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遊戲資訊 輕科幻丨飛行士之舞03

輕科幻丨飛行士之舞03

聖埃克蘇佩里獨自來到這座峽谷時,摩爾人甚至連他的手槍都沒有收掉,他們像迎接一個老朋友一樣領他去見阿卜杜拉,並且按照稱呼那些「好歐洲人」的習慣,管他叫「聖埃克蘇佩里先生」。聖埃克蘇佩里在阿卜杜拉的岩宮里見到了馬菲奧和塔蒙,而且是在招待貴客的席位上見到的,比那兩人見到他時可要驚訝得多了:「你們總是讓我感到意外。」

馬菲奧難免有些得意:「你可還不知道馬菲奧的『老朋友網』鋪得有多廣呢!」

阿卜杜拉親手將待客的酒肉與椰棗推到聖埃克蘇佩里面前:「先生,我聽向我求援的本地摩爾兄弟們說了,您是個好歐洲人。您願意瞭解也願意尊敬我們的歷史和精神,不像其他人那樣把我們視作野蠻人;您用言語和友誼,而不是用子彈和炮火跟我們交流,您一下就找到了我們的營地,因為摩爾人帶您來這里參觀過很多次,您來到這座岩宮就像老朋友串門一樣輕松;您曾經帶那些不願跟您交朋友的摩爾人去歐洲遊覽,讓這些幾世代都只見過沙漠的人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我也到過歐洲,我永遠忘不了自己第一次看到瀑布的那一天,那從山中奔湧出來的水,在沙漠里足夠買下一整個部落!當時我要求領路的向導等一等,我堅信世界上不可能有這樣持久的奇跡,我堅信要不了多久這瘋狂的水流就會消失,並且像在沙漠里一樣永遠枯竭,我就那樣呆呆地等了幾個小時,直到向導告訴我說,這水已經流了幾千年!他建議我喝一口,那是干淨的淡水,無比清甜!而我們在沙漠里為了一團摻著駱駝尿的井底濕泥就能割斷別人的喉嚨……歐洲人的世界,她對歐洲人很慷慨,比我們的沙漠對我們更慷慨,我們冒著渴死和被殺的危險度過一輩子不安定的生活,駝峰是我們永遠搖晃的眠床,以此來換取少得可憐的一點兒水,但歐洲人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就擁有了瀑布這樣的寶藏!我承認我那閉塞的尊嚴在那一刻被擊垮了,相信摩爾兄弟們也同樣是因為類似的理由,而放下了他們的驕傲去與你做朋友。」

聖埃克蘇佩里看著那捉摸不定的燭火,感到疑惑和苦惱:「也許我永遠也無法真正理解你們。既然我已經贏得了你們寶貴的友誼,為什麼摩爾人還是要攻擊我的中途站,甚至不惜跨越紅海把您的空中艦隊請過來呢?」

「因為我們對沙漠的愛,比對您的友誼更重要!」阿卜杜拉用一種天空一樣廣大的聲音回答道,「您是個好人,可這無法改變你們是殖民入侵者的事實,歐洲人驅逐和殺死我們的同胞,掠奪我們的水源和財寶,未經允許就在我們的土地修建鐵路、礦井和中途站,如果向你們妥協,我們就能得到很多,能得到金錢、武器、地位和水,但那將意味著我們的沙漠被征服了,我們為之驕傲了千百年的威望也失去了她的光彩,我們要那些金錢、武器和水又有什麼用?所以我們繼續反抗,因為我們向歐洲人開槍,那些唾手可得的金錢、武器和水就此失去了,但貧瘠的沙漠卻再一次為我們而光芒四射,她的每一粒沙子都變回了黃金,每一顆星星都變成了碎鑽,沒落的部族再次恢復舊有的榮耀,只有反抗才能讓我們重新成為沙漠的主人!」

聖埃克蘇佩里對沙漠和她的子民有了更深刻的瞭解:「那麼憑借我的友誼,是否能夠請求你們釋放今天被擄走的人們呢?」

「並非不行,但必須要有一個符合我們尊嚴的理由。」阿卜杜拉答道,「您打算用什麼代價來換回他們?您的國家願意支付巨額贖金,抑或是能給我其他一些有益的東西?」

「阿卜杜拉殿下,我瞭解您,也瞭解您想要什麼。我願意把自己關於喬克其其『鋼鐵之嵐』事件的調查結果提供給您。」

聖埃克蘇佩里的話刺中了這位首領的心,他默然了一會兒,然後沉沉地搖了搖頭:「您說謊,當時只有受到特許的記者才能進入被封鎖的喬克其其廢墟。」

「我就是其中一個記者!」聖埃克蘇佩里給他看自己的記者證,「我進入了喬克其其廢墟,並做出了自己的調查和結論,還有許多別的記者得到了跟我相同的結論,但所有這些觸及真相的結論都被嚴禁發表在報紙上,得到發表的只有那些模糊事實的囈語。」

「您知道些什麼?」阿卜杜拉將裹在黑袍中的身體向前傾壓。

「『鋼鐵之嵐』發生的時候並非沒有留下任何一張現場照片!我在廢墟里發現了這個。」聖埃克蘇佩里展示了一張發黃的黑白舊照片,拍攝的是喬克其其廢墟瓦礫中一台已經摔壞的照相機,馬菲奧幾乎從座位上跳起來:「是我賣到喬克其其的萊卡相機!」

「這台相機的主人在死之前用它對著夜空拍了一張照,我在相機里找到了當時底片並將它沖洗了出來。」聖埃克蘇佩里取出了第二張照片,拍攝的是喬克其其被毀滅那一夜的天空,一道巨大的紡錘形陰影橫亘在夜幕中央,無數戰鬥機的掠影圍繞著它俯沖下來。

「是一艘武裝空艇!」馬菲奧喊道,「跟『凡爾納』號和『伊卡洛斯』號長得都不一樣,外頭包了裝甲,是制式軍用貨!」

「這就是『鋼鐵之嵐』的真相,有一艘載著戰鬥機的空艇母艦對喬克其其展開了空襲,死者身上的鋼鐵碎片就是炸開的彈片,附近牧人聽到的『鋼鐵一樣的風聲』,其實就是空艇和飛機的引擎呼嘯聲,這是一起人為的屠殺。」聖埃克蘇佩里給出了自己的結論。

「是誰做的!」阿卜杜拉兩眼之中透出鮮血的顏色。

「我不能妄下斷語,除非能找到照片中的這艘空艇母艦,否則我們就沒有證據確定真正的兇手。我能告訴您的只有一些缺乏證據串聯的零碎事實。」聖埃克蘇佩里面對著阿卜杜拉的眼睛,「在鋼鐵之嵐事件發生之前,有公司申請過喬克其其一帶的石油開采權,但國際聯盟以那里是原住民保留地為由拒絕了;那件事情過後,延伸到喬克其其的東方快車支線並不是由它的運營商『國際臥鋪列車』主修的,而是由另一家公司出資占據主要股份,同樣也是這家公司負責了對喬克其其廢墟的銷毀掩埋,並沿著鐵路線如願以償地建立了自己的礦井和油田。出現在這一系列事件中的都是同一家公司——是『斯沃羅』財團。」

「斯沃羅!」阿卜杜拉像雄獅一樣怒吼著跳起來,向岩宮外的夜色沖去,朝著他見到的每一群同族、盟友和部下喊出這個苦尋不得的仇家的名字,就好像生怕自己會馬上意外死去,而迫不及待地要將這個信息分享給盡可能多的人知曉,「斯沃羅!我要你們每一個人都記住這個名字,把他刻在你們的槍靶上,把他記在你們的袍襟里,把他置於你們心底的雄雄烈火中永遠焚燒!」

越來越多憤怒的聲音應和並重復著同一個名字,整個山谷都在可怕地顫抖著:「斯沃羅!斯沃羅!!斯沃羅!!!」

阿卜杜拉收下了那份特殊的「贖金」,並釋放了被俘的乘客們。這些受到解放的俘虜甩著被綁麻了的雙手,跟著聖埃克蘇佩里緩緩步出囚禁了他們一夜的峽谷。在這道長長的隊伍末尾,阿卜杜拉親自釋放了最後一名俘虜,那就是他的「二當家」卡普羅尼。

「再會吧,卡普羅尼兄弟,你肯定不會喜歡我,但我卻感謝你這一年來所做的一切。」阿卜杜拉按照沙漠中的禮儀,用鼻尖分別碰了一下卡普羅尼的左右兩頰作為告別,「我再也找不到像你這樣好的二當家了。」

「大當家,我害怕您,但在得知了你的經歷之後,我並不後悔為你做了『獵象鳥』。」卡普羅尼摘下了自己的禮帽,「我要給你最後一個忠告,別再穿著長袍駕駛它了,去定做一件合身的飛行夾克吧,你終究無法依靠中世紀的服飾來駕馭二十世紀的機器。」

這位沙漠中的飛行士自嘲地笑了笑:「作為對您的告別,我就接受這個最後的忠告吧。」

星辰已經沉降回了黑暗的底色背後,黎明的天空中只剩下啟明星在孤獨地閃爍著,聖埃克蘇佩里向著遠方黑沉沉的沙漠不斷搖晃、明滅著自己的手電筒,以此作為一種通訊信號。

「你在幹什麼呢?」馬菲奧問道。

「我是開飛機來的,羅卡也陪我一塊兒來了。」聖埃克蘇佩里有節奏地閃動著手電筒的燈光,「為了防止刺激到摩爾人,我把飛機停在了附近的荒漠里,把羅卡留在機艙中照看它。這是我們之間約定好的信號,看到燈光之後,他就會駕駛領航機起飛,並從空中引導我們前往最近的一處法國崗哨。」

果然,黑暗的天空中很快就傳來了飛機的嗡嗡聲。馬菲奧愜意地深吸了一口飽含著夜色的寒冷空氣,盤算著趕快回到凡爾納市去辦耽擱太久的正事,但聖埃克蘇佩里緊繃著的臉卻絲毫不見放鬆:「他怎麼沒有按約定用航燈進行回應?」

飛機的噪聲很快加強到了原來的兩倍,這時太陽開始從天地線之下緩緩升起,在燦爛金色的光芒之中,聖埃克蘇佩里愕然發現,朝著這邊飛來的飛機有兩架。

「不是我的領航機,」他眯起眼睛來仔細打量著那天空中的小小輪廓,「是法國造的紐波特-17戰鬥機!」

引擎的轟鳴不斷加強,更多同型號的紐波特戰鬥機越出了地平線,背對著太陽升起的方向朝這邊撲來,峽谷上站崗的摩爾哨兵搖著蜂鳴揚聲器發出了防空警報,這個原本寧靜的清晨頓時變得殺機四伏,阿卜杜拉來到最前方觀察那些越來越近的戰鬥機,它們全都被塗成了統一的鉛灰色,機身上沒有任何顯示身份的標識圖案:「聖埃克蘇佩里先生,難道我對您的信任是錯誤的嗎?是您把法國空軍引來對付我的嗎?」

「我沒有做這種事。」聖埃克蘇佩里斷然否認道,「那也不是法國空軍,那些飛機連三色旗都沒有塗,您很清楚,既然開英國飛機的可能是摩爾人,那麼開法國飛機的就未必是法國人。」

「你們快走吧,這片天空馬上就要變成戰場了。」阿卜杜拉接受了這個解釋,並回過頭去向自己的軍隊嘶吼起來,「發動引擎,准備迎戰!」

與此同時,凡爾納市仍然在朱比角上空飄著,她有充足的理由留下來,其一是因為她是空襲中唯一沒有受損的設施,有義務承擔起救援的責任;其二則是因為中途站里的物資被洗劫一空,她暫時得不到原計劃要補給的貨物,無法支撐到下一處中途站。

