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8日下午，小w收到一個「吃瓜」連結，點開後發現是一個名為《魔法集市受害者統計表》的共享文檔。
魔法集市是國內一家專注於二次元領域的海淘代購平台，其位於日本的主體公司「株式會社Triple-art」在這一天宣布申請破產，代理律師則稱「該公司已無資產，無法向各位購買人准備並發送商品」。
此時小w才意識到吃瓜吃到了自己頭上——她還有一本已付款的海淘圖書在1月支付了郵費，正等待該平台從日本的倉庫寄回國內。
和小w一樣的買家還有許多。不少人在幾個月前就已支付了代購商品的全款和郵費，卻遲遲沒能等來魔法集市發貨。
此刻，他們「懸著的心終於死了」。
在兩天時間里，就有千餘名受害者主動到這個共享文檔中填寫信息，涉及商品金額合計超1400萬日元，折合人民幣約70萬元。兩個受害者交流群也很快滿員。
令許多受害者困惑的是，他們一直以來都以為自己是在通過一家國內海淘平台代購商品——該網站有中文頁面、可使用國內支付渠道、推廣運營也明顯是針對國內受眾，如今卻被告知這其實是一家日本企業，現在對方破產了，自己得作為外國人去維權。
由於缺乏常規交易渠道，長期以來，國內的「二次元海淘代購」幾乎純粹依賴於陌生人之間的信用交易。此前除了經營十餘年的魔法集市，許多購買者不知道還能相信誰，又或是希望自己的信任可以支撐起一家能讓大家安心購物的平台。
但這座多年來由許多微小信賴所搭建起來的沙堡，還是坍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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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集市」當然應該算作中國公司——由中國人在國內創辦、主要由中國員工經營，只是隨著業務發展，才在日本成立了分管倉儲、物流以及商務對接的「株式會社Triple-art」，從始至終都是面向中國客戶提供專門化的服務。
從日本向國內代購「穀子」是魔法集市最主要的業務之一。
「谷」或「穀子」都是「GOODS」的諧音，通常特指二次元文化相關的周邊商品，其中大部分只在日本發行（包括不少非賣品），數量有限，許多印刷品及音像製品也難以作為商品進口，僅可作為個人物品小批量入境，都註定了該市場只能處於邊緣地帶。
魔法集市自營的各類「穀子」
事實上國內的「穀子」文化要比這個稱呼更早形成，至少在80年代就已經有不少ACG文化愛好者開始通過海淘郵購、托人代購、拼團采買等形式來入手自己心儀的周邊商品。
在這之後的幾十年時間里，網購與海淘發展迅猛，二次元文化的受眾也進一步增長，但對於那些想買穀子的人們而言，「痛點」需求始終存在。
拋開「跨海購物」本身帶來的麻煩，由於這類二次元周邊花樣繁多、單品流通量小，在大眾化的海淘平台上很容易被其他商品淹沒，需要買賣雙方都相當「懂行」才能找到彼此並確認交易；而一旦發生買賣糾紛，交易平台通常連確認這些商品是否「貨不對板」都做不到，自然也提供不了什麼保障。
所以長期以來，愛好者們已經習慣於私下交易，通常是由論壇、QQ群等渠道找到身處日本的個人代買者，預先將商品全款和「辛苦費」交由對方進行采購，之後再支付國際郵費將其寄回國內。
買方顯然在這一過程承擔了相當大的風險，他們對於代購者幾乎沒有任何手段制約，只能憑「感覺」來決定自己是否要信任對方。事實上，圈子里代買者攜款跑路、挾貨加價的事屢見不鮮，買方除了曝光譴責之外難以維權，只能默認這樣的風險存在。
在這樣的環境下，直到2010年後，國內才開始出現一些專注於二次元領域的海淘平台，2012年成立的「魔法集市」便是其中之一。
「魔法集市」的官網主頁，有時也根據英文名稱呼為「瑪沙多拉」
相比於活躍於QQ群或是在淘寶開設店鋪的個人代購者，魔法集市有著自家的官網、詳細的商品名錄、接入了便捷的支付渠道，起初收取的手續費和運費甚至比許多個人代購者還「良心」，不會坐地起價。
在之後的發展過程中，魔法集市還和不少日本相關企業建立了獨家的官方合作，讓買家可以在部分商品開售的第一時間下單，更增添了其競爭力。
包括協助一些日本藝人在國內開設社交帳號
但本質上，除了代購流程看起來更加規范，提供「自助式海淘服務」的魔法集市和個人代買者並無區別，同樣沒有第三方介入保障和監管，完全依靠平台自覺。
