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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最後的黃昏丨寫作互助小組

B說,事情是這樣的:大概半個月前,萍芳把離婚協議書遞到了丁的面前。協議上白紙黑字,條款清晰——可以看得出她離婚的本意不是為了丁那點可憐的個人資產。可這對丁來說卻算不上好消息,他愛著她——丁做著自由撰稿人似的職業,但絕稱不上自由。他靠這勾當活了二十年,從他嘴里(或者說是筆下)扯出來的屁話大概已經能填滿整片太平洋了。丁強裝鎮定,喝了口咖啡,想說點什麼,萍芳的眼神卻明擺著是要他閉嘴。

沒有餘地了嗎,丁問。太陽發了狠地照著,幾粒汗珠在他額頭上徘徊。這樣對我們倆都好,萍芳是這樣回答的。她的冷淡讓丁絕望。丁劃了劃手機,像要說什麼似的,卻沒說。又過了半晌,他開口了,沒必要操之過急,或許可以再想想。越早辦越好,萍芳說,時間長了也許又會回心轉意。丁抓住了救命稻草,馬上就說:周末民政局會休息,我們周一再去辦。

那天夜里,丁坐在馬桶上出神。衛生間外傳來腳步聲,他奪門而出,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沒開燈,摸著黑回了臥室。萍芳看起來睡得很香,他也睡了。一夜無夢,或許有夢,可醒來後確實不記得了。廚房里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音,出了臥室,萍芳已經准備好了早餐。煎蛋,牛奶,麵包,咖啡——一如既往。丁慣常地朝萍芳笑了笑,對方沒有回應,他想起了那份協議書,抿了抿嘴,坐到了餐桌前。

周末過得很快,萍芳很慶幸在這段時間里沒發生什麼麻煩的事情。丁的狀態看起來還好,她本以為他會更情緒化些。丁開的是一輛21年的油車,以當下的目光評判,算得上稀罕貨。八點半,兩人上了車,往民政局去。一路無言,僅僅是悍馬的發動機不合時宜地吵鬧著。以往在車上時,她更偏向把目光投向窗外,看著天際線連同群山淡影變幻交錯。可今天,她卻感覺一切變得如此單調乏味。她看向丁,似乎沒有什麼不同,一樣的認真。她尤其喜歡他這點,在婚姻或愛情之外。

太陽大得嚇人。萍芳本想喊丁打上傘,隨後想到了兩人此行的目的,就把嘴邊的話收了回去。她望向一旁的丁,丁撐起了傘,把她遮在了下面。她感到有些不快,更令她惱火的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多了個叫離婚冷靜期的東西。在她的記憶里,當年她父母離婚的時候是沒有這個說法的。這消息讓她免不得有些失落,丁則是像鬆了一口氣。萍芳看著笑容逐漸爬回他的嘴角,心里便已開始升起了一絲悔意。

我們去蜜月旅行吧。丁當著工作人員的面喊道。

「你們的旅行是這樣開始的?」那詩人問,「這還真是出人意料,還挺有趣的。」

這可算不上有趣。看著眼前這個鬍子拉碴的傢伙,丁只覺得胸口有些發悶。太陽大得要命,丁皺著眉,擦了擦臉上的汗。那個攔住車的人還是嘰里呱啦地不知道在說著些什麼。他說他是西班牙人,不會講英語。萍芳這樣告訴丁。那人顯然看出了對方能聽懂,再次介紹了自己。粗獷的外表下是一張稜角分明的臉,丁當然注意到了。那人只是報上了自己的名字,丁就注意到了妻子的表情,心中稍有些不滿,不經意間就皺起了眉頭。還沒等丁開口,萍芳便說:你愛文學,但你不該為他的事和我生氣。一開始認識我時你很喜歡送我書。起初你送給我的都是你的心頭好,可近些年你送我的書卻是沒看過的,我能察覺到。你送的書里有他的作品,但我想你一定不認識他。何時送的?丁問道。兩年前的結婚紀念日,萍芳回答。你信誓旦旦地說,里面全是好貨,我就看了。看了之後,我便意識到了,你沒有看過。