昨天的那場空襲改變了很多,但斯沃羅家的飛行士宴會仍然按時舉行,有一支比客人還要多的龐大侍應生隊伍在華麗的宅子里穿行,供應著宴會所需要的一切,如果對這些手腳靈便、穿著相似的年輕人仔細觀察的話,便會在其中一套棕紅色侍應制服里看到戈比的臉。經過昨晚一夜的酣睡,他感覺自己的傷口已經不怎麼疼了,並躍躍欲試地想要向獨自逞英雄去也的羅卡證明,俺戈比也並不只是會睡覺而已。他用自己身上能找到的所有零花錢,從某一個受僱前來宴會上擔任服務生的小廝手上買下了這套偽裝用的衣服,好在馬菲奧和塔蒙曾在一段最落魄的時光里淪落到給飯店洗碗維生,而戈比當時就跟在同一家店里打侍應生的短工,因此他對自己要扮演的這個角色倒算是駕輕就熟。管家一個爆栗彈在戈比的額頭上,趕打著他去幹活,他便習以為常地用托盤舉了幾杯酒水和飲料走進宴廳,並不禁對這場宴會的盛況感到驚訝,斯沃羅請了凡爾納市歌劇廳最好的樂隊到自己的宅邸來現場演奏,客人們在廳堂里像晃盪的美酒一樣轉著跳著,高腳杯如舞蹈一般相互交錯、清脆碰擊,隨便晃一眼便能看到好些出現在報紙和雜誌上的著名臉孔,不愧是有錢人家的交際。給那些顯貴們遞過幾杯酒之後,戈比在人群中看到了斯沃羅,這位東道主大概是早已經向來賓們致過詞了,這會兒正進行著一些私人活動,他以一種穩重而優雅的姿勢倚在二層樓窗台上,面前站著的是萊特兄弟,透過他們之間的窗口所能看到的停機坪上,正停放著那架整飭一新的「升力弧線」。

「這麼說,那兩位年輕的飛行士把它賣給您了?」威爾伯·萊特有些懊喪地看著那架飛機。

「只是運氣好而已,運氣加上一點兒商業上的策略。」斯沃羅擺出一副謙虛的模樣來,「二位光榮的先驅自然已經覺察到了,這架飛機使用的引擎,比其他所有的活塞發動機都要好,我敢說這台引擎就是航空界的未來了,誰能得到它,誰就能掌握明日的天空。不瞞二位,寇蒂斯先生已經來找過我了,他希望以邀請我股份加盟的形式,共享這台引擎的製造技術。」

「呸!區區寇蒂斯!」奧維爾·萊特悻悻地罵了一聲。

「但我並不想與他合作。」斯沃羅總是很清楚別人想要聽到什麼,「他那些投機取巧的所謂新穎技術算得了什麼?您二位最先摸到天空的先驅榮譽,可是比黃金和鑽石還要寶貴的東西,我真願意用自己的全部財產來換取它!說實話,我更願意將這台發動機的技術與你們分享。」

「您和我們各自能從這樣的合作中得到什麼好處呢?」威爾伯·萊特問道。

「我嚮往飛行士,但很清楚自己終究只是個卑微的商人,我太需要像你們這樣偉大的飛行士,來對斯沃羅家的航空事業予以支持了。」斯沃羅侃侃而談,「而你們不僅能夠得到那台發動機,還能夠得到斯沃羅財團的全部資金作為後盾,所付出的代價僅僅是萊特兄弟公司的一部分股權而已。我已經聽說過了,與寇蒂斯之間長達數年的專利權訴訟,令你們的航空公司舉步維艱,這真是整個航空事業的不幸。如果你們能對我稍微抱有一點兒好感,我將感到無比光榮,為此我每生產一架飛機便忠實地向你們支付20%專利費,從不拖欠。如果你們能屈尊給我一個肯定的答復,那我待會兒就把他叫到這同一眼窗前來,並且有足夠的理由向他表示拒絕。」

米麗被關在斯沃羅宅邸靠近頂層的一間閣樓里,一側是緊鎖的鐵葉門,另一側的窗戶緊鄰凡爾納市舷外,高高地墜向下方大地那殘破的朱比角中途站,這就是斯沃羅為她准備的金籠子了。她聽著門那邊幽長的走廊之外,隱隱傳來宴會上的音樂聲,不知道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

那個陌生的女孩子開門進來的時候,米麗還以為她是個侍女,但衣著卻並不怎麼像。她看上去比米麗年紀小一些,寬大的罩衣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好像塞著很多東西。她無聲地關上門並重新鎖好,像是生怕驚動其他人。

「你就是『小紅狐』米麗對嗎?對的,我認得你!我有你的簽名海報!」她的笑容有些僵硬,似乎很久沒有露出過這樣的表情。她抽出了米麗的簽名海報,米麗認出這原本是她和羅卡的合照海報,兩人都分別在頭像下方簽過名,但有羅卡照片的那半邊被生生地撕掉了。

「我敬佩你,我崇拜你!我也想成為像你這樣的飛行士,你能來我家我真是高興死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招待你!」女孩子有很多話迫不及待地想要倒出來給米麗聽,她把罩衣口袋一個個翻過來,里頭裝著的東西便嘩啦啦地全都落到了米麗面前的地板上,那是五顏六色的糖果,包裝紙上寫著好幾個國家的商標文字,還有漂亮的緞帶、發夾以及諸如此類的小物件,就像在狂歡節上打破了裝滿玩具和糖果的小紙馬一樣,看來她並不怎麼擅長跟人打交道,她所能想到用來表達友好的辦法,就是笨拙地把自己所擁有最好的東西分享給別人,「這些都是送給你的,還有這個……如果你有什麼別的想要,只要我有的都能給你帶來!」

米麗看著這些五彩繽紛的顏色鋪在眼前,感到茫然而空洞,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作答才好。

表示過自己的仰慕和禮儀之後,女孩子沉默了一會兒,像是需要時間來鼓起自己的全部勇氣,並提出了一個請求:「你會開飛機,你能帶我從這兒逃出去嗎?」

米麗停滯已久的情感和思維,被這個奇怪的請求刺激得被迫重新運轉起來,她那副死灰樣冰涼的表情實在無法堅持下去,不得不擺出一副曾經慣有的好奇模樣來打量著面前這位自稱的「屋主」,不知道自己和她究竟是誰正在做夢,這時她恰好看到了女孩子背後牆上掛著一幅裝裱好的照片,那是斯沃羅的全家福,斯沃羅仍是那副一貫自信且掌控一切的模樣,他夫人臉上的笑容僵硬得像是畫上去的,他的女兒有如一隻做得很像活人的玩偶娃娃般端滯在最中間,那正是面前這個女孩子好幾年前的模樣。

「你是斯沃羅的女兒!?」米麗產生了一種想要退開的沖動,但還是忍住了沒動彈。

「沒錯,斯沃羅的女兒,我父親的女兒,你如果對他有萬分之一的瞭解,就會知道做他的女兒是一種怎樣的不幸!我寧願別人只稱呼我的名字格爾達,因為這是我媽媽起的,而絕對不要在後頭跟上來自我父親的那個姓氏『斯沃羅』!」格爾達悲傷地嘆了口氣,「你讀過易卜生的《傀儡之家》嗎?我總覺得那本書是為我而寫的,是在鼓勵我勇敢一些,從這個玩偶匣子一樣的家里走出去。」

面對格爾達講的這一大通話,米麗只是很簡略地且很淡漠地回答「我幫不了你。」

格爾達能像她父親一樣敏銳感覺到米麗的不快,卻不知道這種不快源於何處,她馬上意識到自己講得太多了,並以最快的速度從格爾達面前站起來,逃跑似的向後退去「對不起!我不該來的,我總是不知道自己哪兒惹別人討厭了,但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很討厭……」

就在她轉身要逃出這間「金籠子」時,米麗從背後喚住了她「格爾達!我想讓你知道,我拒絕你的請求並不是因為討厭你。我很感謝你來看我,你是我來到這棟宅子之後唯一真正對我好的人。我幫不了你,是因為我甚至幫不了我自己!」

格爾達轉過身來,並嚇了一跳,她還沒有單純到以為自己崇拜的飛行士米麗從不會哭,可她總覺得不應該是眼前這種令人心碎的哭法,事實上她並不覺得米麗是在哭,因為米麗的臉上仍是那種空得像冰一樣的表情,看不出半點悲傷,眼淚仿佛並不是因為痛苦,而純粹只是因為在淚腺里裝得太滿了才不得不溢出來,那滾落的淚珠,像是她眼睛里明亮的部分破裂之後所滾落出來的碎片,那雙眼睛因此變成了一副失明般的黯淡灰色,米麗並沒有意識到,她此刻正與羅卡分享著相似的痛苦「我沒有資格得到你的敬佩,我的一切驕傲和光榮都是虛假的,我藉著別人的陰謀騙取了『飛行士』的稱號,卻對此毫不自知,跟那些靠著自己力量擁有天空的真正飛行士比起來,我這遊戲一樣自欺的飛翔又算得了什麼?」

格爾達對著米麗的眼淚愣了一會兒,然後快步走上去將那顆破碎的心抱住:「是羅卡那傢伙傷了你的心嗎?我原本也很喜歡他,喜歡看到你們倆站在一塊兒,但我昨天偷聽到父親跟他的手下談話,得知羅卡是個可恥的無賴之後,就把他從每一張收藏的海報上都撕了下來!我父親對你講了很對分的話對不對?他總是對我講這樣的話,他總是能把一切荒唐和傷害人的鬼話講得像真理一樣理所當然!他是個混帳,他的腦子很聰明、意志很堅強、行事很果斷,但他的心是壞的,所以他越聰明、越堅強、越果斷就越是混帳!把他對你講的那些話告訴我吧,我聽慣了這樣的話,我能聽出他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他錯了!」格爾達傾聽了斯沃羅用來囚禁米麗的那些話,並下了斷言,「他認為我們就應該被困在這個家里,他一定錯了,可我說不上他錯在哪兒,因為我沒讀過他說的那本書,我父親讀的書實在太多太雜了。但我知道在哪兒能找到那本書,等我讀完之後會回來給你答案的。」

格爾達從關著米麗的閣樓里退出來,警醒地打量了一下左右空無一人的樓梯,然後飛快且無聲地將門重新鎖上。在她快步走到旋梯盡頭的時候,有一個侍應生從牆角後頭拐出來嚇了她一跳。

「大小姐,來一杯嗎?是蘋果汁。」戈比用侍應生帽檐半遮住眼睛,露著似有若無的微笑把托盤遞過去,盤子上的高腳杯只剩下最後一隻了。

格爾達向著這個可疑的侍應生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接過蘋果汁便一言不發地想要離開。

「您失敗了對不對?想要讓一位心碎的姑娘重新振作起來,確實是很困難的吧?」戈比冷不丁地對著她的背影說道。

格爾達僵在原地,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不安,她沒有轉過身來:「你不是侍應生,因為你的兩條腿都還長得好好的。而侍應生如果有偷聽主人講話的壞習慣,他的腿早已經被打斷好幾次了!」

「我只是想好心地提醒,像您那樣勸是起不了作用的。」戈比現在的心情很不錯,因為他剛剛找到米麗被關著的位置,還在門外偷聽到了格爾達與米麗的談話。他對於斯沃羅有一個這樣的女兒覺得驚訝又好笑,認為她既沒有繼承老爹的硬心腸,也完全沒有繼承他的精明。