只是在很長時間里，魔法集市確實沒有辜負這種信任，由此形成了不錯的口碑，一度成為國內規模最大的代購平台，還迎來了新的增長點。
疫情期間，由於個人購買行為變得更加困難，仍能在日本開展規模化采購並向國內郵寄商品的魔法集市業務增長顯著，其推出的App在下載榜上的位置也不斷上升，評價頗高。
過去一年時間里，魔法集市的App在iOS上的下載量多達68萬次
依據公開的財務報告，魔法集市位於日本的主體公司在2022財年的銷售額到達了40億日元（約2億人民幣）。
許多人相信在整個二次市場周邊市場逐漸增長的情況下，順利經營近十年的魔法集市理應蒸蒸日上，變得更能令人信賴才是。
但僅在一年後，該公司的經營狀況變成了「負債5億日元，涉及約1萬5000名債權人」，宣告破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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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並非沒有徵兆。
2023年8月上旬，網上突然流傳開「魔法集市出事了」的消息，稱其在國內的運營公司遭調查，倉庫被貼封條，曾經的辦公場所人去樓空。隨後魔法集市的網站客服及社交帳號也陷入無人響應的狀態。
招致這場風波的原因被認為是魔法集市長期以來遊走的「灰色地帶」。
2017年，廣東省揭陽市中級人民法院曾審結一起「走私淫穢物品」案，涉案人員被控以牟利為目的，經由「魔法集市」代購大量成人書籍入境並轉賣，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並處罰金人民幣五萬元。但此案並未對代購網站的行為進行定性和追究。
該案的公開判決書
魔法集市的經營結構是由位於日本的「株式會社Triple-art」（也就是這次申請破產的公司）作為主體，來負責在日本采購客戶下單訂購的商品和寄存業務，位於上海的極塔客信息科技有限公司則是受其委託，僅承擔「魔法集市」中文網站的運營及推廣。
事實上「吉塔客」比「株式會社Triple-art」更早兩年成立，而這樣的經營方式在國內代購行業也不是個例
所以從名義上來講，買家在魔法集市的整個購買行為都是「由一家日本企業向國內買家提供代購服務，再將其作為客戶個人物品寄往國內」，與位於境內的第三方運營公司無關。
但這終究也只是「名義上」。
據知情者透露，上海極塔客的多名高管和股東自8月10日起便失聯至今。
多名前員工不約而同將這一切的緣由歸結為「草台班子」——只因為公司已如此經營了十多年，所以直到事發之前，公司上下幾乎沒人覺得原本業務所包含的風險亟需解決。
但若從宏觀的角度來復盤，就不難看出推向「魔法集市」的多米諾骨牌早已開始倒下。
疫情期間，魔法集市的業務迅速增長，也令更多人注意到「二次元海淘代購」這塊細分市場，一時間多家類似規模的代購平台開張，競爭突然變得異常激烈。
這段時期也恰逢國內買家開始湧向被稱為「日本閒魚」的二手交易平台「煤爐」（mercari），相比「駿河屋」「日亞」等店鋪，煤爐上能見到更多個人賣家擺出的稀缺品。而在這一過程中，其他更敏銳的同行率先和煤爐達成了官方合作，被彎道超車的魔法集市一定程度上陷入被動。
在激烈的競爭階段，魔法集市與煤爐的官方合作比身手最快的同行慢了約兩個月
涉及風險的業務盡管在整體收入中不占大頭，但對平台引流仍起到不小作用，此時自然更難割捨。
為了爭取用戶，各家平台也不可避免被捲入價格戰中，各自壓低手續費，推出更多讓利活動。促銷活動帶來的包裹數激增則超出了魔法集市原本的處理能力，致使老用戶抱怨服務水準下滑。
更關鍵的問題在於，這片本就建於浮萍之上、如此多年都處於草根階段的市場，是否真經得起這樣開發。
以買家視角來看，代購平台都是在拿到客戶預付的全部貨款和手續費之後再去代買商品，根本就是無本生意穩賺不賠，因此如今流傳著不少「魔法集市老闆拿貨款去投資失敗才導致破產」的說法。
但據相關人士透露，客單價偏低的二次元代購平台本就是走薄利多銷的路線，一些日本合作店鋪還會要求代購方按用戶成交額支付一定比例的費用，所以單憑整體10%的手續費要想覆蓋運營成本並沒那麼容易，很多時候要靠匯率差價、海淘退稅和店鋪返點等途徑來找補。
