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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故事丨追逐黃昏

1.謳歌青春的蠢貨

「所以,願意參與畫黑板報的同學,請舉手。」

易白沒有理會講桌上支書的號召,目不斜視地填著字帖。這是他進入高中以來的第三周,再過三天,他們將面臨文理分科考試,時間緊迫,他寧願多練些字,略微提高他作文的分數,也不願參與板報工作。

易白想,參與這個活動的同學要麼就是有一技之長,想要展示出來,要麼就是喜歡謳歌青春的有閒蠢貨。

文理分科考試,是他們這些被分進「普通班」的人的最後機會。分科考試的一周後會進行分班,在那場考試里,如果展現出比中考高得多的學力,他們將會進入「火箭班」——更好的師資,更勤奮的同輩,更安靜和嚴苛的氛圍。

而易白追求著這些東西。「學習改變命運」這樣的話,唯獨對他不僅並非雞湯,還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和希望。未來的一周,他甚至可能根本不會回頭,不會去看教室後牆的板報,他並沒有欣賞藝術的餘裕。他也不在乎。

他本應不在乎。

伴隨著一本書被放在桌子上的聲音,易白的視野左邊舉起了一隻手。那手上沾著幾點不同顏色的墨水,卻沒有破壞皮膚的溫潤,反而襯託了其白皙。

出現了,謳歌青春的「蠢貨」!

他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似的轉頭,左邊那桌子上的書是一本厚厚的《純粹理性批判》,舉著手的是他的同桌,從今以後會被他罵作「純粹不理性」的少女,齊童。

他正打算開口對同桌說:「反正馬上就要分班了,這板報畫了也是白畫。」

——齊童對他而言是可以「浪費時間」的,因為她像蠢貨一樣隨意地、乃至半強迫地讓自己學得了許多應試技巧,那對她而言是理所當然的技巧,卻是鄉鎮中學永遠不可能教的東西,是易白趨之若鶩的東西。作為一個相信等價交換和有勞有得的人,易白希望用什麼東西來償還這些技巧的「價錢」,比如,一個善意的提醒。

但他的開口被打斷了,一陣輕得好像不存在,但是又重到溢到四面八方,不知來源的東西打斷了他,安靜的好似凝固的空氣中傳來水波一樣的東西,裹挾著比海水還要冷的惡意。

——嘲笑。

易白緊皺著眉,這讓平常面無表情的他顯得更嚇人了一些,他像是被激怒的貓一樣發出微弱的氣聲,那是急促地從鼻中吐出呼吸的聲音。

嘲笑?無論如何,承擔板報的辛苦工作也不應該得到這樣的報酬吧?憑什麼?何況那是齊童,她攬下這個工作的目的,大機率不是獲得矚目和喜愛,而是一些七拐八彎的奇怪邏輯。的確她目中無人的性格招來了一兩個討厭她的人,但大多數人都因為她在課堂上展現的驚人的知識量和排在前三的成績而尊重她,這種不約而同的嘲諷聲為什麼會出現?

她的側臉不見異常,神色平靜,靜靜地目視著講桌上的支書。

易白嘆了一口氣,把自己的右手高高舉起,速度快到他能聽見自己右臂膀的衣服的摩擦聲。

至少要替她分擔一點嘲弄。

而齊童也隨之轉頭看向他,微微歪頭,齊肩的長發落到桌子上空。

對視之間,他看懂了她眼神中的迷惑,他露出了「那我還能怎麼樣呢」兼「真拿你沒辦法」的無奈笑容,好吧,能不能看出這笑容中的復雜意涵就是她的問題了。

「那就由你們來負責黑板報了,之後要辛苦你們了!」支書點了點頭。對她而言,工作圓滿完成。

而易白則不幸地給正處於卷王模式、把時間壓縮到極限的自己新增了兩個任務:

一、作為一個謳歌青春的蠢貨,完成黑板報。

二、弄清楚「不約而同的嘲笑」從何而來。

2.定義霸凌的散文家

霸凌,是一種界限模糊的東西,集體的暴力抵達了何種程度時,能夠被判定為霸凌呢?

易白的視野隨著回憶逐漸模糊:一個小孩子笑著推搡著自己,自己撞到另一個小孩子身上,然後自己又被身後的傢伙推搡到別的位置,平衡在這個許多小孩子們組成的圓圈中無法維持。他就像一個被丟到圓盤上的陀螺,每個小孩手中都拿著鞭子,不斷地抽打著,抽打著,似乎希望能在他的旋轉中看到漂亮的光效。最後他只能本能地用雙臂遮住自己,就像陀螺展現了某種變形似的,這還引起了一陣鬨笑。

這被判定成是「小孩子們的玩鬧」。

霸凌,是一種和被霸凌者無關的東西,集體的暴力的理由可能會荒誕到讓人覺得可笑。

他在那些推搡中隱約能夠聽到孩子們忽遠忽近的聲音,有的人大聲喊出動畫片里的、或者自創的招式名,領頭的人把他稱作是某個他現在都記不清名字的怪物,把他們自己稱作是某種戰士,他們說著他根本聽不懂的台詞,玩著他根本看不懂的遊戲。

而他根本不認識他們,當時還是小孩子的易白和這群小孩子唯一的緣分就是,「在下課時遇見了」。而小孩子們的理由是「正義」。

霸凌,是一種無法打敗的東西,集體的每個人都不用對這樣的暴力負責,這個怪物沒有眉目也沒有形體。

易白的父親對他的教導是「如果和人打架,打贏了才有資格回來說。」於是他乖巧地謹遵著這條原則,在漏雨的房子里縮在房間的角落,悄悄流著男子漢不應當流的眼淚。如果是「欺負」,他有勇氣——不妨說他已經那麼做過了——對欺負自己的人拼盡全力,展現血性,展現自己「不能被輕易欺負」,在不惜一切的反毆中獲得尊嚴和不被欺辱的權利。

但對於霸凌,且不說他的拚命戰鬥的念頭在開始就宣告失敗,他根本不知道去攻擊誰。

人們的微小的惡意,甚至是「正義」就這樣黏在一起,化作那些作為發起者的人們也並不清楚是什麼的東西,成為神聖而可怖的空氣。

3.躲避爆炸的舞者

午餐之後,易白回到教室,卻沒有立即回到座位。他徐步走到教室正後面的位置。對於一個全心全意提高應試成績的人來說,能夠詢問問題的人很少,這里就有兩個。

他走到教室正後方的兩張桌子前邊,坐在還未回來的前座的位上。其中一張桌子上有一疊材料紙、三支筆和一杯水,材料紙上畫著一張未完工的座位表,證明這里是班長的位置;另一張桌子上則擺著五顏六色的貼紙和自己寫下的青春寄語,粉白色的文具袋塞得滿滿當當,小刀、膠棒和訂書機都是他最不喜歡的類型——貴且不好用。

