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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歲的春節,我用窗戶收看宇宙級《動物世界》丨2023科幻春晚

十歲的春節,我用窗戶收看宇宙級《動物世界》丨2023科幻春晚

編者按

除夕,十歲的文文收到了爺爺的禮物「宇宙窗」。透過它,他看到了宇宙深處從未見過的風景和生命,並與之產生了奇妙的連結。歲月變遷,文文在現實的悲歡離合中成長著,而只有在經歷漫長歲月的酸甜苦辣之後,他才能知曉宇宙彼端世界的真相……

看得見風景的窗口

作者 | 寶樹

寶樹,科幻作家、譯者,中國作協科幻文學專委會委員,北京大學博古睿研究中心學者。著有《觀想之宙》《時間之墟》等五部長篇小說,中短篇作品發表約百萬字並出版多部選集,屢獲中國科幻銀河獎和華語科幻星雲獎的主要獎項,多部作品被譯為英、日、意、德等外文出版。主編有科幻選集《科幻中的中國歷史》等,譯著有《冷酷的等式》《造星主》等。

全文約15100字,預計閱讀時間30分鍾

十歲那年的除夕,爺爺送給我一扇窗。

那個冬天,我被沉渣復起的新冠病毒感染,又轉化為輕度心肌炎,在家里從十二月躺到了一月,別說上學,連門都出不了。在這個北方小城,冬天的窗外除了冰凌就是雪花。每天看著一片死寂的白色,心情要多糟就有多糟。

大年三十下午,天上又飄起了雪花,小城街頭多了些提著大包小包回家過年的行人。我在窗口張望了很久,看到一個精瘦的老人在路上走來,手里還捧著一個看起來比他整個人還要大的盒子。我開心地蹦起來,趕緊出去告訴爸媽,爺爺到了。

「宇宙窗!真的是宇宙窗呀!」等到爺爺進了門,我端詳著那大盒子,興奮地叫了起來。這正是我前幾天打電話跟他要的禮物。

「你消停點,病還沒有好呢!」爸爸呵斥,又對爺爺說,「爸,你怎麼給孩子買這個?這……總也得一萬多吧?」

「一萬多?」爺爺笑著說,「這可是最高檔的行星窗,原價四萬,打完折三萬六!」

「那麼貴!也沒實際用處,退了吧……」爸爸說,媽媽也附和。

「不要!」我撲上去,死死抱住了盒子,憑誰也拽不開。

爺爺忙說:「文文放心!咱不聽他們的,現在就裝你房里去,走!」

我這才破涕為笑。

宇宙窗看起來是一個一米長、半米寬、大約十厘米厚的螢幕,有自動安裝功能,我讓爺爺把它放在窗邊的牆上,調整好位置,宇宙窗的四角就伸展出自動鑽頭,嵌進牆里。漆黑的螢幕開始亮起,顯示正在進行蟲洞連接,不過需要耗費七八個小時,現在是下午五點,只有到大年初一,我才能看到窗子另一邊的風景。

孩提的我並不清楚宇宙窗究竟是什麼,只知道這是一個神奇的窗口,能夠打開一個什麼「蟲洞」,讓人看見宇宙深處的某個角落,這幾年正在風靡世界。班上好幾個同學家里都有了宇宙窗,有的能看到棒棒糖般的星系點綴的燦爛星空,有的能欣賞多層絢麗光環的行星,還有的能觀看三顆恆星沿著復雜軌道相互繞轉的炫舞……

但最貴的是行星窗,它能直接看到某顆星球表面的風景。段曉美家就有一扇行星窗,面對著一片會在陽光和星光下變出好幾種顏色的螢光沙漠,神奇極了。可惜,班上只有幾個跟班被恩准去她家觀賞,回來都大吹特吹。

我一直想擁有一扇行星窗,如今終於實現了!不過,宇宙窗和蟲洞的連接有「量子不確定性」,我大致明白意思,比如行星窗能夠通過「引力場」的什麼特徵找到某個行星表面,但具體是哪顆行星是無法確定的,理論上全宇宙任何一顆行星都可能,而一旦「坍縮」到某個地方,就無法再改變。我急著想知道,它究竟會通往宇宙的哪個角落,能看到怎樣的風景?如果真能看到一個神奇的星球,比如賽博坦啊,三體星啊,誰還稀罕段曉美的那個破沙漠,同學們還不紛紛討好我,想到我家里來玩呀!

那天晚上,吃年夜飯和看春晚,我都沒什麼心思,過個十來分鍾就要跑回房間看看宇宙窗激活的進度條到哪里了。今年春晚的壓軸戲,是月球分會場表演在月面飛舞跳躍的雜技,據說精彩極了。但我想,很快就可以看到幾萬光年外的另一顆行星了,月球又算什麼呢?大人們對此也有點興趣,討論了好幾種可能性,比如也許是在雲霧中懸浮的山峰、也許是明亮如鏡的水銀湖泊,也許是怪獸出沒的叢林……最後爺爺說:「也許會看到另外一個地球,里面有另外一個文文呢,那該多神奇哇!」

我不樂意了:「什麼呀,那還不如買面鏡子呢。」大家都哈哈笑了起來。

十二點的鍾聲敲響了,外頭爆竹炮仗響成一片,可我已經眼皮打架,爸爸讓我先去睡,但我不想去,只有不到二十分鍾了,我不想錯過。

「難忘今宵」的歌聲響起時,宇宙窗終於建立起和蟲洞的穩定連接。對面的電磁波開始傳來,視窗中發出刺眼的白光,我不顧眼睛酸痛,睜大雙眼,看著那個逐漸在光影中顯形的世界——

上上下下一片純白。好不容易才看出具體細節,近處的地面上堆積著熟悉的潔白晶瑩的物質,遠近有銀白色的碎屑飛舞著,掠過窗外。再遠處,大概也就七八米外,就是一片茫茫凍霧,目光無法穿透。不過大體上和另一扇窗外常見的飛雪,也沒有多大區別。

