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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卡特小說譯文:伊諾斯·哈克的詭譎命運

原文:The Strange Doom Of Enos Harker

作者:Lin Carter和Robert M. Price

譯者:月慟

註:准確的說,這篇才是高原守褻瀆雙子那期視頻里提到的小說,羅伯特·M·普萊斯補完的版本,感謝守子哥指路。起初沒找到普萊斯的版本,就譯了勞倫斯的版本,後來在密大宣傳員佬的幫助下才找到這個版本,感謝密大宣傳員佬。

正文:

帕克斯頓·布萊恩的陳述:

1.

1931年,我以不算特別優異的成績從位於麻薩諸塞州阿卡姆市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學畢業了。在那之後的幾個月里,一直在尋找賴以餬口的工作,卻四處碰壁。我本打算繼續深造,並通過完成我的論文來拿到學位,關於東方國家某些地區現存的、鮮為人知的異教的論文。很多調查都還沒有完成,然而,在那個大蕭條的年代,就業機會稀少不說,而且鮮有報酬豐厚的職位;由於我找了份兼職工作,我的探索就成了徒勞。

然而,我最後在《阿卡姆廣告人》里的個人專欄中留意到一則信息,是伊諾斯·哈克博士留在那里的。他提供了可觀的薪水和免費的房間,即寄住在他的住宅里擔任私人秘書,整理他的筆記,以及將他的手稿為出版做准備。這份職位看起來無異於天賜的恩惠,因而我毫不猶豫地提交了申請。

哈克博士在凱恩岬(Cairn’s Point)租下了一座海濱住宅,幾乎不比村舍大多少。這里對港口小鎮上的富商裕賈和古老家族而言,曾是盛極一時的海濱度假勝地。如今它的周邊地區大部分都已經荒廢了,甚至可以說是杳無人跡了。但在這處郊外與鬧市區之間,通了有軌電車,因此對我而言,倒是不難找到路。

我的潛在僱主是一位有著不同尋常的體格的男人,我估計,他快七十歲了。身材有著發福的傾向,他穿著一身樸素且單調的黑色教士服,甚至還佩戴了硬白領。我很快就發現他現在是,或者曾經是(我從未完全了解)一位比五旬節教派更加鮮為人知的教派的布道者;事實上,他是一位曾花了數年時間到印度、緬甸部分地區和西藏傳播福音的傳教士。他的部分面容和雙手古怪地纏上了外科繃帶。而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就告訴我,他患有一種類似瘰癧或濕疹的皮膚疾病,本地的醫生正在為他治療。我推斷他的雙手被這種疾病影響得最為嚴重,這種殘廢令他無法寫字,因而必須雇傭某個人來處理書面工作。

「布萊恩,布萊恩,」他若有所思地微微皺著眉,低聲說到。「關於加利福尼亞聖地亞哥的桑伯恩太平洋古物研究所的H·史蒂芬森·布萊恩博士,我想知道,你是否恰好是他的親戚?」

「我很榮幸,」我承認到,「他是我的叔叔。」

「太棒了,太棒了!」哈克博士用一種怪異的輕聲、幾乎是耳語的聲音做出了回應,這令我有點惡心地想,是否他特殊的病痛如同對他的面容和雙手那樣,莫名其妙地對他的聲帶也產生了影響?「我讀過一兩部他的專著。我認為他是一位有頗有聲譽的學者。」

我們的交談很快就結束了。哈克博士似乎對我的文憑很滿意,而我,正如已經說過的那樣,也滿意於他雇傭我的價錢。我會在下周一開始我的工作。我們道了別,而我則興高采烈地回到了我那位於帕克街的小公寓里。

在隨後的周末,我想到在密斯卡托尼克的圖書館里種類繁多的參考書目里查閱一下我的僱主的事跡,這或許是個明智之舉,我就這麼做了。他從位於金斯波特的拜拉姆神學院以神學博士學位畢業,然後進行了大量的旅行,廣泛地開展了講座,以及,正如我已經提到的,花了數年時間在東方國家傳教。作為一位頗有名氣的業餘人類學家,他發表了大量關於亞洲考古學和遠東地區的某些密教的論文,這些令我大為感興趣。當然,因為我自己的興趣所在,也是對那片區域的研究。

顯然作為一位頗有聲譽的探險家,他已經深入到了鮮有白人涉足的亞洲內陸部分,他是最先探索緬甸的滄高原(Sung)地區上的被損毀的石城阿勞扎(Alaozar)的一批人之一,而且似乎還探索了西藏北部的遼闊地域。

這一切都令我確信,我們應該都會享受這段有著共同利益和共同興趣的雇傭關系。

接著,為什麼我會感覺到一陣讓人心神不寧的不安感,它在警告我避開這位不同尋常的人士呢?