「我沒有請您發表議論!」格爾達說道,但腳下沒動,說明她雖然氣憤,卻忍不住想聽。

「您這樣的大小姐呀!您自己站在籠子外邊,卻請求被關在里頭的鳥兒帶你飛走。」戈比用一種和男孩子講話的口氣說道,畢竟以前跟他講過話的同齡人大抵是男孩子,「什麼拿來款待的糖果呀,把討厭的人從簽名海報上撕下來呀,別人還什麼都沒說就急著認為自己很討厭呀,某位名人的書是專門為您寫的呀,要讀過書之後才能給出答案呀……真是些讓人疲憊的交流方式。您不愁吃也不愁穿,一定沒見過您父親工廠里的學徒工過的是什麼日子吧?跟那些真正的不幸比起來,您的不幸不過是女兒向老爹鬧脾氣而已,您向米麗請求的,不過是鬧著玩的離家出走,把這種程度的悲傷拿出來賣弄是無法讓她理解的,你沒有真正領會到她的痛苦,所以才勸不動她。您真是不珍惜啊,這棟宅子外頭不知有多少吃不飽飯的孩子,做夢都想像您一樣做斯沃羅家的兒女呢。您總是講些逃出去的自由啊、逃出去的快樂啊,卻既不清楚、也沒有幫她解決逃出去的困難,一個最簡單的道理就是,如果逃出這個家真的是一件這麼好的事情,您自己為什麼還沒有逃出去呢?」

戈比發現格爾達的背影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簡直要氣瘋了,於是噤了聲,但他閉嘴得終究太晚了一些,因為他已經把想講的話講得差不多了。

「如果您是我的朋友,我一定要為您講的這些話提出絕交!但我從來沒有這樣做過,因為我待在這個監獄一樣的家里根本沒交過朋友。」格爾達發著抖轉過身來,戈比手足無措地發現她在哭,她死死攥著那隻盛蘋果汁的高腳杯,如果她把這只杯子砸過來並打在自己額頭上,戈比倒會感到放心一些,但她始終沒有鬆手,直到用力過頭把長長的玻璃腳捏斷了,不小心扎到手心里,「我向誰央求過要成為斯沃羅家的女兒嗎?我搶了什麼人成為他女兒的權利才待在這個家里的嗎?為什麼一定要讓我來做斯沃羅的女兒呢?他把我像個傀儡一樣擺弄,對我沒有半點父親的愛卻要求我一定要愛這個家的一切,我的媽媽直到最後都沒有笑過,我的這些痛苦難道不是痛苦嗎?你們都覺得我做斯沃羅的女兒很幸運,可這種我不想要的幸運比不幸還要可怕一萬倍,因為我的不幸被公認成了幸運,所以沒有人會來同情我的『幸運』!我自己為什麼還沒有逃出去呢?因為我逃脫不了他與生俱來的監護人身份,我試著鑽過後門跑出去,試著搭出租馬車往最遠的地方逃,但我遇到的所有人只要知道我是斯沃羅的女兒,都會幫著他把我抓回來,還為自己做了一件又大又正確的好事而高興得不得了!我也想靠著自己逃出去、活下來,但我父親剝奪了我學習一切本領的權利,這樣我就得半輩子依賴著他、後半輩子依賴著他想要聯姻把我嫁過去的丈夫。我也討厭把這些痛苦拿出來賣弄,可除了向可能幫助我的米麗求助,我還能向誰講這些事情?您什麼都不明白,我也沒有向您賣弄什麼不幸,您為什麼一定要站出來侮辱我?我知道你是父親安插過來偷聽我們講話的秘探,因為你講起話來和他一模一樣!你只管把我說的這些話告訴他好了,讓他聽聽自己的女兒變成了一個多麼讓你這種人都感到討厭的洋娃娃!」

格爾達消失在了通往書房的走廊,戈比看著她留在地上的斷酒杯,第一次感到自己說了些本不該說的話。

斯沃羅對自己城堡中正在發生的小小叛亂渾然不知,他仍然站在同一處窗台前,窗口下面仍然停著那架「升力弧線」,可面前的人換成了寇蒂斯。

「……運氣好而已,運氣加上一點兒商業策略。」斯沃羅背書般說著些似曾相識的話,如果把他的舌頭從嘴里割下,恐怕這條舌頭自己就能講出同樣的話來,「剛才您也看到萊特兄弟站在這兒跟我談判了吧?他們想要邀請我加盟股份,以便共享這台引擎的製造技術。但我拒絕了他們,他們不過是靠運氣好才得到了虛名,算得了什麼?您那不斷革新航空技術的不懈精神與非凡實力,可是比黃金和鑽石還要寶貴的東西,我真願意用自己的全部財產來換取它!我想要把這台發動機分享給您。」

「呸!區區萊特兄弟!」在長年的專利戰爭過程中,寇蒂斯與自己的對手發生了思維上的趨同,「您和我各自能從這樣的合作中得到什麼好處呢?」

「我嚮往飛行士,但很清楚自己終究只是個卑微的商人,我太需要像你這樣偉大的飛行士,來對斯沃羅家的航空事業予以支持了。」斯沃羅感情充沛地重復道,「您能夠得到那台發動機,斯沃羅財團的全部資金都將成為寇蒂斯公司的後盾,而我想要得到貴公司的一部分股權。與萊特兄弟之間長達數年的專利權訴訟,令你們的航空公司舉步維艱,這真是整個航空事業的不幸,我真是鄙夷他們的貪婪行徑,所以從不向他們支付專利費。」

萊特兄弟在人群中遠遠地看著這場交談,他們聽不清斯沃羅在講什麼,但可以從他的動作和神態中看出情緒非常激動。他們很滿意地相信,斯沃羅信守承諾,拒絕了寇蒂斯的合作。

「他撒謊!」格爾達重新闖回了閣樓,這回連關門都顧不得小聲,把米麗嚇了一跳,她手中舉著一本譯制過的作品集,就像舉著一部勝利宣言,「我父親提到的那個東方作家叫魯迅,他的那篇演講稿叫《娜拉走後怎樣》,『娜拉走後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這話確實是魯迅先生講的,但他想表達的不是我們女孩子應該乖乖做玩偶,而是想要我們看清楚不做玩偶究竟有多難,告訴我們要有獨立的經濟權才能爭取到真正的自由!我父親看明白了這一點,所以他才用相似的辦法來拴住我們,他什麼都不讓我學、好讓我離不開這個家,他暗中為你安排好一切、好剝奪你靠自己取得成功的機會,他只把最糟糕的可能擺出來給你看,想要靠這種辦法嚇倒你。但有一點你和我不一樣,他已經讓你學會了飛行,就沒辦法再奪回去,有句話你說得是對的,這個時代不會餓死一個飛行士,就算你駕駛飛機的本事是他給的又怎樣?你靠著這個就足夠活下去,每一家企業都需要貨機飛機員,每一家航空公司都需要有人為他們開辟新航線,你能活下去的!」

米麗在腦子里把這些話咀嚼了很久,然後吃吃地笑了:「我沒想到你對這個問題這麼認真,我原以為你離開之後就不會再回來了。」

「我找到了答案,」格爾達把被玻璃杯刺傷的手心捏緊,「這答案只證明了我更加沒有資格逃出去,但你不一樣,我真羨慕你,你能飛,你有選擇逃出去的權利!我父親告誡你不要放棄這個難得的富豪之家對不對?可放棄這樣一個家,與放棄真正能夠獲得經濟權和自由的能力,究竟哪一樣才更可惜?」

門鎖在格爾達背後「鏘」地彈開,戈比收起橇鎖用的鐵絲走了進來,馬菲奧怕他學壞,死活不肯教他這門偷兒手藝,但戈比還是悄悄學會了,他早就想模仿馬菲奧的那句話了:「抱歉,大小姐,但對於想進門的人而言,所有的鎖都不過是門上的裝飾。」

「這混帳是我爸派來的密探!」格爾達轉身擋在了米麗面前。

「您讓米麗來認一認人,就知道我不為斯沃羅先生賣命。」戈比說。

米麗從格爾達背後探出頭來認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見過這張臉出現在一架紅色飛機上:「你是在機庫救了馬菲奧和塔蒙的那個小海盜!」

「不勝榮幸!」戈比摘下侍應生帽子來,「我是來救您的,確切地說,是幫羅卡來救您的。那蠢貨很後悔對您所做的一切,他雇了我們仨從法國追到朱比角,就是想要救您出去。」

格爾達難以判斷地回頭看了看米麗,米麗露出同樣不信任的目光來:「如果他真來了,為什麼不自己來救我?」

「因為我們的計劃被昨天的空襲打斷了。塔蒙和馬菲奧被摩爾人綁走了,我受了點兒不能開飛機的小傷,羅卡決定幫我去救他們倆回來,斯沃羅至少不會吃了您,但那兩個老傢伙卻很可能會被摩爾人撕票。」戈比收斂了笑容,很鄭重地向米麗進行解釋,「昨晚聖埃克蘇佩里先生也已經去摩爾人的營地找他們交涉了,他跟摩爾人是老交情,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天黑之前他們就能趕回來,到時候我們會有多三倍的人手和一架飛機,把您從這座『巴士底獄』救出去。」

「來不及了。」格爾達提醒道,「我父親計劃一辦完這場宴會,就帶著家里的所有人乘飛機離開,回我們歐洲大陸的大宅子里去。」

「我並不是什麼公主,不能幹坐在這兒等別人來救。」米麗從閣樓衣櫥後面取出了一串東西,戈比這才發現,她被關起來的時候也並非什麼都沒做,那是一條用碎床單和衣服綁成的繩索,系的是水手結。

戈比走到窗口朝下看了看,感到了一種坐在「飛行酒桶」上都未曾有過的眩暈:「您靠這玩意兒逃不出去的,摔一次就是個死。從其他出口逃走也很困難,這棟宅子里看守比較寬松,是因為他們把人手都撒到了外圍,嚴格盤查著每一個離開的人,就是想偷一根針出去也會被發現的。」

「你應該慶幸今天一直沒有碰上寇菲林,不知道那傢伙跑去做什麼了。」格爾達補充道,「如果他在的話,你連混都混不進來。」

「我並不指望只靠一條繩子逃命,格爾達說得沒錯,只有得到飛行士的幫助才能從這兒逃出去,而今天的宴會上正好都是飛行士。」米麗翻開了格爾達給她帶來的請柬,「我們最好找一位能幫上忙的,要是聖埃克蘇佩里先生在這兒就好了。」

「萊特兄弟一定會問我們收專利費,而寇蒂斯……他的飛機快得有點兒不讓人放心……」戈比一項項排除著請柬上的客人名單。

「阿爾貝托·桑托斯·杜蒙!」米麗指住了一個被擠到後面的名字。

「我沒有聽過這個人。」格爾達還以為自己記住了所有著名飛行家的名字。

「他不愛出風頭。他從不申請專利或是搞技術壟斷,所有飛行實驗都是公開進行的,得到的所有航空技術也都免費向社會公開,在他的故鄉,那些巴西人總是固執地認為他才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發明飛機的人,但他從不搞這個噱頭去爭名逐利。」米麗簡要地介紹道,「如果這場宴會上有哪位飛行士最值得我們信任,那一定是桑托斯·杜蒙先生!」

戈比和格爾達回到了宴廳一角。戈比用酒沖洗格爾達手上被玻璃杯扎破的傷口,格爾達咧著嘴忍受疼痛:「壞小子,要是你早些說明自己是米麗的朋友,我當時就不會覺得那麼生氣了。」

戈比給她的傷口包紮上一條干淨的絹布:「我對自己說錯的那些話感到抱歉,我原本以為您理解不了其他人的不幸,可到頭來卻發現,我也沒有理解您的不幸。我們這些同樣年輕的人不應該相互指責和敵對,因為這個世界已經有夠多殘酷的事情了,我希望能夠跟您相互理解,並且共同克服不幸才好,這樣一來,那些欺負著我們的不幸就要面對比以前強一倍的力量了。」

格爾達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只好別過臉去裝作沒聽見,不安地在眾多賓客之中搜尋著:「那位桑托斯·杜蒙先生在哪兒?米麗說他不愛出風頭,該不會壓根沒來赴宴吧?」

宴廳的大門在這時打開了,一個新來的客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其他人全都停下交談和舞步,竊竊地談論著這個年輕人。他穿著一身藍色的空軍軍官禮服,人和衣服都帥氣極了,就好像這種服裝式樣是專門為他而設計的一般,如果他改穿上一身中世紀的騎士盔甲,看到他的人同樣會產生相同的感覺。