很遺憾,班長還沒有回來。他只好問那個青春氣息在桌子上溢出來的短發女孩——她叫什麼來著?唉,不重要,總之,這個人曾經作業沒寫,抄了他的,並且在他打的掩護下躲過一劫。讓她回答易白的問題,就算是償還了這份「價錢」。

「問個事。今天……」

那個短發女孩像是受驚的小鹿一樣,身體顫抖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睛,雙手在桌子上混亂地搗鼓來搗鼓去。

「怎,怎麼?」

易白有些迷惑,但還是繼續問道:「今天上午,支書找畫黑板報的人,齊童同學舉手的時候,我聽到旁邊傳來嘲笑的聲音,你有什麼頭緒嗎?」

這個下課後就浸泡在和朋友們沒頭沒尾的青春對話的少女,想必能夠給出一個更切近真實情況的猜測。易白這樣想。

「啊?哦……那個,其實,嘲笑什麼的,這種說法有點夸張啦哈哈……」短發少女帶著有些僵硬的笑容。這是在為她的朋友辯護嗎?不過,這樣也離真實情況更近了一步。「而且,那個,你其實誤解了——」

短發少女的話語突然停頓。帶著黑框眼鏡、胖胖的班長在旁邊坐了下來,好奇地看著他們。

「噢,班長你來啦,我正好想問你。」易白重復了一下剛才的問題。作為學習委員,他和班長常有工作交接,雙方效率都很高,合作很愉快。

但是,在重復問題的途中,短發少女噤若寒蟬,低著頭搓著手,假裝在看她那些青春的標語。

哪里出問題了?她不想讓班長知道她的同伴幹了這種惡行嗎?易白並不在乎那樣的同伴,他繼續問道:

「所以關於嘲笑的聲音,你有什麼頭緒嗎?」

「啊——」班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露出了「此事復雜」的表情,眉毛輕輕皺了起來,嘴角揚起,卻又笑得不太自然。

「易白同學,那個,我們之後再聊這個話題好不好?」短發少女突然抬頭,帶著更燦爛卻也更僵硬的笑容,說。

易白討厭這樣奇怪的氛圍,好像他錯失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他正准備點頭接受少女的請求,但此時班長卻開口了。

「其實,嘲笑並不是針對齊童同學的。而是另一個板報組的成員。」班長說道。

易白的神情舒展開來,他過度在意齊童了,忘記了當時舉手的人也許不止齊童,還有他沒能看到的身後的其他同學。他在腦海中不斷對比著他身後的人,想要找到那個和齊童同步舉手,被嘲笑的人。

「是哪一位同學?」易白輕聲問道,想要進一步確定目標。

但他剛開口就後悔了,他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看著這個和善的、幽默的、盡職盡責的班長。他一下子明白了短發少女的請求的意涵,那是一個只有浸泡在和朋友們沒頭沒尾的青春對話的少女才能做到的事情,在對話中敏銳地察覺到不能碰的雷區,然後輕盈地,用舞蹈般的話術閃開。

班長帶著那個現在才顯出苦澀的笑容。

「是王家澤同學。」他說著,將手指指向了自己。

4.講述笑話的公共助教

既然並不是齊童的問題,我也就沒有理由再參與此事。

易白在心底念叨著這句話,走回了座位。

他試圖繼續他的摘抄本,這是語文老師布置的作業。

對於正常的少年,摘抄本里可以承載朦朧的念頭,抒發青春期的情緒。齊童的摘抄本就頗具特色,上至我們頭頂的浩瀚星空以及有關的永恆思考,下至完全沒有道德律令的黃段子,還在間隙塞著藍筆勾勒的「齊注」,時不時把某個名作家的句子摘抄上來再罵個狗血淋頭,擺到他們那個別具一格的語文老師那里,肯定能博君一笑,讓她想起自己的二八年華。說不定還有她的某個高中前男友,甚至前女友。

對於易白,摘抄本就是用來背下好用套話的優秀記憶工具,就是個詞更長的生詞本。

「視他人之一疑目如盞盞鬼火,大膽地去走你的夜路。——嗯,是史鐵生。」

易白心里的呢喃被打斷了。令人討厭的故意尖細的聲音從班門口傳來。

「喲,這不大畫家嘛,還在班里呢。咱班要有個最敬業的班長咯,還能把板報都包攬了……」

「嗐,他不就那樣嘛。什麼事都和他有關系了。都得管管。又不跟咱齊童似的。有的人是真想畫板報,有的人目的純不純我就不好說了。」令人討厭的鼻音濃厚的聲音予以回應,是某個坐在齊童前面的男同學。

這兩個人的聲音有意地拉長和擴大,更容易讓班里的每個人都聽見。

就是個詞更長的生詞本而已。但是今天,延續「長詞生詞本」的工作也變得格外艱難,從周報上抄下的字句變得模糊不清,甚至真的不再只是文字,而成為某種切實的情緒,流進他淤塞的胸腔。這些贊頌青春的字句只讓他非常煩躁,它們只允許堅定、勇敢和一往無前,可他的生活只有躊躇、退縮和不斷碰壁。而且正是這些躊躇和退縮讓他活到了現在,坐在了這里,而不是成為游盪在縣廣場後街的街溜子,倒在某個午夜的熱血上頭或一時興起後。

他有些怨懟,我為什麼卷進了這樣的事端里呢?當然,這不能怪齊童的舉手,只能怪誤解了她的自己。

「對不起,我沒興趣成為你們對話的內容。」齊童道著歉,臉上帶著惡劣的微笑。「成為攻擊另一個人的材料就更是敬謝不敏。噢,我忘了你們都不敢參加板報,只能拿參加的我當攻擊的跳板,對不起捏。」

這種不留情面的諷刺迅速引來的周遭的視線,她身前兩個位置的,鼻音厚重的男生面色陰暗,冷哼了一聲,嘴里低沉地罵了一句。

齊童的微笑沒有變化。

可是,易白很好奇,他好奇為什麼齊童能夠貼合那些字句,為什麼能夠真的把別人的疑目視作鬼火?

