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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丨催眠

高衛健這天整理自己的書架,無意翻出一本叫《催眠》的小說,作者名為管紫娟,是一位多寫愛戀題材的女作家。盡管她不那麼高產,但世紀初在香港文壇頗有名氣。稱呼管紫娟為女作家似乎不妥,因為她從未公開過自己的形象,不出席自己的新書發布會,也拒絕任何形式的采訪。盡管筆調娟麗秀美,含情嬌睇如閨中密談,但也有很大一部分讀者懷疑,管紫娟其實是位男作家。高衛健猜測這本書是妻子收納進來的,書的封面是一幅木刻版畫一個赤裸的男體跪坐著,向上扯著一匹如渦旋似的長布,不露表情。他翻到最後一頁,故事的末尾被鉛色的波浪線牽引著

厚厚的一本書就此打住,高衛健卻大概猜出了故事的原委,他用自封袋把書裝好,顫巍巍地放進書架的上層。他往後退了幾步,盯著這面塘泥淤塞的書架出神。一個名字甩著水花一躍而上,「吳子」,用客家話說,便是魚的意思。這只是個綽號,吳子好像姓藍,也可能姓班,記不得了。他已經足夠老了,老得記不得母親的樣子,更何況是一個久未謀面的名字。最後一次見到吳子是什麼情形了,高衛健。

那年十月,高衛健正計劃和妻子移民澳大利亞,母親對此沒有發表什麼意見,轉頭卻打電話給大姐和二哥。母親在給大姐承喜的電話里抱怨自己近來忘性大了,明明是下樓倒垃圾的,又把垃圾給提了回來。二哥承安的電話是侄女接的,母親問孫女這週末要不要來找奶奶玩,讓你爸爸開車送你來,車程不過二十分鍾,把作業也帶上,不耽誤做功課的。高衛健聽出了母親的態度,在陽台抽著煙,這邊承喜又打來電話。高衛健說,媽沒事。她唬你的。沒讓她去倒過垃圾。都是倩倩去倒的。改天看看,改天看看。才掛下電話。

這座南方城市陡然轉冷了,風在樓間摩擦著牆體,手上的煙也燒得更快一些,待在陽台的理由化成斷續的白煙,往風去的方向散佚。

夜里,高衛健打算和母親好好談談,母親先是否定了一同移民的方案,接著又否定了住進大姐或二哥家的決定。妻子略顯緊張地看向衛健,母親說,老家那套房子,修修整整還是能住人的。高衛健以為母親在開玩笑,母親說,你不是問我意見嗎,這就是我的意見。承喜、承安聽說後是極大的不情願,母親說,修房子的錢你們仨平攤,哪個部分不夠了,就拿我的養老金補上,就算不是為我,也是為你們。就這樣奔碌了數月,當地的堂叔也幫忙聯系好了施工方,隨時可以動工,只是需要回地方一趟,走完剩餘的手續。衛健臨出發前,母親隔著半敞的車窗說,我夜里會夢到你,阿健,夢到你回來不知道到哪里尋我。我醒來會怕,怕你出去了就不知道怎麼回來。我怕你找不到媽媽……

高衛健把車緩緩開出車庫,眼睛仿佛沒能適應外頭的亮光,皺眉眯著。他把車暫靠在路邊樹下,拉上車窗和手剎,熄了火,才啞啞地哭了起來。

老屋地處粵東北,背靠鍘刀山,門朝斷頭溪,先民就在這樣的環境里起家,以求隅居避世。老屋沒有想像中的不堪,腳下的土層被夯實得極其穩固,在雨量豐沛的南方,地面不見任何凹陷,房體的構件也毋多殘損。唯獨一縱西房牆面潮潤得厲害,計劃推倒重建。主樓則需揭瓦重鋪,處置好屋頂瓦面滲漏的問題。部分桷板已然糟朽,植物附生,動起來也是工程。在堂叔建議下,高衛健在鎮上的餐館訂好包間,請施工的師傅們過來吃飯。杯盞間,高衛健認出了一張熟面孔。堂叔說,介紹一下,這位是藍師傅。「吳子?」「衛牯?」「原來是認識的!」「我早就認出來了,還以為你是你哥呢!」

