猴麵包樹,以及一位小王子鈴鐺般的笑聲,他總是沒法從數不清的星星里找到它,可正因為找不到,他會想像這無數星星中的任何一顆都有可能是自己要找的那一顆,都可能發出那鈴鐺般的笑聲,於是他擁有了一整片會笑的星空。領航機在飛行過程中靜靜地發出嗡嗡聲,他對著窗外這黑暗的夜色凝視了好一會兒,然後頭也不回地說道:「我的貨艙有點狹窄,擠在那兒並不舒服,你還是出來吧。」

背後的貨艙里傳來一陣響動,羅卡從里頭鑽了出來:「很抱歉,先生,我趁著起飛的時候躲進來,並不是故意想要給您添麻煩。」

聖埃克蘇佩里回答道:「不,我要感謝您。我的機械師普雷沃在今天的空襲中受傷了,我以往飛行的時候本來總是要帶著他的,有您來陪著我,讓我覺得安心多了。我記得還有一位戈比跟你在一起,他怎麼樣了?」

「戈比受了點兒傷,為了讓那傢伙安心治療,我向他保證會把馬菲奧和塔蒙帶回來。」羅卡回想著天黑前與戈比告別時的情形,當時戈比正和其他受傷的人一起,等著被送進凡爾納市臨時設立的醫療區。

「你的傷不算太重也不算太輕,現在讓它好好癒合的話就不會影響以後的飛行,但如果被飛機劇烈機動時的過載再撕裂一次,你可能就一輩子都開不了飛機了,所以在凡爾納市老實點兒待著,我會把馬菲奧和塔蒙接回來。」羅卡這樣對戈比說,雖然他對自己的保證完全沒底。

戈比露出一副兩難的表情:「我以為你會急著去救米麗。」

「是你建議我繼續偽裝成一個真正的飛行士吧?」羅卡艱苦地笑了一下,「沒有馬菲奧和塔蒙我就到不了這里,如果我想把飛行士這個角色扮演好,就絕不能拋下面臨死亡的朋友不管。」接著他聽說,聖埃克蘇佩里先生打算獨自前去摩爾人的營地進行交涉,便趁著領航機起飛時悄悄躲進了貨艙里。

夜色更暗了,密集的航空儀器像鑲嵌著的珠寶一樣在操縱台上閃爍著星辰般的光芒,聖埃克蘇佩里將電燈稍微擰亮了一點兒,以便看清楚儀表上的飛行數據,羅卡藉著燈光,看到駕駛艙側面的地圖板上用圖釘紮著一張很舊的紙,上面有一幅用彩色鉛筆畫的簡單插畫,看起來像是一根末端帶一顆黑點的長條,中間部位向上隆起成一高一低的兩團拱形,於是他問道:「你畫的是一條正在消化大象的蟒蛇嗎?」

「不,那隻是一頂帽……」聖埃克蘇佩里在機械性地回答到一半時,才愕然發現自己反應錯了,他無法相信似的回過頭來盯著羅卡,嚇得羅卡急叫道:「你在開飛機!別把兩眼都離開前頭呀!」

聖埃克蘇佩里對這警告無動於衷,盯著他繼續看了好幾秒鍾,才把腦袋扭回到前方:「羅卡,你讓我錯亂。你說得沒錯,我畫這幅畫的時候才六歲,畫的確實是一條蟒蛇正在消化一頭大象,但以前看過這張畫的人全都問我畫的是不是一頂帽子,而我得像台機器一樣重復無數遍地向他們解釋……你是怎麼一眼看出來的?」

「你畫這幅畫之前一定看過一本叫《真實故事》的插畫書,講原始森林的那本,書里說蟒蛇咬都不咬就把獵物整個吞下去,然後花上六個月的時間進行消化。」羅卡為此感到一種莫名的得意,「我恰好跟你看過同一本書,那時候媽媽每天晚上睡覺前會捧著這本書給我念一小段。」

聖埃克蘇佩里講了幾句關於飛機技術上的話,但羅卡卻從這幾句內容平淡的聲音里,感受到一種發自內心的高興:「這架飛機在今天的空襲中也受到了一點兒損傷,地勤人員雖然修好了它,但仍然建議我每飛一段就把所有設備檢查一次。如果你熟悉這架飛機的話,我很樂意委託你來做這些機械師的工作,但它並不是那麼好熟悉的,所以如果你願意的話,請過來幫我暫時駕駛它一下,由我到後艙去完成這些檢修,只需要保持當前航向就好了,這比應付機艙里的壓力器和油路更容易。」