在沉寂幾分鍾後,午餐後、自習前的教室再次變得嘈雜起來,借著嘈雜的掩護,易白邊抄著東西,邊似乎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為什麼參加板報啊?」

「你知道蘇格拉底吧?」

「噢,還沒上的歷史必修三里提到了,他是古希臘哲學家。」

「你的知道也就到此為止了呀。」齊童笑眯眯地看向他,接著說。「他還有什麼別的稱號嗎?」

「不知道。不考。」

「蠢驢。」

「你歷史分沒我高。」

「你!」齊童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惡狠狠地說了一句:「下次我必超你!你主觀題怎麼能把模板全背下來的你這個離譜的苟分功利主義者——啊啊回到正題。」她正色道:「蘇格拉底也被叫做思想的助產士,以及公共教師。」

「教書不要錢,好偉大。」

「你這關注點好奇特。不過,雖然後世吹得那麼狠,但我覺得當時的雅典市民,嗯——就像被鵝追著咬的小孩一樣。」

「為什麼?」

「因為蘇格拉底是追著人問問題啊,所謂思想的助產士,就是在和別人對話的過程中,逐漸誘導對方說出自己想要的思想罷了。而公共教師不妨說是好為人師,逮到個小青年就上去問。」

「然後呢?我知道他挺煩人的了。」

「我參加板報的理由就是要做——嗯,公共助教。姑且不敢自稱教師,就叫助教好了,助產士加教師嘛。」

「真是完全沒道理的詞匯組合。」

齊童無視了易白的評價,繼續說:「因為,這里有很多人需要被教育。而學校還沒教好他們這點。」

「哪點?」

「正義。」

易白面對如此直白的、熾烈的和愚蠢的話語,有些無所適從。他都不知道要從哪里開始辱罵這個蠢笨的天才。她為什麼能把事情想得那麼簡單呢?已經形成的氣氛就像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一樣,已經成為了人們心中的法則,在大晚上質疑明天早上太陽會不會升起的,到底是什麼憨貨?迎合這個事實只需要似是而非地說一句「陽光不錯」就好了呀,為什麼要鍥而不舍的地嘲弄的口吻和既成的事實對抗?

「你一臉不可置信噢。」齊童得意地翹起嘴角,她指著易白的眼睛,眨眨眼。

「我不可置信怎麼會有人這麼傻。」易白回復道。

「哈哈哈哈哈哈。」齊童的笑聲很怪,是字正腔圓的「哈」字,「我跟你講個笑話。」

「請。」

「暴徒拿槍對著一個人喊道:『用一句話證明你是哲學系的,不然我就殺了你!』

然後啊,那個人說,那個人說……」齊童話還沒有說完,已經趴在桌子上開始憋笑,頭發隨著身體抖動著。

易白無語地看著她,不由得也笑了起來。

「他說什麼啊,你別沒講完自己先笑起來了。」

「咳咳。」她從桌子上爬起來,擦了擦眼角的笑淚,正准備開口時又沒有繃住,揚起了嘴。她急忙用手掌向自己扇風,好像這樣能讓她冷靜下來。她終於忍住笑意,演出一副頗為天真無辜的樣子,「那個人說:『為什麼?』」

這笑話太過於不好笑,以至於讓他覺得有些好笑了。

「餵,別這副表情。」她又指了指易白。「剛剛有個人嘲笑我這個『哲學系』公共助教是蠢貨。

但也正是這個人,問我:『為什麼?』」

隨著班主任走進教室,兩人的對話就此中止。

易白沉默地抄寫著文字,他的心間變得很暢快,寫字都要瀟灑地把捺多勾長一些。

這件事並不是和齊童無關。她是為了那件事而來的。

在毆打和欺辱中獨自躲在樹叢中的孩子,把自己的願望埋在了土地里面。

他埋起來的那個願望,班長自嘲到不屑於宣之於口的願望,被齊童挖了出來,清洗干淨,放在陽光下晾曬。

——「救救我,好嗎?」

5. 追逐黃昏的人

「不要。」齊童簡單直接地答復。「你們倆的方案都太溫吞了,連湯帶水的,沒有氣勢。」

「餵,又否決?你不是說自己沒有想法嗎,沒有代替方案就閉嘴。」易白毫不客氣地回敬,在規定時間內盡可能好的完成任務才是正確的做法,只是這樣討論下去,什麼都做不了。

班長站在兩人中間,對雙方賠笑著。

「我現在有想法了。」齊童轉過身來,眼睛里閃爍著光芒。「今天上午地理課的內容,是什麼?」

「地球自轉。」易白答道。

「更具體點,這節課的難點是?」齊童問。

「嗯……應該是晨昏線吧?」班長答道。

「沒錯,現在我問你們一個問題,假如,假如你的一個朋友到今天晚上就會死,你們會做什麼?」

「把所有的錢拿出來請他吃好吃的。」易白說。

「盡量滿足他的願望,陪伴他度過最後的時光吧。」班長說。

「嗯,都是很好的答案。」齊童說,然後在黑板上畫下一個球體,秋分時節,她標上直向的晨昏線。

「但是我不滿意。你們沒有運用知識和科學。」齊童深吸了一口氣,說,「坐飛機的話,時速是多少呢?」

「我們都沒手機,這種知識哪能記住啊……」易白攤手道。

「波音系列的話,900千米每小時哦。」班長答道。

「什——」易白驚訝地看向班長。

「好!我們現在在北緯三十多度吧,現在的東八區時間是……」齊童看了一眼時鍾,「十二時九分,啊,十分了。」

現在正是午餐之後,陽光明媚,無數的反射從南窗扎進來,照亮了齊童的發絲,反著光看她的易白有些煩,心里湧出著他無法理解的情緒。他側目看向座位上的「躲避爆炸的舞者」——最近他知道,這個女同學叫李子楊。她也轉過身來,沒有復習,而是傾聽著齊童的講演。教室里人聲鼎沸,笑鬧非常,然而這片空間卻安靜地嚇人,好像他們的聽覺神經過濾了噪音,只能聽清楚這個「公共助教」的嗓音。