一份不安感,幾乎可以被命名為……恐懼。

2.

我的任務足夠的簡單,而且不需要過多的辛勞。

直到他那不斷發展的殘廢奪去了我的僱主那久已充分利用的雙手為止,他一直在給一份極為冗長和復雜的學術著作撰寫註解。將這些信息條目以某種順序整理好,以及由他用柔和且虛弱的聲音口述出更進一步的資料,由我記錄下來,這成了我的主要職責,還有就是為了做進一步的調查,去密斯卡托尼克大學的圖書館和塞勒姆附近的凱斯特圖書館的旅行。

出於這個目的,我所研讀的眾多書籍都是在准備我自己的論文過程中查閱過的。我指的是諸如德國神秘學家馮·容茲所著的《無名祭祀書》,厄雷特伯爵所撰寫的《屍食教典儀》,馮·海勒寫下的《黑之異教》(Von Heller’s Black Cults),德文原版的《深海祭祀書》,以及一部大量刪節的專著《亡者密教》(Le Culte des Morts)之類的典籍。我還為了查閱出現在一處被稱為冷原(Leng)的地方的怪異的屍食邪教,瀏覽了阿爾哈茲萊德的《死靈之書》的可憎頁面。

這部特別的典籍惡名昭彰不說,還非常稀少,幾乎只存在於傳說之中。大多被安全地鎖著。我和密斯卡托尼克大學教職人員的關系,使得我能自由地查閱這部可憎的書籍,盡管我從那些密密麻麻地寫就的頁面中瞥見的瘋言瘋語,在此後將會在我的夢境中徘徊不去。

總的來說,我的僱主在尋找關於一個被稱為「丘丘人」的部族或者說異教的書目文獻,據說他們游盪在某些難以抵達的緬甸叢林地帶,以及冷原——不知道冷原具體應該在哪里,因為我從任何一張地圖上都找不到它。他們被認為崇拜名為「扎爾」和「洛依高爾」的神祗或惡魔,但是關於祂們,能確定的事,我們知之甚少,以至於諸多權威人士似乎認為祂們的存在僅僅是個傳說。

我還尋找了能找到的一切書目,關於冷原本身的;關於居住在一座非常古老的石頭寺院里、臉上遮蓋著黃色絲綢面具的丘丘人喇嘛的;關於坐落在冷之高原附近、似乎既是人名也是地名的因加諾克的;關於某些有著粗野的、難以發音的名諱的海之神祗或者說海洋惡魔的,諸如「克蘇魯」,「伊德·雅」,「佐斯·奧莫格」,「耶布」,「加塔諾托亞」,「蠕蟲之父,烏布(Ubb, Father of Worms)」,「伊索格達」等等此類。

這種調查倒不是特別費時間,但卻怪異地引人不安。不僅僅是因為我自己的調查已經將我引導向了許多相同源頭的資料,而且是因為某些近些年來的往事仍然徘徊在鎮民的竊竊私語之中,但是對於這些,報刊卻匆匆忙忙地掩蓋了它們的報導——產生的影響就是,沒有人能確定究竟它們是瘋狂的傳聞軼話還是包含著可怖真相的萌芽。

在艾爾斯伯里路上靠近印斯茅斯收費公路的圖特爾老宅[注1]究竟發生了什麼,發表在地方報紙上的報導為什麼簡略得如此古怪?在1927到1928年的那個冬天,聯邦政府的官員出於什麼原因,炸毀並焚燒了位於印斯茅斯附近的、腐朽的水濱房屋?為什麼軍隊潛艇朝著惡魔礁外的海底深淵里發射了數枚魚雷?可憐的布萊恩特·霍斯金斯[注2]在阿卡姆城以北的密林中的小屋里究竟遇到了什麼,導致他成了一個只會胡言亂語的瘋漢,最後在1929年死在了郡立療養院里?

[注1]連同後文出現的阿默斯·圖特爾,都出自奧古斯特·徳雷斯《哈斯塔歸來》

[注2]Bryant Hoskins,據HPLwiki上介紹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學初級圖書管理員,出自Pete Rawlik的《Changing of the Guard》

沒有人真正地知道;或者,即使他們知道,也不會去談論。

而伊諾斯·哈克為什麼對這些隱秘晦澀、古老得可憎的神話傳說如此感興趣呢?

3.

我從這些古老的、快要破碎的書籍中提取的某些信息,令我的僱主興奮到了狂熱的程度。例如,一次去密斯卡托尼克的圖書館的旅行,我歸來時帶來了兩則在我看來似乎僅僅是無關緊要的引文,卻令他徹夜伏案研究,低聲咕噥著,用他打著繃帶的雙手,做出一堆堆記號,他的面容因為病態的、激動的狂喜而變得發紅。為了我自己好,我才不會去猜想這是為什麼!