丁挪開了視線,把注意力放回了書上。書就那樣被丟在餐桌上,和以往不同,她沒有拆開包裝。那是本小說集,文景出版,譯者是侯健,國內極有威望的西班牙語譯者。毫無疑問,丁尚未拜讀這部小說集內任意一篇。據他所述,是近些日子工作太忙的緣故。

萍芳知道他忙,也知道他是把忙當作藉口。他的靈魂越變越干癟。他是愛我的,萍芳這樣想著,但這樣不行,婚姻僅有愛是不夠的,它在同時傷害著我們兩個。晚霞燒得正旺,她的婚姻仿佛同這座城市一起墜入了地獄。萍芳望著沉默的他想:你變遲鈍了,你的靈魂忘掉了自己的聲音,正替別人說著話呢。別再做這些無用功了,她看著一籌莫展的丈夫,輕聲說。就算你這樣做,也改變不了什麼。我說兄弟,這可算不上你的問題。詩人安慰著丁。我上車之前就看出問題來了,我的兄弟,你太優柔寡斷了。

丁沒做出任何表情,只是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兩人沉默著,走出了民政局。室外的陽光很快驅散了走廊里陰冷的氣息,一股暖意悄悄地湧上了兩人的心頭。稍微往遠處去些吧。丁說。我和你可不一樣,工作那邊脫不開身。萍芳答。他笑了,破天荒地拿出了一股跨越了十年間無趣婚姻的朝氣:「別忘了我是做什麼的,我會給你的客戶一個交代的。」他伸出手摸了摸萍芳的頭,「去歐洲吧,怎麼樣?」

在到達基輔之前,萍芳把車停在了路邊的一個家庭餐廳前,餐廳的招牌上印著一塊巨大的薩洛。萍芳問丁:咱們在這吃一頓,怎麼樣?丁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就帶著萍芳走了過去。萍芳要了一份薩洛,盡管她並不愛吃肥肉。丁一人到了離門口最遠的地方落座,掏出了一本小書。萍芳又要了些啤酒。這里不允許酒駕,可就算是允許,他也不會喝。萍芳清楚這些,但關於喝酒這事,她總是能自得其樂。

我叫希梅內斯,是個西班牙詩人。何塞·希梅內斯。詩人向萍芳介紹著自己。對於面前這個中國姑娘,他很是欽佩。那個何塞·希梅內斯?我和我先生讀過您的詩,受益匪淺。能得到女士的欣賞,他自然很高興,但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搭上這趟順風車。既然如此,那我便不瞞著您了。我有個不情之請,能否搭個便車?您到哪里去?安特衛普,那里有位朋友喊我去給他作首詩。那與我們的行程差不多,我想我先生也會為此感到開心的。

服務員問:是到基輔去吧?萍芳點了點頭,露出些許笑意:沒錯,有什麼推薦的地方嗎。服務員支支吾吾地回答了些,丁聽得出來,這個人的英語不太好。

公路上的車來來往往,夫婦倆是這家餐廳里唯一的食客。萍芳站起身來,向著進門的方向走去了。起初,丁沒有在意,只是看著手上的小書,他本以為萍芳是去解手了。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她是去找老闆聊天去了。那服務員有些尷尬地站在丁和萍芳的中間。萍芳和老闆的談話聲輕輕地傳了過來。先開口的是萍芳,她總是這樣,熱切但不過火,招人喜歡。因為唯一的顧客就站在面前,老闆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專心地同她講了起來。太陽還是很大,曬得丁有些恍惚。汗水順著頭發流到了他的眼鏡上,他不得不摘下眼鏡,拿T恤衫的衣角擦了擦。模糊的視野中,他好像看到妻子與老闆的微笑。可戴上眼鏡的時候,他又發覺,萍芳是完全背向他的。他目所能及的地方只有半個妻子的背影,其餘的部分則被那服務員擋住了。那服務員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也不自覺地背了過去。那時候,丁覺得他與萍芳之間,不只是十幾塊斑白地板的距離,他們倆之間,仿佛隔著整個世界。

