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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萊姆《無敵號》的另一種解讀

引言

《無敵號》是波蘭作家萊姆於1964年出版的科幻小說,關於這部小說學界幾乎已經形成了一套完備的經典解釋模式,認為其關注人的知識有限性問題,將其視為對《索拉里斯星》的簡單重復。然而這一解釋模式忽視了萊姆的生活脈絡,並在「對談」一章中失靈。那麼是否有可能以一種不同的角度重新思考《無敵號》?在接下來的內容中,我將先簡要概述《無敵號》的故事情節,說明這一小說的經典解釋模式並指出其解釋失靈的場景,勾連起大屠殺與萊姆創作之間的關聯性,最終將這部小說解讀為一個政治寓言與道德啟示。

情節梗概

二級星際巡航艦「無敵號」全副武裝地降落在天琴座的一顆沙漠類地行星瑞吉斯3號之上,以調查姊妹飛船「禿鷹號」的失蹤事件。它在遇難前並沒有發出任何求救信號,轉播器最後錄制下的是一系列類似摩斯電碼的無意義脈沖伴隨著奇怪而詭異的重復聲音。在船長霍帕克和領航員羅翰的帶領下,由軍官、工程師和科學家組成的機組人員開始了對星球的探索。他們發現盡管陸地上完全沒有生命的痕跡,但其海洋生物卻與地球極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當地的魚類擁有一種能夠感知磁場強度的獨特器官。除此之外,他們還通過衛星圖像發現了一片類似城市的奇怪廢墟,盡管這些建築的結構與地球截然不同,但規則的外形表明其絕不可能是自然生成的。在離廢墟不遠的地方,人們發現了禿鷹號破損不堪的殘骸,在它的周圍散落著眾多人類骸骨。艦船的內部一片狼藉,地板上散落著糞便,肥皂上有牙齒的印記,日誌上用潦草幼稚的字跡寫著「蒼蠅」,通過聆聽冷凍艙內屍體意識的最後殘留,羅翰發現死者遭受了不明原因的失憶症。醫務人員通過檢查發現,所有死者都死於脫水和飢餓等自然原因,但令人費解的是,禿鷹號內明明還有充足的水與食物儲備。在進一步探索星球的過程中,人們找到了大量滅絕的動植物化石,而且發現了被稱為「蒼蠅」的黑色金屬顆粒。這些金屬粒子能夠組成翻滾的黑雲,輕松摧毀了執行搜救任務的飛機。羅翰帶領一支精銳部隊去尋找失蹤人員時同樣遭到了黑雲的伏擊,它們能夠產生極強的磁場以抹除人類的記憶並使其退回嬰兒期。只有因為過度驚訝而精神恍惚的羅翰僥幸躲過一劫。無敵號上的生物學家勞達提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想,或許數萬年前曾有一艘來自天琴星的偵查飛船在瑞吉斯3號上遇難,唯一的倖存者是自動機器人,在環境與外界生物的選擇壓力作用下,機械裝置開始朝著其創造者從未預見到的方向進化,一類演化成了小型簡單化的共生系統黑雲,另一類則形成了大型專門化的定棲系統,後者因為能耗更大而在進化鬥爭中敗下陣來,成為了隊員們所發現的廢墟。勞達認為黑雲並不具有智能與思想而只是在受到不利刺激時採取行動來抵消或對抗這些刺激,但專家們對此各執一詞。在這種壓抑的氛圍里,無敵號登錄後的第二十七天,幾乎半數船員失去了行動能力,且有四人下落不明。為了救回失蹤人員,無敵號最後開展了兩項行動,船長霍帕克啟動了獨眼巨人號自動機器,配置了立場系統與反物質炮的它一度壓制住了黑雲,但最終還是在黑雲磁能共振的影響下陷入暴走,以致於船長不得不動用核彈才將其殲滅。第二項行動是羅翰的一次單獨偵查,他明知失蹤人員已絕無生還可能,但仍自願冒著風險徒步去尋找他們,在找到失蹤人員的遺體後,羅翰再次遇到了黑雲並在其反光中認出了自己的倒影,他意識到不是一切事物都是為人類而存在的,自己有責任提醒人類不要打擾這顆星球。最終精疲力竭的羅翰跌跌撞撞地奔向無敵號,奔向那艘看起來天下無敵的飛船。