從《死靈之書》上摘錄的第一段話是這樣的:

「丘丘人是從傳說中的薩克曼德第一次來到清醒世界的,那座被時間所遺忘的城市,它的廢墟早在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類看到了白晝的日光之前,就業已在百萬年的光陰里褪色泛白了;而那兩頭巨獅永恆地守衛著從夢境之地通往大深淵的階梯,在那里諾登斯作為主宰統治一切,而夜魘在它們的主人——可怖的耶格-哈(Yegg-ha)的帶領下,侍奉著祂。」

第二段是一個不完整的儀式,看起來是從別的書籍中引用來的,是這樣說的:

「哎,難道用古老的拉萊耶語記錄的,不正是深潛者等待著他們的追隨者,而我們在偉大蘇醒來臨之際,必須在場嗎?據記錄所寫的,一切都會蘇醒,加入到祂們的隊列,我們這些帶著「徽章」的人,和僅僅能仰望祂們的人們。從世界的終焉中,傳來了召喚和呼喚,而我們不敢拖延。因為在海洋之下的拉萊耶中,偉大之克蘇魯在蠢蠢欲動。莎布·尼古拉絲!猶格·索托斯!呀!孕育千萬子孫的黑山羊!我們不都是她的後裔嗎?」

當我把這些筆記交給伊諾斯·哈克的時候,他幾乎是從我手中搶過去的,把那些紙頁拿到靠近他的臉的位置(因為近來他的視力變得衰弱了,或許是因為他的疾病導致的發展性的衰退),極為狂熱地閱讀著它們。

「當然是真的!」他用他那虛弱的嗓音低語到。「他們從薩克曼德而來……所有通往滄高原的道路,在叢林建立起了他們那可怖的石頭城市!我本該已經猜到的,從——」但是說到這里他突然不說了,謹慎、而充滿懷疑地瞪了我一眼,仿佛是他認為我在探聽某些隱私事情。接著他走進面朝海灘、豎著屏風的起居室,獨自閱讀那些筆記。

當我在稍微過了午夜之後,就寢之時,他的房間依然燈火通明。

4.

盡管我仍然不理解他的疾病的本質,但是現在變得顯而易見的是,我的僱主的健康衰退得非常迅速。我知道有一位本地醫生,斯普拉格醫生,一直在治療他的瘰癧——或者無論那是什麼疾病——用氧化鋅軟膏和一種被稱為可的松的物質,那時候通常還買不到,因為還處於實驗測試階段,還沒被投放到面向普羅大眾的市場中去。

這些藥物都沒能阻止他的皮膚疾病的蔓延。此外,他的面容變得腫脹而蒼白,而他的身材,在我最開始和他共事的時候,只是尋常的發福,現在很快變得過分肥胖了。他有時走起路來會很困難,那潔白的繃帶逐漸在他腫脹、慘白的面容上蔓延而過,最後像埃及的木乃伊一樣,面容差不多全然被繃帶所遮掩住了。而且他身上還散發出了異常令人厭惡的怪異氣味……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就像腐敗發臭的海水的氣味,或者是某些海洋生物的腫脹、朽爛的屍體暴露在嚴酷的空氣和熾烈的太陽下產生的腥臭味。

但是或許是我言過其實了。這座小屋坐落在如此靠近空曠荒涼的海灘的地方,以至於海風會從房屋各處滲透進來,在難看的礁石周圍以及潮池里凝滯的海水散發出來的惡臭從早到晚地侵襲著我的鼻孔。

哈克變得越來越依賴我來處理日常生活中微小但必要的事。對我來說,騎著我的自行車去鎮子邊緣購買食品雜貨、清洗餐具、丟垃圾、像處理他的信件那樣打理他的帳單,這些都不麻煩。

這些信函遍布世界各地,因為伊諾斯·哈克不間斷地與某些地方的學者們保持著聯系,諸如來自法國、秘魯、印度、甚至還有中國的,那些對這種怪異、古老的神話傳說的研究儼然成了畢生工作的學者們。順便說一句,這個神話,有一個簡短的中心思想,那就是這個世界已經被怪異的、惡魔般的智慧生命在極盡遙遠的年代、甚至是早在人類開始進化以前就拜訪過了,祂們來自其他世界和星系,甚至是來自這個宇宙本身之外。根據所知的事,這些「舊日支配者」並不是由我們所知的物質構成的,祂們永恆不朽、也不會隨著年歲衰老。

早在人類之前的萬古歲月,祂們就被祂們的前主人——一個被稱為「舊神」的種族——追逐到了這部分時空。隨後爆發了一場巨大的衝突,在衝突結束的時候,舊神勝利了,鎮壓了之前曾是祂們的仆從的反叛者們。無法摧毀舊日支配者,祂們用強力的符咒禁錮了祂們——尤其是,被稱為「舊印」的強效符咒——而在祂們的魔法監牢中,祂們大概怒吼著,咆哮著,一直到後來的日子,因為世界各地都流傳著類似北歐傳說中的耶夢加得和巨狼芬里厄的傳說。