「是斯圖茨!別讓他瞧著我,他眼睛可尖了!」格爾達拉著戈比往人多的地方躲。

「怎麼?他是個壞傢伙?」戈比沒有見過這個人。

「不,他不壞。因為父親曾想把我嫁給他做聯姻,所以我才討厭他,但我知道他是個真正的好人,一位高貴的世家子弟,如今『高貴』這個詞已經成為了無聊的人拿來吹噓自己的庸俗頭銜,但他的高貴不是自己說出來的,而是靠舉止和行動表現出來的。他的名字是『俯沖』的意思,他把自己的三翼飛機整架都塗成大紅色。」格爾達低聲介紹著自己的這位「前未婚夫」。

「大紅色三翼機……」戈比被觸動了心底里的某根弦,這幾年記事的男孩子心底里大都有這樣一根弦,「老天!他就是前幾年打仗時的那個『紅騎士』!」

「斯沃羅先生!」斯圖茨爽朗地向東道主問候道,「抱歉我來晚了。我非常榮幸能夠受邀參加這場宴會。」

「您來了,這是最重要的,自從我那個蠢女兒錯失了您的青睞之後,我這個做父親的一直感到沮喪,但這種沮喪很快就會成為回憶了,我敢確信這回為您找到了一位命中註定的伴侶,她是維納斯為您准備的另一顆靈魂,是上帝用您的其中一根肋骨為您創造的夏娃,丘比特正等著用一支箭同時穿透你們。」斯沃羅與這位貴客握了手,「她和您一樣是一位飛行士,是我一位遠房親戚的孤女。可自從被我收養之後,她就變得鬱郁寡歡,嗨,她們這些現在的女孩子啊,真不知道都是怎麼想的。也許您作為一位同樣年輕的飛行士,正是能夠打開她心鎖的那把鑰匙!」

「呸,這果然是他慣用來操弄人心的伎倆!」格爾達聽著他們談話,就像是聽了一部愛情歌劇而忍不住發表議論,「我聽米麗說,他也向米麗提到了這位世家子弟,言語間卻故意把他暗示成一個荒誕不經的紈絝少爺,這樣就把米麗置於了一種孤獨無助的絕望心理;他在另一頭又利用這位騎士的風度來激發斯圖茨的保護心理,鼓勵他去安慰米麗,米麗在最恐懼的時刻,突然發現自己害怕的那位世家子弟原來如此溫和可親,巨大的心理落差會很容易讓她把斯圖茨當成唯一的依賴,而這樣的依賴又很容易升格成感情。」

戈比怔怔地聽著,憋著一句話沒敢講出來:「你不愧是你老爹的女兒,懂得好像很多呢!」

「您讓我左右為難,一方面我希望宴會能趕快結束,好讓我盡快去見一見這位『安琪兒』,但另一方面我又一直渴望能好好享受這次與眾多飛行士們相聚的機會。」斯圖茨露出很晴朗的笑容,「看來我得加快腳步去認識一下大家了。聖埃克蘇佩里先生在哪兒?我早就想到朱比角來拜訪他了。」

「很遺憾,聖埃克蘇佩里先生缺席了,他開著自己的領航機去找沙漠里的野蠻人交涉,希望救回在昨日襲擊中被綁架的乘客們。」斯沃羅回答道,心里很怨恨那些摩爾人插了這麼一槓子。

斯圖茨的笑容馬上變成了一種嚴峻的堅毅:「要是我提前一天抵達這兒,斷然不會讓這樣的悲劇發生!」

「大家都相信『紅騎士』的勇氣,如果昨天有您在這兒的,野蠻人斷不會如此囂張。」斯沃羅惋惜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可今天到來也還不算晚,我要去幫聖埃克蘇佩里先生!能夠幫助他這樣一位高尚的人是我的榮幸,而對他的困難袖手旁觀則是我的恥辱!」斯圖茨堅定地說道。

斯沃羅極其少有地感到不知要怎麼說下去,他通常是很喜歡斯圖茨這類人的,因為他們的心理直率而簡單;但另一方面他又很討厭這類人,因為他們會為了過時的榮譽概念而不懂得趨利避害,往往會做出完全無法預測的行為。他就這麼訥訥地呆立在原地,目送著那位紅騎士在滿堂議論聲中闊步走出去了。

「你說的沒錯,他真是一位騎士!我很少像這樣崇拜另一個人的。」戈比順著斯圖茨的背影從人群之間掃視過去,「另外,我想我找到桑托斯先生了。」

桑托斯·杜蒙一直落落寡合地待在人不多的角落里,並且打算提前離開了,但斯圖茨的到來同樣令他感到振奮,並把他吸引到了人較多的前排位置。就在他還看著斯圖茨出門的方向時,感覺到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回頭看見兩個孩子正緊張地站在自己背後,那個穿著侍應生制服的男孩子說道:「桑托斯·杜蒙先生,我們有很要緊的事情,非常渴望得到您的幫助!」

那些身份不明的紐波特-17戰鬥機,隨著破曉的第一縷陽光突入了峽谷上空,機槍和炸彈的轟響開啟了這個帶著火藥味的清晨。解開系泊纜繩的「伊卡洛斯」號不斷向遠離戰場的方向退去,以免因太過靠前而招致敵機的圍攻,甲板上的「駱駝」式戰鬥機紛紛沖向天空,與來襲的「紐波特」機群交織成了一片雙翼機的雜影。剛剛被釋放的乘客們驚恐地朝著荒漠深處奔逃,但他們還沒逃出峽谷映在大地上的陰影,便看到一支同樣穿著鉛灰色軍裝的部隊像螞蟻一樣包圍上來,那些士兵的軍裝上依舊沒有任何軍徽標識,每人的頭盔下都戴著鳥嘴型防毒面具,以免被掩護進攻用的煙霧彈所幹擾,一對對大圓目鏡顯眼地在煙幕之間反著光,一張張黑死病醫生般的冰冷臉孔遮去了他們的原本面容。

投映著滿天廝殺的翼影,荒漠開始像流沙一樣向後傾瀉,就好像有一樣很重的物體壓在那個方向上,使得整片大地都往那邊歪斜了。馬菲奧順著流沙的走向回過頭來,發現阿卜杜拉還藏著不少自己根本沒有想到的東西,那是一輛英國造的MK.I型「大遊民」坦克,正像一隻菱形的鐵盒般從峽谷後面轟轟碾出來,鳥嘴士兵們紛紛從它的航向機槍火力正面散開,從隊伍二線位置讓出來一輛法制「雷諾」FT-17型坦克,這種坦克比「大遊民」更小,卻革命性地安裝了一門可以360度旋轉的頂部炮塔,它轉向避過了安裝在「大遊民」車體側面的加農炮轟擊,並在不需要重新調整車身底盤軸向的情況下,便調轉過炮塔來迅速開了火,正好命中了還在緩慢轉身的「大遊民」側面裝甲,這輛巨大的移動堡壘頓時坍斜在了火焰中,被打斷的履帶像一團麻繩似的從高大車體上脫落下來,並卷絞進空轉的輪底。

乘客們穿過這兩頭鋼鐵巨獸的獵場想要遠離交火區,馬菲奧像舞白旗一樣,奮力向擋在前方的士兵們揮動一塊大號白手帕:「別開槍!我們是平民!」

在這個距離上足夠讓那些士兵看清楚這些人的平民身份與非敵對意圖,但他們竟毫無猶豫地抬起步槍來就向這邊開火。塔蒙和聖埃克蘇佩里合力把馬菲奧按倒,才使得他免於被穿成篩子,背後的其他乘客們驚叫著四散逃竄或就地撲倒。那些鳥嘴士兵以訓練有素的突擊小組隊形,從各個方向包抄上來,不斷用步槍向著這些手無寸鐵的平民交替開火,像黃油一樣紮成方形小包的炸藥也拖著點燃的引線被投擲過來。馬菲奧看到昨天綁了自己的那個摩爾人就倒在不遠處的沙地上,有一顆步槍子彈擊穿了他的頭顱,那把卡著殼的紹沙機槍還在他僵硬的手里抱著,便貓著腰撲過去把機槍拖了出來,然後吸取了教訓地將槍管握在手里、把槍托狠狠地掄出去,不偏不倚地把擲得最近的一包炸藥凌空擊了回去。這包炸藥正好落回到了投出它的主人手中,那名士兵隔著面罩沖越燒越短的引線連吹了兩下,才意識到自己還戴著鳥嘴面具,便慌忙用手握住長長的鳥嘴狀濾清器把面具扯下來,對著那隻剩線頭短的導火索失去了吹上第三口的勇氣,開了竅甩手將它拋開,爆炸把黃沙高高崩飛到半天上,周圍的鳥嘴士兵們紛紛背對著爆心撲倒下去保命。馬菲奧把自己的毛瑟C96槍把插進木製槍匣里,將這只與手槍配套生產的匣子當成槍托抵在肩窩里,並將手槍調整成了速射模式,把它當成一支短卡賓槍朝著臥倒的鳥嘴士兵們壓制開火,塔蒙則把從摩爾人身上撿來的木柄手榴彈一顆顆投出去,藉著這短暫的空檔,聖埃克蘇佩里鳴著他的手槍指揮乘客們穿過封鎖缺口趕快逃命。他們向一座高大的沙丘爬去,那架藍色的「萊特寧」領航機轟鳴著從沙丘另一端沖上了天空,並在高高地爬升之後旋即俯沖下來,就好像沿著一條看不見的大拱形過山車軌道在高速行進,機腹擦著沙地掠過時,漏鬥狀的氣浪將沙塵強勁地吹拂起來,像一隻巨翼般把緊追在後的鳥嘴士兵們狠狠掃倒,被吹開的頭盔和面具在沙地上散落得到處都是。重新拉高的領航機在空中反復搖擺了一下翅膀作為示意,聖埃克蘇佩里馬上明白了他的意圖:「是羅卡來了!大家跟著領航機的指向逃出去!」

峽谷方向的短暫空戰正在迅速走向結束,跌落下來的「駱駝」戰鬥機幾乎和還留在天上的「紐波特」戰鬥機一樣多得嚇人,有一架鉛灰色的飛機猛然轉向,朝著離戰場越來越遠的逃亡者們追了上來,雖然它和其他同類長得並沒有什麼兩樣,但顯然是這支神秘的「紐波特」機群中最為兇猛的長機,就好像一支大魚群中掌握方向的那唯一一條,它靈巧而兇狠地翻飛著,擊落了沿途攔阻和挑戰自己的所有「駱駝」戰鬥機,座艙里的那名王牌飛行士操縱著這架飛機,自如得就像是在操縱自己的身體,並在短短十數秒之內就追咬到了負責引路的「萊特寧」尾後。意識到威脅的羅卡沉住氣等他追近到航空機槍射程以內,才突然向上垂直拉升,險險避過了剛好射出的機槍子彈,那架失手的「紐波特」連忙拐向另一側以防範羅卡可能從上方發起的攻擊,但連續兩次落入劣勢低空之後,它都沒有受到領航機的射擊,便立即看出這架「萊特寧」根本沒有攜帶任何武器,隨即有恃無恐地把機身暴露在羅卡的機鼻正面前方,從容不迫地將航空機槍對准了這個無法反擊的對手。

「快逃啊羅卡!」聖埃克蘇佩里焦慮地看著兩機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這時阿卜杜拉的「獵象鳥」乘著空氣攀爬了上來,對准「紐波特」長機的尾後位置轟轟連開了兩炮,長機不得不棄下「萊特寧」來對付這個更具威脅的不速之客,兩枚大口徑炮彈都在它的靈巧規避之下落空了,「獵象鳥」還在吭哧吭哧地重新裝填,而「紐波特」的機槍火力則在空中甩成一條弧線般的彈道,不斷將自己的射界邊緣朝「獵象鳥」擠過去。