羅卡應邀來到操縱台前,坐到聖埃克蘇佩里的座位上並扣好了安全帶,他緊緊握住了那副精緻而靈敏的操縱杆,一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得到了這樣的殊榮,他第一眼看到這架漂亮的飛機時就喜歡上了它,如今握住它的操縱杆,就像是握到了一件夢寐以求的禮物:「讓我來駕駛真的沒問題嗎?」

聖埃克蘇佩里轉到後頭去,從羅卡的視野里暫時消失了,尾艙響起了一些無規律的機件碰撞聲,那是他開始檢修那些復雜的機械,羅卡能聽到他的聲音,並從中繼續感受到他的陪伴:「當然沒問題,因為我信任你。你已經有不少朋友了,我也很願意和你做朋友,我可以跟你談巨蟒、原始森林、星星或者其他一些有趣的事,而不必像和別的人聊天那樣只談些橋牌啊、高爾夫球啊、領帶什麼的。」

羅卡機械地調整了一下飛機的平衡狀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起媽媽和那本講原始森林的插畫書了,他在這飛行於沙漠上空的狹窄機艙里被觸及到心底僅剩的很小一點兒柔軟部分,這一點柔軟令他感到了痛苦:「先生,您不該想和我這樣的人做朋友,不該把這樣一架漂亮的飛機交給我,我是一個惡劣的人。我看到馬菲奧在中途站跟您講了關於我的事情,我可恥地欺騙和背棄了一個姑娘,她是個很好的姑娘……如果媽媽還在的話,她會為我心碎的。」

聖埃克蘇佩里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體味羅卡的話,接著他說道:「羅卡,我能感受到您經歷過很多,很多不該由您這個年紀來經歷的事情。所有人都曾是孩子,但很少有人能記得這一點,因為命運會壓迫和傷害我們,把我們朝好的和壞的這兩個方向撕扯,被撕扯的痛苦會迫使我們把自己作為孩子的一面埋進心中的一口井里,因為那一面太易碎、太柔弱了,很多人會選擇把自己變得麻木,會把心里的那口井徹底封死,這樣一來他們就永遠也再找不到躲在里頭的那個孩子了。但我們並非對此束手無策,你同樣有反抗的辦法,而且傷害你的那些東西絕對無法抵擋這樣一種反抗——你可以通過選擇和堅持自己好的那一面來反抗它們,那些好的東西既能夠向你的痛苦反擊,也能夠保護你心里的那個孩子,即使等你長成了大人,也不會忘記仍是個孩子的自己。」

夜色在機艙里蔓延,連那盞電燈也發揮不了自己的光芒,聖埃克蘇佩里映在前航大窗上的倒影變得模糊了,可正因為看不清他的模樣,羅卡卻覺得自己通過聲音看到了聖埃克蘇佩里先生的心,他發現聖埃克蘇佩里很幸運,他的幸運並不在於永遠不碰到危險和痛苦的事,今天的事就很危險、讓他很痛苦,把他的心靈乾涸成了一片粗糙麻木的沙漠,但他總能在心變成沙漠時,找到藏在沙漠中央的那口井,以及在井邊等著的那個孩子,他心里的孩子是個小王子,長著麥田一樣金色的頭發,有著星星一樣的眼睛和鈴鐺一樣的笑聲,羅卡於是感到他那副鵝卵石一樣溫和且堅強的面容其實是表象,是用來抵擋危險並且保護這個孩子的盔甲,小王子向他講關於狐狸和四十四次日落的事情,他用像舊風向標一樣吱嘎作響的轆轤打起水來給自己和小王子喝。

羅卡感到一種痛苦的羨慕,他總覺得自己心里那口井準是已經埋在沙子底下找不見了:「戈比要我假裝自己是個真正的飛行士,可是……可是我快要裝不下去了!因為我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那麼高尚、沒有那麼勇敢!我很害怕,我躲進這架飛機來,並不是因為真的有勇氣去救馬菲奧和塔蒙,而是因為我更害怕見到被我欺騙的那個姑娘,我只能這樣躲著她、推遲再次見到她的時間。先生,您是一位飛行士,請教教我吧!教教我怎樣才能成為真正的飛行士!」