然而,即便在監牢中,祂們仍在被祂們的仆從或者說下級種族侍奉著,少數種族被認為甚至和人類相差甚遠。伊諾斯·哈克研究的這些惡魔大多是海洋存在,克蘇魯和伊索格達以及剩下的存在;祂們的仆從被稱為深潛者,在記錄了這個迷信體系的古老典籍中,不寒而慄地將他們描述為龐大的腫脹之物,半像蛙類,半像蛇類,部分覆有鱗片,部分滿是褶皺,有著可怕的、凸出的雙眼,還長有鰓。

丘丘人也是他的主要興趣所在,是另一批神祗的信徒,完全不是水元素。祂們與「邪惡的、被畏避的」冷之高原有聯系,一些文本稱其位於「神秘亞洲的黑色中心地帶」,而別的文本稱其位於南極附近。這毫無疑問很難讓正如那時的我一樣閱讀這段陳述的讀者弄清楚。

但是所有文本都有著可怕的一致:表面上似乎是一堆瘋狂的、混亂的、噩夢一般的傳說,但是本質上,一切都是某個邪惡的、古老得被時間所忘卻的、卻駭人聽聞的暗示的基礎。

誰會關心有關在數個世紀、甚至數千年以前來自其他行星、遙遠的群星和星系、或者我們所知的三維世界之外的智慧生物的神話傳說呢?

5.

大多信件是關於一本名為《拉萊耶文本》的尤為稀罕的典籍的,我的僱主極度狂熱地尋找它,以至到了遠超尋常的學術以及科學求知的程度,有些接近了迷戀的程度。

這本詭異而古老的書籍的副本,很是稀少,但並非不為人所知;事實上,幾份編校本(因為這本書從來沒有被印刷,僅僅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存在,在隱秘異教的成員中偷偷流傳)被發現就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學圖書館的不對公眾開放的書架上。問題在於,盡管《拉萊耶文本》是由尋常的字母寫就的,但這種語言本身已經不再為人知曉或理解了。這本書似乎由對這種神話中的諸邪神的儀式和禱文構成,由祂們的崇拜者閱讀或大聲頌唱,因此他們只需要發出那些粗野句節的聲音,而不需要真的理解它們的含義。

少數學者,如果有的話,能夠閱讀拉萊耶人的語言(”R’lyehian” language),伊諾斯·哈克正在不顧一切地尋找他們中的某個人……

我之前略微提及過圍繞在1929年布萊恩特·霍斯金斯的死亡周圍那怪異、神秘的事件。而這個事件吸引了新聞出版界相當大的關注,隨後當局似乎掩蓋了整件事情,但是它發生在近些年,因此仍然有人知道在阿卡姆城以北的密林中那座遠離塵囂的小木屋中到底真正發生了什麼。

出於極為純粹的偶然,在我被雇傭為伊諾斯·哈克的秘書的六個月後的一天,這份謎團的一條線索被揭示了出來。一個為一份名聲不太好的波士頓報刊工作的、慣於揭發丑聞的新聞記者開始深入調查這個事件,挖掘出了一個能引起軒然大波的故事,我想,大多數人會斷然認為這只是瘋狂的猜測,不值一提。

但是報紙上出現的一則信息卻令我的僱主陷入到了極度狂熱的興奮當中。小霍斯金斯擔任密斯卡托尼克大學圖書館館長賽勒斯·蘭弗博士的私人秘書一職。在1928年的7月,作為圖特爾的一部分遺贈,密大圖書館不僅收到了無價的《拉萊耶文本》的副本,而且還收到了一份被認為出自阿默斯·圖特爾本人之手的、叫做《拉萊耶語之鑰》的文件。這份文件的存在在布萊恩特·霍斯金斯偶然發現它之前一直未被注意到。它被裝訂在某個叫做《塞拉伊諾斷章》的手稿的末尾。

地球上能夠解譯《拉萊耶文本》上的神秘晦澀的古老語言的學者只有寥寥幾位,似乎已故的阿默斯·圖特爾就是其中之一,因為他的《拉萊耶語之鑰》正是那種上古語言的詞匯表,還有對動詞形式和語法結構的一些推測。

變得對那部神秘莫測的《拉萊耶文本》痴迷不已的霍斯金斯,花了他生命中最後幾個月的時間,將其翻譯成了英語。這種辛勞毀掉了他的健康,不管是精神上的還是身體上的,但當他在瘋人院中胡言亂語著,被死神帶走時,他的版本的《拉萊耶文本》手稿被從那間小木屋中尋了回來。

根據記者的報導,「霍斯金斯譯本」如今被安置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學圖書館的隱秘書架上。

而明天早上,在那個明亮的早晨,我就要去那里。

6.