「要糟!我早勸過他應該換幾挺速射機槍的!」地面上的卡普羅尼用禮帽扇著落進頭發縫里的沙子。

「獵象鳥」從槍口前避了開去,但那副粗重的尾翼卻還落在射界以內,被擊中的垂直尾翼碎裂成無數殘片隨風飄落,失去了轉向控制的「獵象鳥」筆直地衝著沙漠栽下去,迫降時沖起的沙浪,像海水一樣從層疊的岩丘後面揚起來。

霸占了天空的「紐波特」長機向地面上的人們俯沖下來,那些多災多難的乘客跑得越來越散,但從空中俯瞰,這種速度的移動連躲避都算不上,那架飛機把機關槍子彈抽打進沙地里並一路延伸,刺下這燃燒的尖喙來啄食沒有力量抵抗的人們。

那架福克DR-1三翼機從雲層中沖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到了它,因為它的整個機身都塗成了血一樣的大紅色,在幾年前的戰爭中,「紅騎士」斯圖茨就是這樣無畏地把自己的座機變成了一面旗幟,好讓敵人和戰友都能在第一時間認出自己,他不害怕因此招致敵人的挑戰,同時又能避免自己人的誤傷。他從聚集過來准備展開獵殺的「紐波特」機群之間穿過並開火,那些阻攔他的敵機紛紛墜落下來,就好像承受不住這架大紅色三翼機所散發出的光與熱而燃燒死去,直到那架長機被迫放棄屠殺,並調轉機身前來迎戰今日的第三個對手。燃燒的機槍彈道不斷在兩機之間穿梭出無數條筆直刺痕,他們握著航空機關槍的劍柄,在這生與死的天空中激烈地擊劍雲端,雙方就像十七世紀用劍決鬥的火槍手一樣竭力躲避著對方的火力,而試圖讓自己的「劍」刺中對手。隨著他們的交戰距離越拉越近,那從容不迫的鬥劍漸漸演變成了凶殘的纏鬥,幾乎看不清那些散亂的彈痕了,兩架飛機就像兩頭惡犬般相互滾打撕咬著,相互搶奪對手的後上方優勢位置。無處可逃的乘客們散落在荒漠之中,無數雙眼睛共同仰望著這場能決定他們生死的決鬥。在又一輪狗鬥之後,鉛灰色的「紐波特」長機占據了優勢高度,就在它從背後向著「紅騎士」凌厲俯沖攻擊之際,「福克」三翼機像一條燃燒的眼鏡蛇般兇猛地向上空昂起爬升航跡,在這個垂直筋鬥翻到最頂端時,飛機的機頭已經調轉到了原本飛行方向的背後,飛行姿態也從原本的平飛翻成了座艙朝向地面的倒飛,斯圖茨在此刻以一個翻轉將機身改回到平飛狀態,爬升筋鬥使他重新占據了高度優勢,垂直半圓轉向使他從原本以機尾對著敵人的不利態勢,翻滾成了迎頭俯向敵人的有利位置,撲空了「紐波特」長機加大馬力試圖從對手的射界下方俯沖逃離,但斯圖茨在他完成脫離的最後一刻開了火,短促的長點射從敵機座艙一側扎進去,並切斷了同一側的主翼,落敗的「紐波特」長機轉著圈隕落成了沙漠深處的一團火球。

「福克大災難!」馬菲奧對著這場二十世紀的決鬥跳著腳歡呼。「福克大災難」這個詞兒出現在幾年前的戰爭時期,指的是「福克」系列戰鬥機憑借性能優勢而對自己的敵方空軍形成了壓倒性打擊。

失去了首領的機群無法再自行產生出一個新的王來,它們游移地在附近空域逡巡徘徊,遲遲不願承認自己的落敗而就此離去,但「紅騎士」駕駛著三翼機,在受他保護的乘客們頭頂盤旋了一個圈,結果沒有任何一架敵機敢於再越過這道圈發起攻擊。

一片新的引擎轟鳴聲為今晨的戰鬥沉沉拉上謝幕,人們最先看到的是之前離開的「萊特寧」領航機重新向著這邊飛來,緊接著出現的是跟在背後浩浩盪盪的一大群戰鬥機,它們的型號同樣是法制紐波特-17,但與那些不敢表露身份的鉛灰色飛機不同,這些戰鬥機的垂直尾翼上全都醒目地刷上了藍白紅三道縱向標識色,像是一面面三色旗從天空中颯颯拂過。

「法國空軍!」聖埃克蘇佩里對著那些戰鬥機喊道,「羅卡用領航機上的無線電召來了附近機場的法國空軍!」

為了防止被新來的空軍戰鬥機誤認作敵人,斯圖茨適時地將座機降落到了平坦的沙地上,把戰場交給這支生力軍去掃尾。他從座艙里跳下來,與聖埃克蘇佩里先生握了手並互致敬意。此時那支鉛灰色的神秘軍隊,正在法國空軍的打擊之下迅速退回到沙漠深處,而在更遠一些的地方,受到重創的摩爾人和「伊卡洛斯」艦隊也正在撤退,阿卜杜拉的武裝飛艇縮成了地平線上的一顆小黑點。

「紅騎士先生,同為飛行士,我很高興能作為朋友而不是敵人跟您站在一起。」聖埃克蘇佩里說道。

斯圖茨望著這場落幕的微型戰爭,臉上劃過一絲並不明顯的陰影:「他們居然向著沒有武器的平民開火,我為出現了這樣的飛行士而感到悲哀。也許空中騎士的時代已經永久地過去了,僅僅在幾年前的戰爭期間,我們交戰雙方這些開著飛機的好小夥子們還以騎士精神自居,大家都是一生中最正直也最愛逞英雄的年紀,敵對雙方的空軍飛行士在空中遭遇時會先脫帽致意再開火決鬥,擊落了對手的飛行士會降落到戰場上查看戰果,如果對手還活著,他會與被自己擊敗的敵人平等地握手,如果我在敵軍的陣地上空墜機死去,我的敵人們會像送別他們自己的英雄一樣,以最盛大的軍禮將我下葬,從我的飛機殘骸上拆下螺旋槳來做我墓碑上永遠的十字架……但是一場年輕人對抗年輕人的戰爭殺死了太多這樣的好小夥子,最後的騎士精神,也許真的隨著幾年前的天空一同燃盡了。」

那條床單和衣服紮成的繩索,一頭被綁在閣樓房樑上,另一頭拴在米麗腰間,有一架白色的飛機在窗口下方的「絕壁」外盤旋著,它輕靈而小巧,從窗沿高高望下去,顯得就像是一架大號的紙飛機,那就是桑托斯·杜蒙的應援前來營救的輕型飛機「蜻蜓」號,機翼上畫著艾菲爾鐵塔的機翼圖案,以此紀念這位巴西飛行士首次駕駛航空器環繞鐵塔飛行的創舉。

「再見,好姑娘!」米麗緊緊擁抱了一下格爾達,「我是在你來之後才做了這條繩索,沒有你我就沒有逃出去的勇氣。人死不能復生,但沒有人會只因為傷心就死掉,而人的心死了,是可以再活過來的,讓我的心復活的人就是你!我很高興能和你做朋友!」

她從格爾達送來的滿地糖果中撿起一顆放進飛行服口袋,以示接受了對方的友誼,然後爬上窗台,花了幾秒鍾看清「蜻蜓」號的航跡之後便一躍而下,戈比和格爾達合力握住不斷滑下的繩索,以防她落到機艙以外。

桑托斯·杜蒙准確地將米麗接進了飛機後艙,米麗以最快的速度解掉了腰上的繩索,擺脫束縛的「蜻蜓」旋即向遠天的雲間飛去。桑托斯·杜蒙回頭看了看自己的新乘客:「沒錯,我認得您,您確實是那位在錦標賽上奪冠的小飛行士,那兩個孩子向我講述您的遭遇並請求我幫助時,我本來還有些擔心他們撒了謊。您的名字很像是Mile(英里)這個詞的訛讀,也許您註定就是要歷經千山萬水的。認識我的人都說我是個容易悲觀的傢伙,但今天我很高興,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像一位光榮的騎士。」

在目送米麗成功進艙的一剎那,格爾達突然爬上窗台,仿佛就要不顧一切地跟著跳下去,戈比慌忙將她拖了下來:「不成!桑托斯先生說他的飛機太輕了,裝不下第三個人!」

格爾達看著白色的「蜻蜓」號漸漸與雲朵融為一體,感到一種難以抑制的痛苦:「她走了。我永遠也不可能像她那樣飛走!」

「請原諒我,我也得走了!」戈比有些不敢講出這句話來,他總覺得對格爾達太殘酷了,「我不會忘記您的!」

格爾達猛地抱住了他:「你願意幫助我嗎?你會回來接我逃出去嗎?」

「我不能向您保證!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做出了保證,最後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我沒有家,我跟著兩個靠打架、做買賣、打短工、黑吃黑才能餬口的老傢伙,在一架老掉牙的飛機上流浪過活,我沒有能力給您這樣的保證。」戈比飛快而輕飄地用雙臂在格爾達背上回抱了一下,「我盡全力!」

格爾達看著戈比消失在門外的走廊上,確認再沒有人注視自己時便痛哭了起來。她在一天之內接連得到又失去了兩位朋友。

馬菲奧、塔蒙和羅卡毫發無損地回到了凡爾納市,戈比狂喜著沖上來迎接他們。馬菲奧發現這個小鬼眼睛里覆上了一層從未有過的憂傷,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

羅卡得知了米麗已經成功出逃的消息,而斯沃羅家的宴會也已結束,斯沃羅帶著一些成功和一些挫敗,還有自己的整個家庭離開了朱比角,飛往了海對岸的歐洲大陸。羅卡突然發現,他的目標和他的阻礙,在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了。他已經在沙漠中一場與死亡擦肩的戰鬥中重拾了自己的光榮與勇氣,他現在需要的是一場艱苦的戰鬥來贏得勝利,但一場袖手而得的成功卻讓他的全部勇氣都撲了個空。他失落地看著斯沃羅家空盪盪的宅邸,兩眼變得像失去了雲朵和星辰的天空一樣空洞:「她靠著自己的力量就逃跑了,她根本不需要我來搭救。我要去哪兒找她?又要以什麼理由去找她呢?」

戈比怎麼也沒有想到,朱比角的勝利竟會變成一系列分離的開端。羅卡向他們告別了,因為他突然失去了自己的目標,再也沒有一個飛行士的角色需要他偽裝,再也沒有一個人需要他去搭救,他看不見自己的天空要往何方延展,只好決定暫時留在朱比角,給聖埃克蘇佩里先生當一名機械師助手,等到把自己混亂的思緒理清了再說。戈比才剛剛開始感受到與羅卡的友誼,這種同齡人之間的友情是馬菲奧和塔蒙所未能給他的,乘著凡爾納市啟航的時候,被留在身後越來越小的朱比角,像一塊殘破的碎片扎在了他心里。

與此同時,飛行士們的世界也正在發生劇變。自萊特兄弟發明飛機以來,世界就像在一個精彩的夢中漂浮著,很多人都可以在自己的院子或小作坊里製造小型飛機,很多人都可以學習飛行並觸碰到天空,大家認為世界會在這屬於天空的夢之中永遠飛行下去,但現在夢醒了,飛行士們愕然地看著一頭新的康采恩(康采恩:德語Konzern的音譯,指多種企業聯合而成的集團,是一種高級形式的資本壟斷組織)在短短數周內成長起來,撕咬著這個幻夢般的天空時代,並將它狠狠地扯落到了現實的大地上。