這時星星亮了起來,正如那個有關沙漠的傳說所描述的那樣,大地上那些閃亮的東西重新升上天空變作了星辰,夜晚像揭開了一片厚帷那樣突然顯露出無數光點,那些淡淡的冷光把狹小的機艙變成了一處現實與夢境交融的空間,羅卡聽到機艙里檢修的聲音結束了,腳步聲朝自己起來,在星光模糊的映照下,他驚訝地發現,前窗上映出那片來到自己背後的倒影不是聖埃克蘇佩里,而是小王子,小王子用孩子、而不是用大人的聲音向他講話,大人講起話來總是會思考再三,加上諸如「也許」啊「大概」呀「我覺得」一類的限定詞,但孩子不一樣,他們只要認定了一件事就會用全部的熱情大聲講出來,小王子就是這樣無比肯定地斷言道:「你已經是一位高尚的飛行士了!不需要別人來幫你,你選擇躲進這架飛機來幫助我的時候,就已經幫助了你自己。」

那一刻羅卡覺得自己聽到了星星閃爍的聲音。

小王子從背後把手搭在羅卡的肩膀上,用得意的語氣向羅卡展示自己的一個秘密,孩子總是有很多秘密想要展示的:「你知道馬菲奧是怎麼介紹你的嗎?」

羅卡不知道,因為當時他躲在「飛行酒桶」後面沒敢聽。

「在你親口告訴我那些慚愧的事情之前,我對它們一無所知,因為馬菲奧沒有告訴我。當時他其實是這樣介紹你的——」小王子學得很不像,但接下來羅卡聽出他是在模仿馬菲奧的語氣,「『站在飛機後面那小子是個年輕的飛行士,前陣子在凡爾納市航空錦標賽上奪冠的就是他。您瞧,他也是一位王子,可跟您故事里寫的那位小王子不大一樣,他沒有自己的星球和玫瑰,卻有一位公主等著他去搭救,我們這幫土匪來做他這個落魄王子的扈從。』——你很幸運,你的朋友們都很喜歡你。」

夜空的星星映在了羅卡眼中,而地面上許許多多的人在此時也化成了另一片星星,映進了他心里,他毫無自製地再一次哭了起來,比起溫和的塔蒙和戈比來,馬菲奧是個尖銳的傢伙,會把喜歡和不喜歡的全都說出來,羅卡總是躲著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厭惡他還是害怕他。現在羅卡知道了,既不是厭惡也不是害怕——他發現自己其實真的很需要馬菲奧這樣一個人的認可。

「我要去找到她,我要向她道歉並請求她的原諒,我要真正做她的王子,和她繼續在天空中飛行!」羅卡完全沒有經過思考,便把這樣幾句話喊了出來,並且在說出來之後才體會到其中的意味。

「如果你見到了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就把這幾句話告訴她吧。」聖埃克蘇佩里用搭在羅卡肩上的大手握了他一下,把他從座位上抱了下來,並重新接過了操縱杆。

在聖埃克蘇佩里和羅卡正趕來的這個當口,塔蒙和馬菲奧的臉擰成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四隻眼睛里隨便挑出兩只來都湊不出一對大小相同的,他們與阿卜杜拉的交談剛剛被打斷,侍從告訴阿卜杜拉說「二當家想找您」。塔蒙和馬菲奧都很好奇,什麼樣的人物才會被阿卜杜拉這樣一個領袖選作「二當家」,而他們如今擺出這副表情盯著的也正是這位匪夷所思的「二當家」。他們在腦子里想像過無數張可能的臉,可就是沒想到「二當家」會是眼前這副模樣,他像是一隻掉進了這個老鼠洞的花栗鼠,在一大群粗放堅忍的戰士們之間固執地穿著自己已經磨舊了的體面西裝,留著和塔蒙相似、但要小上一圈的上唇式八字鬍,作為同胞的塔蒙最先認出這張臉來,他用義大利語驚呼道:「卡普羅尼!那個著名的飛機設計師!您不是喬瓦尼·巴蒂斯塔·卡普羅尼先生嗎?整個義大利找了您整整一年,報紙上都說您跟著那架夢幻般的Ca.60一起墜海了!」

在一年前,這個名字和這張臉可是家喻戶曉,就像他設計出來的Ca.60式巨型水上飛機一樣,在米蘭的航空博物館里至今還保留著這架夢幻飛機的照片和模型,它像一棟會飛的樓宇,是一艘航行在天空的巨輪,卡普羅尼為這架重達兩噸、長二十餘米的船型飛機,設計了三組乘三層、一共九副翼展達到三十米的主翼,所有這些翅膀在起飛時就好像三牆層疊的巨帆一樣延展在天空和大海之間,共有8台12缸驅動的400馬力航空引擎來為這架龐然大物提供動力。一年前Ca.60首飛時引起了轟動,設計者卡普羅尼親自和其他100名乘客搭上了這架豪華客機,開啟了跨大西洋的創紀錄航程,然而整架飛機在大西洋上空消失了,有漁船在海面上打撈到了它的殘骸,隨後人們才得知它遭遇了空中海盜的襲擊。