我被領到了蘭弗博士的辦公室,因為我們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有過來往,因而他足夠友善地歡迎了我。在那幾個月期間,我的僱主想要借閱《死靈之書》和其他書籍。而這些可憎的古老書籍是嚴禁借給普羅大眾的,只有有著專業資格的學者們才能借閱。此外,我也是在這段時間和蘭弗博士熟識了起來,因此我認為在借閱《霍斯金斯譯本》上,應該不會遇到什麼困難。可結果讓我大吃一驚。

「布萊恩先生,」這位白發蒼蒼的檔案管理員那疲倦的聲音中透露著一些困擾的語氣,「如果你願意,請隨我來。」他示意我跟隨他,進入特藏室,接著穿過上了兩重鎖的大門。走過覆有地毯的地板,來到一個金屬書架旁,也開了鎖,取出兩三個形狀和尺寸各異的金屬保險箱(有些保險箱幾乎裝不了書。我心里想到。)。他拿著其中一個金屬箱轉向我,打開了鎖,仿佛馴獸員分開一頭兇猛的野獸的嘴巴那樣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它。

「就是這本。看起來不怎麼樣,是嗎?僅僅是一疊寫在便箋本上不足一年的潦草筆記。並不是古老物件,盡管天知道我們已經收藏了足夠多的那些東西。這就是你在尋找的譯本。我沒有什麼說得過去的藉口來阻止你閱讀它,盡管我有些希望我有一個!這份文本造成了至少三位我熟識的人的瘋狂與死亡。據我所知,他們全都讀過它。至於我自己,我還沒有讀過它的內容,甚至在霍斯金斯先生讓閱讀它變得十分容易之後,也沒有讀過。別誤會我。我熱愛求知,和那些人一樣熱愛尋回失落的知識。但是不像阿默斯、保羅·圖特爾和布萊恩特·霍斯金斯那樣,我可沒有自殺的沖動,我希望你也沒有。」

這段獨白把我嚇了一跳,我幾乎不知道該如何回復。「那哈克博士呢?是他派我來的,我只是為他跑腿的。如果他也不能看這本書,我就有責任這麼告訴他了。我會毫無顧忌地告訴他。但是你一定意識到了,直到他查閱了這本書為止,他才會安分起來。尤其是因為,正如你所說的,你幾乎不能拒絕一位合格的學者閱讀圖書館的官方收藏。」

「是的,你說的一切都很對,布萊恩先生。非常對。只需要向我保證,你會扮演一個不感興趣的速記員就行了。閱讀然後抄寫下應該抄的內容。但是直到回到哈克的宅邸並告訴他為止,你都只能把這東西藏在心里。我恐怕他已經沿著他的道路走得太遠了,無法得到幫助了。而且延長他的痛苦是殘忍的。願《拉萊耶文本》中的禁忌知識能夠迅速地、仁慈地帶給他無可避免的毀滅。就在這里,抄下你需要的吧。」

現在膽怯地想到無論我會見到何種駭人聽聞的揭示,我都要開始利用起蘭弗博士那不情不願的慷慨。雖然古老而又玄奧,僅僅一份文本里能有什麼呢?我翻開我的筆記本,開始草草地記下譯本中的大部分內容,隨著記錄的越發深入,我就感覺越來越掃興。在幾個小時以後,我最終帶著一種類似失望的感覺完成了任務,仿佛我沒能找到在文本中尋求的某種東西一樣。當然,我不知道我的僱主在尋找什麼。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在這些冗長乏味的陳述中找到他所尋求的東西,鑒於蘭弗博士對這份古老的長篇大論那顯而易見的看法,我也不知道失望之情是否比滿意之情更強烈。

當我回到了哈克博士的牧師住宅的那個夜晚,很明顯他一直在極度焦慮地等待著,因為他簡直是從我手中搶走了筆記本,沒有說一句話地轉身,然後關上了書房的門。我則心不在焉地在門外徘徊,想聽著里面任何表露感情的反應,但是我心里指責了一下自己的幼稚計劃,就上床睡覺去了。

現在我的好奇心到了極點,只是這位年老牧師掩蓋整件事情的沉默封住了我的好奇之火。隨著令人困惑的疾病的惡化,他只是變得越來越不喜交談,主要通過單調的低語和用那繃帶覆得如手套一般的雙手打手勢,來試圖讓我理解。然而即使是這些打手勢猜謎遊戲,也能讓我很明顯地感知到,由於某種不明原因,我們在和時間賽跑。是一場我仍不知曉的、要達到某個目標的賽跑嗎?抑或是為了逃離某種可怕厄運的賽跑,那厄運甚至比迅速而穩步地蠶食著他的身體衰弱更加糟糕?嚴格地說,這不關我事。當然哈克博士也從未將他的重擔分享與我。

