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遊戲資訊 周遭的漣漪 —— 評《老四...

周遭的漣漪 —— 評《老四的快樂生活》

小品本是從舞台劇演化而來,濃縮時間和空間,還原一個即時的人物交互,再帶給觀眾電影片段的觀影體驗,本質是上一個時代的短視頻。話劇舞台劇歌劇動輒數小時,小品的形態短平快,傳播成本低廉和傳達效果顯著,題材上更為活躍豐富,是繁多主題晚會主流節目的首選,當下的喜劇小品不好笑,也是從近幾年開始的事情。很幸運的是,短視頻成為了小品革命的助力,小品對於舞台、服化道、現場受眾的依賴非常之強,短視頻與大數據推送全面解決了小品的種種問題。

老四與其說是一個短視頻內容創作者,不如更像個小說作家,小說發端於野史,借編造寫真事,虛實結合。「老四的快樂生活」優質之處在其vlog 般的質感,借排演的視頻反映生活細碎,老四不是我的電子榨菜,他的視頻成為了我這兩天網絡禁閉生活中的主食。

走卒與顯貴 ——「魔方」「拿捏」

「洗浴城」本來是北方人際社會縮影,是文化符號。洗浴的本質是交際途徑,人和人赤裸相見,誰也別騙誰,聊天內容僅限當下,未必要出門,上樓即刻作廢。澡堂文化是東北話語語境的一部分,「洗澡」與「洗浴」有質的區別,前者注重清潔,後者權重享受。洗浴城遊走在休閒放鬆和曖昧情趣之間,在外不聊洗浴城內的閒話是諱莫如深的規矩,在內享受洗浴城的項目只有結帳時才會被羅列,前台會特意照顧結帳者是「單結」亦或「一起」,一是保護隱私,二是保護面子。

老四的新視頻系列以「洗浴城大堂經理」的日常為素材創作,洗浴大堂經理遊走在客人、員工、老闆之間,協調不同階級的關系,並從中獲利 —— 錢、面子、影響力都是利益的變體,且可以相互轉換。老四的視角不是上下兩極,而是取中,沒有從一介走卒奮發向上的仰視,也沒有直接成為一個「大老闆」般神氣地俯瞰。他憑空登場成為「大堂經理」並周旋,這本就是巧妙的設計。「大堂經理」無需在固定崗位站立,他穿梭於洗浴城大廳、浴室、辦公室之間,象徵權力的廣度,老四在早會時強調員工「不許擅離崗位」,前台迎賓女性和取用拖鞋專員的定崗,和他可以隨時隨地出現在各個場合形成鮮明對比,這是權力的彰顯。在他視頻的世界觀中,「大堂經理」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看似體面瀟灑,一呼百應,實則要動腦筋,盡量照顧到自己在其中的利益不受牽連,並以己及人。

「魔方」是老四在自己辦公室把玩的道具,當別人沖進辦公司報告情況時,老四扮演的大堂經理還原魔方的過程被打斷,大堂經理會迅速且慌亂地收起。魔方是益智玩具,魔方打亂被重組會有智力凌駕和挑戰完成的快感,魔方在不熟悉的人看來是一團亂麻,無處下手,可窺伺其門道後,便知道魔方有固有公式,甚至無需摸索,一個普通人牢記背誦就可以復原。老四在洗浴城解決諸多問題,這在客人、員工看來是偉大的能力,而實則老四掌握了洗浴城小世界的重要法則,就是讓所有人都感覺好一些,或者為「照顧到每個人的面子」,這就是過渡從老闆眼中的走卒到員工眼中的「經理」的公式。與之相對應的是,老闆把玩的是注水的套圈兒童玩具,更為簡單,只需在按壓時調整力道即可。老闆按壓的是老四頭上的職權,通過簡單的擺弄即可完成對整個洗浴城的管理,「大堂經理」受眾多力量的牽制,看似在權力中心的身邊,實則被環境左右。老四在員工前表明「看我的」,在朋友前的「好使」,在老闆前的「那我看著辦唄」,即是面對不同權力階層的應對表現。「魔方」根本是玩具,老四前前後後將洗浴城管理的看似井井有條,處處周密,他得意在自己的管理能力中,實則是對於自身處事圓滑的美化與得意,洗浴城文化有著天然的地域局限性,洗浴城和真正公司的管理有天差地別,宛如兒戲。