你站得那麼遠干什麼?萍芳白了丁一眼,算作一種抗議。基輔的街道一片嘈雜,20年代的混亂似乎一直持續到了現在。太陽依舊毒辣,照得人睜不開眼。聽了萍芳的話,丁有些不願意地稍微靠近了一些。這個細微的表情讓她很是不滿,但她早已決定好,此行不同他置氣。萍芳把丁拉到了身邊,兩人並排走過一段長長的下坡路,他們的背後是一座潔白的哥德式教堂。道路兩旁到處都是手工藝者小商販,萍芳本想隨便看看,可丁終歸是興致不高,只好作罷。萍芳回想:剛認識的時候他就是這樣。那時你帶著要回贈給他的書。他很高興,他迫不及待地接了過去,又鄭重地收到了背包里。你還是第一次見他那副樣子,萍芳,你是不是那時就愛上他了。

你看到他偷偷地從人群中靠了過來,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他的臉蛋紅撲撲的,你一下就看出了他破天荒地在外出時打扮了自己。那是我們第一次約會,萍芳回想。兩人若即若離地走在鼓樓的街道上,時不時地談談自己的生活瑣事,有時又為不小心觸碰到的雙手而感到一陣陣悸動。他沒有走進任何一家店里,而你卻被一個個精美陳列的工藝品逗得心癢癢。你覺得是他太緊張了,他當然很緊張,可你不在乎。那時你想,一切才剛剛開始,時間足夠你去愛。

變的是他還是你呢,萍芳想著。他不在乎,他總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你看著他在書架前不停地來回踱步,他注意到你的視線,停了下來。我是不是吵到你了,他這樣問道。你覺得委屈,你感覺他認為你理解不了他。萍芳,你那時想著,你是不是慢慢地成了一個資產階級,你對他的理想他的事業愛莫能助。你不怪他, 你知道那樣的傷感讓人多麼無力;你沒法支持他,你很優秀,但仍感到挫敗。

分歧,爭吵,觀念不合,這樣的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還是說,打從一開始就註定了當下的結果。你欣賞他,萍芳心想,盡管現在也是一樣。他掙得沒你多,合理利用的時間也沒你多,他為理想選擇了不現實,他拿自己的靈魂去換取理想。你討厭這點,也不討厭這點。你想到你為什麼不再愛他,同時因為同一個理由為自己感到羞恥。你想起埃德娜·利伯曼的幽靈。你在他的眼里只看到了你自己,也看到了一整個灰濛蒙的世界。

這些胡亂的想法充斥在她的腦子里,她本以為這段時間都不得不如此度過。可希梅內斯的出現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詩人的話在她腦子里瘋狂地打轉。那些兩人未曾實現的暢想在她的記憶之河里到處亂竄。不知怎麼的,一切的起因只是西梅內斯留給她的一個設想,天馬行空,但她卻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相信了。眼見著這顆該死的恆星越變越大,她越發感到一股緊迫感包裹住了她。前一日她同女伴出去散了很久的心,可這份焦躁一直沒能打消,她明白了,一切是真的要結束了,他們必須啟程,去往最後一站。

利馬起初沒有意識到那聲音是在叫他,依然繼續著之前的話題。最近黨內的情況很不好,他也時常為此費心。鮑里斯打斷了他的話:抱歉,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利馬剛要開口又被堵了回去。我想這位先生是在找您。鮑里斯說。利馬回過頭去,看到萍芳的丈夫正站在自己背後。他稍回憶了一下,想起了男人的名字,於是說:丁先生,我沒讀錯吧。說完便將手伸了過去,丁握住了他的手,看得出來,丁有些不滿。利馬用一口流利的英語打趣道:至少我們還能用英語交流。丁沒有笑,只是問,為何說只會西班牙語。利馬說:安全考慮,這里有些不太平,您也是知道的。丁似乎接受了這個解釋,沒有再追問。