經典分析模式

就像萊姆研究權威學者彼得·斯維爾斯基在《萊姆未來的哲學家》一書中指出的,對《無敵號》的經典分析模式可以被歸結為「人不是萬物的尺度」。在這本書中,萊姆自我反省地探討了科學探究及人類思維的先入之見,強調了將自然世界人格化為理性對手的後果,其核心認識論在於揭示沿著擬人化路線概念化世界的不充分性與危害。對這一分析模式的最有力支持論據來自萊姆本人,在1979年的一次題為「知識是我書中的英雄」的采訪中,萊姆回憶起一位瑞士評論家對其作品的看法,他認為知識問題在萊姆筆下扮演著其他作者書中愛情與情色的角色,萊姆認可這一評論,並認為自己小說的核心「問題是科學而不是性」。萊姆將《無敵號》概括為一個「基於一個非虛構問題的得體的敘事載體」,就如同《索拉里斯星》《伊甸》等與外星文明接觸的小說一樣,其探索的是人類科學與知識的有限性問題。耶日·雅爾岑布斯基在波蘭語版《無敵號》後記中認為,萊姆的出點發是設想一個封閉、馴服的宇宙,它被人類劃分為若干區域並由各種等級的巡航艦進行檢查,對於無敵號與禿鷹號上的機組人員來說,登陸星球並不是一件值得慶祝的壯舉而僅僅只是一次例行公事,一切都要按照特定的程序有序展開。人類被其探索程序的正確性與普遍適用性的信念所迷惑,機械性地遵循著各類常規方法,絲毫沒有意識到自身知識的范圍、意義和局限性。船長霍帕克針對瑞吉斯3號上的緊急情況採取了「三級地面程序」,但即便事實證明這些程序並不足以完全應對黑雲等突發事件,他也未能對這一精心設計的教科書式的預防措施加以修改。

在這種科學探索的先入之見的支配下,面對瑞吉斯3號上的未知現象時,無敵號的船員與科學家首先選用了雲、蒼蠅、城市、灌木叢等人類已知的概念來對其加以描述,這實際上暗含著人類試圖通過自身熟悉的概念來掌握超出自身概念視野的事物的惰性思維。在這種將外界的一切簡化為人類模式的思維的影響下,船員很容易就會僅僅根據黑雲的行動就先入為主地將其假定為一種具有欲望和目的的復雜理性存在,將其擬人化地視為敵人。與之相對的是,勞達認為盡管黑雲能夠有組織地進行破壞行為,但歸根結底並不是一個具有智能的實體,而僅僅是類似風暴或地震的自然現象。而之所以勞達關於黑雲是否具有智能的論斷會激起全體科學家的激烈討論,原因就在於如果將雲視為無生命的大腦,那麼人類就必須徹底改變自身的探索策略,放下作為征服者的驕傲並放棄為死去的同伴復仇,因為「這麼做無異於因為沉了一艘船,船員都淹死了,就把大海給抽一頓。」這實際上就超出了科學探索的領域而轉向了對人類認知的探索。

擬人化或將人視為萬物的尺度在宇宙學上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其將宇宙視為敵對而不是冷漠,這實際上滿足了人類最驕傲的虛妄,將人視為與宇宙同等級別的存在而失去了對宇宙的敬畏。人類由此就表現出了對宇宙之下的萬物的蔑視與家長式的態度,他們對待他者的方式就像歐洲探險家對待殖民地的土著一樣,出於好奇去了解他們的生活並接受他者的存在,但前提是他者必須舉止得體也就是符合歐洲人的規則。就像探險者不會將土著視為與其相同的人那樣,人類也不會將外物視為與自己同等重要的存在。象徵性地,黑雲對人類的攻擊就是清除一切人類的先入之見,將其重新打回嬰兒期,抹除了其根深蒂固的人類中心主義的傲慢。這也就是為什麼黑雲不會襲擊羅翰,因為他已經放棄了這種將人視為萬物尺度的惰性思維,當他在勞達理論的指導及黑雲的啟發下完全放棄舊的思維和行為模式時,當他通過適應黑雲而不是主宰黑雲時,他意識到「人類尚未爬上那般崇高的地位,我們這樣自我吹捧得太久了」。

解釋失靈

傳統解釋模式將重心放在人類的認識論層面,呼籲去除人類中心主義式的傲慢,即不要像看待人類那樣看待他者。這當然是萊姆小說創作的一個核心觀點,但這一向外的認識論解釋模式的絕對統治遮蔽了《無敵號》的向內的倫理學解釋面向,即要像對待人類那樣對待他者。

