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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丨天國王朝

我用膝蓋頂住紙箱底部,將它往胸前抱得更緊一些,隨後抬著它走完最後一截樓梯。這公寓樓不算舊,但層數不夠,沒有電梯。樓道里能聞到微弱的油煙味和洗發水香氣,在潮濕的氣流中沉降。台風天,細碎的雨撲在外牆瓷磚上,上海依然喧囂不寧。

陳清揚在門前接過紙箱,道一聲謝謝。箱中是她的乳膠枕、空調被和許多我不認識的護膚品或化妝品。我隨她進屋,一室一廳,比我租的房稍小一些,但佈局更工整。茶幾上躺著一大捧康乃馨。「坐一坐?」她招呼道,但屋內只有一隻矮凳,於是我倆都坐在蓬鬆的床墊上。

「剛到?」我問。

她似乎頗用力地點點頭,「三小時前下的高鐵。麻煩你替我拿行李了。」她提前幾天把紙箱寄到我的住處,托我帶來。

「不客氣,也沒多遠——怎麼想到自己租房的?你們學校的研究生宿舍應該也不差。」

她咬咬下唇,「江,我再也不想被分配和什麼人住在一起了。」

我大致明白她的意思,於是嘗試著把話題岔開:「租金不低吧?」

「應該比你那邊低,這地方也不算真正的學區房。」陳清揚垂頭盯著自己的涼鞋,「實驗室每個月的補助差不多就能把房租填上。」

「那你們實驗室還挺富的。」我指了指茶幾上的康乃馨,「你一個人住也買花?」

陳清揚聳聳肩,「樓下右轉就是花店,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不買。你說,這花放在哪比較好?」

我環顧屋內陳設,家具是簡陋的乳白或棕褐,燈罩泛黃。床特別寬,和她纖瘦的身形不成比例。「就放床頭吧,擺得整齊點,顯得像別人送你的。」

「沒人會送,我早分手了。」她的前男友和我同系,國字臉,看上去有眼鏡而無眼睛。此君早早進了學生會,常跟在系主任和黨委老師的鞍前馬後,後來在本校直博。我對他最清晰的記憶是某個學期末,同學們正為即將考試的一門專業課怨聲載道,在微信群里聲討老師授課太不負責,他卻發言道:「老師也有自己的用心和苦衷,大家理解理解。」想到這里,我淺薄地為陳清揚慶幸起來。

我是在一節近代史綱要的討論課上初次見到的陳清揚。助教點到她的名字,我下意識地望去——高馬尾,消瘦,膚色暗淡,面孔稍有些混血感,兩眼明亮得不似哺乳動物,反倒更接近某種鳥類或馳龍科物種。和我對王小波的《黃金時代》里那位陳清揚的想像截然不同。上唇弧線優美,帶著介於溫柔和嘲諷之間的笑意。

討論課結束時,我冒失地喊住她,「同學,你的名字……」

「怎麼了?」她轉過頭,我下意識避開她琥珀色的眼神。

「你的名字,在《黃金時代》里出現過,王小波的小說。」

她困惑地望著我,隨後在禮貌的驅使下點點頭,「哦哦,我明白了。」

兩個月後,在一次社會實踐活動里,我再次遇見她。是去一所中學支教,前後十天時間。我至今也不知道那地方究竟算京郊還是河北,只記得週遭的曠野遍布生死不明的褐色灌木,仿佛撒了鹽。白日的熱浪退散後,我期盼在黑色土地上望見狼的眼睛。

陳清揚和我被分到了同一個班級。「教孩子們唱唱歌、做做遊戲,」班主任戴著呆板的黑框眼鏡,說話時翹舌音十分突兀,「給他們講講大學的生活——他們父母大都外出打工了,沒時間管教,孩子們學習也沒什麼動力。」

我們住在初中生宿舍里,每人都占了一間四人寢室。澡水供應捉襟見肘,淋浴時不得不壓縮流程,提前抹好沐浴露。陳清揚極快地和學生們熟絡起來,我卻因不習慣飲食在鋼絲床上躺了一天。當我終於頂著烈日走出宿舍樓,正見到兩個女孩牽著她的襯衣衣角,喚她「漂亮姐姐」。學生們見了我,以為我是她的跟班,便紛紛湊過來,問些他們不敢親自問陳清揚的問題,譬如「姐姐用的是什麼香水」。