利馬卻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問:「您妻子呢,沒同您一起來嗎?」

車上的女人和那男人說了幾句,具體是什麼,他聽不懂,說的是中文。但他從對話中的音節里依稀聽到了自己的筆名,由此斷定眼前這個女人是懂西班牙語的,決定就此演下去。兩人的談話似乎有些不和諧的要素,利馬察覺到男人有些不滿,但沒有說什麼。女人靠了過來,他露出了微笑:您好,女士。

「同女友一道玩去了。」丁說道,「找她有什麼事嗎?」

女人用手勢向他表示了敬意,用著不太流利的西班牙語向他問道:「先生,您有什麼問題嗎?」

「您誤會了。我只是想同您聊聊,這下剛好。不知您是否願意賞臉?」利馬回復道。

「何塞·希梅內斯?我和我先生讀過您的詩,受益匪淺。」女人的回答讓他頗為意外。

丁思來想去,覺得沒什麼不可,就答應了下來。見對方同意了,利馬便提議帶他去個「老地方」。兩人便一起出了旅店,街上的行人與車輛不算太多。利馬帶路,丁跟著他上了一輛從外觀來看有些破舊的有軌電車。

一路無話,到了電車上,利馬才再次向丁搭話:「聽萍芳女士說,您也常讀詩歌?」

「承蒙厚愛。實不相瞞,我和朋友打了個賭,他不相信我能靠搭便車到安特衛普。」利馬笑著說。

「您到安特衛普去?那是有些遠,不過同我們的行程也差不多。讓我們捎您一段路吧。」沒過問那男人,女人自己便給出了讓他欣慰的回應。

上車前,利馬問了兩人的名字,也注意到了丁不滿的神色。但他沒什麼好挑的,有求於人嘛。不過要是能坐在後排就好了。現在他正坐在副駕駛上,承受著後排傳來的灼熱目光。

萍芳大概察覺到了這股壓抑的氛圍,開口說道:「我先生很喜歡您的作品,是您的粉絲。他這人嘛,一碰到喜歡的東西就非常熱情。」

「只是有時讀讀。」丁顯得有些猶豫,對方的詩歌他剛讀過不久。「要說西班牙語詩歌的話,略微讀過一些大家之作,像是聶魯達、博爾赫斯、巴列霍、維多夫羅、塔布拉達這些。當然也有些沒那麼有名卻足夠有趣的,馬德羅、貝拉諾、蒂納赫羅、阿琴波爾迪之類的。」

「不是我誇你,兄弟,你這可不能算略懂一二了。能猜出來你也很喜歡波拉尼奧,該死的,哪能有人不喜歡他。」利馬很滿意對方的答復,為了拉近距離,他繼續說道:「就像李白,說起中國的詩歌,沒人敢略過李白。」

丁點了點頭。李白嘛,誰會不喜歡呢?

「對的,我一開始學西班牙語也是受到我們家先生影響。剛認識他那會兒,他對西語文學可感興趣了呢。」利馬從萍芳的語氣中讀到了一絲驕傲,同時也注意到了對方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一絲落寞。

「結了婚之後,他的工作越來越忙,把心思放在文藝作品上的機會就少了。我學西語的時候想拉著他一起,最後還是沒辦成呢,嘿嘿。」萍芳磕磕絆絆的話里帶著一種無法忽視的惋惜。利馬想到:生活,生活總是這樣,不光大陸那頭的人過著這樣的生活。