幾乎所有遵從經典解釋模式的論述都有意無意地忽視了船長霍帕克和羅翰對談時的場景,即便是像後人類研究專家凱薩琳·海勒那樣極少數關注到這一場景的研究者也沒有進一步沿著這條道路加以探索,而是退回到了經典解釋模式之中。海勒認為,人類和自動機群之間的對比在這一場景表現得最為尖銳。盡管人類是地球上最優勢的物種,但其卓越的智力也伴隨著巨大的代價:為每個人投入大量資源;強調結對關系和社區支持的社交模式;對個人成就的重視。對於黑雲來說,其個體成員實際上彼此相同,只有群體才具有價值。這場競爭不僅是不同生命形式之間的競爭,更是兩種價值觀的競爭。海勒最終的結論是人類道德並不是宇宙的普遍現象,不同的行星歷史可能會導致截然不同的品質的勝利。

這樣的論述顯然與「對談」這一章的基調是不相協調的,萊姆在這一章中貢獻了堪稱他全部作品中最精妙的描寫,無論是羅翰與霍帕克沉默不語的眼神交流還是二人最後的言語交鋒,都展現出了人性的復雜與道德的崇高。在這一過程中,羅翰身上展現出的人類道德光輝令人動容,他願意冒著自身危險去尋找他人,即便他們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在無敵號徹底失敗之後,在羅翰極其困難且不成功的搜救任務之後,讀者可能會發現字里行間隱藏著一條信息:畢竟,有些東西被拯救了。正如厄休拉·勒古恩在對《無敵號》的評論中所指出的,羅翰最終要求的個人勇氣行為不僅僅是海明威式的男子氣概的考驗,也不是為了某種事業的自我犧牲或毫無疑問地服從責任的表現。這是一個由個人做出的、真實的、復雜的、符合道德的選擇,使宇宙探險同時也是一種道德探險。厄休拉意識到了經典解釋模式的局限性,她認為萊姆並不是擁抱荒誕的蒙昧主義者,人類的尺度自始至終都沒有被破壞,甚至沒有被動搖過。無論我們是否理解,我們都必須採取行動,而我們的行為在深淵的最深處保留著其不可改變的道德價值。由此,厄休拉將萊姆《無敵號》的重心轉移到倫理學層面,認為小說中呈現的情境是根據人類的需要而設計的,揭示了主人公必須做出的艱難的道德選擇。

與認識論上對人類中心主義的貶斥不同,《無敵號》在倫理學層面高揚了人類道德的獨特性。雅爾岑布斯基在後記里指出,雖然萊姆欣賞簡單生物的完美,但他自己——作為一個人——並不想回到哪怕是最完美的標準「蒼蠅」或「螞蟻」的階段。黑雲代表了對外的團結與對內的暴政,而人類代表了對外的暴政與對內的團結。細碎的蒼蠅為了共同的個體利益組成了戰無不勝的黑雲,但其中每個個體都不被視為獨一無二的生命而只是消耗品。人類忽視宇宙萬物的獨特性而將其強行納入人類模式,但卻相信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其生命都具有獨特的價值,並圍繞這一信念構建起秩序與團結。而二者之中只有人類有機會突破這一局限而進入到對內與對外的團結狀態。黑雲這樣簡單的生物群無法學會思考,生存就是它們的最高成就,而人類不僅能夠彌補進化所犯的「錯誤」,還能夠反思、交流、建立聯系與文化。人並不比黑雲在生存能力上更加強大,恰恰相反,人類最強大的能力在於知道如何停止戰爭,知道如何從宿命論的敵對中解脫出來,這種敵對是由一種機械的本能驅動的,其遵從的是適者生存的法則,物種為了優於其他物種而進行鬥爭。而與之相對的是羅翰幾乎赤身裸體的以身飼虎,褪去所有的生物本能。羅翰在觀看獨眼巨人的暴走中已經意識到了人類中心主義的虛妄,他與黑雲的再次相遇並不是對這一觀念的原地踏步式的重復,而是在意識到差異的同時自覺地肩負起維持差異的責任。就像小說中所說的,他「想作為一個人,要求不要再來打擾這顆星球」。