她沒有香水,身上的氣息是某種古舊的薰香,柔和但不易消散。在這香氣里,我們哭笑不得地批改孩子們的作文,糾正他們的錯字,口乾舌燥地向他們演示單詞的正確發音。不少男生在褲腰上別著煙,課間偷偷溜去廁所,來回傳遞一個打火機,裝作成熟的模樣吞雲吐霧。我勸了幾回,只換得他們陣陣鬨笑。

有個女生,短發,彩虹色發卡,身量不高。她的姐姐早早去打工,嫁了人,彩禮錢不少。父母打算對她也如法炮製,幾次威嚇她不要再上學。某天她遲到了半小時,到達教室門口時滿面淚痕、頭發蓬亂。陳清揚走向她面前,替她撥開面前的垂下的發絲,遲疑甚至帶著惶恐地探出手,抱緊她。那女生把臉埋在她胸前,仿佛久旱逢甘霖,沙啞地哭泣。桌椅間響起交頭接耳。陳清揚繼續收縮臂彎,模樣像個早熟的母親。

可她終究要松開手臂。離開前一天,我們給孩子們放電影。她把自己的電腦接上教室年久失修的多媒體系統,成功打開了投影儀,播放起《天國王朝》。基督徒和穆斯林在幕布上爭奪著耶路撒冷,刀劍與黃沙交迭流轉。我把窗簾拉嚴實,轉過身,見她抱膝坐在最後排的空桌上,目光低垂。那時孩子們眼里閃著瑩白的光,工廠的工具機隆隆作響,水星正在逆行。

返程的大巴車上,陳清揚在我鄰座,忽然開口「江。」

「嗯?」我從未被人這樣稱呼,卻也看不出她在呼喚其他人。

「我要記恨你一輩子,」她將額頭抵在車窗上,「因為你讓我讀了《黃金時代》。」

那時我還未戀愛過,只覺得這句話實在浪漫。我這樣提醒她,但挨了她一個白眼。

此後我和她聯系也不算頻繁,偶爾能在攝影協會組織的活動上見面。我和她都拿著入門級的相機,處於鄙視鏈低端,自然不太敢跟著大隊伍走,而是游離在邊緣,拍些別人忽略的邊角料。不過自那年秋天起,我每次去圖書館總能在一個固定的座位發現她。桌面相當寬,能並排放下四本攤開的書和她的電腦,帶插座和台燈。她告訴我,自己在本校保研的幾率很高,只要接下來一學期努力維持足夠高的績點就大有希望。桌上一沓稿紙布滿了演算的筆跡,密密麻麻的仿佛閱兵方陣。

次年夏天,她換到了圖書館一處僻靜的角落,膝上躺著《紅拂夜奔》。她預期的本校保研名額被分給了另一個更早和老師聯系、在實驗室鑽營許久的同學。刷學分績倒也不是無用功,她推研到了上海的一所高校。

我碰巧是她在上海最近的熟人。她的小區封控時,陳清揚曾把快遞地址填成我的,讓我之後帶給她。「請你喝奶茶——」她說到做到,但我受不了全糖的膩味,不由得懷疑她是自己想喝才順手請我一杯。後來我的住處被封控,請她做相同的舉手之勞,她也不甚情願地答應:「你不能寄到公司嗎?」

那夜我騎著公路車從公司回家,前方一輛銀灰色AMG忽然右轉,低吼著直插進非機動車道,接近停車時才打開閃光燈。我頗為不滿地拐上人行道,試圖從旁繞過,車門乍然開啟,一團金褐和靛藍跌向我。

「餵!」我急轉彎避開,幾乎翻倒在地磚上,隨後被熟悉的薰香味襲擊。那團色彩直起身,撥開眉前的卷發,陳清揚。我錯愕地捏著剎車,看她踩在高跟鞋上立穩了身子,向駕駛位拋去一個微笑,甩上車門。AMG再次吼叫,扎進柏油路和燈火的川流中。她比先前白了些,塗著暗紅指甲油。「江?」她緩慢地將眼神對焦到我臉上,孔雀綠的眼影。我聞到薰香,渾濁的酒氣,以及另一種難以描述的刺鼻氣息——回想時,我作了許多種猜測,可能性最大的是某種潤滑液。