凡爾納市宴會上的「窗台貿易」,僅僅是斯沃羅吞噬一切的開端,他巧妙地利用了萊特兄弟與寇蒂斯兩家航空工業巨頭之間的矛盾,一邊兩頭下注,一邊暗中將二者的專利戰爭挑撥得更加劇烈,迫使雙方為彌補訴訟和商業攻擊的巨大虧空,而像賭徒一樣瘋狂將越來越多的股份拋售給斯沃羅財團,他們始終沒有覺察到自己脖頸上的繩索正套得越來越牢,因為斯沃羅信守承諾將「升力弧線」中的發動機技術毫無保留地分享給了他們,使得他們自始至終未曾懷疑過這位「合作夥伴」的忠實。直到斯沃羅將已經研製完成的「灰背隼」航空發動機公開展示,雙方才驚覺自己得到的只不過是仿用「灰背隼」小部分技術的一件拙劣半成品,自以為能夠在世界航空市場上至少保持十年的技術領先優勢,被斯沃羅推出的完成型「灰背隼」變成了毫無意義的過時滯銷品,這對死對頭至此才算醒悟了過來,而一頭比他們更龐大的資本巨獸業已長成。

斯沃羅吞下了這兩家公司最重要的股份、專利權和航空技術,將他們逼迫到了破產的邊緣,世界航空工業第一次陷入了真正的壟斷,再也沒有體量相當的商業實體能夠對斯沃羅財團產生制衡,而斯沃羅在軍政領域與眾多巨頭家族的長期往來也獲得了回報,越來越多的軍隊和企業將他的財團指定為了唯一供貨商,這使得他可以毫不受干擾地實施自己的「合法掠奪」。萊特兄弟始終未能真正收到的專利費,被他成功地提高至30%稅率並徵收到了幾乎每一個擁有飛機的人頭上,而與他聯合起來的巨頭們提供了更可觀的強制力量來作為這種貪婪徵收的實際保障。

於是每一名飛行士都發現自己正在失去擁抱天空的自由,因為他們的每一架飛機都有30%屬於斯沃羅,支付不起這筆專利費的航空小企業紛紛申請破產,隨後被並入斯沃羅財團聯合體,付不起錢的個人則被強制收繳了自己的飛機。斯沃羅在大地之上隔斷了一層無形的巨幕,並把支離破碎的天空逐漸納為自己的私人領土。馬菲奧和塔蒙向來對貴老爺們的力量嗤之以鼻,但這回他們毫無辦法,因為他們甚至支付不起購買航空燃料的專利稅額來重新發動「飛行酒桶」,他們和許許多多的飛行士一樣被困在了凡爾納市這座孤島上,並無奈地看著斯沃羅財團前來收繳了自己的「飛行酒桶」。

就在凡爾納市抵達羅馬中途站的那一天,塔蒙發現自己的老婆喬吉婭就守在中途站上等著,身邊牽著他們的小兒子,在幾年前塔蒙跟著馬菲奧離開自己的農舍時,他還只是個小嬰兒,而現在已經是個能幹農活的男孩子了。他們一家人在中途站的旅館里待了一夜,馬菲奧和戈比發著愁看到他們窗口的燈光始終沒有熄,第二天早晨塔蒙找到馬菲奧,並對他說:「我要回家了。」這是一句很合現實常理的話,但馬菲奧是個會給沙漠居民送可口可樂的人,是個敢拿五個戈比外加一匣二十響子彈去「贖」回一個孩子的人,是個看到一架喜歡的飛機就能追著滿世界亂跑的人,換言之,並不是個活在現實里的人,因此這句話對他而言無異於最可怕的詛咒。

塔蒙回到家三天後,就徹底變回了出門旅行之前的模樣,他把自己的飛行服和擋風鏡洗干淨疊好,壓到衣箱的最底下不再打算翻出來了,換上了一個普通義大利老農夫的草帽和粗衫,悠閒地哼著歌兒去農田里做自己最熟稔的農活兒。在開始收莊稼的那一天,馬菲奧再次拜訪了老朋友的農舍,塔蒙的小兒子像看到敵人一樣攔在門口不讓他進去,喬吉婭太太煎了蛋招待客人,但臉上眼里巴不得馬菲奧趕快滾出去。

「塔蒙老弟,我想到一個新點子,而且是個好點子。」馬菲奧沒有坐到餐桌前,定定地站著對塔蒙講話,「飛機沒了算得了什麼?我們可以去搞兩匹好馬來,像美洲的牛仔和遠東的馬賊一樣,沿著東方快車的鐵路線自由奔馳,在日出的時候啟程,在日落的時候搭個帳篷點起篝火,呼吸一下野風的氣味……」他的聲音越說越苦,終於在把編好的這套說詞講完之前就噤聲了,他突然發現,自己以前堅信著最快樂的那些所謂「自由」,在塔蒙看來是多麼微不足道,在塔蒙如今安定快樂的生活面前,自己這番蒼白滑稽的引誘又是多麼惡毒。

「清醒一點兒吧,老伙計,你自己也知道這行不通,現在已經不是屬於飛行士的時代,更不是屬於牛仔和馬幫的時代。」塔蒙很心痛地看著這位老朋友,「我們畢竟不能總像孩子一樣瞎鬧,人是沒有辦法永遠活在夢里的,去找一份正經的差事吧,你會開飛機,可以到斯沃羅財團的下屬公司里去當個飛行師,或者你可以在我的農田對面蓋一棟小屋子,我會教你怎樣墾田種地。」

「老伙計,我很抱歉再來打攪你,祝你和尊夫人幸福。」馬菲奧就這樣走了。第二天早晨,塔蒙發現他把毛瑟C96手槍連同子彈和木匣子一塊兒留在了自己的農舍窗台上,匣子里有一張支票,是馬菲奧當初想用來向羅卡和米麗買「升力弧線」的幾年來全部積蓄,另一張字條上寫著馬菲奧歪歪扭扭的粗字:「塔蒙老兄,我是一位胡思亂想的堂吉訶德,堂吉訶德只靠自己的夢想就能活下去,而夢醒的那一天他也就死了(這只是個比喻,我會活下去的)。我非常抱歉用自己的夢打攪了你那麼多年,堂吉訶德死的時候把自己的遺產分享給了桑丘,而我想把這些微不足道的禮物留給你作為補償。抱歉,我身上找不出比這把手槍更貴的東西了。」

只有戈比教老馬彪苦惱,他不能把這個孩子塞給塔蒙家,也沒有什麼好法子安置他,更不能不負責任地將他拋開了事,只好繼續在身邊帶著。這一來倒教戈比心碎了,他毫無辦法地看著馬菲奧失去了一切動力,沒日沒夜地在小酒館里昏天黑地地喝酒,大醉之後便因為交不起酒錢或旁的一些事情而跟別人打架,然而身邊沒了塔蒙就好比斷了他的一隻手,因此這架打起來多半是輸,戈比生怕他給人打死了,只能上去護著他,時常免不了幾道傷口和幾塊淤青。在某一個晚上打完架把馬菲奧拖到路邊草地里之後,戈比解開了他的飛行服以免他喘不上氣來,卻意外發現從內側口袋里飄出來一張紙,他藉著月光撿起這紙片看了個分明,幾乎以為自己也喝醉了。

那是斯沃羅交給羅卡的一百萬元支票!

馬菲奧在鎮子上拒絕幫助羅卡的時候,那麼堅定地說不會要這張隨時可能被斯沃羅凍結的「空頭」支票,但現在戈比知道了,世上沒有哪個土匪不愛財,不管他是真土匪還是自封的,因而也想通了,在那天晚上從鎮子起飛出發之前,馬菲奧曾聲稱有急事,獨自又往鎮里跑了一趟,原來是摸回羅卡的空宅子里去收了這筆巨款。幾天來他每逢向酒館老闆賴帳,必要吹噓自己手上有一百萬的財富,但絕不肯拿來付酒錢,因為他要留著這筆款子把被搶走的飛機贖回來,好東山再起,現在想來竟並不是在吹牛。

馬菲奧在草地上睡到第二天中午才爬起來,丟了魂似的發現戈比和自己的百萬元支票都不見了,只剩一小疊現鈔留在口袋里,後來他聽酒館里的人說,戈比從銀行取了一筆錢來償清了他欠的酒帳,並請求不要再難為這個老傢伙了。他當然沒有告訴別人,還有一筆可觀的現錢留在了馬菲奧口袋里,免得跟他幹過架的人趁醉打秋風。沒有人知道這小子帶著一百萬元的剩下部分去了哪里。

但馬菲奧的腦子還沒有完全被酒精泡壞:「那死孩子要去俄羅斯!」

凡爾納市要去俄國,這座城市要靠飛行才能運轉下去,斯沃羅的高額專利稅相當於抽走了她存在下去的基礎,於是凡爾納市第一個站出來抵抗這種壟斷,聲稱自己是位於天空中的國際領地,不受任何一個國家的法律管轄,因而也沒有向斯沃羅繳稅的義務,斯沃羅暗中指使好幾處中途站都拒絕凡爾納市停泊,她只能向北避往斯沃羅的觸手不那麼穩固的俄國;飛行士們也跟著前往俄國,他們將凡爾納市視作了逃避專利稅掠奪的方舟,帶著就快要被搶走的飛機湧向那里,希望能躲開斯沃羅的吞噬;但所有人都知道,斯沃羅的人馬也要去俄國,他註定不能容忍一整座城市對自己的反抗,而一定要當著全世界飛行士的面拔掉這杆不馴的旗幟。馬菲奧也曾想跟著去俄國,但他在打定主意之前喝上了酒,渾渾噩噩直到今個兒。

馬菲奧像困獸一樣在酒館外走來走去,他一定要去俄國找戈比,而走這麼遠的路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塔蒙、飛機、毛瑟C96和足夠的錢,這幾件他至少得有一樣,然而不幸的是他一樣都沒有。他痛苦地抉擇了好半天,拿不定主意應該去爭取其中的哪一項,塔蒙是萬不能再去打擾的,手槍送出去了自也沒有再討回的道理,一分錢尚且能難倒英雄漢,而況是一筆足夠從義大利到俄羅斯的錢之於一個破產的酒鬼,於是他的決定就在太陽下山之前做下了:他得把自己的飛機搶回來。

在馬菲奧離開的同一天,人們都被收音機里傳出的一則消息吸引住了,斯沃羅親自宣佈稱他對「凡爾納市」的逃稅行為已經忍無可忍了,將被迫採取「強制手段」。一個大集體對另一個大集體的「強制手段」,無外乎戰爭。一些人在晚飯或夜酒之後熱烈地聊著這件事,並各各發表了一通自覺大有道理的高談闊論,然後滿意地睡去了;另一些人將這件事藏在心里激憤著,苦惱了一天卻並沒有什麼辦法,於是沮喪地睡去了。

但塔蒙睡不著,他在窗外大樹上的那窩夜貓子叫了第三遍時,從輾轉反側之中爬起來了,因為害怕驚醒家人,而像做賊似的用洋鐵片彎成的防風罩擋住提燈的火光,只露出堪能照亮正前方的一小條亮縫來翻找自己的衣箱,他把毛瑟C96和飛行服一塊兒壓在了成堆的衣服最底下,為了防止正處於不安分年紀的小兒子摸到那把手槍,又在箱子上加了好幾把大鎖。開鎖、翻箱、搜檢,他無聲無息地幹著這些活兒,可當他終於搬開小山一樣的衣物找到箱底時,卻愕然發現自己藏著的東西全都不見了。就在塔蒙坐在提燈邊發愣的時候,一雙手從背後把熨好的飛行服披到他身上,塔蒙嚇了一跳轉過身來,看到喬吉婭太太鬼一樣地站在夜影中,不聲不響地把捧在臂彎里的飛行帽、風鏡和裝在匣子里的毛瑟C96一一掛戴到他身上,她仿佛有無限的話想要對這個比兒子更不安分的丈夫說,但出口之後卻只剩下這樣一句:「早些回家,別忘了給我和孩子帶禮物。」

戈比留給馬菲奧的那筆錢遠不夠去俄羅斯,但足夠讓他在歐洲瞎轉上幾程。馬菲奧像沒頭蒼蠅一樣花光了這筆路費,並終於探聽到了「飛行酒桶」被斯沃羅財團收繳之後的下落。他把身上的最後幾個子兒用來買國際班列車票,好前往那個叫作「八葉榛」的奇怪終點,而售票員向他糾正道,這個不吉利地名的正確發音是「不翼城」。