卡普羅尼是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的,那是他傾注了全部熱情的Ca.60首飛和墜毀的同一天,這架飛機將全部的三組三層翅膀托舉起強風時,就像一隻巨大而優雅的蜻蜓,起飛時的水花在翼展兩側潑灑成閃爍著彩虹的霧氣,翱翔在天空中真是漂亮極了,但武裝飛艇的陰影很快就遮去了投映在機身上的陽光,喬克其其海盜匪幫的「駱駝」式戰鬥機撕碎了全部那些漂亮的翅膀,阿卜杜拉的武裝士兵們趕在它滑翔墜海之前跳上飛機並迅速撤回,綁走了所有還活著的乘客和機組乘員。

阿卜杜拉領著馬菲奧和塔蒙來看他的時候,卡普羅尼正站在那架駭人的大戰鬥機跟前,指引著阿卜杜拉的同胞們熟練地維修今日戰鬥中損傷的零件,他聽到塔蒙的問候時,先是直勾勾地衝著這張同胞的臉愣了一會兒,然後猛地撲過來將塔蒙抱住:「您是義大利人!您隨身帶了披薩嗎?有提拉米蘇嗎?紅酒和義大利面呢?都沒有?唉!多麼殘酷啊!我在這賊窩里困了一年,這些熟悉的味道像發瘋一樣在我腦子里打轉,海盜們為我做的『披薩』簡直是對義大利廚師的侮辱!」

阿卜杜拉用一種慨嘆的口氣講話,倒好像眼前這個人所受到的不幸跟他並沒有關系:「一年前正是我手頭緊張的時候,我遇到了那架長了很多翅膀的大飛機,綁走了所有人並限期勒索贖金。這位先生的贖金誤期了,但我逼他走跳板的時候改變了主意,他的字寫得太好了,我還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花體字,所以我決定讓他做我的『二當家』,兄弟們都沒有異議,我們這些粗人當中越是找不出能寫一封好勒索信的,就越是尊敬文化人。後來我發現他還是個飛機設計師,就更加覺得聘了這個『二當家』是最棒的一次決定。他為我做了這架最大最好的戰鬥機,我喜歡它——我的『獵象鳥』!」

阿卜杜拉用盡全部力氣和情感說出「獵象鳥」這個名字時,馬菲奧覺得整個夜空都隱隱震顫了一下,他相信這個名字是阿卜杜拉親自起的,而且起得很貼切,卡普羅尼能做出這樣一架飛機,卻想不出這樣一個名字。馬菲奧第一次站在這麼近的距離觀察它,並且從外形結構看出卡普羅尼使用了一些不尋常的設計,以便滿足阿卜杜拉那單一而狂暴的戰鬥「品味」,他把通常置於機頭位置、以便直接驅動活塞螺旋槳的發動機移到了座艙後方,大概得通過一根穿過大半個前部機身的傳動軸來驅動螺旋槳,而空出來的機頭艙室空間,則用來容納那兩門巨大的航炮,機體結構的改變導致它的重心略為靠前,並因此採用了與大多數飛機不同的前三點式起落架設計。

「大當家,我已經勸過你很多次了,可你從來不聽。」卡普羅尼仍然苦著臉,講起話來卻毫不客氣,看來對「二當家」這個身份還挺適應的,「我們應該把這兩門嚇人卻沒什麼用的大炮換掉,裝上更小但打得更快的機關槍,單純的威力和口徑在空戰中沒有那麼大的作用,戰鬥機更多時候是要靠在同樣時間內潑出更多子彈來擦中對手的。」

「不要換掉它!」對文化人的尊重並不影響阿卜杜拉作為「大家家」的專制,「既然我能夠造出一艘武裝飛艇,那我的敵人就也可能造出來,我的『獵象鳥』不僅要用來擊落戰鬥機,還要准備獵殺這一類更大型的空中堡壘,到時候這兩門大炮的用處就會突現出來,它們將能為我撕開那些小機關槍撕不開的『皮肉』。」