「那是?」我朝AMG消失的方向抬抬下巴。

陳清揚像是十分費勁地提起腦袋,口齒不甚清晰,「同學的一個……朋友。」

「你這是去哪喝酒了?」我見她來回晃盪,不免擔心,「要不我送你回家?」

她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我下車推著走,尷尬又有些焦慮地看著陳清揚磕磕絆絆的步伐,剛想提醒她戴上口罩,又怕她突然嘔吐嗆到自己。隨後我察覺到,她的步態不全是醉酒導致的,也是因為她還未完全習慣高跟鞋。

樓道的燈壞了,我打開手機閃光燈,兩步一回頭,將陳清揚拎到她家門口,問她:「鑰匙呢?」陳清揚伸手往提包里掏了一會,捏出一串鑰匙,努力地對准鎖孔,推進去,偏了,她迷惑地看看鑰匙,重新插進去,擰開。我攙著她進入,摸索著打開燈,幫她甩掉鞋。「謝謝……」她還想說什麼,卻撲到水槽旁,干嘔起來。隔壁有對夫婦在用上海話吵架,不時傳來幾句尖銳的穢語,像陌生牲畜的爭鬥聲。我想下樓騎車離開——車還沒鎖——忽然聽見陳清揚狼狽的嘔吐和咳喘。拍她的背不是個好主意,可能導致食物殘渣掉進氣管,但我還是這麼做了,朝著她瘠薄的肩胛之間捶下去,直到她啐出最後一口唾沫。

房中還是只有一條凳子。我把她放在床墊上,用電熱水壺燒了點開水,拿個杯子接了幾十毫升,晃一晃,直到不再燙手,遞給她,看她抿著嘴小口喝下去。

「妝花了。」我提醒她。

「嗯,」她捧著空杯子,似乎在用它來暖手,模樣像個被孩子拿水彩顏料亂塗一氣的洋娃娃,「你是不是沒見過女生卸妝?」

「沒見過。」我聳聳肩。

「那我也不讓你見。」她苦笑一聲,呼出的酒精味減淡了。

隔壁爭吵的夫婦趨向白熱化,男方吼叫一聲,幾秒後是瓷器摔碎的脆響。女方也不示弱,發出歇斯底里的哭號。貓蹲在窗外枇杷樹上,抗議似的尖嘯,一對瞳孔呈黃金色。燈管不穩定地嗡嗡響了幾秒,重新沉寂。

「我以為你該在實驗室的。」我蹩腳地開了話頭。

「什麼也做不出來,」陳清揚掐著發梢,搖搖頭,「對著數據編故事,想辦法把異常數據點糊弄過去,整篇論文都像在扯謊。導師也懶得管了。我看期刊上有些圖漂亮得很,怕也不全是真的——你不讀研,不一定懂。」

「我好歹也投過一篇頂會。」我爭辯道。

「中了嗎?」

「我哪知道,出結果的時候我都畢業了。」

陳清揚笑得不能自己。我不打算用「花枝亂顫」形容她。笑聲緩緩止息,時而又響起兩聲,仿佛余燼里爆出的火星。

「江,你說,」她終於收斂了笑意,「讀書讀到什麼時候是個頭?你本科出來工作,我讀研,還有那些博士,博士後,三十幾歲……」

我躊躇片刻,隨後告訴她,她這句話和我父親說的幾乎一樣。陳清揚略微坐直身子,聽我講起我父親的事。

他是個中學教師,年輕時去過不少城市打工,後來在鄉鎮中學教化學,再調到當地的第一中學。記事以來,他對我的教育頗為上心,費了許多工夫,但真正有效的結果只有我的考試能力。或許他力所能及的也只有這方面。