一九八一年霧春清晨,老屋後山上傳來一聲槍響,幾只褐色的鳥低飛散開,靜默地掠過毛栗樹、蕉樹、竹林、流溪,新筍上黏附著福壽螺艷紅的卵帶,是此前未曾見過的。高以恆慌亂地從山上下來,彎彎折折跑回屋里,開門便說自己殺了皖生。他的父親讓他把事情交代清楚。他說自己原是外出獵鳥,試了下槍,誰知道打出了動靜,等他反應過來時,人已經沒了。高以恆在這天消失了,實際上是帶著自己的妻小逃到虎門去了,他是高衛健的二叔,老高家的二兒子。死者藍皖生,正是吳子的父親。彼時,吳子尚在母親腹中,未曉悲切,高衛健則一歲多了,似乎看懂了家中正經歷著變故,哭了整整一天。兩年後,衛健的父親帶上老婆孩子離家而去,在廣州做起了生意。

逢年過節,高衛健一家便回到老屋,與兩位老人團聚。藍皖生死後,藍家人拿到了一筆賠償,吳子的母親再醮,她常把吳子使喚走,讓他上高家貓去,「別找我算帳,是他們家的人害死了你親爹」。吳子懵懵然來到老屋前,衛健的奶奶便把他招呼進去,問他是否吃過飯了,吳子不吭聲,奶奶便給他備上飯菜。他逐漸來勤了,有時候會在老屋里踅進踅出,比在家里更不受管束。衛健不知道這個小孩是什麼來歷,爺爺奶奶還處處維護他。那年春節,父母從廣州下來,給吳子也買了套新衣服。吳子的小臉灰撲撲的,鬈發貼在腦門上,喘著熱氣,耳朵透著紅,可見是剛發泄完精力就被抓著了。把他帶到里屋換上新衣服,奶奶瞧見說,合身的,只是現在長得快,應該再買大一碼。大人們都說這個小孩長得漂亮,哥哥姐姐也湊過來打量。承喜哎呀一聲,轉頭的功夫,只見衛健騎在吳子身上,要去扒他的衣服。大人見狀趕忙制止,母親用力地拽著衛健,說,這衣服不是給你的。

後來也有相似的情形,比如衛健會在吃完飯後掌著前院的大門,見吳子要來的時候便拿勺子敲擊鐵碗發出聲響,遠遠地警告他。這個招數用一兩次便不奏效了,那天吳子剛踏進院子,衛健便沖上前去,狠狠地咬向吳子的乳頭。吳子疼得哇哇大叫,在混亂中逃回家去,一連幾天沒來老屋。意外的是,大人們沒有責罰衛健,甚至連一句口頭的訓誡也沒有,這讓他不知所措。大人們似笑非笑地四散,他寂寂坐在院前,細小的蟲類在他頭頂上如霧般聚攏,群飛。

次年暑假再見時,可以看出兩人都長高了。仿佛都換了人似的,只是各自頂著原來那倆人的名號,見了面各自拘謹著。姐姐承喜說,來嘛,你們聊聊天。那天吳子正午外出割裏白時,被蹦出來的衛健嚇了一跳。衛健拉著他走到溪唇,開始脫衣服,命令式地說,下水。吳子反應過來時,衣服已經被衛健打濕了。

你給我等著,吳子半怒半笑地說。

後來再有什麼事,衛健都會帶上吳子,甚至帶他到鎮上買冰棍吃。吳子則會叫上他一起去撿筍殼葉。再不情願,衛健都會跟去。他們像兩只小獸在田埂、村路上追逐嬉鬧,有時候也淡下心來,煞有介事地對坐在家門口的老桃樹下,把收集來的花草莖葉糅雜進一塊石頭的凹槽里,再找一塊橢圓的石塊搗起來。去打聽一下,說是要製成一顆神仙丹藥,來復活吳子他爹。他們倆人坐得直直的,誠心誠意地去完成每一道工序,身後虛幻得如有漫天神佛。