馬菲奧打了個寒顫,很慶幸他今天沒有用這兩門炮去撕開「凡爾納市」的氣囊或底艙。卡普羅尼繼續領著人去檢修其他的「駱駝」戰鬥機,好心的塔蒙到後廚尋找能用的食物,准備給卡普羅尼烤披薩,馬菲奧則不失時機地問道:「阿卜杜拉兄弟,我很好奇您是怎麼在兩年之內建立起這樣一支空中艦隊的。」

「你已經講過了自己的故事,按照接待你們時的約定,我也願意分享自己的歷險。」阿卜杜拉領他來到岩宮外面,星空正莊嚴地覆蓋在這座峽谷上方,那艘武裝空艇像巨型風箏一樣靜靜地在風中系泊著,「我失去了喬克其其,但並沒失去自己的財寶,如果你也像我的父親一樣在喬克其其做了一輩子的君主,就總會知道該怎麼妥善隱藏自己的財富。我不知道自己要向誰復仇,但很清楚復仇一定要有力量,空軍就是這個時代最強大的力量,所以我打定主意要把自己的財寶變成能夠征服天空的武裝。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集結了喬克其其散落在其他地區的倖存遺族,設計了自己的『空中戰艦』,卻找不到合適的工廠願意承建它,這樣完備的工廠只能去歐洲尋找,但歐洲人絕不會允許被他們視作『野蠻人』的我擁有這樣大的一艘武裝空艇。我看過那個叫凡爾納的法國人寫的書,那成為了我的教科書,我像達卡王子(凡爾納科幻小說中的人物,即尼摩船長,在被殖民者侵占家鄉之後,他動用自己的財富建造了『鸚鵡螺』號潛水艇並隱入深海)一樣隱秘地完成這件事,把設計好的飛艇拆分成不同的零件,到相距極遠的不同工廠去分散建造,就像是達卡王子建造他的鸚鵡螺號一樣。我在西歐定製船體,到美國訂購發動機,在東歐製造帆布,去英倫物色螺槳……最後這些看起來無關緊要的零部件被各家工廠匯送到了我在沙漠中的營地,由我親自將它們組裝起來。當時戰爭剛剛結束,很多國家都有不少武器庫存需要處理,這給我提供了購買其他武器的便利,法國人賣給我『法國女郎之吻』(註:指哈奇開斯重機槍,其設計師哈奇開斯是美國人,但在法國開設工廠,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這款機關槍英文是Hotchkiss,與『Hot Kiss』即『熱吻』拼寫很像,因而被稱為『法國女郎之吻』),德國人賣給我半新的海勒姆機關槍,英國人則賣給我『索普維斯駱駝』,我保養和維護它們,教會我的族人和盟友使用它們,就這樣組建起了自己的空中艦隊,我管它叫『伊卡洛斯』艦隊。」

阿卜杜拉把武裝空艇上的艦徽指給馬菲奧看,那是馬菲奧在剛才的「獵象鳥」機身上也曾看到過的同一幅圖案,畫的是正在太陽之下折翼墜海的伊卡洛斯。(註:伊卡洛斯,希臘神話人物,其父代達羅斯為了逃脫自己親手為克里特島國王米諾斯修建的迷宮,而與伊卡洛斯使用蜂蜜和麻線固定羽毛做成了兩副翅膀,父子使用人造翅膀飛離了孤島,但伊卡洛斯忘記父親的告誡,不斷升高靠近太陽,最終粘連羽毛的蜂蜜被陽光融化,伊卡洛斯也折翼墜入大海而淹死。)

「歐洲人嘲笑伊卡洛斯的驕傲和自大葬送了自己的性命。真是奇怪,這個故事明明是古歐洲人寫的,現代的歐洲人卻讀不懂它。」阿卜杜拉凝望著那折翼的伊卡洛斯,「伊卡洛斯是註定要飛向太陽並且摔死的,那不是因為驕傲或自大,而是為了對太陽所象徵著的某種目標的追求,即使他明知自己達不到那個目標,明知那個目標的光與熱會毀了自己,可為了堅持這樣的追求、對苟安停滯的妥協進行反抗,他不惜死亡而不斷高飛,就算伊卡洛斯的翅膀能夠復原一千次,他也仍然會向太陽飛行一千次並為此死去一千次!我想要成為伊卡洛斯,我的目標就是復仇,為了復仇我做下了不少惡事,成為了更多無辜者的仇人,但我仍然要達到這個目標,並且做好了准備,要為贖取自己在復仇過程中犯下的殺戮而折翼死去。」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