隨著「搶客戶」進入白熱化階段，多家平台實則是在靠投資「燒錢」經營，所有盈利都建立在對未來增長的預期上。
這一切都致使魔法集市運營壓力徒增，卻「根本賺不了什麼錢」，資金鏈相當緊張。
就在此時，最後一根稻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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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了8月上旬的動盪，魔法集市官號在8月15日發了條微博自稱「還活著」。
但由於管理層失聯，無法動用公司資金，代購、物流等業務實則還是在之後陷入了停滯，直到兩周後才逐步恢復。
期間魔法集市關閉了固定的辦公場地、取消多項合作活動、裁減大量員工，剩下的人們則寄希望於砍去風險業務、縮減規模來維持經營。
原定8月的畫師LAM上海個展便是因此取消
據知情者透露，魔法集市本是一家「二次元氛圍」濃厚的公司，運營、商務、客服、販售等崗位的員工基本都是資深愛好者，管理體系也比較輕松自由，許多成員是真心熱愛這份工作。
魔法集市過去的成功很大程度也是建立在這種氛圍上，因為面向客戶的崗位上大多同樣是愛好者，所以能在選品、對接、售後交流等方面顯得更有專業性和熱情，從而得到認可和信任。
作為一家代購平台，魔法集市甚至還有自己的內容團隊，頻繁開展專訪等活動
但也正因為大家只關心自己喜歡的內容，對經營事務缺乏敏感，致使公司長期維持著「草台班子」的狀態，直到最後也沒有改變。
事發之後，剩餘的員工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希望盡力讓公司存續下去。他們努力照常工作，並真的在接下來的大半年時間里，令魔法集市在表面上維持著較為正常的經營狀況，也建立起一些新的合作渠道，重獲不少買家的信任。
諷刺的是，這最終讓事情變得更糟——一切只是「拆東牆補西牆」，先前兩周現金流停滯造成的經營虧空始終補不上，部分選擇堅持到最後的員工結果也只是被拖欠了更多工資。
與美依禮芽的合作是魔法集市去年下半年的重點項目，也是許多人覺得「魔法集市好起來了」的標志，但如今成為了留給合作方的爛攤子
在那些此刻連自己的貨物位於何處都不知道的買家們眼中，這個所謂「員工積極自救，可惜沒能扶大廈之將傾」的故事，更純屬無稽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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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N從去年9月至11月之間，陸續通過魔法集市下單代購了價值約900元人民幣的商品。
這是她多年來頭一次使用該平台，原因便是魔法集市在當時積極開展促銷活動，免了不少手續費。
但直到魔法集市宣告破產，小N也未能收到任何物品，「感覺完全被騙了」。
這種欺騙感一方面來源於魔法集市今年1月仍在宣傳促銷活動，吸引買家充值下單。
更重要的是魔法集市向那些實則已經完成了交易、僅是將商品寄存在他家倉庫的客戶們隱瞞了公司即將面臨的狀況。
由於徽章、塑料立牌、紙片等常見二次元周邊體積小、重量輕，依照國際快件的首重郵費單獨寄送相當不劃算，也很容易丟失，因此買家通常會選擇將代購商品寄存在日本當地的倉庫，等自己多次購買後積累到一定份量，或是找到其他買家一起拼件再寄回國內。
團體拼件可以分攤運費成本，同時也會帶來一些風險，如包裹中被查出不合規的貨品，通常會被海關整件退回發貨地，損失部分郵費。這在二次元海淘中同樣是稀鬆平常的事，因此也需要發貨方能夠接受退貨，並再次分揀入庫。
不幸碰上一些試圖從中牟利、不依法報稅的「拼團團長」，更是會增加風險
像這樣個性化的需求同樣是一般的海淘購物平台無法滿足的，但魔法集市這些專門化平台不僅處理起拼單、退件等情況輕車熟路，通常還提供一定時長的免費存儲服務。
小N在魔法集市購買的商品便如此經歷了兩次拼團被退運，按以往狀況，貨品被退回後，魔法集市會更新倉儲信息、重新開放拼團或直接支付運費寄回的渠道，但從去年底開始，許多貨物被退運後便狀況不明。