我們當然可以從反諷的角度理解小說最後的畫面,「飛船矗立在一片光輝燦爛之中,巋然不動,壯麗至極,看起來委實天下無敵。」認為這表達了一種對人類狂妄的嘲諷。但同時也可以將其視為羅翰在經歷過道德啟迪後的轉變,羅翰意識到了作為人類的道德責任。如果說人類有什麼是值得捍衛的話,那就是他復雜的精神世界與黑雲無法理解的道德責任,是由每一個人獨一無二的個性所喚起的宇宙的特殊性,不是黑雲式的生存鬥爭的無敵與人類征服萬物式的無敵構想,而在避免任何形式的集體對個體、普遍對特殊的壓制的過程中實現真正的無敵。

大屠殺

必須指出的是,萊姆本人恐怕不會贊同這一倫理學解釋模式,他曾明確地批評:「從倫理的角度來看宇宙根本沒有意義」,拒絕將善惡的狹隘觀念轉移到宇宙浩瀚的時間和空間上。但正如《萊姆與人文主義大屠殺》中對萊姆從早期的《太空人》到最後一部科幻小說《慘敗》等一系列外星接觸小說的考察所揭示的那樣,萊姆不僅探索了宇宙學「永恆沉默的深淵」,而且發展了一種復雜而靈活的倫理話語,作家萊姆證明批評家萊姆是嚴重錯誤的。萊姆的全部認識論著作都暗含著倫理學的潛流,真正塑造萊姆作品的創傷是大屠殺。盡管萊姆的一生都在迴避這段經歷,甚至在自傳《高堡》中對這段經歷三緘其口。但其文學創作卻一次次將其帶回那段噩夢並迫使他展開思考。在1984年他為《紐約客》撰寫的文章《機會與秩序》中,他坦言自己早年的回憶錄的失敗:「我想要一些不可能實現的東西——從我的整個生活中以純粹的形式提取我童年的本質:可以說,剝掉覆蓋在上面的地層。戰爭、大屠殺和滅絕、空襲期間避難所的夜晚、虛假身份的存在,所有的危險,就好像它們從未存在過一樣。」

飛氘在機核的電台節目中不無遺憾地指出,目前國內對於萊姆生平的譯介是極度匱乏的,這一批判一矢中的,但卻未能有效地服務於其論述。飛氘對《無敵號》的解讀仍然未能切入萊姆的生活脈絡而只是傳統解釋模式的延續。在我看來,忽視了萊姆對親身經歷的大屠殺的恐懼與反思,僅僅將萊姆的作品視為遠離政治與現實抱負的形而上的認識論思考,同樣是對萊姆其人的貶低。

阿格涅斯卡·加耶夫斯卡在《大屠殺與星星》中認為萊姆作為猶太人是二十世紀波蘭歷史的象徵,他的命運是納粹主義、史達林主義受害者的命運。萊姆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戰爭的災難中,戰爭把他童年和青年的世界化為灰燼,迫使他離開家鄉,消滅了他出生地利沃夫的大部分人口。萊姆曾經指出「二戰以來科幻小說的繁榮可能與我們生存在其中的後大屠殺時代有關」,盡管萊姆在回憶錄中沒有提及,他的叔叔及除父母外的幾乎所有的親屬都被納粹抓進集中營殺害了。戰爭初期,萊姆曾被德國人逼著從地窖中取出匆忙撤退的俄羅斯軍隊處決的囚犯的腐爛屍體,他深信當自己完成工作時就會被槍殺,但最終他奇跡般地倖存了下來,但衣服上的惡臭仍然使他不得不將衣服徹底燒掉。這段經歷一直持續折磨著他,直到二十多年後他將這段經歷寫進《其主之聲》後才逐漸緩解。戰後萊姆閱讀了博羅夫斯基等集中營倖存者的證詞,並在自己的作品中使用了其中的元素,比如《太空人》中好戰的金星人的自我毀滅、《伊甸》的集中營、《索拉里斯》中的毒氣、《其主之聲》中高層對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追求。大屠殺的隱喻在《無敵號》中表現在游離整體敘述之外的三個方面,首先是轉播器錄制的類似摩斯電碼的聲音,這個聲音在《太空人珀珂斯故事集》中再次出現,遇難的船員用摩斯電碼互相交流的敲擊在破碎的液壓管中回響。第二是無敵號失憶者與集中營受害者的相似性,「他們被帶進一間單獨的艙室,放倒在鋪位上,非常順從,沒有半點掙扎。也有幾個發出了詭異的號哭聲,就是強行帶過來的那幾個。」第三是羅翰對死者的遺物的回收,萊姆在納粹統治時期曾在一家回收工廠工作,其中的物品大多來自集中營中的受害者。

