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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腫瘤只是偶然:2017年切骨腫瘤的一個記錄

2013年底,我生育時確診重度先兆子癇,產後因為嚴重並發症轉到ICU(重症監護室)住了一個月,寶寶也在NICU(新生兒觀察室)住了一個月。這期間的經歷,都在《生個孩子,我竟在ICU住了一個月》里。

第一章 受表揚

2014年度過了長達一年的恢復期,出院帶8種(不是8片)口服藥,吃完激素吃降壓,吃完降壓吃護肝。醫生教我,激素會導致血壓升高,所以要讓降壓藥「迎著激素來」。每兩周回腎內科復查,抽血、驗尿,根據化驗結果逐漸減少激素。從一天12片阿賽松減到停藥,看病成了我的主業。每次復查,都因為恢復得好受表揚,油然而生一種在後進班當學習委員的感覺。嘈雜的診室里,醫生指著我對別的病人宣講「不要盲目排斥透析啊,身體不好該透就透啊,你看她,之前都不行啦,現在也恢復得挺好呀。」別的病人也不知道我之前怎麼「不行啦」,沒頭沒尾聽了一句,就用羨慕的眼神看著我。

2016年底,通過核磁共振,確診早期雙股骨頭壞死。股骨頭壞死的病因有三種激素、外傷和飲酒。我是激素造成的。即使早期幾乎沒有症狀,即使是我這麼想得開的人,也蔫了幾天。當時不知道,這才哪到哪。

第二章 你來做個核磁,我們就有故事

2017年5月5號,一個普通的週末。我去看電影,下車時可能步子邁大了,忽然覺得左邊腰側面一陣刺痛,就像有人拿改錐扎了一下,還挺深。每走一步都疼得抬不起腿來,別說上台階,就連上電扶梯都成問題。忍著疼、蹭著地、拖著左腿走進電影院,堅持看完了《記憶大師》,黃渤不錯。電影結束時,疼痛也消失了,像一場幻覺。但多次生病的經驗告訴我,這個疼有問題。

5月7號,某綜合性三甲醫院骨科診室,醫生舉著X光片,眯起眼睛看了又看,仿佛要破譯出疾病的密碼。他常規問,最近有沒有扭到、抻到?指著X光上左邊腰側,說這兒看不太清楚,像一團霧。我趕緊接話,當時特別疼,您給開個核磁吧。醫生似乎沒見過這麼沒病找病的患者,但也尊重我的意願,給開了核磁,自費800元。事後證明,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5月10號,請了半天假去放射科做核磁。作為一個專業病人,我提前換上了沒有鋼圈和金屬扣的運動內衣,沒有金屬扣的運動褲,方便穿脫的鞋,不戴手錶手機配飾眼鏡。躺在核磁共振的檢查床上,頭戴耳機,雙手抱肩,表情莊重,幻想自己是木乃伊,馬上就要進金字塔了。這次核磁時間比平時長,滴滴鐺鐺一頓響。下床穿鞋時,放射科醫生說:「給你多做了一截兒啊」。我迷迷糊糊地說謝謝,沒意識到那意味著什麼。

5月12號,擔心請假扣錢,請父母幫我拿結果。正在上班,我媽打電話來,略帶驚慌地說哎呀你長東西了,大夫讓你繼續看病,下午請假吧。我的腰後來再也沒疼過,但我媽堅持,我只好同意,下午又做了CT。醫生說,拿到結果咱們再談吧。

5月15號,「你這個,有個囊腫啊,你看。」主任指給我看,肉眼可見的一個白球嵌在左髂骨上,和股骨頭差不多大。我抬頭:「那我在您這兒切了唄,能做微創嗎?」骨科主任斟酌著說:「切是可以切啊,但是切出來萬一不好,後續治療我這兒也做不了啊,比如,嗯,化療什麼的。」