「從我們的縣城到省會,要多久?」

「最快的話,5個小時。」李子楊答道,然後緊張地說:「啊,我不是有意插入你們的對話,我只是……」

「嗯,好回答。那麼就趕得上了。」齊童大笑著說。「現在手機網上訂票很發達,感謝網際網路。坐車到省會然後立刻登上飛機,五點多的話,大概剛好是黃昏時間吧?」

「你是想讓你的朋友見證風景名勝嗎?」李子楊好奇地問道。

「不是。」班長低著眼睛,思考著什麼。「和晨昏線有關……」

「你真瘋了吧。」易白想到了,然後指著齊童罵道。嘴唇卻忍不住上揚。

「追著黃昏跑就可以啦!乘上現代科技的飛機,從這里一路追著晨昏線,和它一起向東飛吧!像伊卡洛斯一樣,像夸父一樣吧,讓晚上永遠永遠也不要降臨吧!」

齊童用力地捻著粉筆,在黑板上極快地摩出一條道路,一條從西向東的射線。

李子楊雙眼瞪大地看著那個畫得不太圓的地球。

班長摩挲著下巴,眼眸低垂。

易白說:「但是晨昏線自東向西。」

齊童的臉一下子漲紅,她捶了易白一下:「別挑這種刺呀!」

「唉,即使去掉這種刺,地球的自轉速度也不是飛機能夠趕上的噢。你地理課沒好好上,光顧著想這種帥氣假設了吧。」易白毫不留情地指出她的錯誤。「一路向西,追逐黃昏的事情,可能只有火箭能做到。」

「是,是呀,這種精密的救人計劃,不可能是我這種普通人能做到的!」李子楊拍了拍胸脯,好像在按下自己躁動的心髒,「這種事情是電影里的專家和大人物們才能解決的吧?」

齊童安靜了下來,她低著頭想著些什麼。

「別灰心。至少,那個被救的人心情不會差。」班長說。

易白看了一眼班長,又看了一眼李子楊,他們掛著某種苦澀的微笑,想必心里一定掛著和自己一樣的想法吧:「她為什麼能把事情想得那麼簡單呢?已經形成的氣氛就像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一樣,已經成為了人們心中的法則,在大晚上質疑明天早上太陽會不會升起的,到底是什麼憨貨?」

但是,他突然覺得好煩,心情很不爽,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他把自己的拳頭砸在了黑板上,教室後面的人都被嚇了一跳,望向他。而他甚至連道歉的餘地都沒有,他的腦中在想著別的事情。

「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呢?」易白的眼里有一團迷霧,他奪過齊童的粉筆,兩人都沒有在意肢體接觸,而是全身心地盯著黑板。

像是拿著火把要驅散黑暗一樣,他用力地把胳膊向前伸展,輕輕畫上一條斜線。

那條斜線直通北極圈。

「喔?嗯。」齊童把雙手背起來,凝視著那個被畫上三條線的地球。

「啊?什麼意思?」李子楊不知所措,看向班長。

班長笑了起來,從座位上拿起一支鉛筆寫寫畫畫著什麼。

「追逐黃昏的事情,到這個地方就能做到了。」齊童解釋道。「地球的周長在那里變小了,甚至不需要高速的飛機或者火車,在更北的地方,只需要奔跑就能追上黃昏。讓夜晚永遠無法來臨。」

「不過,夜晚一旦追上朋友,朋友就會死去,所以最關鍵的是從這里到極圈的路途夠不夠快。」易白從口中吐出一口氣。「還需要精密的計算才行……」

「是嘛!我就說只有主角和專家……」李子楊說。

「這次是你錯了喔。」齊童敲了敲易白的腦袋,動作太輕了,讓他只覺得有點癢。「不能算,計算的話,時間就有可能趕不上了。先趕上去省會的車再計算才對。在候機的時候,或許還應該給教科文組織打個電話吧?我這里有一起格外稀有的病例,希望你們盡快聯系北極的科研機構,搭建適宜人類生存的環境,並研究這種病例,畢竟你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傳染病呢。」

「如果忙於計算的話,就會錯過行動的時機。我們只能在倉促的、惶然的時候盡可能地計劃,輕信著這樣的計劃去行動,走一步,才能再去看一步。」齊童指出了錯誤的根本。

李子楊的身體顫了顫,低著腦袋看向地面。

班長沒有說話,而是把一幅簡陋的鉛筆畫遞給了齊童。「構圖做好了。板報就叫,《追逐黃昏》吧。」

6.不想只是定義的散文家

板報完工之後就是分科考試,易白和齊童的考場很近,他沒有忘了在地理考試前提醒她兩句:晨昏線是自東向西的。赤道的周長是八萬里,四萬公里。

嘲諷的聲音從來沒有停止,繼齊童上次的反唇相譏後,她也有些被捲入事態。不過,他們的目標終歸是班長王家澤。偷走他的筆藏起來,在他的桌子上寫上刻薄的字句,有意無意的嘲諷和孤立,從未休止。

甚至,在分科考試結束之後,在迎來分班之前,愈演愈烈。

他們大概是抱著「反正以後也不會見面」的想法吧?好像假期前的最後兩天一樣,更加瘋狂肆意。

而想要幫助王家澤的人,以及王家澤自己,是不是抱著一樣的想法呢?「反正就剩幾天了,忍忍吧,很快就會結束了。」

中午,易白近乎日常性地擦掉班長桌子上的話,那是用水性筆寫上的侮辱話語。他無意間瞥到了李子楊,她趴在桌子上,臉偏向這邊,眼神復雜地凝望著桌子和自己的動作,神色蒼白虛弱,看起來瘦了一些。

他沒有多說什麼,沉默地走回座位。

「這件事情,只有你能做,作文總是比我高5分的散文家。」齊童的聲音清晰又堅定。

「別埋汰我了,我寫的那些青春啊,奮鬥啊,都是些沒有什麼新意的東西,我不像你,思想深刻。」易白轉頭望向她。

「所以這件事才只有你能做。」齊童認真地向他點頭。「哲學家要創造新的思想,於是,他們必須逃離日常的語言,因為這樣的語言已經被已經存在的意識形態污染了。之所以他們的話語晦澀難明,是因為他們必須創造新生的語言來描繪新生的思想。」

齊童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所以他們的話語對於大眾缺乏煽動性。愛智慧的人——這是哲學家的詞源。但愛智慧的人比不上已經智慧的人——這是智者學派或者智術師的詞源。已經智慧的人,他們說出的話語並不是創造新生的思想,而是引動出人們內心深處已經深信的概念,用辯論或者演講的技巧,把人們的心爭奪過來。」