馬菲奧利用漫長的車程來消解先前長期酗酒在大腦里遺留的副作用。在火車廂里沒日沒夜的顛簸沉睡之中,他夢見自己年輕時曾經養過的馬,夢見第一次認識塔蒙和第一次得到那把毛瑟C96的時候,還有在喬克其其度過的那些快活日子,直到乘務員叫醒他並把他扔下了應到的站台。他跟著火車稀里糊塗地到達了目的地,甚至鬧不清楚這里究竟處於歐洲的哪一部分。

馬菲奧來到「不翼城」的時候,深秋時節陰沉欲雨的冷空低低地積郁在這座城鎮上方,參差林立的煙囪不斷噴吐著濃重的煙圈,將本就黑暗的天空塗抹得更加濃重,那些僵硬而憂郁的直線像是要將不堪重負的天空刺穿,空氣里仿佛能夠伸手摸到某種水藻一樣的灰沉物質。整座城鎮就好像是一團沮喪與失意的凝結物,向外圍不斷散發著某種灰暗的光,使得周邊那遼闊而陰郁的曠野也被染上了一層難以忍受的悲傷氣息,強風呼嘯著從曠野的四面八方吹向城鎮,並從那些陳舊的建築之間穿過,嗚嗚地發出一種類似低沉弦樂的哀鳴。

這里是斯沃羅財團收購之後改造而成的一座重工業基地,城鎮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工廠,負責銷毀因支付不起專利稅而被斯沃羅財團從各地收繳的飛機,這里是天空的墓地,摧毀和埋葬著一架架飛機的械構與一位位飛行士的心。由長長的鋼纜系固在地面上的無數防空氣球遮蔽了低空,像給這里的天雲籠上了一層罩子,氣球吊艙上的守衛用探照燈和海勒姆機關槍一刻不停地掃視著陰郁的大地,他們的職責就是確保任何一架飛機都只能被綁在大型載重卡車上送進來,拆解成無數的零件或鐵渣送出去,而絕不能在這兒飛起來。那一刻馬菲奧才感到,「不翼城」這個名字起得真是貼切極了。

馬菲奧沉重地穿過這座工廠之城,總感到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異樣感困擾著自己。兩側破敗民居牆上的小方格窗不時打開來觀察他一眼,然後又生怕被發現似的迅速扣上,就像是一隻只惶惑的眼睛不斷睜開又閉上。工人們穿著髒破的工服三三兩兩地貼著街道邊緣走過,勞累得甚至沒有心思抬起頭來打量一眼這個陌生人,孩子們在積滿煤灰的骯髒土地上踢皮球,在馬菲奧路過時好奇地跟在他背後跑著,已經很久沒有穿飛行夾克的人出現在這座被剪掉翅膀的城鎮了。這時郁空中沉沉地滾過一個悶雷,雨水被空氣中的煙塵染作灰黑色而砸落下來,馬菲奧躲到了街邊的一座小酒館避雨。

在看到這家店的門臉之時,困擾他已久的殘醉和頭痛終於在一個激靈之後驚恐地徹底清醒過來:這是米麗被綁架的那家酒館,當日被寇菲林砸暈的那個侍應生,還在頭上的傷口處纏著繃帶,站在櫃台後頭滿臉憂郁地望著門外的大雨。馬菲奧總算認出來了,這座面目全非的「不翼城」,竟然就是他最早認識羅卡和米麗的那座鄉下小鎮!火車把他帶到了自己的幻夢走向高潮和開始結束的地方,馬菲奧剛才立著俯瞰城鎮全貌的那座禿山崗,就是他們曾經趴在蔭蔽下用望遠鏡窺探羅卡和米麗的那片小樹林,整座小鎮的占地被擴充了足足一倍,那些齊整漂亮的農田如今都被踩在了重工廠的地基之下,孩子們坐著追看「凡爾納市」的毛驢和耕牛也全都沒了蹤影,它曾經的明媚和快活被毀得多麼徹底!

連綿的沉雷像是在心中震響,茫茫的雨聲令人睏倦,酒館院子里養著的幾隻雞正獨腳站在積水里,把腦袋藏進翅膀底下去避雨,酒館里空盪盪的,秋天的落葉在風中飄捲著,被雨水打得聲聲脆響,其中一片從馬菲奧臉上拂過去時,唯一一個坐在桌邊避雨的客人向他喚了一聲,出神的馬菲奧回過頭來,發現此人竟是在朱比角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個飛行士馮如。

「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你會和塔蒙先生、戈比小子一塊兒來。」馮如領馬菲奧穿過迷宮一樣陰沉的「不翼城」,馬菲奧身上披著他給的雨衣,隱去了身上的飛行夾克,馮如自己則穿著一件本地工人的石棉工服。

「你知道我會來!?」馬菲奧驚訝道。

「我看到它的時候就知道你會來,破產的飛行士們到這兒來不外乎兩件事,一是來拆自己的飛機混口飯吃,二是來找回自己的飛機。我總相信你應該是後一種人。」馮如向著堆滿飛機殘骸的空地一指,馬菲奧一眼就認出了雜在無數廢鐵中的那抹酒紅色,他拚命跑上前去,伸手撫摸著「飛行酒桶」那被雨水浸暗的機翼,就像是撫摸著一柄已折斷的劍。

「它已經破成這樣了……」馬菲奧感到自己的眼淚從心里湧出來,幾乎難以抑制,「它的發動機呢?」

馮如在背後沉沉地嘆了一口氣,仿佛猶豫了很久才下定決心,他跳上一輛讓人看了幾乎不敢相信還能開的舊卡車,從車鬥上掀開了一件罩在雨布下的長方體,那正是從「飛行酒桶」里拆下來的航空引擎,是這架舊飛機上最貴重、很可能也是唯一貴重的東西:「抱歉,是我把它拆了下來,現在我把它還給你。」

馬菲奧跟著馮如來到了緊鄰空地的一座破廠房,這里就是他的暫棲之所,廠篷最深處用大塊的帆布罩著一件對稱形的物體,馬菲奧僅看輪廓就認出,那是馮如的「山嵐」研驅,他不忍上前掀開帆布去看這架飛機殘損的模樣。

「我把『山嵐』的殘骸從朱比角運上了『凡爾納』市,可隨後斯沃羅就開始徵收航空專利稅,我再也沒有足夠的資金將它帶回自己在美國奧克蘭的工廠進行修理,『山嵐』在最糟糕的時候失去了『復活』的機會,而斯沃羅財團的那幫吸血鬼竟然連這樣一堆殘骸也不放過,要收繳到工廠里來搾乾它身上的最後一顆鉚釘,我所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跑到這里來做工人。有很多飛機是飛行士們單獨定製或手工製造的,斯沃羅財團認為這些非量產型的飛機毫無利用的必要,直接絞碎熔化成廢鐵才是最經濟的處理辦法,被集中到這里的飛機太多了,一架飛機被送進粉碎廠或高爐之前,可能會在空地上閒置很久,我就利用上工的幌子,不斷收集工廠里拆解下來的零件,或者到這些空地上尋找其他飛機上可用的部件,希望能夠以這種方式修復自己的飛機,就是在這兒翻廢鐵堆的時候,我看到了你們的『飛行酒桶』。說來你可能覺得我在吹噓,『不翼城』這個地名其實就是我起的,其他工人覺得它很貼切,便慢慢傳揚開來了。」馮如帶馬菲奧到廠篷一角坐下,用斷磚塊架著一隻小鍋子燒熱水喝,「我並不是這樣做的唯一一人,有很多飛行士都來這里做了工人,並以同樣的方式收集零部件修理自己的飛機,希望能夠趕在被銷毀之前把飛機修好並搶回去。那些沒有飛機的工人當中,有些人幫助我們,有些人阻擾我們,偽裝成工人的飛行士之間也彼此存在著或友好或敵對的關系,誰也不知道同行們手里是否有能用的零件可供交換,誰也不知道自己的飛機哪一天就會被別人肢解用於修補其它飛機,所有部件中最重要的當然就是引擎,所以我才會想把『飛行酒桶』的引擎拆下來給『山嵐』用。」

雨水中一陣打鬥和嘈雜的聲音驚擾了二人,馬菲奧馬上沖出去察看,馮如見怪不怪地跟在後頭。在相鄰的工廠門前,他們看到有一群穿著鉛灰色制服的人正在毆打一名工人,這些傢伙的制服比普通的工廠領班更加齊整,每人皮帶上都綁著樣式一致的短棍和左輪手槍,其中一人肩上還挎了長長的步槍。

「是監工團的傢伙們,他們是斯沃羅財團直屬派遣到各處工廠里來的。挨打的工人也是個飛行士。」馮如躲在暗處向馬菲奧介紹道。

那名飛行士的飛機幾乎已經修理完成,可它被監工團發現了,並由高大的起重機吊裝到露天傳送帶上,轟轟然朝著前方絞轉過去,工廠正猛張著焚化爐的大口等著它。那名飛行士拚命想要站起來撲向自己的飛機,但監工們一邊踢打他一邊嘲笑他的驚恐和惶急,就像一群貓在擺弄一隻半死的耗子取樂。馬菲奧想要沖過去幫忙,但馮如將他扯住了。那名穿著工服的飛行士眼看著自己的飛機消失在傳送帶末端,焚化爐吞下這件犧牲品時,僅僅只是在爐口隱隱冒出了一團稍亮的火光。馬菲奧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想像到自己的「飛行酒桶」被送進爐口時的模樣。監工們大笑著走遠了,留下那名絕望的飛行士死了似的蜷在地上不肯再動。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馬菲奧暫時在「不翼城」住了下來,每天也穿著工服和馮如一樣去上工,並抓住一切機會收集能夠修復「飛行酒桶」的零部件,以及對於起飛來說不可或缺的燃油。馮如在自己的破工篷里給馬菲奧留出了一處打地鋪的位置,作為回報,馬菲奧把自己熟識的幾家航空黑市掮客介紹給了他,通過這些灰色渠道,可以憑更低廉的價格買到些走私貨,或是憑更高價購買一些因為受到斯沃羅壟斷而在市面上非常少見的稀缺品。馮如時常在下工之後忙到半夜才回來,用那輛破卡車運著些不知從哪兒淘換來的物件,鑽進廠房後頭對自己的破飛機一陣敲打,他從不告訴馬菲奧自己找到了些什麼、飛機修理得如何,馬菲奧也不去打聽。為了時刻提防「同行」們來拆「飛行酒桶」上的零件,馬菲奧每晚都睡在座艙里。

馬菲奧在某一天夜里被巨大的震動驚醒了,他原本以為是有人來搶「飛行酒桶」的發動機,可從座艙中探出身子之後,他驚恐地發現,自己的飛機正懸在半空中晃盪著,一座巨大的起重機吊臂從主翼與機身的連接處死死「咬」住了它,在機腹下方,原本在下工之後就已經沉睡的工廠再次蘇醒了,交錯起伏的高爐和金屬粉碎廠發出暗紅的熱光,仿佛在無數座火山在陰雲中醞釀著噴發。這是斯沃羅財團針對飛行士們的小動作所展開的一次突襲,他們不動聲色地從其他好幾座工廠調集了更多監工團來到「不翼城」,並選擇在子夜對整個工廠進行搜查,因為這往往是偽裝成工人的飛行士們最放鬆的時候,白天隱藏在各處的飛機也紛紛拖到夜色下進行修理。無數輛起重機車像一群天鵝般在工廠各處仰起長長的鋼鐵頸項,將被那些被發現正在接受修理的飛機叼向高空又丟往傳送帶,監工團用短棍和槍來鎮壓試圖反抗的飛行士,整座「不翼城」像做了噩夢般呻吟著震耳的噪響。