我一臉不明白,「為什麼要做化療?」

主任終於說:「你這不就是腫瘤嘛!還不小,拿手能不能摸到啊?」後來遇到的每個醫生,都表示想摳一下髂骨,因為腫瘤特別靠邊,想試試能不能摸到。

主任委婉地表示不收住院,建議我去腫瘤醫院。他原話說:「你這個髂骨切掉了,以後穿褲子沒法系皮帶,掛不住」。去放射科取報告的時候,實驗室的醫生再次叮囑我,要做穿刺活檢啊,你要重視啊。走出醫院大門,我儼然擁有了腫瘤病人的新身份。蔫頭耷腦地跟老闆請了長假,我長腫瘤了,要去看病,多長時間說不好。此時,距離確診雙股骨頭壞死,僅隔了四個月。

第三章 「醫生最怕不疼不癢的病了」

5月17號,帶著不甘心和全部的檢查報告,我跑去骨科醫院找熟悉的醫生看。這幾個月來,因為股骨頭壞死,骨科醫院跑得很熟,也有了固定復查的醫生。我信任醫生,醫生也有一說一。他看了片子,說是啊,就是腫瘤,5厘米,還不小,這麼靠外,能不能摸到啊。我就站起來給他按一按。他又翻出之前的X光片對比,「其實之前就有了,但沒有核磁真看不出來啊」。

然後,醫生用了很長時間引導勸慰我,說了很多苦口婆心的話。他說:「你不要怕麻煩啊盡快去看,別耽誤,別覺得不疼就沒事。我們大夫啊,最怕不疼不癢的病了。你去了掛骨軟腫瘤門診,做檢查別怕麻煩,要全身掃描一下的。」他打了個繞圈的手勢,「我只看髖關節,我院也有骨軟腫瘤門診,你要在這看我介紹你去某主任那。但還是腫瘤醫院見得多點,效果可能好一些。別耽誤啊盡快去。」

最後他說:這病不歸我看,你去把號退了吧。

就這樣,5月18號我去了腫瘤醫院,距離第一次腰疼,只隔了13天。

骨腫瘤只是偶然:2017年切骨腫瘤的一個記錄

第四章 腫瘤醫院,從掛號到掛床

看病比相親更講緣分。從門診坐下說第一句話開始,病人與醫生,都在互相判斷。用最短的時間建立基本的信任,診療才能事半功倍。醫生也是人,人都有個性,有人激進點,有人保守點。我看病的一點體會,越是大病,醫生的個性對治療的影響越大。所以治病要找合得來的醫生,信任醫生,按時交費,住院期間保證余額充足,一家人商量好由一個人負責談話、簽字、主事。這些細節,能讓醫患雙方更舒服,讓診療更有效率。

5月18號,辦理住院。由於我是本地人,路途方便,所以先掛床,提前做好術前檢查,安頓好孩子,緊鑼密鼓准備開刀切瘤子。

腫瘤醫院的氣質和綜合性醫院不一樣,病人比較焦慮,比較犯愁。掛床半個月,我做了各種術前檢查,第一次體驗全身骨掃描。

PET-CT(正電子發射計算機斷層顯像),俗稱「全身骨掃描」,是將放射性藥劑注入血液中,再用儀器掃描出骨破壞的部位和數量。全身骨掃描有輻射,因此坐落在門診樓外的平房。注射放射性藥劑之後,病人就變成了小小的輻射源,建議1-2天少去人多的地方,不接觸孕婦、兒童,在家多喝水多休息。藥劑8000元,注射當天不能安排胸透。經過短暫的排隊,我把胳膊伸進窗口,全身防護服的醫生為我注射,雖然是很厲害的藥,但並沒有什麼特殊感覺。再次排隊躺在機器上,大夫讓躺平,雙手貼緊腿兩側,用綁帶把人固定在機器上。機器一開,眼前的「天花板」離我越來越近,明知不會有傷害,但還是害怕,握緊了拳頭。幾天後取結果,顯影出整個一幅骨架,股骨頭的地方有點黑,腫瘤的地方有點黑。後來在網上瀏覽對比,惡性骨腫瘤擴散後的骨掃描膠片,就像在一副骨架上,撒了一把椒鹽,密密麻麻一片黑點。