「搞了半天,原來也是一片冰天雪地呀……」爸爸說。

「討厭!我不要!」我氣惱地喊了一聲,像是一頭冰水澆下來,倒在床上,不想動彈了。

宇宙窗的AI告訴我,那是一個非常非常遙遠的世界,壓根不在銀河系里。它和地球的距離要以百億光年為單位來衡量。即便用人類最強大的望遠鏡也不可能看到它所在的星系:因為宇宙的膨脹,我們兩個星系之間彼此遠離的速度已超過光速。

但對我來講,宇宙的另一邊也不過是和自家窗外差不多的鬼地方。如果說有什麼區別,就是這邊畢竟還有生命和文明,那邊除了漫天飛雪一無所有。我無法想像,如果請同學到家里來看這扇無趣的宇宙窗,他們會笑得多大聲。

我等了好幾天,從大年初一到十五,那邊的風雪就一直沒停過。家里人也沒興趣看了,只有爺爺嘗試給我一點安慰。他陪我看了好幾天一成不變的宇宙窗,告訴我風雪不是這個世界的全部,也許下面就有很多植物,也許還有冬眠的小動物,也許等夏天到來,這里會是一片生機勃勃的草場,天上飛著老鷹,地下跑著兔子……爺爺想不出什麼外星球的景象,完全是照他年輕時候在草原上插隊的情景說的,又說起一些當年跑馬打獵的趣事,繪聲繪色。

可惜那時候我也不怎麼想聽。我經常粗暴地打斷他,說他根本不懂得外星球的樣子,他的草原也沒有什麼稀罕的。爺爺有時候也會不高興,說你這小屁孩什麼都不懂,但過了一會兒又會笑嘻嘻地來哄我,陪我玩遊戲……那時候我壓根不懂得珍惜,不知道似乎永遠會陪伴在你身邊的人,其實隨時都會消失不見。

春節還沒過完,爺爺就回老家了,臨走還摸著我的腦袋,囑咐爸媽一定要養好我的身體,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他在路上感染了病毒,回家後就病倒了,半個月後死於肺炎。

那時我身體還沒有好,也沒有回去參加他的葬禮,甚至很長時間都沒有哭過。有一次,我偷聽到爸爸對媽媽說,文文這孩子沒心沒肺,爺爺對他那麼好,他都不哭;媽媽說,不是的,他很愛爺爺,只是還不理解生死的意義。我聽得一片茫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愛不愛爺爺。

宇宙窗總是讓我想起爺爺,我關掉了它,不想再看它了。它變成了一片黑暗,雖然實際上蟲洞連接仍在,但不再會對外顯示。

開學後,我回到了學校。我沒有告訴別人我有一扇只能看到漫天風雪的宇宙窗,這會給人笑話的。實際上,不需要那玩意我已經在被人笑話了。上學期我的功課落下了太多,成績一落千丈,而且大病初癒,不能進行劇烈運動,跑步踢球都不行,更讓我成了被男生鄙視,女生側目的對象。開始有人當我面說怪話,或者模仿我病懨懨的模樣取樂。我不知所措,只能像鴕鳥把頭埋進沙里一樣裝沒看到。但這只讓他們更變本加厲。

班主任知道我身體不好,很體恤我,許我免除課後勞動,還在放學後給我補課,但他不知道,這只能讓我更遭恨。有一天我補完課,去上廁所,聽到外面有響動和嗤笑聲,我感覺不妙,一推門,發現門已經從外頭被東西卡住了,怎麼推也推不開。

「誰呀?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呀!」我不斷叫著,卻沒人搭理。眼看時間越來越晚,我也越來越著急,我怕自己一直困在這里,回不了家,更怕爸媽找來學校,知道我是個讓人欺負的膿包。我哭了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走進廁所,幫我打開了門。我擦了擦眼淚,看到門外站著一個目光炯炯的短發女孩,應該是隔壁班的同學,我不認識。

「你怎麼了?是誰把你關起來的?」她奇怪地問。

我沒有說話,拎著書包低頭跑了出去。女孩在後面叫了兩聲,我都沒理,我只想快點逃離這里。

我回到家,鑽進臥室,關上門,還覺得不夠。我不想上學了,不想留在這個城市,甚至不想再留在這個世界。我鬼使神差地又打開了宇宙窗,縱然那里只有冰雪,我也想逃到那里去,讓無邊風雪將我埋葬……

但已經不是了。

不知何時起,雪已經停了,窗外正當深夜,天上是璀璨的星空,還有明亮而陌生的銀河,熠熠星光照在冰雪大地上。這片風景看上去美麗多了。更難得的是,地面也出現了生機,一種兩條腿的白色小動物,毛茸茸的有點像剛生下不久的小雞,有好幾十隻,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正在松軟的雪地里撲騰嬉戲,啄食著某種植物……

忽然,我想起爺爺的話。幾個月前,就在這里,爺爺告訴我,這個世界不會永遠是風雪交加,下面隱藏著無盡的生機。我想告訴爺爺這個消息,但……霎時間,淚水又湧出了我的眼眶,我哭了起來,越哭越是傷心。我哭了整整一晚上,無論爸爸媽媽怎麼詢問,我都沒有說自己為什麼要哭。

但我心里知道,這並不是因為被霸凌,而是因為把這片風景帶給我,卻再也無法親眼看到它的爺爺。

一團糟糕中,我的生活總算有了一點新的意義。我開始好奇地觀察著這些「小雞」的生活。實際上它們也並不很像雞,雖然長著厚厚的羽毛,有小小的翅膀,但也生著長尾巴和鋒利的牙齒,說來有點像科幻電影里的小恐龍。我懷疑它們是從雪地下埋藏的一窩蛋里孵出來的,但天寒地凍,怎麼會孵出這樣的動物,它們的父母又在哪里,只有天曉得。我想了一晚上,給這些小傢伙們起了一個威風的名字,叫做「雪鷹獅」。至於這顆星球,我就叫它雪星。