我隱約意識到,沉默寡言的斯普拉格醫生知道的比他敢說出來的更多。他接近他的病患的時候,在我看來,是帶著一絲恐懼的,雖然混雜著更多的無可奈何,那時的我還不理解這種情緒的含義。

有一次,當我動身離開這座房子,又一次為了查閱大學圖書館的典籍而准備騎單車旅行去阿卡姆時,我和那位年老的醫生寒暄了一番。一得知我的目的地,斯普拉格醫生就主動提出在他回去的路上開車載我去鎮子上。我感覺某些揭示可能即將到來,但當它發生的時候,我又開始失望起來。因為他似乎期望,我來問他關於我的僱主的神秘疾病的確切性質。和我期望的相去甚遠,他能告訴我的東西很少。

「除了你我都能明顯看出的肉體症狀,我只能說困擾哈克博士的疾病在本質上是一種靈魂上的病痛。」他顯然不希望更詳細地討論這件事,但是我能明顯地感覺到,他打算用含義隱晦的話語來向我警告某種危險。這位老傳教士的疫病會傳染嗎?

7.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開始留意到困擾哈克博士的新的症狀,首先是無法整夜安睡。盡管他矢口否認,但很明顯,那些噩夢取代了他夜間的休憩。有一次我相信我聽到了他在吟唱舊約中的一篇,仿佛是為了抵擋他夜間的天罰:「惟有耶和華所親愛的,必叫他安然睡覺。」[注]

[注]出自《舊約》第127章第2節

有一次他的不安越過了界限,變成了實打實的尖叫,當時我正在這座房屋的另一端安睡,如此緊急的事件喚醒了我。當我輕柔地悄悄來到他的床邊時,他自己仍在沉睡,不知為何他似乎平靜了下來,盡管我是出於好意,我也知道,這樣侵入隱私的行為可能會導致我立刻被解僱。但是我必須確保這位老人沒有事。他的呼吸不知為何放慢了下來,但是我注意到他之前一段時間在噩夢中的手腳亂揮,弄亂了包裹在他臉上的紗布。這次驚擾很輕微,但我所見到的卻深深地令我感到不安。我曾說過,哈克博士在我第一次見到時體態很豐滿,隨著他的疾病的發展,已經腫脹到了一種不健康的程度。我隱約把這歸咎於某種必須敷上的藥物的副作用,因為人們會認為漸進的病情惡化會導致身體萎縮。而我所見到的卻令我始料未及。

他的面容,近些日子幾乎完全被遮住了,現在能看到一部分了,遭受到了令人驚駭的毀容。他的雙眼幾乎完全被一團團腫脹得極為醜陋的、布滿青色血管的慘白肉腫遮掩住了。他的鼻子,坦白的說我從沒見過解開紗布後的樣子,似乎膨脹到了一種驚人的程度。這里的變化並不是來源於腫脹——它的結構似乎也改變了,鼻樑變寬了,鼻尖仍被遮蓋住了,鼻子本身出奇地拉長了。他那一直以來稀疏的、纖細的頭發,大多已經不見了,能明顯地看到散落在枕頭周圍。

盡管我感到全然地厭惡,我的好奇仍然很強烈,實際上,我發現我自己在猶豫要不要伸手拉開更多鬆散的繃帶。當我猶豫不決呆立原地時,我被嚇了一跳:那低沉的聲音說。「看起來我的情況被發現了。但我認為你在一個晚上已經發現得夠多了。」他這麼說著,重新整理好那徒勞的偽裝物,然後坐了起來。

「打擾了你的睡眠,我很抱歉,我年輕的朋友。回到你的床鋪吧。我不確定你能不能睡得著,但是試著休息一下吧。我們明天再談論,坦白地談論。在現在之前我本應該信任你的,只是我害怕你會被拖入那緊緊束縛我的蛛網當中。」說著,他將肥胖的身形翻了個身,這麼做的時候,床架搖晃了起來。

那時候沒有更多要說的了,因此我轉身回到我的床鋪上。只好讓自己度過黎明前不眠的幾個小時,凝視著窗外那冰冷、蒼白的月亮,我想,它俯瞰著大地,定然知曉著那些秘密,但是如膽怯的斯普拉格醫生那樣,它不會吐露,或者說不敢吐露秘密。