「我們現在需要的不是一路向西的那個思路,而是能夠真正有效的思路,走向緯度更小的北極的思路。」

齊童指了指他的桌子上的那張作文,以及那上面的分數,說:

「我們兩個要做的事情,現在需要的是你。」

「嗯。」易白回應了一句之後,伸出右手平鋪著,還沒來得及開口,齊童就把手搭了上來。

「……其實,我是想向你要一張紙,你的紙比我的貴,到時候拿上去,看起來好看。」易白小聲地說。

齊童的耳垂變紅,她默默地把手縮了回去,尋找著她的紙張。

而易白則看了看周圍。

事實上,這種類型的霸凌對人的傷害並不在物理,而在於精神。用齊童的常用的名詞來說,當一個人自始至終只能接受到「負反饋」,他會以為整個世界都對他抱有惡意,更關鍵的是,他會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錯,是不是自己的糟糕招致了批評,陷入自己對自己的「受害者有罪論」中。但實際上,這個世界里有著「沉默的大多數」,這些多數既不會打破氛圍去鼓勵那個非親非故的班長,也不會參與這起霸凌。既不會大聲夸贊板報畫得多好,管理工作做得多棒,也不會大聲斥責。只會在已經有聲音的時候發出曖昧的附和。沉默的大多數對於王家澤的認同,並沒有傳達過去。

所以,要怎樣喚起他們呢?

先從明白他們的觀點做起吧。

易白接過齊童遞來的紙張,下了座位。在分科考試之後,他已經根據座位表記住了每個人的名字,並且開始拿提前記憶古詩文的力氣去記憶每個人的性格。

他開始確認自己的猜想。

「嗯?啊?我不知道有這事。班長做得挺好的呀。」受訪者一。

「我也覺得他們有點過分了。班長沒什麼錯,他還幫我躲過一次遲到呢。」受訪者二。

「雖然他們這樣確實不對,但是,班長上次確實罵得太過分了吧?只是在運動會上拿手機玩,雖說違反校規,但大家都是這麼做的,他罵人多少有點沒情商了。」受訪者三。

「班長不就是喜歡李子楊嗎?啊?不是啊?那上次她跑步吐了,他給李子楊出什麼頭啊?」受訪者四。

……差不多夠了。易白回憶著幾個受訪者,他們代表了這個班級的同學群體里,對於這件事的幾個不同態度。

現在就只是賭一件事。賭上發現真理的哲學家對於自己這位散文家、智術師的信任。

賭上自己對於這件事的判斷,就是平庸的、沉默的大多數對這件事的判斷。

老師那一關過得相當輕易,當自己和齊童跑到語文老師那里去,說明事情的原委,請求在晚自習進行短暫的演講時,語文老師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他們,然後點了點頭。也許是因為分班前的晚自習的確沒有什麼內容可教,也許是因為他們兩位是班中語文最出色的兩位,得到了偏愛,也許,還有這位老師折射在教學和交流中的,還未消弭的年輕心態。

總之,他們獲得了登上飛機的機票,聯繫上了教科文組織和北極基地,已經把基地建好了。

但是,夜晚就要降臨了。——如果同學們的態度趨於冷漠和厭惡,如果分班的急促心情沖淡了大多數人心中的願景,如果霸凌者們擾亂和打斷了這場煽動,

那麼,他們就沒有追上那黃昏。在坐車前往省會機場的途中,時間沒有來得及,朋友就死去了。

所以,要傾盡可能地避免那個結局。

「同學們,再過三天,我們就要分班了。」易白站在講台上,現在已經是晚餐後的第一節晚自習,黃昏已經降臨,並且即將結束。

「有很多同學已經開始意識到,快要離別了。他們拿出了同學錄和小冊子,希望記住這短暫的一個月時光中的同學們。從今以後,我們可能會四散在很多班級里,甚至這一生都不再見面了。」他微笑著說。

這樣的小小的傷感,他一直藏在心里,因為他必須要全神貫注地攻克他命運的門檻,但,現在,既然他的任務就是把人們心中普遍共有的情感引出來,稍微傾訴一點心緒,大概也沒問題吧?

「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樣。但是,正因如此,我不希望給這個短暫的班集體留下陰霾和遺憾,讓我在數月數年後回望,心中仍然有根扎在那里的刺,無法拔掉。」他的表情開始略微嚴肅一些。

「在不久前的學生運動會里,發生了一件事。」

他看向同學們的表情,就像是在看一隻有一百隻眼睛的怪獸。黑暗中的怪獸只發出吐息,眼神晦暗不明,似乎是在為眼前這塊肉估價。

「我們班的班長罵了一些同學,不讓他們在運動會上玩手機。他的意願——很好理解,大概不想讓在賽場上拼盡全力的選手,落得一場空。」

易白眯起了眼睛,開始直接向那個怪獸——那個怪獸中的每一個組成,展開詢問,展開無需答復的詢問。

「請你想一想,如果你拼盡全力地跑過一千米,又一千米,在路過每一個班級時,選手們都得到班級里同學們的歡呼和鼓掌,唯有自己路過班級時,沒有掌聲、沒有歡呼、沒有喝彩,只有沉默。這時候,你會不會懷疑自己呢?會不會覺得是自己跑得太爛了,不配得到大家的認可呢?」

不可以讓怪獸覺得自己道德低劣,被冒犯,而要讓怪獸舒適——

「我知道,我知道,大家並沒有那樣的意思,但是,選手有可能會這樣認為,不是嗎?」

「而班長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斥責了玩手機的同學。但是,他行事粗暴,他沒有掌握好拜託大家的度,為了自己的一個猜想,違背了很多同學的自由的選擇權。」

「我並沒有認為,我們的班長是一個純潔無瑕的聖人,他做得每一件事情都是對的。可是,我想,很多人和我一樣,也並不認為他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錯的。」

「大家,請回頭看看我們的板報吧。」易白將手掌攤開,對著後黑板的板報。

那是怎樣的一幅畫卷呢?在右上角,是簡筆的圖形,一個圓形被一根起點於北部的射線穿越,越向上空,越向白晝。在中央和和左側,一個清麗的短發少年或少女奔跑著,拳頭顯得很大,勁拔的身姿中似乎有一種運動的力量,借著簡單的有色粉筆,卻靠明暗變化點明了當前的時序,是黃昏。似乎一句話都不用說,就昭明了一個故事:青春的少女或少年追逐著黃昏。追逐著每個人心中各不相同的,難以言明的一種情緒。這是文字做不到的事情,是只有繪畫能夠做到的事情,那種無需思考的直接的感性的沖擊,洗刷著在場的每個人。