「試試我們的默契度,兄弟。」利馬有些孩子氣地提出,「一起吟誦最喜歡的句子,用中文就好。」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兩人的聲音幾乎是同時響起,又同時停下。與聲音一同散去的,還有兩人之間的火藥味。利馬揚言當晚丁的消費全由他買單。電車不知疲倦地運行著。

利馬拍了拍身旁的座椅,說道:「蘇聯時期的老物件了,到現在也快一百歲了。夠結實吧!那時候的東西禁得住造。」

丁伸手拂過電車上百餘年來的歲月。利馬看到悲傷與惋惜在他眼中流過,並入了身後的夜空。兩個人同基輔的距離越來越遠,城市的氣味逐漸遠去。他們沿著一條沒有瀝青的路不停地走著,走在沒有路燈,卻清晰的長街上。霧氣越來越重,街邊建築的黑影時而相互沖撞,時而只是沉默著注視著他們。沒有光,卻有影子,影子的黑暗吞噬了兩人來時的路。

路的盡頭是一家樸素的酒吧,沒有牌子,但不乏客人。利馬帶著丁在酒吧正中心落座。他熟練地找來了侍者,叮囑了幾句,神情嚴肅。之後他看了看丁,又擺出一副笑臉。

「一些常規把戲。」利馬說,「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不必為我多費心,已經足夠了。」丁回答。

「您丈夫是做什麼工作的?」利馬接著話茬問。

「幾年前,我剛到歐洲來的時候,常和朋友來這里。後來嘛,各種各樣的事情多了起來,來得就少了——這里來著不方便嘛。」利馬說到這里頓了頓,又說:「換句話說,安全得很。」

「他呀,做的是像自由記者一類的事情,總是到這樣那樣的地方去,拿這事當藉口,說沒時間讀書。但我就能趁著跑業務的間隙把這些事情都搞定,我看他就是懶。」萍芳回答。

「我不明白您是什麼意思。」丁沒有理解他的意思,這點利馬看得出來。

「他並不是那種喜歡待在家里做文章的知識分子。我們是在一個讀書會上認識的。他很有才華,那時候他常寫文章、寫詩。後來有段時間,他意識到這些作品幫不到任何人,於是就踏上了另一條道路。他拋下了這些日常瑣碎,天真地以為只要往一線跑就能把事情都解決。可到頭來呢……」萍芳的餘光飛速地從後視鏡掠過,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字面意思,朋友。談談你的事吧。」

「你們的旅行是這樣開始的?」利馬一時間有些語塞,「這還真是出人意料,蠻有趣的。」

「算不上有趣呀。坦白地講,我也許是有些辜負了她。我也覺得自己變得越發無趣了。」丁嘆了嘆氣,輕聲道。

「朋友,我並不這麼覺得。我個人其實很討厭那些滿嘴噴糞的知識分子。他們的語言腫脹、黏稠、帶著腐朽的酸臭氣。寫出一篇驚世駭俗的文章,或是湊出一份欺世盜名的調查報告,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意義。朋友,你不是這樣的人。你該為自己慶幸,你是個搞政治的。」利馬說。

「我很認同你的看法。我愛著他這樣的天真。有時我總是會想,是不是對他的熱忱感到畏縮的自己出了問題。我做不到像他那樣相信一切,我只敢畏手畏腳地擺弄著被推到我面前的那幾塊積木玩具,期望著擺出一個個精緻造型後能多分到幾塊新積木。」萍芳咬了咬牙,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這番話。

可惜你沒能聽懂,利馬這樣想著。

「和你老婆談過之後,我通過黨內的渠道調查過你。說實話,你的身份令人感到有些擔憂。歐共盟正式形成後,黨內成員的神經一直緊繃著,我本已做好應對重大政治事件的打算,但似乎是多慮了。」

「您高看我了,這只是我與妻子的一次旅行罷了,沒有任何政治目的。而我也不是搞政治的,我就是個混吃等死的普通人。那些偉大的成就不是我的文章帶來的,我的文章帶來的只是錢。他們付錢,我工作,僅此而已。」丁說。