幸運的是,小雪鷹獅就住在距離蟲洞不遠的某個地底洞穴里,雖然我看不到洞里的情景,但可以看到它們時常進進出出,以及在洞口附近的活動。它們主要吃雪地里的一種銀白色植物,我叫它雪蓮花。但數量也不多,因為我經常看到它們為了食物打架,打得羽毛紛飛,藍血淋漓。生存競爭是殘酷的,本來雪鷹獅的幼崽約有二三十隻,兩周後就只剩下十隻左右了。

其中有一隻引起了我的特別關注,每次它都爭不過別的兄弟姊妹,找到一點吃的也常會被人搶走,身上的羽毛被啄掉了不少,所以很好認。大部分時候,它都委委屈屈地遠離大家,宇宙窗的前面有個斷坡,下面是一個相對隱蔽的低地,我經常看到它在這里徘徊,有時候仿佛在可憐兮兮地望著我。這小傢伙的孤獨無依觸動了我,我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做「雪靈」。

現在想來,我是把自己代入到雪靈的身上了吧,我怕它哪天就死掉了,恨不能跨過宇宙窗,幫助它去打敗那些欺負它的壞同伴。但我也做不了任何事。宇宙窗開啟的蟲洞只能讓一小部分微弱的電磁波穿過,再通過特殊裝置放大成肉眼可見的景象。除了觀看,我根本不可能抵達那個幾乎無限遙遠的星球上,或以任何方式影響它們。

有一天晚上,我見到雪靈好不容易從深雪里找到了一束雪蓮花,正在吃的時候,另一頭我起名叫「雪霸」的雪鷹獅撲上來,和它爭奪。雪霸生得高大健壯,很快就趕走了雪靈,洋洋得意地享受著搶來的美餐。雪靈只有在一邊看著。我真的好恨,想沖過去,把雪霸給一腳踢開……

忽然間,雪靈張嘴,似乎發出奶聲奶氣的吼叫——我聽不到聲音,但仿佛能感到。它聳起肩膀,爆發出一股力量,像箭一樣射出去,咬住了雪霸的脖子,又壓在它身上。雪霸嚇了一跳,竭力翻滾,想把身上的雪靈甩掉。但它怎麼都不鬆口,兩個小傢伙打成一團。我很揪心,祈禱雪靈能打贏。大約一分鍾後,雪霸放棄了掙扎,被壓在身下不再動彈。雪靈這才松開它,雪霸立刻夾著尾巴逃走了,不敢再招惹發狂的同伴。其實雪靈也受傷不輕,脖子上留下了明顯的血痕,但它抬頭,發出宣示勝利的吼聲,然後才大口大口啃起了雪蓮花……

我看得熱淚盈眶。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我在座位上坐下,立刻感覺不對,用手一摸,發現椅子上都是漿糊,把我整條褲子都毀了。周圍的一群男女生鬨笑起來。笑得最響亮的,是一個綽號叫大胖的同學,一邊笑還一邊指著我說:「快看這個大傻——」

我沒等他說出最後一個髒字,就撲上去,和他扭打起來。大胖力氣大,還有人拉偏架,我根本打不過他,轉眼被推到牆角,挨了好幾下拳腳,火辣辣地疼,但我抱住他,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怎麼也不鬆口。周圍的人群退後了,大胖叫著,罵著,打著,卻無法擺脫我。

等到老師趕到,我還趴在大胖的身上,咬著他流血的耳朵。老師抓住我,把我們分開,我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咆哮,大胖連滾帶爬鑽到一張桌子下面,哭聲響亮得簡直可以傳到另一個星系。

不用說,我被狠狠責罰了一頓。我無法證明是大胖在我椅子上塗的膠水,實際上也可能不是。總歸錯在我這邊多一些。爸媽賠了大胖家幾千塊錢,回家又把我數落了一番。

但不知怎麼,我被霸凌的問題解決了。很長一段時間內,同學們都躲著我,但沒有人再敢欺負我了。

雪星的晝夜交替很慢,要花差不多整整一周時間,季節變化更是漫長無涯,即便到了地球上的夏天,那邊仍然是冰雪覆蓋,毫無消融的跡象。

但是雪鷹獅們在這樣的環境下還是逐漸長大了。很快從小雞變成大雞,更變成山貓般大小。它們開始捕食其他動物,進行群體狩獵。

大部分狩獵發生在我無法觀察到的地方,我只是偶然在宇宙窗中目睹了一兩次它們在視野內的狩獵過程。就我所看到的而言,它們最主要的狩獵對象是一種大型兩足動物,看起來比鴕鳥還要大,我起名叫雪象鳥。狩獵時,它們的配合非常巧妙。比如一隻雪鷹獅會跳到雪象鳥的背上,雪象鳥會嘗試把它甩下來,在搏鬥過程中,其他的雪鷹獅會趁機去襲擊它的腿腳,試圖讓它摔倒。雪象鳥會嘗試踩和啄腳下的雪鷹獅,但背上的同伴又會讓它分散注意力……這樣幾個回合,就可以幹掉一隻龐然大物,吃上半個月。

但雪靈處境尷尬。雖然戰勝了雪霸,但它一直未能加入到其他雪鷹獅的團體里,只能單打獨鬥。如此,要捕獵雪象鳥這樣的大動物就是不可能的,只能繼續啃植物和小蟲子。但雪靈並未認命,而充滿了昂揚鬥志,我有兩次看到它單獨挑戰雪象鳥,撲咬不了幾下就被大鳥追得落荒而逃,險象環生,看得我心焦不已。