盡管已經無數次回頭凝望,易白仍然為這幅畫而戰栗。

在黑板的右側,標著公共助教想要教育大家的話語。說教式的東西本來艱澀而難以吞咽,卻在這樣的畫作下顯得柔順,輕易地滑入了心中。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別問喪鍾為誰而鳴,喪鍾為你而鳴。」

所以,他的災難也是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會經歷的災難。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之凍斃於風雪。」

所以,他的行動也是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會做出的行動。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所以,不要讓我們的這個新世界,變成那個舊樣子。

「他也有自己的愛好,想要像每個人一樣追星、看小說或者打遊戲。他也只不過是個有情感的、會犯錯的、和你一樣的普通人。他不只是什麼班長,他是王家澤同學,一個悄悄地喜歡著畫畫,卻被責任甩在臉上的普通人。」

「所以他選擇了承擔責任。他做得或許沒有那麼好。」

「但是也沒有那麼差。」

「我希望大家憑借自己的本願,回答我接下來的問題。我並不是乞求一個所有人對他的認可或者原諒。」易白深吸一口氣。接下來就是關鍵了,接下來是充滿了伎倆、詭計和陰謀的狡猾之舉,卻也是信仰的一次跳躍,一個冒險。

是把主動權讓出來,交給沉默的大多數,讓他們去決定,讓他們發出一個無聲的卻大音希聲的震撼人心的吶喊。

這樣的冒險,需要勇氣。他緩緩閉上眼睛,回憶起那天,在決定《追逐黃昏》主題後,齊童只對自己說的話:

「這個世界不是因為存在而被相信,而是因為被相信而存在的。」

於是,易白睜開了他的雙眼。

「認為他的工作毫無問題,他只是在盡職盡責的同學,請舉手。」

只有幾個從未被班長的工作阻礙到的同學舉手了,當然很少。

「認為他的工作非常粗暴,需要糾正。他的工作也毫無價值的同學,請舉手。」

這是狡猾的、把話說重的選項。只有兩位同學堅定地舉手了。這比預想中的少,而且沒有女生,是齊童私底下出力了嗎?

「最後,認為他的工作有粗暴等等問題……」易白有些恍惚,不自覺地看向左邊,好像看到草叢中有一個滿身傷痕的小孩子,他瑟縮在那里,抽抽搭搭,心里祈禱著誰能救救自己。

那是他自己。

易白輕輕俯下身子,伸出手,既是對沉默的大多數發出那一聲吶喊的邀請,也是對七年前的自己的拯救。他的聲音開始顫抖,視野被淚水模糊。

「但是,同時,也認為,他為我們付出的努力,他希望幫助他人的心願,有其價值!有其價值的同學…….」

「請舉手!」

在沉默中,那個巨獸開口了,發出了易白、齊童用一萬句勸導都無法抵達的聲量。盡管毫無聲音——

那是無法數清的同學們,或低立或高抬的手組成的林。

「王同學,你看到了吧?」易白不可避免地流著眼淚,他擦拭了一下,不致影響他的聲音。

在手組成的林中,易白看到了那個身材高大的男孩,雙手並攏趴在桌子上,眼鏡放在一旁,身軀輕顫著,發出微不可察的嗚咽。

7.不想只是躲避的舞者

李子楊默默舉著手,聽著身旁的那個懦弱的、自卑的,卻又善良的、堅強的同學的哭泣聲。

她回憶起一個小時前的事。

自從午餐之後,她就被困在了易白的那一瞥里,那是什麼樣的眼神?看不起嗎?似乎他沒有那樣深的意涵。但是,李子楊卻從他的眼中的自己的眼中,看到了厭棄。

她看不起自己。

在運動會上,明明是想要獲得認可和掌聲的自己報了三千米長跑的比賽,在五圈的奔馳之後,她其實就知道自己只不過是在逞強,只不過是虛榮心強盛罷了。她沒有這樣的天賦,短短一周多的訓練,即使跑到死也不可能取得什麼更好的成績。

可是,她跑過自己的班級邊時,真的什麼都沒有聽見。

因為總是在路途中聽到嘈雜的鼓掌聲,她條件反射地偏頭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冷靜冷漠冷酷的人群,像一隻有一百隻眼睛的怪獸,卻統統閉上了眼睛,不願去看。

只有厭惡,只有厭惡,只有厭惡。

在勉強支撐著跑完之後,她下場了,但是,心中淤塞的被厭惡、被厭惡、被厭惡的情緒實在是太讓人惡心了吧,她忍不住做了很糟糕的事情、很丟臉的事情——她吐了出來。

可是,更糟糕的事情卻緊隨其後。班長王家澤帶著關心走了過來,她抬頭看向他的雙眼時,就很明白,那是不含雜質和愛慕的關心,那是他僅僅承擔了不到一個月的班長,帶給他的責任感。

接著是對同學們的斥責。

斥責之後,就是反彈。

在人群中,對李子楊懷有朦朧情感的人,無法容忍自己是那個冷漠的、沒有始於援手的人;在人群中,玩著遊戲無視比賽的人,無法容忍自己是一個道德低劣的人;在人群中,錯過了為李子楊喝彩的李子楊的朋友,無法容忍自己是一個放棄朋友的人。

於是,百眼獸的意願統一了,一場反對的浪潮湧起。嫉妒、不甘、自負的混雜物在人們的心中傳播著。無需言語,他們已經知道要做什麼。

最討厭的,是自己也身在其中。

當喜歡著自己,卻還不明白喜歡這種情緒的同學在暗暗嘲諷王家澤時,說他喜歡李子楊,說他自以為是時,她沒有開口反駁,這樣的反駁只會坐實在高中害羞、隱蔽和可怖的「私情」。