盡管受到了驚駭。我幾乎是立刻就進入了夢鄉。月亮仿佛是催眠師手中搖擺的懷表,我似乎在不經意間就進入到了睡夢中。有著蒼白虛弱的、有些泛藍的光輝的月盤似乎變得狹長了起來,變得更亮。當我看著、看著的時候,它甚至似乎周期性地打開、關閉,盡管間隔時間非常長,似乎永無止境地延續下去。與之對比的是周遭的黑暗,似乎非常深重,因此那詭異的光輝除了它本身以外什麼也照不亮。我似乎知道那看不見的風景並非我在白晝的日光中能見到的風景。帶著虛假的記憶,我感覺我知道那被裹屍布一般的黑暗遮蔽的大陸地貌,那一定是一座雄偉、荒涼的巨大高原。我同樣心照不宣地確定,我看到的那道光芒,是用來給某個人或者是某種存在歸鄉時引路用的。

伴著這……一瞥,我醒了過來,發現日光照在我的臉上。平常我應該醒來得更早的,我發現我擺脫睡神的魔咒異乎尋常地困難。在一種徘徊不去的壓抑感中,我起了床,洗了個澡,穿戴好衣服。與此同時,我熱切地期待著哈克博士會告訴我的任何東西。有些心不在焉地,我緩慢地進行著安排在早上的任務。我的研究變得愈發像一種猜謎遊戲。我的僱主明顯面臨著身體即將垮掉的情況,詮釋這份古老、晦澀的文本的細節,有什麼用呢?難道沒有可以做的、更重要的事情,來讓他剩下的幾周或幾天時間里過得更舒適嗎?無論哈克博士什麼時候召喚我,我都決心向他提出這個建議。白晝漸漸過去,我猜測這位老教士的睡眠缺乏產生了影響,我應該必須等到明天,才能進行我們承諾的交談了。

令我驚訝的是,在晚上9點45分的時候,圖書室里的蜂鳴器響了,召喚我去他的床邊。我起身,匆匆忙忙、步伐迅速地來到他的房門前,在我小心翼翼地進入之前敲了敲門。房間里傳來一些呻吟聲,我將其視為邀請,轉動了門把手,打開房門,進入幾乎完全的黑暗之中。在之前的夜晚我已經見到那些以後,我不奇怪這樣做的原因。

一種疲憊但平穩得出人意料的聲音開始講述那段極為詭譎的故事,我沒有驚訝的機會。我可能會感到迷惑,這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他那異乎尋常的音色,和本應該是令我熟悉的嗓音的質地。我無法想像,何種堵塞的腫瘤能夠長大得如此之快,以至於影響到了他先前清楚而令人舒服的嗓音。因為藏在心里已經不再有任何意義了,我會盡我所能准確地報告那位遭了厄運的男人向我吐露的東西。事件要點是如實匯報的,我很確定,雖然如果你們指責我添油加醋,我也不會怪你們。

8.

初入中年時,伊諾斯·哈克感受到了來自神職的強烈「召喚」,他就進入拜拉姆神學院研究神學了,因而比他的大多數同窗都要年長。之前作為探險家、業余考古學家和演講家已經賺得了名震遐邇的聲譽。有些像理察·哈利伯頓那樣,他把來自地球邊遠角落的引人入勝的異域事物和夸張傳說講給演講大廳的聽眾們聽,逗他們開心。事實上,在從一次這樣的演講後回到旅館里時,他的人生就被永遠地改變了。在穿越小鎮時,他感到自己被詭異地吸引到一個小型的五旬節教派的臨街集會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的是從大落地窗的彩繪玻璃後面傳出來的、嗚咽的贊美詩和呼喊的「預言」,那些落地窗在周邊地區變得破落衰敗以前的時日里,陳列的滿是商品。漫步過門扉,沿著中間過道行走。他跪在被奮興運動信仰者稱之為逗留集會[注]的一幫低吟的探求者旁邊。

[注]tarrying meeting,不太懂宗教,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意思,有了解奮興運動、五旬節等的群友還望指點一二。

突然聖靈猶如閃電一般擊中了在場的其中一個人。她似乎陷入了一陣極度的狂喜中,她的雙臂伸向天空,腦袋朝後仰,發出了一串毫無意義的音節,哈克知道,這是一種「宗教方言[注]」,表面上看是被神聖啟迪的神諭,以一種發言者在正常清醒狀態下完全不知曉的、純粹的陌生語言說出來。哈克愈發恐慌地看著這一切,然而卻無法轉身離開。一個接一個地,圓環中的所有人都屈服於那唾沫橫飛的狂熱中,仿佛被通電的電線串聯在一起,直到最終無可避免地傳到他這。

[注]Speaking in Tongues,指的是Glossolalia,說方言是指流暢地說類似話語般的聲音,但發出的聲音無法被人們理解。說方言通常是宗教活動的一部份,特別是印度教和基督新教。聖經中的「方言」或者說靈語,是聖靈的一種恩賜。