這是一種傲慢。流淌在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正因如此,人民沒有接納他。大眾所需要的不是一個無所不能的知識分子。他們在索求著更加偉大的東西。更加偉大……也就是說更加虛偽。你在幻想著一種不存在的偉大,但你只是一個把自己當作工具的傢伙,或許早已經失掉了人的身份,利馬如此想著。一台宣傳機器。

朋友,要我說,咱們倆真是搞混了。你或許真該去搞文學,我不是在挖苦你。有些理想,註定在當今的時代很難化作現實。但文學不一樣,你該去留下一部文學作品,它的光和熱也許無法照亮當下,但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在這段漫長的日子里,這縷火苗永遠不會熄滅。而我,我是個該死的搞政治的,在漫長的流亡生活中,我得到的又是什麼。一家左翼雜誌的青睞,它們收錄我的詩,傳揚我的文章,把我的頭我的臉印到衣服上、帽子上、購物袋上。沒人知道我是干什麼的,我就是個該死的詩人,一個消失在拉丁美洲,又平白出現在歐洲的消費品。

「坐在這間酒吧里的人,他們是工人,也是阿普拉的人。你也一樣,我的朋友。讓這個無趣的話題飛走吧,我們聊些別的。我倒不介意為你在感情方面的事上出謀劃策。」利馬如此說道,他相信丁的一面之詞,因為他也是從這樣的時期走過來的。

兩人的交談一直持續到深夜,想到哪里就說到哪里。他們漫步在夜空下的街道,籠罩在地球上空的霧氣仿佛在此刻消失不見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迷人的濕氣。早些時候滯留在屋頂的雨水沿著瓦片緩緩滴落。戰爭殘留下的碎屑只是靜靜地堆積在廢棄的建築之下。路的一旁是一棟曾屬於革命者的大樓。在戰時被改造成了醫院,後來遭了同胞的炮火,利馬說。

你就是太優柔寡斷了,朋友。利馬說:其實愛情也是一樣,如果你總想著自己欠對方什麼的話,一切就只會越變越糟。你的愧疚感在她與你之間製造了一堵打不破的牆。來,你這樣想想,如果這個混蛋的世界這周末就要完蛋了,這次旅行就是你們最後的旅行了。那些思想、文化在現在狗屁都不是了,帶著她去你們想去的地方,做你們想做的事吧。利馬把一個信封遞給了丁,他鄭重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去做那件你們一開始就約定好的事吧。