那是很老的事情了。承喜尤其喜歡吳子,衛健又像是個跟屁吃的,某個下午便把這兩個小弟弟帶到房間里,像擺弄娃娃一樣擺弄起他們。兩個男孩子也不作反抗,衛健成了小爸爸,吳子扮演小媽媽,實際上都是圍著吳子轉。這樣的遊戲具有隱秘的性質,由年齡最大的人制定規則,力求接近真實的經驗,需要一些默契、信任,以及儀式感、嚴肅感。紅毛巾裹在頭上,在收尾處輕柔地紮成團,便成了小媽媽的頭發。吳子閉上眼睛,一陣酥癢的感覺滲進自己的脖頸和耳根。被褥是一床疊上一床,圍在腰間,披在肩上,轉一圈,也是衣袂飄飄。承喜又找來幾個木夾,把收腳處固定好,用鐵絲捲成單束小花,作為發飾。紅毛巾上頭再覆一條枕巾,遮去眼鼻。枕巾這頭繡著一對赤青色的鴛鴦,那頭則是個囍字。要爸爸媽媽拜高堂、拜天地,最後才能掀開蓋頭。

有幾次承喜不在,他們倆人也照舊做起這遊戲來,甚至還要洞房生子,炊火做飯,孩子生孩子,被子生枕巾。他們去搬動房間里的家具,依照自己想像的模樣裝潢。拉幾張椅子作為間隔,這是主臥,那是客廳,還要有書房、廚房……衛健帶著吳子一起翻箱倒櫃,尋找一切可供模擬的物件。

一隻木箱大張,塵埃在側窗的光線下被照得紛紛攘攘,木箱里則堆滿了各類閒置的雜物,對他們而言宛若一個小寶庫。他們把東西一件件擺放出來,等要拿箱底的最後一件東西時,倆人都是心里一驚。

那是一把莫辛-納甘步槍,槍身由白樺木製成,泛著黃褐色的光澤,山紋似古老的星河流轉,槍托上的一枚虎斑如眼諦視,握手處繾綣著一抹防滑布,像要隱瞞什麼秘密,卻欲蓋彌彰。吳子愣愣地盯著這把槍,那些紋路似乎仍有呼吸,他好像看到了自己未曾謀面的父親,看著他的屍首,不加腐壞地靜臥此處。

吳子沒了辦法,他徹底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他仿佛如夢初醒,夢中的一切把他唬住,夢中的情緒被他引渡到了現實。他突然想到了哭,把自己撕開了來哭。他總是哭自己,卻沒給自己的爹好好地哭過一場。

哭聲引來了屋外的長輩,衛健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也是嚇一跳,以為那槍上了膛,又或者扣下扳機,再或者已經打中了誰。等回過神來,他猛地發現眼前的這位玩伴是這樣詭異,打扮得男非男,女非女。各類布料擁簇著,一張漲紅的臉像半攏的掌心,掌心濕潤,淌著淚。

衛健罵道,哭什麼,這有什麼好哭的。又過去用力拽了吳子一把,嚷著,不許哭了!死乸型,死乸型!

吳子也被嚇了一跳,從被子里掙扎出來,一徑跑走了。

爺爺奶奶在同一年里相繼過世了,父親曾不時回去打點一下,但也抵不住老屋的衰頹。吳子後來成了一位瓦作的工匠,娶了一個東源的老婆,日子也能湊合過著。飯局上,高衛健不時瞥幾眼吳子,看到他酒後的赤面,又想起那些遊戲,想笑卻笑不出來。吳子還是一頭的鬈發,五官清俊,聲音洪亮,高衛健只是有些不忍心,不忍心見他老,不忍心見他過起了生活。

移民到澳洲的幾年後,高衛健突然向家里人打聽起了那把莫辛-納甘步槍的下落,卻無人知曉。那次他特意從澳洲回來找東西,里里外外翻遍了也沒找到那把槍。適逢雨季,高衛健悵然望向瓦當與滴水,拉出一道道漂亮的水線。沒人注意到,院前的老桃樹死了又生,欲發新芽,仿佛多年前的那場禱告此時才應驗。

在高衛健回到澳洲的那一年里,他寫了一部小說,名為《催眠》。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