對大屠殺的反思最直觀地體現在1981年出版的對不存在的書的評論《挑釁》之中,萊姆使用了納粹的種族滅絕及當代各種大屠殺的數據作為其分析的基礎,認為第三帝國的大屠殺和非人化政策鋪平道路的邪惡倫理和媚俗美學在當今文化中仍然發揮著作用。邪惡倫理並不意味著善惡顛倒,而是在將受害者排除在倫理學框架之外的基礎上怯懦的享受違法的行為,猶太人必須被妖魔化為非人的存在,這樣大屠殺就可以被證明是一種令人遺憾的必要。《其主之聲》中大屠殺的倖存者拉帕波特認為普通的納粹士兵需要屠戮受害者的身體使其看起來不像人,但在納粹軍官眼中,「我們並不是人。他知道我們能聽懂人類的語言,但盡管如此,我們依舊不算人。」通過將他者視為異質性的存在,納粹實現了非人化的種族滅絕邪惡道德。

在這個意義上,僅僅從認識論上拒絕像看待人類那樣看待他者,其危險就在於滑向邪惡道德,認為不屬於道德主體的外物是可以被冷漠且不受懲罰地殺害的對象。萊姆對於黑雲的態度並不像傳統解釋模式所顯示的那樣正面,黑雲盡管不具有意識,但其對異質性存在的態度與邪惡道德的邏輯是類似的。只有同時在倫理學上像對待人類那樣對待他者才能在實現認識論革命的同時避免其弊端。同樣是在《其主之聲》中,霍格思認為道德選擇在於反對生物限制,選擇行善並不是被迫如此而是人可以這麼做,來自群星的信息揭示了道德主體的核心:即使是面對與我們不同的生物,我們也負有道德責任。

對於萊姆來說,現實主義的問題就在於其不僅在藝術上而且在道德上未能傳達種族滅絕的嚴重性。而科幻小說的客觀性比現實主義更真實地反映了倖存者的經歷。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將《無敵號》重新解讀為一個有關大屠殺的政治寓言和道德啟示。黑雲與廢墟之間的鬥爭在一定程度上影射了蘇聯與德國在波蘭問題上的合謀,廢墟是一個嚴格等級的社會,所有重要的決定由一個小的、排他性的和精英主義的統治階級所掌握。黑雲則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指向史達林式的極權政治,其中集體就是一切。二者最初作為外來者與瑞吉斯3號上的生物展開競爭,萊姆剛滿十八歲的那一年,德國入侵波蘭,由於希特勒和史達林剛剛簽署了一項包含瓜分東歐的秘密條款,二者近乎合謀。而最終黑雲擊敗廢墟成為瑞吉斯3號陸地上唯一的統治者,則指向了德國轟炸利沃夫之後,蘇聯占領了這座城市。就像萊姆所說的,「我經歷了納粹占領的第一個時期和德國式的極權主義。之後是蘇聯的極權主義,壓迫性更大,因為當時住在利沃夫,我接觸到了殘酷的、真實的史達林主義。」萊姆在《索拉里斯星》中寫道:「一個人的命運可能含義豐富,幾百個人的命運則難以領會,而成千上萬,甚至幾百萬人的經歷基本上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在《挑釁》中萊姆重申了這一模式,他引用了史達林「一個人的死亡是一個悲劇,而一百萬人的死亡只是一個統計數字」的表述,認為「沒有人真正知道這些數字意味著什麼:他們殺害了數百萬無辜的人」。史達林驅逐並秘密處決了許多利沃夫的捍衛者,秘密警察逮捕了數千名該市的精英。歷史學家估計,蘇聯在占領波蘭東部期間驅逐了一百五十萬居民。正如加耶夫斯卡的論斷,科幻小說對審查制度的玩弄為萊姆「提供了一種表達壓倒性的恐懼和憂慮的方式,這種恐懼和憂慮困擾著一個大屠殺的受害者與目擊者」。正是在大屠殺的陰影下,萊姆將與非人的遭遇轉化為一個成為道德主體的開端,一方面反對擬人化的策略,另一方面又意識到非人化的恐怖。一方面拒絕把非人看作人類,另一方面也拒絕把人看作非人。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