結果拿給醫生看,他看的時間越長我越慌張。醫生:「哎?你這股骨頭也挺厲害的啊?」「你先別管那個,看瘤子,瘤子。」

骨腫瘤只是偶然:2017年切骨腫瘤的一個記錄

第五章 世界上最動聽的話

2013年子癇,身在其中其實也不知道什麼,給治就治,給藥就吃。五年後,孩子大了,父母老了,這次是真的怕,怕結果不如所願,怕手術橫生枝節。世界上最動聽的話不是「我愛你」,而是「你的腫瘤是良性的」。辦理入院填寫既往病史,我一猶豫,主管醫生說「填齊了啊,來看病可不許騙大夫啊」。我嬉皮笑臉:「沒有,哪能呢,是格兒太小,寫不開」。腫瘤醫院的醫生通常更委婉,會刻意避免提「腫瘤」二字。做各種術前檢查時醫生都問「你這個是怎麼發現的呀?」醫患共同的默契是,只問怎麼發現的,不問怎麼得的,也不提它的名字。

在門診做了活檢,很便捷。側躺在狹窄的床上,醫生用一個訂書器一樣的儀器貼在髂骨位置,咔噠一聲,快得感覺不到疼。取一點點腫瘤組織做病理檢查。有了活檢結果做基礎,感覺醫生更放心了。骨腫瘤介於良性與惡性之間,所以要切掉,不切可能會病變。直徑5厘米多點,比桌球球大一圈。人的骨盆左右對稱,各分三個區,腫瘤貼近髂骨外側,幾乎要切掉一個區。幸運的是髂骨不承重,切掉沒什麼影響。醫生說會努力保留一部分髂骨,不然以後穿牛仔褲沒法系皮帶,掛不住。

醫生說,我們對手術不擔心,但是擔心肝腎功能,畢竟受過損傷。說起之前在ICU做過骨髓穿刺,醫生不無遺憾地說,你要是當時在左髂骨做穿刺,就能查到這個腫瘤了,這麼大,不是一兩年長成的。2017年孩子已經五歲了,而腫瘤可能是她姐姐。

第六章 「您等著,我給您摘個壽桃」

6月5日,我被安置在監護室,監護室收集了骨軟腫瘤科即將手術和剛做完手術的病人,不同的年齡和背景,共同點是都有腫瘤。老人身邊是沉默不語的中年兒女,年輕女孩身邊是焦慮聒噪的母親。

下午插了尿管,做了灌腸,給我手術的主任風風火火走來,拿出馬克筆,在我身上畫線標記。我癢得嘻嘻嘻,他就裝凶說你還笑,我都要愁死了。主任剛走,護士過來備皮,三下五除二,把我整個側身刮成半扇光豬。然後用超大棉球淋著碘酒洗刷我,我一邊不敢動,一邊擔心剛畫的線擦掉了。

監護室不允許探視,晚上護士發了某某西泮的助眠藥,我問,自己能睡著,還吃嗎?護士說那別吃了。夜里有病人痛苦呻吟,我也沒耽誤覺,我有耳機,還有郭德綱。

6月6日,麻醉醫生來接人,他問你能自己走嗎?我應聲而動、一竄下床,摘掉眼鏡,揣著尿袋,趿拉著拖鞋擦擦擦地跟著。早已等在門口的我爸我媽,我妹妹,姑姑姑父,舅舅舅媽,躍躍欲試又不敢一擁而上。我狐假虎威地跟著醫生上了「手術專用梯」,舅舅一直在旁邊小聲說:走慢點,疼;走慢點,疼。

手術當天是我爸生日,我說:「您等著,我給您摘個壽桃」。

到了手術室門口,護士接手說:家屬,給病人換上拖鞋。我媽明顯已經慌了,拎起拖鞋就往自己腳上套。我說了兩遍「給我」,才搶回來。她的手微微發抖,可能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

前一位病人還沒離開,醫生給我一個圓形不銹鋼皮革面馬扎,說你坐門口等會,喊你再進去。我點點頭。他又說,你離門遠點,那是電動推拉門,別撞著你。我眯著眼目測了相鄰兩扇門的走向,在它倆都碰不著我的地方坐下來,滿臉高度近視的呆滯。