自去年10月以來，相關社區和微博上便頻繁有人反映魔法集市無法發貨、網站及App無法查詢訂單狀況等情況，但因為公司的運營主體是海外企業，因此無法通過常規渠道來投訴，只能聽天由命。
1月23日，魔法集市向用戶發布通知稱其自營物流線路收春節假期影響自1月29日起暫停發貨，並將於3月1日恢復，但在2月28日，用戶們先等到的是公司破產的消息，發貨系統則在3月1日之後仍處於維護狀態。
這也是諸多買家們最憤怒的點——誰都希望盡快親手拿到自己購買的商品，大家純粹是出於對於魔法集市的信任，才會願意支付倉儲費將貨物寄存在那里。如果早知道倉庫要因為公司破產而被封存，大家無論如何都會想辦法將東西優先寄回或轉移。
買家們可以體諒公司成員在前期為了安穩市場信心，隱瞞公司的運營狀況繼續推進業務。但直到一切覆水難收，依舊沒有任何人出面來試圖為那些一直以來信任著魔法集市的大家減輕些損失，只有一份從海對岸傳來的冷冰冰的破產公告。
在這些買家看來，哪怕魔法集市的員工們此前真有為維持平台運作「奮鬥到最後一刻」，也不過是自我感動，從來沒有真正為客戶考慮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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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比起糾結於魔法集市留下的一地雞毛究竟是如何造成的，被欠款欠貨的買家們面對著更多現實問題。
即便是已經對代購跑路見怪不怪的谷圈，也是第一次經歷這樣大型的平台暴雷，涉及的受害者人數與金額前所未有。
魔法集市「將海外公司設置為運營主體」的所謂避險措施，就結果而言，則只是給國內買家們的維權之路設置了一道天塹。
躺平看開的買家不在少數，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被騙，也深知不會是最後一次，除了慶幸自己「沒有把雞蛋都擺在一個籃子里」，他們能做的只有盡可能再找更可信的渠道。
也有買家決定要和魔法集市死磕到底，正在組團聯系日本的律師，試圖參與到這起破產案件中。
依照日本的破產相關法案，買家作為債權人的償付優先級遠低於被拖欠款項的員工和合作方，即便最後還能有資產剩餘，也只會以金錢的方式退還，而這些買家們的核心訴求在於：他們僅是向魔法集市購買了代購和倉儲服務，倉庫中的貨物當歸屬買家所有，不應被當作魔法集市的資產拿去抵債。
「跨國官司」「集體訴訟」的難度不言而喻，但大多買家本也無意於賠償，只是想要拿回屬於自己的貨物，不惜為此再付出一些費用，多爭取一些可能性。
由此產生的另一面，則是受害者們互相提醒不要輕信自稱可提供維權的人，以免再落虎口
這也是谷圈代購的特殊性之一，大部分商品的價值因人而異，在他人眼中或許只是一文不值的鐵皮、紙片，實則可能耗費了買家大量心血去尋覓，無法用金錢來直接衡量。
在受害者統計表的商品名錄上，也能看到不少稀有物，不難想像背後的買家為此所付出的時間精力。
在受害者統計表的留言板里，不難見到這樣的留言
就像受害者群里的一些買家所說，他們最不能接受的是這些貨品被當作廢紙和垃圾處理，至少希望它們能被傳遞到同樣珍惜的人手中，自己也多少還有機會見到。
但這樣的情緒卻很難得到更廣泛的共鳴。
谷圈內部有不少人認為「一切早有預警」，覺得最終被坑的人純屬消息閉塞、貪圖小便宜，為此幸災樂禍。
事實上現在多半仍存在不知情的消費者，滿懷期待地等著自己心愛的周邊被寄出
隨著魔法集市正式倒下，大家迎來的也不是什麼更可靠更實惠的服務，而是部分同行應聲漲價。
在日媒的相關報導下，有人用日語留言評論：「白痴，居然會想要在一個盜版橫行的國家做生意」，顯然還在以為這真是一家日本企業因中國市場而破產。
至於在普羅大眾眼中，花成百上千元大費周章去購買「塑料」「紙片」的行為更是本就和「上當受騙」無異，很少有人真的關心一切是怎樣造成的。
正因為習慣了這樣的處境，即便遭遇了至今最大的信任危機，你仍能看到這個群體依舊表現得相對隱忍、平靜，除了在小圈子里交流討論之外，幾乎默默接受了這一切。
只是一旦走近，還是很容易感受到大家的失落：「我只是想為自己喜歡的東西花些錢，究竟有什麼錯。」
來源：遊研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