「唉,你別跟它硬來,你那麼小打不過它的,挖個陷阱!讓它爬不出來!」我隨口瞎支招。當然,雪靈根本聽不見也聽不懂。

但過了幾天,出現了神奇的一幕。我正在做作業,忽然看到雪靈在窗外的遠處出現,向窗口方向疾跑過來,嘴里還叼著一枚很大的蛋,後面跟著一頭巨大的雪象鳥,它張開翅膀,張嘴大叫,感覺十分憤怒。我啞然失笑,這小傢伙顯然是偷蛋的時候被發現了。好在只要鑽到洞里就沒事了。

但雪靈並沒有往洞里鑽,而是繞過洞口,繼續往前跑。前方十幾米處是那個雪靈活動的斷坡,有些積雪掩蓋,不容易看清楚,但我在宇宙窗中觀看了那麼久,對這些地貌已經十分熟悉了。雪靈當然更熟悉,它輕松地跳了下來,快步跑到一邊。

然而雪象鳥就沒這麼幸運了,這倒霉蛋完全不熟悉地形,一腳踩空,摔在地下。還沒爬起來,雪靈卻殺了個回馬槍,從旁沖上來襲擊,在它腿上狠狠咬了一口。雪象鳥雙足亂蹬,但雪靈已經遠遠躲開。

雪象鳥終於掙扎爬了起來,腿上卻已經受了不輕的傷,藍色的鮮血流到白雪上,動作也慢了下來。它再也無心纏鬥,一瘸一拐地想要離開,但雪靈不緊不慢跟在後面,過一會兒去騷擾一下,在它身上留下一道新的傷口。雪象鳥試圖反擊,又追不上它,越發血流不止,終於在幾百米外支撐不住倒下了。

「幹得漂亮呀,雪靈!」我禁不住叫道。

雪靈轉身,振動翅膀,發出勝利的鳴叫。我感覺,雪靈仿佛能聽到我說話。要不然,為什麼我讓它布一個陷阱,它就利用了一個天然的陷阱呢?當然這也不可能,即便出現奇跡,讓雪靈聽到我的喊聲,它也不可能聽懂中國話!但我還是禁不住這樣去想像,這樣一來,好像在幾百億光年之外,我就有一個朋友了。一個只屬於我的朋友。

所以,我一直沒有告訴別人自己有一扇能看到外星生物的宇宙窗,雖然這肯定會讓很多同學羨慕和討好我,但我已經不想和別人分享我的雪星。和大胖打架事件後,沒有人再跟我玩,我也習慣了孤獨。我喜歡沉浸在和宇宙彼端的朋友的獨處中,沒有其他人可以打擾。這給我以慰藉和力量。

我始終無法證明,雪靈和我有過任何真正的交流。但它的確經常逗留在宇宙窗周圍,獨自玩耍或者覓食,有時候好奇的目光也會從我身上掠過。蟲洞在那邊應該只是一個肉眼看不見的微觀孔洞。但也許,它那敏銳的視力能夠看到一點異乎尋常的閃光?它能夠猜出那是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在宇宙盡頭,某個落魄少年也在觀察著它?這不可能,我想,這不過是我自己孤獨的想像而已。

又過了兩年,我才知道,嚴格意義上,雪星不能說是只屬於我的。根據國家規定,宇宙窗中收集的所有電磁波,在被我看到的時候,也會被同步傳到北京的一個研究中心,用於對宇宙和生命的研究。研究成果可以在網上查閱,只要把宇宙窗的編號輸入到查詢欄里,就可以閱覽其所看到的宇宙區域的研究現狀。

我查到,因為發現了生命,雪星被列為重要性四級的研究對象,不過同類的研究對象有幾十萬之多。畢竟世界上已有好幾億個宇宙窗,還在不斷增加,發現生命的不計其數。像段曉美家的變色沙漠也是一種生命形式,而且屬於三級重要對象,因為那是一種奇異的矽基生命,研究價值要高得多,這種對象有幾千個;二級對象是文明遺跡或者具有原始智慧的種族,也有幾百個之多;至於一級對象就是現存的文明種族了,這種目前只發現了幾個,人類正在研究和他們溝通的方式,但非常困難。像雪星這樣只有平平無奇的低端碳基生命的星球,目前引不起科學家研究的興趣。他們只是做了一下基本描述歸類,順便給雪鷹獅起了個難聽的名字「鵝鼬獸」,就束之高閣。

所以,基本上來說,雪星仍然是我一個人的。直到有一天,另一個人闖入了這個世界。

初中開學那天,我在新同學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前兩年把我從廁所里解救出來的女孩。

其實那天後,我也漸漸開始關注她,知道了她的名字:沈南星。我只是從來鼓不起勇氣和她說話,更不用說道謝了。每當我想到她,就想到那次尷尬的場面,又羞又窘。但想不到,我們初中竟然分在一個班上。然而一整年過去,我和她也沒說過幾句話。

改變一切的事件發生在初二那年的春節,年初三,父母去鄰縣親戚家拜年,我自己留在家里,去超市買點東西,忽然在貨架間撞見一個短發少女,身上背著一個大大的雙肩包,竟然是沈南星。四目相對,我只好和她打了個招呼,說了些新年快樂之類的套話,沈南星禮貌地回應了幾句,我看她手上拿著一個貓罐頭,問她:「你家里養貓嗎?」

沈南星說:「對,這是靈靈最喜歡吃的貓罐頭。」

我聽這名字和雪靈有一點像,就問了幾句她家貓咪的情況。沈南星略答了幾句,不知怎麼,眼眶紅了,里面竟似有淚光在閃亮,她慌忙擦去。我傻頭傻腦地問:「你怎麼了?」

沈南星沒有回答,我也不敢問了,正要告辭,沈南星忽然問我:「你想看靈靈嗎?」

我點點頭,還以為沈南星要邀請我去她家,但沈南星卻把我拉到角落,打開背包,露出一隻小貓的頭,我有點驚喜,但仔細看去,卻又大吃一驚:小貓身體僵硬,已經死了。

沈南星黯然說:「前幾天它跑出去玩,怎麼找也找不到,冬天這麼冷,等找到的時候已經凍僵了……」

沈南星告訴我,她想要在附近找一塊好地方,埋葬靈靈,買這個貓罐頭就是給它陪葬的。聽起來有些滑稽,但我卻被打動了。

「現在土凍得很硬,不好挖的,我家有把鐵鍬,我拿來幫你吧!」我說。

沈南星小聲說:「謝謝。」

我們在城郊找了塊地方,埋葬了靈靈,的確凍土很難挖,累得我滿頭大汗。沈南星過意不去,請我喝了一杯奶茶。我們聊起來,我忍不住告訴她,我也有一個和靈靈有點像的「動物朋友」,有幾次也差點死掉,但現在活得很好。