進手術室,脫掉上衣,小跳一下躥上手術台躺平。右胳膊架在一個窄檯面上,還挺舒服。醫生在我胳膊肘彎扎了留置針,說一句「我推藥了啊」,再睜眼,已經推回監護室。

回到監護室,我意識清醒,想跟爸媽說「我沒事,都挺好」。但是嗓子啞,又頭暈,大胯戴了C形的護具,掙扎幾下還是躺下了。找護士要了一口水喝,晚上吐了三次。我在那嗷嗷吐,嚇得第二天手術回來的五個病人誰都沒敢再提喝水的事。護士幫我卡住了止疼泵,說這是麻醉藥代謝的身體反應,會好的。提前買了產後束腹帶,幫助保護傷口,生孩子都沒用過,這次體驗到了。又焐又緊,護具又硌,就像躺在一本精裝書上。就這麼過了術後第一晚。轉入普通病房又躺了兩三天,才終於不暈了。有了這次麻醉經驗,兩年後股骨頭置換,和麻醉醫生探討後,選擇不用鎮痛泵,舒服多了。

第七章 IPad那麼長的封貼,一次用一根半

經過病理診斷,確診為骨巨細胞瘤。聽說它好可愛,像骨頭上吹出了一個個圓泡泡。手術切口比較大,縫了22針。術後插了幾天引流管,從負壓引流過渡到自然引流,又復雜又科學。我有些害怕引流管,總覺得它與血肉相連,醫用橡皮膏封住管子與封貼的交界處,像一扇通向體內的、神秘的門。

有一次我正在輸液,就覺得嗓子眼癢。難受的感覺一點點浮出來,有點喘氣,有點疲倦。忍了一會,又忍了一會,不舒服,又更不舒服。喊我媽,「給我拿個盆兒我要吐!你去叫大夫!」主管醫生跑過來,看看我說,你吸點氧,然後叫護士換藥。我治病其實很少覺得難受覺得疼,這是一件印象比較深的小事。生病不難受,未知才難受。

每次換藥,醫生把傷口露出來,塗一遍碘酒,觀察之後換上新的封貼。刀口前起於髂骨的尖尖,繞著髂骨劃了一個半圓,向後幾乎到尾椎,一道圓潤美麗的弧線。Ipad那麼長的封貼,拐著彎一次用一根半。出院前夕,我問能不能在社區醫院請醫生出診換藥,能不能在家自己換藥。主管醫生說,最好還是回病房,誰手術誰負責;病人沒有專業醫學知識,自己在家換藥可能傷口感染了也看不出來。每一個細節,都關繫到病人預後的生存質量。

剛出院時大腿不能彎,只能平躺,打120去醫院換藥,勞師動眾。後來買了折疊輕便輪椅,父母推我出行。我一個夏天沒曬太陽,白得發光,仿佛再世為人。

第八章 生活沒有劇本,人生仍在繼續

拆線回家第一次站著照鏡子,放鬆下來有點自憐自艾,傷口又大又深,像鱷魚的嘴角。皮膚神經切斷了,左大腿外側沒有觸感,木木的。醫生講神經要「慢慢爬」,也許就恢復不到原樣了(壞消息是截至2022年底仍未完全恢復,好消息是習慣了)。直到現在逛商場看到巨幅內衣廣告,模特露出美麗的髂骨,都會有點羨慕。但醫生說話算話,留了一個尖尖的髂骨尖,我現在穿牛仔褲,還能系皮帶。

因為腫瘤有可能復發,所以術後兩年定期復查。每三個月做一次B超和X光,輸一次唑來磷酸,藥幾百塊,進口藥兩千塊。因為堅持用進口藥,躲過了發燒的副作用。但藥勁兒大,輸完跟抽了骨頭似的,能在家躺一天。兩年復查即將結束時,2019年5月又做了右側股骨頭置換手術。當我再次帶著全新的股骨頭去腫瘤醫院復查,醫生也很高興。我說謝謝您給我切得這麼好,醫生說哎,別這麼說,是你的腫瘤自己長得好。

感謝現代醫學,感謝車輪戰、流水席一樣治療我、照料我的醫護人員。我就像牆上摔下來的蛋頭人,你們又一次拼好了我。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