丁在酒店的床鋪上醒來,一旁是還在熟睡的妻子。他搞不清自己是怎麼回來的,只有桌上的信封能讓他相信記憶中的種種不只是一個夢。

與夫妻倆分別時,利馬又引用了一句李白的詩: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1. 看了利馬留下的信封,萍芳幾乎是和我異口同聲地提出了更改旅行計劃的提案。2.信封里除了關於在戰時如何前往英國的說明外,還附贈了兩張利涅大公的邀請函。信里寫:邀請函便是你們通往英國的船票。3.邀請函上寫著名字:一張是何塞·路易斯·利馬,另一張是恰克·帕尼尼。我估計前面的正是何塞·希梅內斯的真名,而後面那位是何許人就不得而知了。4.到安特衛普的路程大概兩天,我和萍芳輪流開車,倒是不算累。趁著這段時間我把一直帶在手邊的《一地雞毛》讀完了。5.我都記不清是什麼時候買的這本書了,稍微翻了翻,出版批次是三年前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版本,大概是為紀念而出的版本,封面上印著作家本人的肖像。6.睡了一覺我就想起來了,這是那年我生日時萍芳送我的書,也是她送我的最後一本書。我或許帶著這本書游歷過大半個中國了,但一直沒找到機會讀。我想這次就是最後的機會了,於是我把它讀完了,非常精彩。7.到安特衛普時是我在開車。我看到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影,他的車被撞得不成樣子。撞了他的貨車翻倒在一旁,到處都是羊,它們徘徊在那里。我沒發現貨車的主人。8.晚上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處地方落腳。安特衛普的情況很糟糕,街上到處都是在活動的A黨分子。或許立場上我沒必要躲著他們,但不巧的是,我懷里還揣著利馬給的那個信封。9.萍芳問我為什麼沒在那時叫醒她。我和她說,那人,不是我們倆該考慮的事情,說不定就是騙人下車的呢。她看起來對我有些生氣,但沒說什麼。10.後來我們倆談到了利馬的詩,我很喜歡,她卻沒什麼感覺。我說,他讓我想起博爾赫斯。而她則認為他的詩和他本人不像,過於理想和浪漫,工於辭藻而潰於情感。這個話題持續了大概一刻鍾,之後便是其他話題。11.當時我沒有和利馬說,相比於李白我其實更喜歡杜甫。有很多人和我一樣,也有一部分是這兩位都不喜歡的,這點我也沒說。12.第二天一早,我把信封留在住處,自己去港口逛了一圈。港口附近到處都是難民,太陽很大,每個人的臉都是黑黢黢的。一個工人攔住了我,他那憔悴且布滿血絲的雙眼深陷在眼窩當中,一股神秘而又悲情的氛圍盪漾開來。他說話的腔調簡潔而深刻,他說:一切都要完了。我對此表示認同,並把手上的水遞給了他。很多人因為缺水癱倒在地上,而眼前的男人則是顫抖著接過水瓶,急忙往人群中送去。13.我想起了我剛做調研工作的時候,眼前的場景和那時別無二致,這就是全世界無產階級都無法逃避的命運。盡管十幾公里開外的地方到處都是安納其主義者,可他們還是就這樣被晾在這里。14.那時我還沒適應好從一名作者到一名建設者的身份轉變。我總是為他們的遭遇掉眼淚。後來,我把眼淚都咽進了肚子里,盡全力推進政策的實施。過程不重要,沒有結果說再好聽也是白費。15.回到住處的時候萍芳還沒有醒,最近她的精神有些不安定,似乎昨晚很晚才睡著。我坐在床對面的躺椅上,靜靜地看著她。16.傍晚,我和萍芳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到了利涅大公的城堡外。門口布置了不少大公的私兵,我把邀請函交了過去,對方只是看了一眼就把我倆放了進去。這倒是讓我切身感受到了保守主義所帶來的安全感。17.城堡的內部的歲月靜好讓我們的腳步不禁慢了下來。生活在這里自然感受不到外界的苦難,不知怎的,我突然對萍芳說:他們為什麼不去吃蛋糕呢?18.宴會上萍芳竟遇到了一位故人,是她大學時的同學。趁她們寒暄的時候,我對她說:我先去找大公。19.按照利馬信上的辦法,我很快便見到了大公本人。他比我料想的年紀小了些,說不定還沒我大。他稍微打量了我一番,問道:你也寫詩?我寫,我回答道。利馬把情況都和你講過了?他問。我都清楚了。我回答。他說:那就好辦了。你幫我辦事,我給你行這個方便。20.我弄懂了利馬的用意。利涅很喜歡李白,也喜歡塔布拉達的這首《李白》。我要做得很簡單,仿製《李白》為他做一首贊美詩。我會用最好的材料、最好的辦法,讓它流傳百年千年,他這樣對我說。21.我不遺餘力地歌頌著他的偉大。我重塑著他的一生:他是偉大的政治家,人民的英雄!22.天使誤將利涅\當作天國的一員\為了補偏救弊\某夜伏案台前\將其帶回天國23.兩千年代的一縷微光\就此魂歸故里\登上了天\兩千年代的第一場葬禮響起的\痛徹心扉的\哭喊\至今回盪在歐洲大陸,與他同行! 24.會有人哭泣致死嗎?我不知道。但傷心能死人,窮苦能死人,不公平也能死人。或許沒有他的話,不少人都難以繼續生存下去吧,我這麼想著,然後沒忍住笑了。25.利涅對詩歌很滿意。我坦白:我覺得他的品位糟透了,我不是在創作,而是在抄襲,可這正是他的要求。他對我說,大不了只把李白的名字換成我的名字吧。只要它流傳下去,它就會變成真的,這是我的部分,而你已經可以去拿你的報酬了。26.負責送我們的是個大概還沒成年的毛頭小姑娘,利涅把一艘私人遊艇交給了她。27.那孩子看了看我,之後看了看萍芳。起初她什麼也沒說。船開得很快,巨大的太陽經過海面的反射簡直能把人閃瞎。我拿起帽子蓋住了臉,在船艙里睡著了。28.醒來的時候萍芳正和她說話,兩人看樣子已經混得很熟了。見我出來,萍芳把我介紹給了她。29.沒過多久遊艇就在英格蘭靠岸了。在聯合王國內戰的形勢下竟不需要任何手續,使我頗為吃驚。倫敦的碼頭里有一個利涅提前安排好的接頭人。他把一些必要的證件交給了我們,但看起來有些不爽。我沒時間理會他,他也不想搭理我。我們上了岸,他則一頭鑽進了船艙里和那女孩聊了起來。30.萍芳先是實打實地踩了幾腳,之後又蹦躂了幾下。才問我:還記得那時的約定嗎?31.那是我向她求婚時的事情,說來非常好笑:那時候我還年輕,鬥志昂揚,正是最盲動、最拚命的時候。我對她說:總有一天,我會實現我們的理想,我會把一個屬於人民的世界實現給你看,我會讓你親眼見證帝國主義的落日。32.天空逐漸暗了下來。雖然和想像中的有些出入,但我們無疑是要在日不落帝國見證世界上最後的落日了。33.那一刻,萍芳看著我,笑了。