廚師不好好做飯挑釁、顧客跑單並追回等橋段都是老四權力的彰顯,老四都要「治一下」的背後,是對自己能力的挑戰、鞏固和再把握。廚師不好好做飯的原因是「老婆失業,上有老下有小」,顧客跑單老四去追回後得知顧客的父親是個撿破爛的,這讓權力的實現顯得有一點人味兒,如彈幕評論所說是一種「狗懶子也會做人事」的表揚。權力的懲戒有了合理的出口,老四實現個人能力的同時也呈現出人文的光輝,老四在廚子罷工後放言「我還能讓你拿捏了」並自己做飯,順利完成。做飯不是本職,卻完成的出色,這更是個人能力領域的延展。後期廚子被教育後,人留下,並加薪,也是老四能力的凌駕再包裝,是「拿捏」的另一種形式。

混子和體面 ——「女同學」「跺腳」「裝修」

與南方偏重於討論家庭地位關系相比,東北系喜劇作品的內涵在於爭奪社會層面的「面兒」,即社交局面主導地位的矛盾關系。趙本山小品的絕大數作品,都圍繞主角的「面子」的破碎,或用伎倆或用構陷將面子贖回。東北喜劇代表性作品《馬大帥》中,范偉所飾演的范德彪的主線行動皆在追逐被不同階層的人所認同,並產生笑料。

老四的大堂經理對於所謂不同關系深淺程度的客人、過往學校時是否要好的同學看人下菜碟,如給不記得叫什麼的小學同學安排搓澡,以保留一個「混得不差」的好印象,當高中女同學寒暄最近生活時,得知對方還沒結婚後閃爍其詞地回應自己的婚姻是「名存實亡」,試圖拉近關系。再通過詢問對方是否「領孩子來」來狡詐推測女方的婚姻狀況。在被對方突然出現的男友反將一軍揚長而去時,他的手下員工遞過本來用於獻殷勤的水,老四調侃「挺般配」後希望獲得寬慰的回應,也是對手下員工對一種測試。員工答「不如你」,老四在失望之餘收獲些許得意,也就是在感情上收拾體面的殘局。對於關系遠近不同的朋友亦是如此,見過幾次面的老闆打招呼說自己在洗浴城「有點股份」好找到社交的價值。混子的生活都在嘴里,意圖達到體面周到,無往不利,和周圍的人都保持「湊乎」的距離,是洗浴城大堂經理類人群掌控自身生活局面的方式。

老四給自己人物設定了一個標志動作就是「跺腳」—— 同時伴隨頭的輕微幅度甩動,介於輕度得意和獲取社會認可後的反饋。「跺腳」和甩頭的連貫動作我個人認為來自東北農村的一個習慣,東北冬季時間長,雪大而厚,不管是回家還是去訪親友進門都要踩踏地面把雪抖掉,同時伴有聲響,是「我來到這里」的通告。把雪抖掉是原始的基本體面,辦事成功後跺腳是對求助者完成其訴求成功的體面。跺腳的動作一般都發生在離開當下活動場景的時間點,跺腳是一種「把事辦明白」的宣言,也是體面的離場。

在某集去為老闆裝修的新家送東西時,老四先擺譜施壓於裝修工,用腳著重提及裝修的差池,卻在臨走時把門框磕壞,黯然離開。走時注意到裝修工被老闆妻子責怪而罰錢,又於心不忍,回頭路上攔截並以「老闆給你們買煙」的話術實施賠償,老四的犯錯行為無人注意,只為所謂平民勁氣心中的「良心」,在老四的價值觀中,給予賠償是體面的行為,可體面的背後需要折損面子,面子獲得的背後就需要低頭。裝修工在老四的視野看來低於自己,低頭就是折面,直接去道歉並承認錯誤是經理無法支付的行為,折腰的本質是尊嚴的犧牲,尊嚴是面兒的背書,面兒是流行於底層社會的通貨。「老闆給你們買煙」的潛台詞是「老闆的給的利益我已經給到並沒自己撈走,我是個體面人」,要的是對方感謝老闆背後對於自己施捨的零星尊重。