「是什麼動物呀?」沈南星好奇問我,「你怎麼說得含含糊糊的,是鳥嗎?還是貂?」

「你跟我來吧,」我做出了決定,「我帶你看,但你要保密!」

二十分鍾後,我們站在了我的房間里,面對著通向百億光年外的那扇宇宙窗。這時候正當日出——但雪星的日出也有半天時間——雪原在玫瑰色晨曦的照耀下,蒙上了一層暖意,但看不到雪鷹獅們。

我叫:「雪靈!雪靈!」但聲音傳不過去,當然不可能召喚它出來。果然叫了半天,一隻雪鷹獅也不見蹤影。

這里看起來就是一片普普通通的雪地,我有些尷尬,但沈南星卻很感興趣,仔細看了很久,發現了雪蓮花等一些動植物,還問了我許多關於雪鷹獅和雪象鳥的問題。

我們越聊越投入,我告訴她這片雪原在不同時段的美麗和蒼涼,告訴她上面的各種生物的奇妙之處,告訴她雪鷹獅在這片雪原上生活的艱辛與智慧;我也告訴她宇宙窗的來歷,告訴她我爺爺的故事,我還自嘲地說起那年我被人霸凌,說起她曾經解救我而我不敢跟她道謝……

沈南星也告訴我,她家也有宇宙窗,但是看不到任何生命,一點意思也沒有;說她父母天天吵架,嚷著要離婚,誰也不關心她,只有靈靈陪伴她;又說她其實早就知道我,說小學里曾流傳著關於我的傳說,說我是狼人,把別人的一隻耳朵吃掉了……說到這里,我們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這時候,沈南星忽然指著宇宙窗說:「黎文,你看!」

我回過頭,看到不知何時,雪鷹獅們三三兩兩地出現了。特別是雪靈,就在宇宙窗前幾米處,偏著頭,好奇地看著我們——至少看上去像是看著我們——然後在宇宙窗前興奮地兜起了圈子,張開翅膀,蹦蹦跳跳,仿佛在為新朋友獻舞。

「哇,這真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宇宙窗了。」

來自宇宙另一頭的陽光照亮了沈南星笑盈盈的面龐,在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歡上了她。

生命到了一定階段,就會有與喜歡的他者結合的沖動。對人來說是這樣,對雪鷹獅來說也是這樣。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雪原的積雪進一步融化了,部分地方露出了白色的岩石和黑色的土壤。一些藍紫色的菌菇樣的植物開始茂盛生長,各種新生的小動物也多了不少。

雪鷹獅們雪白的羽毛也脫落了,換成了更明亮絢麗的毛色,粉金翠銀,爭奇鬥艷。它們也開始求偶,一隻在另一隻面前跳舞、鳴叫、展示羽毛,如果兩情相悅,就依偎在一起……但這種動物應該是一夫一妻制,因為只要兩只雪鷹獅在一起,就會形影不離,很難拆開另行搭配。

這種求偶活動像雪星的夏季一樣漫長,陸續進行了好幾年,可我的雪靈,可憐的雪靈,卻孤獨依舊,並沒有找到意中人。的確,我曾經見到它在好幾只雪鷹獅面前舞蹈和歌唱,晃動華美的尾翎,但它們都沒看中它。和它接近一陣後,就離開它,另尋新歡去了。盡管它是一個聰明有力的獵手,一個羽毛漂亮的小伙子(我鬥膽把它和我算成同一性別),但卻沒有同類愛它。

從春到夏,沈南星來我家看過好幾次雪鷹獅,我們經常並肩站在宇宙窗之前,沉醉於另一個星球上生命的神奇與繁盛,一看就是一個下午。但有一次我送沈南星出門被同學撞見,第二天班上就開始傳我們的謠言,兩家的父母也緊張地敲打我們,後來,沈南星就沒有再來過。

雖然如此,我們還是維持了一段友情,沈南星也時常問起雪靈的近況。初三的秋天,她過生日,請了班上十幾個同學,我榮幸成為其中之一,去了她家。沈家住在一棟別墅里,其富麗堂皇讓我陡然驚覺,自己和她有著不可忽視的階層差異。最令我震撼的是,她家有三扇宇宙窗!在不同房間里當裝飾,其中最小的一個也比我家的大三倍,可以看到某個環形山中金字塔般的廢墟,應該是古文明的遺跡;另一扇面對著水晶和碧玉等寶石組成的瑰麗山脈;而最大的一扇窗戶在客廳里,幾乎占了一整面牆,那里有一片浩瀚的紫紅色星雲,如玫瑰綻放又如火焰升騰,其中孕育著十幾顆嬰兒恆星……這才是最美的宇宙窗啊!據說沈父前後買過十幾扇宇宙窗,只留下了這幾扇最驚艷的。億萬光年外的星雲為沈南星的倩影披上夢幻般的光彩,令我迷醉,也令我自卑。

我和沈南星漸行漸遠,初二的那次邂逅交心,只變成了我內心一段美好而不真實的記憶。第二年,我們初中畢業,我平淡地升上本縣的高中,而沈南星的父母終於離婚,她跟著父親去了省城,在那里讀了一所名牌高中。我和她在社交媒體上還是好友,但是基本上也無話可說了。