「所以這對夫婦可以說是何塞·希梅內斯引渡過來的?那個利馬?」A說。

「是的,船上那孩子是這樣告訴我的。」B回答。

「大公也真是的,現在還和那個狗屁詩人混在一起,也不怕出了事到時候脫不清干係。我看這次他准要給利馬害慘嘍。你瞧見沒,我看了他倆的照片。東亞面孔,說不清是從哪里來的,要是出了問題可就壞了!」A忍不住罵罵咧咧了起來。

「嗐,那是你我該考慮的事情嘛。大人們辦事自然有大人們的道理。何況一對手無寸鐵的夫婦又能在這里掀起什麼大風大浪呢。」B勸解道。

說著他發覺天越來越暗了,於是起身在前台開了一盞燈。

「不過我倒是對一件事很感興趣。」B說。

「什麼事?」A問。

「你說利馬說的世界末日是真的嗎。」B說。

「狗屁的世界末日,那種毒販子詩人的話你也信。」一股血液沖上了A的腦袋。

室外的亮度越來越低,他不禁把目光移到了時鍾上。傍晚五點,一分不差。太陽看起來依舊很大,紅得嚇人。不知是一時眼花還是錯覺,他感覺太陽正在急劇收縮。

「他們到哪里去了?」A問。

「誰知道呢,大概在哪里享受生活吧。我跟你說啊,這些山旮旯里來的人都沒什麼見識,見到點什麼都要大驚小怪一下。我和你說,上次我看幾個外國人正……」B笑著回答。

窗外的赤紅的火球飛速地收縮著,直到凝聚成一個璀璨的光點,世上的萬物都失去了顏色。那一刻,永恆從光點中噴薄而出,彈指間便布滿了整個宇宙。

丁與萍芳相視而笑,一起迎接著地球上最後一個黃昏帶來的燦爛。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