資源和解構 ——「上櫃」「red 悶兒」

在洗浴城最顯著的地位證明就是「上櫃」,即衣服儲物櫃中上層,不用彎腰,拿取方便。「下櫃」和「邊櫃」造就的不便不是只在使用功能上,更多的是在更衣室需要彎腰低頭。彎腰意味著姿態的屈服,取物又是不得已的動作,「下櫃」的貶損意義更為明顯。老四看到初中欺負他的同學來洗浴城後沒有直接迎接,而是用對講機掌控局面,「安排一個好櫃」是他報復的手段。

紅牛維生素功能飲料價格在封閉的洗浴城價格偏高,也正因為如此成為了身份象徵和傳遞高價值人情的硬通貨。牛的叫聲是「悶兒」,紅牛在老四口中變形為「Red 悶兒」,這類似於早年把人民幣稱為「大團結」或是新款一萬元一捆的人民幣為「一方」的戲謔調侃。這種被更換的名詞咋聽充滿趣味,實則是對固有概念本身的消解。老四應對不同網紅時的態度可見一二,在給最大流量網紅探店時,安排套票之餘送幾罐「Red 悶兒」。功能性飲料的作用是提神和恢復能量,甚至在一些地方城市,紅牛被宣傳為有壯陽之功效,是一種雄性獲得控制權力的具化體現。紅牛在不同的場合表達的隱喻不同,如給網紅的洗浴籃里塞幾罐是一種權力轉移的提示,擁有巨大粉絲量的網紅實則擁有的是決定一個店口碑高低與否的生死大權。對於手下員工的獎勵是水、雪糕、還是紅牛飲料代表認可,是身份的代幣。「red 牟兒」是洗浴大堂經理手上為數不多的可調配的價值資源,另一個資源就是在職級上獲得為客人免單的額度,以上權力基本無人監管,老闆也不會過多過問,老四自己的貴賓卡想必也有相應的折扣,在為發小好友默默買單,用打折的金額換取尊重。

老四扮演的大堂經理在一些視頻開始時會用很小的段落展現他對待女員工的方式,如看員工手上的首飾,閒談「戀愛與否」等模稜兩可的問題,感情關系屬於隱私范疇,從老四與同學的交談來看他已婚,以已婚丈夫的身份和下屬談論「戀愛婚姻」並施加關切,本質是權力的僭越,輕車熟路的肢體互動是老四對其魅力的自我認可。

剩下的一些

老四的視頻無罐頭笑聲,基本沒有配樂(除及其個別場景之外),鏡頭都是跟拍視角來還原生活。在他「快樂生活」一人分飾多角之後,「保安的一天」和「生活中這樣的人」系列開始了老四新的創作探索。「一個人一個活法」這句看似哲理滿滿的廢話變為後面新系列視頻里觀看者再創作的彈幕。中國的人際關系本質就是「混」的藝術,「混」看上去不嚴謹,且包含著算計與狡詐,嬉皮笑臉的背後是對周圍利弊的掂量與取捨。我在如此不尊重文字和創作的周遭中,看到了《二十年目睹怪現狀》般犀利的精彩。老四的「混」,是穿現實的針引生活的線,他飾演的角色,有一種無奈的自鳴得意,永遠不得已地任由環境擺弄,他在隨波逐流時選擇一個礁岩,試圖扭轉。他活在自己周密的口中,活在你我的身邊。他把渾濁的關系網漂白到淺顯,又在平靜的人際湖水上丟一顆石頭泛起漣漪,再探頭張望。

原載於 :寥聊

在公眾號、小宇宙,收聽有聲版本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