雪星上,那個漫長的夏天比我的青春期更早結束了。雪靈一直沒有找到自己的另一半,而不知為何,其他雪鷹獅們長達幾年的恩愛相伴也沒有帶來下一代的誕生。相反,在我高二那年,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後,所有的雪鷹獅都消失不見了。我在研究中心的網站上查閱,發現有外星生物學家也研究了雪鷹獅(鵝鼬獸)的行為模式,說它們應該是躲在地下產卵和孵卵,卵孵化後,父母死去,剛出生的幼崽以父母的屍體為食熬過寒冬,等到長達數年的冬天結束後,再來到地面,開始新一輪循環。

這是一個合理但是殘酷甚至惡心的結論,我一開始也不願意接受,但是我已經不是孩子,已明白了生命不是童話故事,而有太多的局限和無奈。也許我們不該對它奢求太多,只要有過美好的時光,也就足夠。

我相信雪靈已經不在了,在「生活圈」發了一條表示哀悼的狀態,隱約地提到了雪靈的去世,大部分人看了也許只以為是說貓或者狗。只有沈南星能看懂,其實我也只是發給她一個人看的。

果然,第二天,沈南星問我雪靈怎麼了,我告訴她最近雪星發生的現象和科學家的推測,沈南星唏噓不已,也安慰了我很久。由這個契機開始,我們又恢復了陸陸續續的聊天。她說寒假會回一趟小城,我期盼了很久,但最後也沒有回來。

又過了一年,到了高三的春天,我問沈南星想考哪所大學,還想著能否和她在一所學校。她的回答卻給了我當頭一棒,她說,家里別有安排,她正在補習法語,會去巴黎讀大學。這是我無法想像的一種生活。

我收拾低落的心情,准備高考。那時候,我有一個幼稚的想法,考上好的大學,才能更接近沈南星,所以非常努力地學習。最後考得還不錯,收到了南方一所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這給了我一點點勇氣,讓我給沈南星寫了一封上萬字的電子郵件,坦白了多年的感情,希望能有萬一的機會。沈南星的回信沒有那麼長,只有一千多字,核心的意思其實只有一句話:「對不起,我們還是做朋友吧。」

幾天後,我最後望了一眼百億光年外風雪籠罩、毫無生機的雪星,關閉了宇宙窗。然後收拾行裝,奔赴大學。沒有人知道,我之所以選擇那所大學,只是因為它在遙遠的南方,在一個別稱叫做「星城」的城市。這是我唯一可以接近的「南星」了。

三十五歲那年的大年三十,在人生的最低谷,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小城。

十幾年的漂泊一言難盡。從南方那所大學畢業後,我在一家航天旅遊公司上班,辛苦奮鬥了幾年,也談了個女朋友,准備買房結婚。但卻被幾個同事蠱惑,一起辭職創業,把買房的資金都投了進去,不料政策突變,新公司辦不下去,錢都打了水漂,女友一氣之下也分了手。我在南方又輾轉幾個城市,混了幾年也沒有什麼起色。家里,母親前幾年病故了,而在幾個月前,父親也診斷出了阿茲海默症,需要照顧,我最終一事無成地回了故鄉。

父親的病情已經相當嚴重,過年的歡快氣氛似乎喚醒了他千瘡百孔的記憶,拉著我絮絮叨叨跟我說了很多往事,但腦子也糊塗了。忽然跟我說:「文文,爺爺吃年夜飯的時候就要來了,還說給你帶來一件禮物……他聽說你生病了很著急,你身體好點沒有?最近心口還疼嗎?讓你媽給你多熬點雞湯……」

「好多了,」我忍住哽咽,悄悄擦去流下的眼淚,「最近好多了……」

我陪父親看完了春晚,好不容易等他睡下了,走進自己的房間,這里基本仍然維持著我高中時的舊貌。我想起父親的話,打開了爺爺送我的宇宙窗,心想過了這麼些年也不知能不能再啟動,但它的堅韌超出我的想像,片刻後,螢幕就再一次被那邊的風景照亮。

上大學那幾年,我回家過年時也開啟過幾次宇宙窗,但窗外的風景永遠是一成不變的茫茫風雪。我查過其他行星的資料,知道有的星球上風雪期長達幾百年也不稀奇。後來,我回鄉越來越少,即便回來也沒再開過宇宙窗了。

但這次,竟有了全新的變化。

風雪再次停息了,溫暖和煦的陽光照在茫茫雪原上,遠處,一群雪鷹獅像當年一樣奔跑和狩獵。這是雪靈它們的後代嗎?

雪鷹獅們在原野上奔馳著,仿佛聽到我的召喚一樣越跑越近,我看到它們體型健碩,比記憶中的樣子還大了一圈,羽毛更加豐美,翅膀更加雄壯,頭上還長出了某種類似頭冠的東西。領頭的一隻奔到宇宙窗之前,發出某種鳴叫。我感覺有些熟悉,仔細觀察著它的模樣,終於從脖子上一道陳舊的疤痕認出來,這就是我的雪靈!

其他的雪鷹獅們也跟著來了:雪霸、雪寶、雪娃、雪風……一個個都是舊識。我熱淚盈眶,專家錯了,雪鷹獅們沒有死,經過一個漫長的寒冬,它們反而長得更大、更健壯了!