「飛行酒桶」被重重地沉放到傳送帶上,好幾副鋼纜栓上起落架和尾翼將它固定住,馬菲奧從座艙里鑽出來想要解除那些束縛,守在傳送帶邊上的監工們這才驚覺座艙里居然還有人。他們馬上找到了一種新的樂趣,每當馬菲奧試圖跳下飛機,他們就打靶似的朝座艙周圍開槍,逼迫他縮回座艙里去:「你這麼喜歡飛機,就讓它做你的棺材吧!」

引擎里灌著大約半成容量的燃油,馬菲奧貓在駕駛艙里,孤注一擲地發動了「飛行酒桶」,這架老飛機吭哧著轟鳴起來,但固定在傳送帶上的鋼索卻緊繃著不讓它逃脫。馬菲奧被零星的槍擊壓在座艙里抬不起頭來,比起自己挨槍子兒卻更怕流彈打壞了機首引擎,他的飛機是這條傳送帶上固定著的最後一架,緊挨在前的一架已經滑進了焚爐里,馬菲奧甚至能感受到那顆鋼鐵之胃里噴涌而出的熱浪了。

有一個穿著監工服的身影從工廠方向摸了過去,竟冒著被一同送進爐口的危險跳上了傳送帶,並緊趕幾步攀住「飛行酒桶」的機尾爬了上去。監工們生怕誤傷這個同行而停止了射擊,此人從背後將剛剛冒頭的馬菲奧壓進座艙里。馬菲奧揮拳去打這個似乎想要活捉自己的傢伙,卻看到跳進來的竟是塔蒙,他一把扯開趁亂從某一名倒霉監工身上搶來偽裝用的鉛灰色制服,露出了底下棕色的飛行夾克,並笑著把匣子里的毛瑟C96還給馬菲奧:「我就知道最鬧騰的一定是你!」

馬菲奧老半天講不出話來,不知自己是想哭還是想笑,他用力從木匣子里掣出了自己的毛瑟C96,感到失去的一切重又握回到了手中。塔蒙掀開了被帆布裹在自己背上的那件重物,那是一柄正宗的海勒姆機關槍:「我去找了你的黑市老賣主,尋到了比『紹沙』更好的東西!」

「等老馬彪拿到盒子炮,你們就知道誰是大爺了!」馬菲奧從座艙里暴起而出,甩手向著機身周圍就是幾輪三發點射,打斷了鎖在尾翼和起落架上的那些鐵索,「飛行酒桶」轟地從爐口狂奔出去,整條不斷後退的傳送帶都成了它的跑道,塔蒙像前幾年打仗時的塹壕突擊隊一樣用槍帶把海勒姆機關槍掛在一側肩膀上,與馬菲奧分站在兩側機翼朝不同方向開火,工廠、哨塔和防空氣球上的探照燈紛紛聚集到他們倆身上,海勒姆機槍和毛瑟C96的子彈像焰火一樣四處噴射著,逃命的監工們在傳送帶兩側狂奔成一大片躍動的人影,扯破喉嚨的驚呼聲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他們,「飛行酒桶」載著他們沖過這條被聚光燈照亮的大道,磕碰彈跳著飛上了天際。

從這個角度仰望不翼城的天空可真是嚇人極了,分作好幾層懸浮錯落的防空氣球填塞了煙囪與煙囪之間的每一片空隙,從大地連接著它們的無數根鋼纜交織成一張碩大的蛛網等著獵物撞進來,值守在氣球吊艙里的衛兵紛紛把探照燈和機關槍對准第一個起飛的「飛行酒桶」,地面上的監工們也抬起步槍和左輪槍試圖把他們重新摟下來。馬菲奧不得不操縱飛機盤旋了一圈避開那些鋼纜,艱難笨拙得就好像一條擱淺的魚,塔蒙則吃力地把海勒姆機關槍架到了後艙武裝座圈上,試探著向防空氣球突突了兩下:「太高了!仰射很難打中他們!」

馮如猛地掀開了那張巨大的帆布,露出了底下的「山嵐」研驅,修長的機身像陰雲一樣被噴塗成灰藍色,機翼劍一樣地永遠保持著咄咄逼人的前掠角度,上好了油的航空機關槍從兩翼位置突出來閃著黑亮的光,在馬菲奧的印象里,這架藏在帆布下的飛機一直還保持著在朱比角墜毀時的破落模樣,他完全不知道,「山嵐」已經修理完成了。馮如站在正前方仰望著靜滯的三葉螺旋槳,門外的槍響和火光不斷在他耳邊、臉上閃過,一種混合著憤怒、痛苦與不甘的情緒讓他自己都為之感到羞愧:他已經救回了自己的飛機,明晚就能按照計劃把它藏上重型卡車逃出不翼城了,為什麼監工團偏偏在今晚發動了突襲?為什麼偏偏是馬菲奧和塔蒙遇到了危險?但這些灰暗的想法馬上就被某種從心底燃燒出來的東西所取代,馮如的兩眼頓時發出光來了,他拭去機翼上久積的灰塵,讓自己的「劍」重新煥放出霜雪一樣的寒光,機庫里沒有旁的人,他的話完全是講給自己聽的:「最好了,現在這樣最好了!我造出飛機來,是為了讓它飛,而不是讓它像廢鐵一樣綁在卡車上屈辱地被拖出去;我造的是一架驅逐機,它要像士兵一樣去和欺壓我們的人戰鬥,而不是停在這兒永遠展覽。今晚的意外正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機會——『山嵐』,我們走!」

他像跨上馬鞍一樣躍進了座艙,這座殘破的舊廠房早就被他清理得空盪平曠,一直通到大門空地的直路正好是准備妥當的起飛跑道,「山嵐」像流星一樣颯沓地沖過這短短一段直道,並在奔抵盡頭時,被高速穿過機翼的風托舉著升向了夜空。

就在「飛行酒桶」被來自上方和下方的火力逼迫得即將失速墜毀時,山嵐研驅像戰馬一樣擦著它的翼尖爬升上去,座艙里的馮如看著高空的防空氣球、探照燈光與機槍火力,憑著與子彈一樣迅捷的速度迎面朝自己猛沖過來,感到引擎里的燃油和體脈里的血液都在大仰角爬升的劇烈過載中燃燒:「我能發熱,我發我的一分熱!我能發光,我發我的一分光!我是夜里的螢火,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防空氣球吊艙里的機槍火力像暴雨一樣潑灑下來,不時從「山嵐」的翼梢或蒙皮上擦過去,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短短數秒之內就將它變回了剛墜毀時的狼狽模樣,但被前掠式倒海鷗翼切割開來的空氣卻托舉著它繼續爬升,並把平飛著的機身側轉過來避開愈加密集的敵火,兩翼上的反擊火力逆著與敵方彈道平行且相反的方向刺擊上去,將被觸到的氣球一個接一個凌空擊毀成爆燃開來的巨大火球。他為自己的戰果而激奮著,卻渾然不知自己正在做著無臂的狂奔、無翼的飛行——山嵐的兩支翅膀,已經在穿過那些系泊鋼纜的一剎那,被高速飛行帶來的反沖擊力齊齊地切下來了,只剩一根光禿禿的機身在慣性作用下繼續沿著斜上方向沖擊了一小段,然後徹底失去控制砸落下去。就在馮如向下墜去的時候,他看到更多航空引擎的燃燒、更多槍口的火光從自己不斷隕落的座艙兩側重新沖升上去,那是躲在「不翼城」各個角落的飛行士們,正一個接一個掙紮著騰起了自己或已修好、或仍然半殘著只是勉強可用的飛機,匯聚成一片川流的炬火,朝已經被「山嵐」撕開一片缺口的防空氣球網延燒過去,他們用各自藏著或從監工手上搶來的槍械、甚至是用自己無武裝的機翼,向那些想要鎖住天空的氣球沖擊而去,損毀的飛機和被擊落的氣球、座艙里張開降落傘蓋的飛行士和吊艙里扯著降落傘繩的衛兵,不斷從這沖撞著的雲層間飄落下來,而爆燃的氫氣囊聯結成一片火的海洋,燒盡了阻隔在不翼城與夜空之間的一切。

「娘媽的!」馮如從光禿禿的「山嵐」殘骸里爬出來,用老家方言罵了一句髒話,「老子討厭墜機!」他摘下飛行帽並抬起頭來,頓時覺得自己的墜機有了回報——在不翼城之上,他第一次看到了那久被氣球與陰霾遮蔽了的星空。

「飛行酒桶」雜在那些成功逃入高空的飛機之間,朝著遠方的夜色飛去。

「希望能支撐到我家的農場再降落,我們在那兒搞一些黑市上的走私燃油,然後繼續飛到俄羅斯。」塔蒙看了看手心里用螢光塗亮了指針的羅盤,又抬頭尋找著北斗七星辨認方向。

馬菲奧沒有回答,他有一種預感,這可能是塔蒙最後一次願意跟著自己出來大鬧一番了,他品嘗著從現在開始流逝的每一刻。

在飛行士們從「不翼城」起飛的同時,另外一支機群正在離開朱比角中途站,17架運輸機依次滑過跑道,接連將沙漠與綠洲釘在一片片十字形的翼身投影之下,它們的機身上沒有塗繪任何標識,但負責航運調度管理的站長聖埃克蘇佩里通過貨運信息得知了這是斯沃羅財團的機隊,如今除了斯沃羅,也確實很少有別的什麼人能財大氣粗到一次出動17架運輸機的龐大編隊了。聖埃克蘇佩里對於自己現在所扮演的角色感到矛盾而苦惱,作為一名飛行士,他對於為斯沃羅提供轉運服務感到由衷的抵觸,但作為這座中途站的站長,他又無法違背來自本土總航台的指令而怠慢自己的工作,最終他所能做的,只不過是以「中途站短缺需要支付高額專利稅的航空燃油」為理由,將這支機隊的行程拖慢了24個小時。

「他們上路了,普雷沃。」聖埃克蘇佩里對來到身後的機械師說道,那些從面前起飛的運輸機將兩人額上的帽檐不斷拂起,「飛向也許是要對『凡爾納市』開戰的隊伍里去了。」

「安托萬,」普雷沃取下帽子來拂了一下拍到臉上的沙粒,「那個叫羅卡的小子,他走了。」

聖埃克蘇佩里跟著機械師來到了分配給羅卡住的那格宿舍小間,羅卡留給他的信就在桌上壓著:「聖埃克蘇佩里先生,很感謝您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收留了我這麼久,當我知道自己應該去做什麼的時候,也就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我為兩件事情而向您道歉:一是為了我的不告而別,二是因為我帶走了中途站里用於建設的幾捆工程炸藥,我把自己身上全部現錢留在您的辦公室抽屜里,再見!」

聖埃克蘇佩里自己的抽屜里找到了那些現金,那是羅卡在凡爾納市航空錦標賽上奪得的獎金,跟著「飛行酒桶」離開那座鄉下小鎮時,他留下了靠欺騙米麗賺到的那張百萬元支票,而把這些獎金揣在了身上。聖埃克蘇佩里向著窗外茫茫的沙漠望去,不知道羅卡究竟消失在了哪一個方向。他沒能想像到,此時的羅卡正躲在其中一架運輸機的尾艙里,將自己擠進了一隻墊著棉花的貨箱里,隔著留作透氣用的木箱縫隙,看著窗外的大地不斷向後退去並漸漸下降。

而羅卡所不知道的是,在這同一架飛機首部的駕駛艙里,米麗正握著操縱杆將機身緩緩提向天空。逃出斯沃羅的囚籠之後,她在好幾家航空公司干過運輸機飛行員的工作以圖生計,隨著斯沃羅對凡爾納市的攻擊意圖越來越露骨,她決定來到斯沃羅財團麾下的子公司應聘,在設法更換了好幾支所屬的運輸機隊之後,她堅信現在的這支機群正帶著自己一步步滲入到這個龐大財團帝國的核心。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