當玩著遊戲,不願意身處其中的同學辱罵王家澤目中無人、作狗官時,她沒有開口反駁,她自己也在別人的比賽時分心和別人聊閒天了不是嗎,她沒有資格開口反駁。

當沒有聲援和鼓勵自己、剛剛結識不久的朋友刺著王家澤的外貌、身形或者行為下頭、陰暗、惹人煩時,她沒有開口反駁。她害怕孤立無援,她害怕沒有朋友。

她害怕自己也成為百眼獸的獵物。

但這樣的沉默卻帶來了更深的惡果,她每次咀嚼著對於王家澤的厭惡時,都咀嚼到對於自己的厭惡。她為自己的懦弱感到惡心。

每當他們路過王家澤的座位,做著那些惡意的事情的時候,他們還會和自己打招呼。

她笑著回應,卻感到好惡心。

可是,《追逐黃昏》讓她沒有辦法再那樣欺騙自己。「那樣的事情只有主角、專家和大人物才做得到」,「人們心中的准則不可能改變」這樣自欺欺人的話,在那個劃到北極的斜線,與那幅耀眼到讓人心疼的畫里燒成了飛灰。

所以,這一天的晚餐她又沒有吃飯,她最近常常一吃就嘔吐。她靜靜地待在自己的座位上,看到兩個自己結識的朋友走過。她們看到桌子上被擦去的話語,肆意地笑起來,交流著什麼東西,她甚至沒有耳朵去聽清。

她只是下意識地陪笑著。

但當她們再次伸手,當她們一個伸向王家澤用來畫畫的鉛筆,一個伸向他簡陋的顏色筆時——

她惡心到無法忍受。

她拼了命地沖了一步上去,死死攥住那兩個女生的手腕,瞪著有血絲的雙眼看向她們。

她們大概被自己的樣子嚇了一跳吧,大概自己現在一點也不可愛,非常惹人生厭吧。

但是,非得這樣做不可。

「不要再這樣做了。」她口中吐出嘶啞的聲音。

「什,什麼啊?子楊,是嫌這樣的報復不夠嗎?」其中一個被攥住手腕的女生說,她明顯不知所措和害怕了吧。

「不。他不喜歡我。我是個心機綠茶婊,我跑長跑就是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就是想要被他喜歡,這樣說你們可以相信了吧!」

李子楊的口中吐露出謊言。

因為,這是這些女生唯一能相信的邏輯,善良和責任心這樣的東西,對她們而言太過難以理解了。

「你真惡心,舔狗。」女生把手甩脫。而另一個女生也帶著嫌惡的神情,一起離開了。

李子楊沉默地接受著這一切。

守護住了——

這個懦弱的、自卑的,卻又善良的、堅強的同學真正喜歡著的,真正愛著的東西。

他的畫筆,他的願望,他想要追逐的黃昏。

所以,在一個小時後的現在,李子楊默默舉著手,她能笑了。

她卻又聽到右邊把自己悶在臂彎里的人,說著不知對象的:「謝謝。」

她笑得燦爛。

8. 不想只是講述的公共助教

齊童舉著手,看著講台上那個哭泣的少年,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他默默坐回座位,一副功成身退的樣子,而齊童什麼都不說,只是遞去幾張衛生紙,還是從他的桌子上薅的——她經常忘記買各種日常用品,經常蹭同桌的使用。

「用我的衛生紙送給我…嗚…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他擦著眼淚,笑著說。

「借花獻佛嘛。你做得很好。」她輕輕說。

「今天發生的事情……挺好的。」語文老師周老師做著總結。「希望同學們很多時候要抱有一個更成熟的思維來看待現在的問題,想一想五年後或者十年後,你的行動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你們兩個,嗯,是好兄弟?」周老師試探性地問道。

「不,我們不太熟。」易白說。

「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看你還挺動感情?」

「呃,因為……怎麼說呢,唉…….」易白苦思冥想,眉頭皺緊。他不想把自己的傷痕大大咧咧地露出來給人看,卻又沒有隱晦表達的能力。

齊童伏案寫了一句話,拍了拍他的肩膀,遞了過去。

易白看著那句話,眉毛松開了,露出舒展的笑容。

「嗯。用一句詩來說吧。」他再次上台,為了將每個字清楚地表達出來,他拿起粉筆,用他練了沒多久的字認認真真地寫著。

周老師沒有阻攔,在他寫完之後,念了出來。

「我歌誠自慟,非獨為君悲。」

「嗯,不錯,語文功底可以。」周老師笑著結束了這一話題,她緊接著談了談分班之後的同學們可能會遇見的情況,以及相關的建議,明明剛剛入學一個月,班級的氣氛卻宛如一場短暫學期的畢業。

「聽到沒有,下次語文我必超你。」齊童小聲說。

「嗯嗯,是是是。」易白輕聲回應,在自己的草稿紙上一遍又一遍地寫著來自柳宗元的這十個字。

下課後,他帶著暢然的心情離開教室,走向宿舍,但在離開教學樓一段之後,他聽到身後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到一個高瘦的男子,他檢索了自己的記憶,是名叫李光宇的同學,在剛剛的三問中,在「他的工作也毫無價值」那里選擇了舉手,是唯二這樣做的同學。

「你幹了壞事。」李光宇徑直開口。

「你說什麼?」易白沒有反應過來。

「你根本沒在現場。你不知道他做了什麼。他乾的事情完全配得上他受到的那些懲罰,甚至還算輕的。」李光宇冷笑著說。「你是個什麼都不懂的人。小心點他,自己想清楚。」

易白沉默了。李光宇離開,作為走讀生,他要離開學校。而易白獨自走向宿舍。

如果事情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呢?如果那時的王家澤的辱罵極其粗暴,傷害了更多的人呢?如果他當時摔碎了別人的手機呢?如果……

歸根結底,他不知道真相,不是嗎?這是一場粗劣的自我感動嗎,自己用自己的演講的技巧煽動和蠱惑了同學,讓他們輕信了「認可」這條選項嗎?

他的思緒就像是在那個假設中,目睹了朋友死去的主角,坐在無謂地飛向西方的飛機上。如果朋友就是想要去死,如果朋友確實是一個該死卻沒有死的人呢?

這種正義,到底算什麼呢?