雪鷹獅們觀察了我一會兒,發出欣喜的叫聲。我終於肯定,它們能夠以某種方式看到我,並且也認識我,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機制。

我觀察了很久它們的行為,發現和十多年前的上一個夏天又完全不同了。雪靈仍然沒有配偶,但卻似乎成為了它們的領袖。眾雪鷹獅在雪靈的率領下以更復雜的模式和更高的效率進行捕獵。另外,雪象鳥等動物也發生了類似雪鷹獅的變化,進入了一個新的生長階段……生命的種種奇妙令我嘆為觀止。

我也看了下研究中心的網站,外星生物學家們仍然沒怎麼關注雪星,他們發現雪鷹獅出人意料的復歸後,將其歸類為不完全變態動物,認為其經過一個冬天才能達到成年態,占領新的生態位,不過也沒有太當回事。

但我對雪星的熱情復活了。我在家里除了照顧父親外,也每天觀察雪靈它們的活動,看到它們精力充沛地奔馳、狩獵、共舞,我內心的陰霾也驅除了許多。生命總會找到出路,而我的生命也該進入一個新階段了。

無心插柳柳成蔭。為了生計,我在本地找了個工作,是以前老東家在這里開的分公司,省城的大區經理曾是我的老上司。他很信任我的能力,我有多年的經驗,業務水平也超過本地的其他同事,辦成了好幾個項目。很快,我升任分公司的主管,在整個地區打開一片新天地。

幾年後,我調到省城工作,掌管了公司在本省的業務,收入水漲船高,在城里也買了房子。我把病情日益嚴重的父親接來這邊的大醫院治療,也把心愛的宇宙窗拆了下來,安在了省城的新家里。在那里,我仍然可以每天看著雪靈它們充實快樂地生活。無論現實生活多麼繁忙,我的一部分仿佛一直活在宇宙另一邊的冰雪星球上。

四十歲那年的春節,我又見到了沈南星。

父親沒有熬過那個冬天,在省城醫院去世了。我請了長假,把他的骨灰送回老家,和母親合葬,還要在小城辦理一些喪葬祭奠、遺產繼承等身後事,在小城暫住了一個多月,轉眼又是年關歲尾。本來可以早點回省城,但我思念少年時代過年的感覺,還是留下了。如今,春節的街頭要熱鬧很多,比如只要戴上AR眼鏡,就能看到漫天飛舞、甚至圍繞你綻放的AR焰火。相反,隨著全球變暖的加劇,即便在這個緯度,幾乎也看不到多少冰雪了,我竟開始懷念以前的冰天雪地……

大年三十,我推掉幾個親戚和同事的邀請,獨自在舊家呆著,一個人看了之前早就看膩了的春晚,並不是為了晚會,只是想找回一點當年全家邊吃年夜飯邊看晚會的感覺,但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卻已無從尋覓。

年初三有個初中同學會,有同學知道我回來了,讓我一定參加。我去了,本來以為來的就是留在本地的那麼十來個同學,但沒想到,卻見到了一個多少年來只有在夢里才見過的身影。

那年表白失敗後,我再沒見過沈南星,後來聽說她在國外結婚和定居了。我也千百次想過,什麼時候能再見面,不過想多半也就是尬聊幾句後分別,還不如不見。但這次真的相見,卻和想像中不同。

沈南星和記憶中一樣美麗大方,雙眸如星。歲月的磨煉在她面容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跡,但也更增添了一份成熟之美。我們一開始確實稍有些生疏,但幾杯酒後,就漸漸能自然聊天,聊著中學往事,甚至聊到了那年我那次丟人的表白。沈南星告訴我,其實我一點機會也沒有,因為當初她和高中里的一個男孩正愛得死去活來呢;但更早的時候,她也曾對我有好感,只是那段感情還青澀的時候就被扼殺了……不過就算當年我們能夠在一起,現在估計也是如煙往事了。這些年里,她結過兩次婚,現在卻又是單身。我也講述了自己那幾段坎坷的感情經歷……說著說著,我們想起來,今天正好是我們初二那次相遇的二十五周年,但彼時如白紙般的我們,又怎能想像二十五年後歷經滄桑的重逢?

終於聊到了雪星。我告訴她那個好消息:雪靈和它的大家們其實都沒有死,而且已經長大了,在宇宙窗的那一邊過著快樂的生活。沈南星又驚又喜,拉著我就要回我家去看。我們趁其他同學沒注意偷偷出了門,在既熟悉又陌生的故鄉小街上醉醺醺地笑鬧著,漫步著,到了我的舊家,走進了臥室。

但推開門,宇宙窗所在的地方只有一面白牆。我才發現自己喝得太醉了,甚至忘記宇宙窗已經拆掉了,安在了我在省城的家里。

我向沈南星賠罪,她卻笑盈盈地看著我。我凝視著她的眼睛,發現在那里,有比任何宇宙窗更加明亮動人、通向一個更遙遠也更神奇宇宙的窗口……

那天夜里,我走進了那個宇宙。

我們在故鄉度過了天堂般的幾天,但春節一過,別離也近在眼前。南星仍然長居法國,下次回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而我目前也不可能離開這片北方的土地。我不知道,我們之間這段太遲才真正開始的感情,最後會是什麼結局。但我知道,有一件事,我們一定會做。

春假之末,我帶著南星回到了省城的房里,拉著她的手,像去見最好的朋友一樣,打開了安在客廳中的宇宙窗。

從父親去世至今,我已經不見雪星快兩個月了,本以為能見到雪靈和它的夥伴們馳騁狩獵的情景,也想過可能嚴冬復歸,一切再度被埋藏在風雪之下。即便是後者也不可怕,因為我知道,生命還會在風雪之下生長復蘇。

但這次我們見到的,卻是壓根想像不到的奇景。

從窗口望去,外面的天空中閃爍著奇妙的光影,地上沒有半點冰雪,百草豐茂,特別是一種好幾米高的,藍紫色的大葉草在柔和的光線中舒展著葉片,許多流線型的小動物在空中懸浮飛翔,另一些看起來更奇怪的多足動物在地上緩慢爬行,邊上還有一些正在一開一合的絢麗「花朵」,某些看起來很巨大的動物在空中遨遊,在地面上投上移動的陰影……