高中時,他一再告誡我切莫談戀愛;剛進大學,他又鼓勵我不妨找個女朋友試試,「但別找學校太差的,不然配不上你的學歷——另外,盡量別找藝術生」;在我就業後,他又勸我找個「條件可以」的女性,早點結婚,這樣在上海買房會輕鬆些,「工作不要太忙,否則顧不上家的,老師、公務員這些,都可以考慮」。這時他又矢口不提學歷了,而我看向他時,眼里也帶了幾分鄙夷。

有時他會自居為知識分子,盡管他最深刻的知識也不過幾本笨重的無機化學,好像那些分子式和離子反應給了他指點江山的資格。我投簡歷那幾個月,他也眯起眼,透過老花鏡瀏覽手機螢幕上真真假假的秋招消息和職場新聞。我猜他的學歷和學位崇拜就在那時發生了動搖。後來他問我:「你說,人讀書讀到什麼地步算是夠了?」

我回答不了他。如果「夠了」的意思是拿到一張免死金牌,只怕混到教授也不夠。他的頭發稀得很快,菸癮一直戒不掉,記憶力緩緩下滑。我想我會看著他死去,就像他看著祖父死去。

陳清揚等待片刻,才意識到我的講述已結束。「聽起來你可不太孝順。」她總結道。

「你呢?」我反唇相譏,指了指她身上俗艷的連衣裙,「你父母就樂意看到你這幅模樣?」

「我不曉得,他們盼著我嫁得好點……名校畢業算個優勢,『知書達理』,又有落戶資格,再加上我會彈鋼琴、讀過薩特——不少『公子』就吃這一套,那些讀私立中學的,家里有十幾套房的,父母開廠的。我得去交際,明白嗎?」

「不妨去整個容,他們會更喜歡你。」我說出口才意識到這話有多刻薄。她抬頭瞟我一眼,虹膜上的忿恨一閃而過。隔牆的爭吵聲漸漸低落,勉強能聽見女方的哽咽聲。

「你不要笑我,」她頗為用力地咬了咬嘴角,「你們公司的那些手遊,也沒多少良心。別以為你的工資多干淨。再說,他們真心樂意替我花錢。也就陪著唱唱歌喝喝酒,聊點有的沒的,稍微花點心思——你看這塊表,百達斐麗的。」她抬起左臂遞過來。

「我又不認識,給我看幹嘛,」我掃了一眼表面,沒有劃痕,應該是藍寶石的,我也只知道這點,「你真打算釣個富家子弟吃一輩子?」

她稍稍縮起肩膀,如同行將坦白的囚犯,「算個選項吧。我的專業不好找工作,最多進研究所,熬成黃臉婆……考公也算條路,實在不行去當老師,上岸嘛。」

「你上岸了,誰又在泥水里?」我打斷她。

陳清揚垂下睫毛,「不知道,只能顧好自己了。你不也是嗎?」她的右手手指依然纏在冷卻的玻璃杯上。

我扶著膝蓋,起身,「那你顧好自己吧,我走了。」推開門時,她的嗓音從我側後方響起,格外刺耳。

「別說你對我沒動過心!」

「我已經過了那個年紀,」我幾乎狠毒地扣上門,讓回響在樓道里四下流竄,「況且我也養不起你。」

貓已從樹上爬下,坐在我的自行車腳架旁,無禮地號叫。我呵斥兩聲,趕走它,跨上車,猛踩腳蹬,試圖把許多事物甩在身後。桂花開放了,在鈷藍的夜里太過香甜。陳清揚會在如此良夜中沉醉,從AMG、從加長別克、從林肯、從特斯拉的後座邁下她的高跟鞋,像烏賊的觸手。會有男人品評她口紅的色號、她小腿的弧線、她乳頭的方位。情濃意熱時,誰又會吐出幾句山盟海誓,而後裝出自己早已被俘獲?

陳清揚開始在實驗室養小白鼠了,聽說那些小動物受過基因編輯,身價相當高,對飼料和溫度十分挑剔。我考慮過養貓,但騰不出精力,也捨不得工資。這世界不是RPG遊戲,沒有後台系統記載你的數值、任務和等級,於是我開始想入非非:或許她真能釣到一個金龜婿,飛去巴厘島拍婚紗照,再回國隔離十四天。或許天國早已降臨,而她渾然不知,裙裾揚起沉香屑,步入王朝的暮色。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