「易白。」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維,齊童站在宿舍樓必經之路上,手里拿著一包抽紙,模仿《擲鐵餅者》的姿態朝自己扔了過來。「這下就不是借花獻佛咯?我跑到小賣部買來的。」

易白險些沒接住。他捧著抽紙,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說那真是正義嗎?」

齊童有些茫然,但迅速反應了過來。她點了點頭,說:「有時間嗎?距離宿舍關門大概還有一點時間?」

易白點頭。

他們無言地逆著路徑,無目的地亂逛著,只是找著更安靜的地方。

「是的。是正義。我會這樣回答。」她抿著嘴唇,回答道。

「可是我們並不知道全部的真相,對不對?我們可能只是莽撞地幹了壞事……」

她垂下眼眸,細長的睫毛隨之垂下,瞳光被遮住,就像現在他們所處的時間一樣,黃昏已經結束,拉上了夜幕。

「我以前罵過你,做精密計劃,耽誤時機,不會走一步看一步吧?」齊童說。

「嗯。」易白說。

「那其實是罵過去的我自己的。」

「嗯。」

「我初中的時候遇到過一個被父親家暴的女生。每當成績略微下降,她的父親就會毆打她。更多的時候,甚至只是父親酗酒了,在肆意打人。我看著她的傷口,她甚至還怕我不信,要找個地方脫下衣服看背上。」

「……嗯。」

「我那時做了什麼呢?我勸導她。我向她講述很多故事,講臥薪嘗膽啊,韓信胯下之辱啊……」

「嗯。」

「然後,除此之外,我什麼都沒做。我什麼代價都不必負擔。什麼責任都不用承擔。」齊童說。

「你本來也沒必要去——」易白說。

「不。不對!我做錯了。」齊童望向他,雙目炯炯,黑色的眼睛里透出一道纏繞著她的舊日陰影。「我當時想的到底是什麼呢?是未知全貌不予置評。是不了解全部的真相,就不可妄作主張。萬一呢?萬一實際上就是她不服管教,她上課睡覺和吃零食,她並沒有完美符合規范,所以遭到懲罰呢?」

齊童吸了一口冷氣,嘆道:「這是在追尋一個完美的受害者。於是,我的正義可以被擱在一邊,我只需要繼續想,繼續講述就好了。」

「我不需要和她一起玩去她家時,擋住她父親的毆打再反抗回去,我不需要聯合能聯合的老師和認識她的朋友去處理這件事。」她說著,手指敲擊著自己的大腿。

「這樣,就不需要把我的腦子用在如何——如何行動上!如何做點什麼事情上面。」她甩開自己的右手,看向易白。

「如果那些是真的呢?」齊童皺著眉,眼睛里露出恐懼,還有厭惡。

「即使那些是真的呢!」她有些激動地喊道,盡管壓抑著聲音,卻在易白心里格外清晰。「即使那些是真的,那麼,孤立、侮辱、欺負、偷竊、霸凌就是對的了嗎?」

「所以,我不想再……只是講述。」她的聲音顫抖著,眼睛盪著水波,卻堅持著沒有滴下來。

易白抽了一張紙,送了過去。

在清冷的深夜,他的心熾熱明朗,像是種進了一個太陽。

「我明白了。」

9. 謳歌青春的蠢貨

分班的前一天。名單已經排出,明天一早就是離別的日子。但學校的日程表不會由此停息一瞬。

在下課的時間,時常能看到女同學們彼此講著什麼,講著講著就哭了出來。老師們縱容著這樣的情形,帶著過來人的目光看著這一切,像是在懷念他們的青春。

這一天的齊童和易白很平靜。在最後的自習課,他們一個讀著《純粹理性批判》,嘴里時不時嘖嘴,在書上寫寫畫畫,不過也會在聲音吵到前桌時低頭道歉。另一個還練著字,只不過他會在疲累時掏出空白的草稿紙,寫上三四句他喜歡的古詩。

正是黃昏時分,校園的燈光已經開啟,讓應試生們享受最明亮的光照。

嗯,怎麼說也比鄉鎮中學好太多了。易白喝了一口破保溫杯里的水,點頭暗自贊許。

然後他就聽到一連串的驚訝的氣聲,看到自己手中的草稿紙的主色調由素白變成暖黃,亮度降低了許多。

他迅速抬頭檢查燈泡,再迅速轉頭看向別的教學樓。終於,他悲哀地咀嚼和確認著這一事實,這個即使到了縣城最好的高中也沒有避免的現實——

停電了。

唉。他趁著黃昏時分,繼續練著字。直到黃昏的微光逐漸散去,夜幕即將降臨時,校方終於確認,這次故障不是很快能修好的,而他們最近為了開支沒有準備備用能源。

於是,放學了。

他沒有什麼欣喜的心情,默默收拾著書包,宿舍樓大約也會停電,接下來書都沒得看,恐怕會是無聊的一晚。

「易白,齊童。」他倆的背被少女各敲了一下,他和齊童一起回頭看,是李子楊,王家澤也正走過來。

「怎麼?」易白迷惑地回應。

「走啊,唱歌去!」王家澤笑著說。「聽說往外走一個街區就有電,我聽說一家很便宜的卡拉OK,一起去?」

「呃,我還是……」

「你得去。」齊童重重地說。

「什!」易白驚訝,他心里暗暗發誓,說什麼他都不折騰了,他的人情已經還了吧?

「我要去,你也得去。你之後報理科,這大概是我們最後一面。」齊童說。「——我請你喝飲料。」

有免費飲料?

「好,我去。」

李子楊掩著嘴偷笑,拉上齊童就往教室門口走。易白和王家澤背上書包,很快趕上。

「向東——進軍!追逐黃昏!」走出教學樓後,李子楊高聲發出口號,隨後向校門口小跑了起來。

「首先,校門口朝南。」王家澤嘆道。

「然後,晨昏線自東向西走。」齊童笑著說。

易白提了提自己的背包,看著眼前跑起來的三個人,腿腳也不自覺地挪動起來,慢慢地,開始小跑起來。

他看著眼前的三個人,再低頭看了看自己。

真是一群,謳歌青春的蠢貨。

後記

事情的起因是一個朋友圈里的玩笑,不知不覺就演變成了獎金豐厚的徵文:以「黃昏」為關鍵詞,一萬字以上的小說。

截止文章發布時,我的《追逐黃昏》仍在和《爆彈果粒狂魔》角逐第一名。如果兩篇文章都能順利發出的話,不妨也看看Konaz的《爆彈果粒狂魔》,我代她發在了我的機核帳號上。我覺得那篇作品值得徵文的最高評價「A」,不過是Awful(糟透了),因為我看哭了。

這篇小說源於一定程度上的真實經歷,但小說就是小說,是故事。真相是時間的女兒,不是故事的女兒。

「我歌誠自慟,非獨為君悲。」出自柳宗元《哭連州凌員外司馬》。

感謝你的閱讀。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