「這……這是什麼……」我結結巴巴地說。

南星說:「這好像是……在水下?」

「啊對,像是海底?但怎麼會有海呢……」我想難道是蟲洞搭錯線了?但從沒聽說過有這種事。

「餵,這是另一扇宇宙窗吧?你不會想拿這個蒙騙我吧?嗯?」南星嬌嗔道。

「冤枉啊,這怎麼可能?」我說,又睜大眼睛仔細看著,漸漸地,認出了一些熟悉的輪廓,「你看,這個海底的地形,好像,好像就是……以前的陸地……」

是的,雪原雖然長期被冰雪覆蓋,但大體的地形我看得很熟了,高下丘谷的基本面貌,和這個陽光明媚的海底竟然大體吻合。

難道……

我正在疑惑,忽然看到遠處一群大鳥飛來……不,應該說一群大魚遊了過來。但它們確實如蝠鱝般振翼游動,宛若飛翔,身上也覆蓋著某種羽毛,怎麼那麼像,像是……

「雪鷹獅!」我叫了出聲,「是雪靈它們啊!」

是的,是我的雪鷹獅們,我曾長期疑惑它們的翅膀有什麼用處,因為從來沒見它們飛過,但現在終於明白了:它們的確是用來飛翔的,但不是在天上,而是在海里。

雪靈帶著雪鷹獅們游到我面前,雖然模樣又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比如羽毛更加固化,變成類似鱗片的構造,身體也變得更流線型,但無疑每一個都是我熟悉的老友。而我驚訝地發現,它們的隊形形成了一個整齊的方陣,比以前更加嚴整,甚至可以說,如同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雪靈靜靜凝望著我們,眼神中竟充滿了我從未見過的睿智與溫柔,此時,我的腦海中幻化出了一幅幅畫面,好像有人在給我翻看一本古老的圖畫書。電光石火間,我終於明白了這個我永遠無法抵達的世界的真相。

我當時所領悟到的真相,其實是一種感性的直覺,不能用人類的語言來表達,後來又過了很久,我經過回憶和思考,以及參考外星生物學家的相關論述,才能用理性的語言說出來:

雪星——這個名字至少有一半名不副實——圍繞著兩個太陽旋轉,一個太陽是紅矮星,輻射微弱,另一個太陽卻熱力強大,兩個太陽以固定的節奏接近和遠離,雪星也就以固定的周期在兩個太陽間交換。在圍繞著第一個太陽公轉的時候,它是一片冰天雪地,而在圍繞著第二個太陽的時候,它表面大部分會變成溫暖的海洋。生命就在這樣一個在兩個極端之間循環的世界中萌發進化。

雪鷹獅——這個名字當然也不怎麼符合實際了——是一種復合生命,通過跨越個體的腦電波交流而組成整體意識。然而在食物匱乏的冰雪時代,只有一小部分幼體能夠長大,因此每個個體需要單獨的意識,進行競爭才能活下去。但在這之後,它們就開始彼此的合作和相互的關聯,成長為整體。它們的「求偶」,其實是意識融合的一個階段,首先是兩個個體的腦電波相互交流,然後再進一步合並,成為真正具有智慧的復合生命……

雪靈是一個特殊的個體,在它還很小的時候,因為宇宙窗的開啟,讓它的腦電波和我的腦電波通過蟲洞發生了細微的交流。我們能夠在大腦運作中感應到對方的情緒和思維,但這種感應相當微妙,所以許多年來,我竟毫無察覺,雖然在潛移默化中,我們早已影響和改變了彼此的生命軌跡。而對於雪靈來說,它看不到我,但感到有一個和自己相感應的個體的存在,但卻不明所以,更不知道那個存在距離自己有半個宇宙之遠。

因為和人類的腦電波建立了本不該有的關聯,其他同伴感到了雪靈的異常,所以長期排擠它;但這種關聯也讓雪靈變得更加聰明和獨立,養成了某種領導力;這讓它在後來反而成為了群體思維的凝結核,成為一層層意識融合的核心。在冰雪變成海洋後,雪鷹獅群的思維終於成為一個擁有智慧的整體,在這個階段,它(們)繼承的世代記憶才得以復活,也可以和我以更清晰的方式溝通……

當時,雪鷹獅(們)在我腦海中發出合唱般的歌吟,好像是發出某種邀請。我理解了,冰雪已經融化,海洋已經復歸,和雪星的所有生命一樣,它(們)的生活也進入了下一階段。是的,即便是這個已經合眾為一的群體,也不過是某種更偉大、更復雜生命的初級階段而已。雪星的海洋階段將持續超過三百個地球年,在後面漫長歲月中,它(們)即將洄游,去這個星球的其他區域進一步成長,其未來歷程的深邃奧秘已超出了人的理解范圍。

它(們)在這里已經等待了一段時間,應該是等待著我,也許還包括南星,它(們)也一直記著她心靈的觸感……對它(們)來說,我們也是它(們)的一部分,渴望我們能一同前往。但此時,它(們)接收到了我們的腦波,雖然不知道能理解多少,但應該也明白了,我們在時空上的遙遠距離,註定不可能加入它(們)的行列,只能在這里告別。它(們)將離去很久很久,久到勢必是永別了。但即便如此,我們之間也存在著不可磨滅的羈絆,它已融入雙方的心靈。

雪鷹獅們開始一個個在海水中舞蹈、翔泳,圍繞著看不見的宇宙窗來回環游。我們站在窗前,靜靜地望著,感受著它(們)熱情而深邃的心靈之歌。不知過了多久,它(們)終於轉過頭,重新組成嚴整的隊列,向著碧藍海洋的深處緩緩飛去,越飛越遠,越來越小,再不回頭。遠去的雪鷹獅,宛如遠去的人生,宛如流金歲月中曾陪伴我們成長,但已永遠離別的人們……

「記得麼,我曾說,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宇宙窗了……」

南星輕輕地說,握緊了我的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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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歲的春節,我用窗戶收看宇宙級《動物世界》丨2023科幻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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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水母

題圖《愛,死亡與機器人》截圖

主視覺 巽 

十歲的春節,我用窗戶收看宇宙級《動物世界》丨2023科幻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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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