凌晨時分,當哈克發現自己回到外面,來到街上時,他已經被改變了。他開始認真閱讀宗教經典,和他新加入的宗教團體中的長者提供給他的復印本。並非詹姆士一世的版本,是這個教派的創立者在預言般的啟迪之下、新近翻譯的《聖經》。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里,他每晚都會回到那破敗的聖所。他的演講安排被忘在腦後了,而他新的目標和命運的信仰變得強大而明確。一天午夜,那些汗流浹背、繃緊身體的信徒們,他們的手緊緊握住他的腦袋和雙肩,開始顫抖、搖晃,他們中的一個慷慨激昂地吐露出預言。預言宣稱,伊諾斯修士曾與主分離,除非作為一名傳教士到異域地區傳播全備福音(Full Gospel)。

這位熱誠的皈依者沒有推卸這份責任,這個教派規模很小,信仰激進,避開普羅大眾,正如這種集會的行為方式,任何與其他教堂的合作行為都只需要把它們的教義做極為輕微的變化就可以了。這個教派本身,名字是一堆像是「神之使徒的火焰浸禮聖殿」之類的東西,它既沒有足夠的人數也沒有資源來維持一個神學院或者一個傳教委員會。因此他來到了古板乏味的拜拉姆神學院,神學培訓對任何聲名遠揚的傳教人士都是很有必要的。

這些年來,枯燥的教義學、講道術和聖經語言絲毫沒有減弱伊諾斯·哈克的熱情之火,一到畢業並被授予聖職,他就立即選擇他的傳教領域。事實上,這並非真的是他的選擇,據他認為,地點已經在一場夢中被聖靈透露給他了。他的目的地在黑暗亞洲深處的一個鮮為人知的、他從未聽說過的地方,一處被稱冷原的空氣稀薄的高原。

哈克博士沒有停下來解釋,在不懂任何當地語言的情況下,他是如何設法與一個去如此邊遠的村落旅行的傳教部門達成合作的。然而,我猜測,有著五旬節教徒可以移山填海(有些人會稱之為「瘋狂」)的信念,他敢於只相信他的「語言天賦」,這就足夠了,當需要說出福音訊息的時刻到來的時候,聖靈會補充話語的。

他知道他的目標實現起來並不容易。他知道第一個來到中國西藏的基督傳教士是如何被殘忍地折磨進而殉道的,但是假如這就是他最終的命運,他也不會退縮,為了他主的榮耀,他會欣然接受殉道者的冠冕。你是知道的,他那時已經想到了這種侍奉上帝而進行的最終犧牲。他之後才發現,恐怖事件遠比這更糟。

隨著夜色逐漸深沉,我在這位老人的床邊,諷刺地發現自己在承擔一個告解神父的角色,我不再確信我想要對這件神秘詭譎之事刨根問底,但我知道回頭已經為時已晚,我有種古怪的感覺,比起僅僅一個故事,甚至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所能夠帶來的最嚴重的驚駭,某種更加險惡不祥之物在等待著我。

伊諾斯·哈克在神學院的時候,比起他的教授們限定得范圍狹小的標準書目而言,他閱讀的要廣泛得多。在他突然的轉變之前,他已經閱讀很廣泛了。他知道其他西方人已經在不造成騷亂的前提下成功地滲透到亞洲的隱秘中心了。拜訪者對他們拜訪的文化展示出適當的尊重,表現出直率的欽佩,實際上像亞歷山大莉婭·大衛·妮爾夫人和畫家尼古拉斯·洛里奇那樣的朝聖者就被友好地歡迎了,並且在喜馬拉雅山北部那些通常來說禁止入內的地區,也被給予了充分的自由。但是他們是來學習東方國度的玄奧智慧的,而他則是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目的到來的:講授並宣講聖靈的福音。盡管如此,如果他作為神職人員來這尋找別的神職人員,他很確定他能夠讓自己被理解,甚至能被欣然傾聽,他滿懷著這樣的信念。

哈克博士那因病虛弱的體格不允許他對不是絕對需要講述的具體情況展開詳述,毫無疑問略去了很多關於漫長的海上航行,和使用最為原始的交通工具進行的艱難的陸上跋涉的豐富多彩的細節。他從未指望神聖的啟迪能夠讓安排交通運輸變得更容易,或者是讓自己在不了解沿途經過的部落氏族那些饒舌的語言的情況下對路線了如指掌。他早些年的、非宗教性的旅行讓他有一種建立人脈關系的能力,因而他總會有辦法向著被人畏避的冷之高原前進的。

於是作為一位有著強壯、健康的體格的男人,他發現攀上那座寒冷的高原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挑戰。他已經通過觀察學會了一點點藏語和尼泊爾語,用於作基本的交流理解。但是他對這些語言的掌握完全不能讓他理解,他的向導和搬運工們對攀上並穿越這座高原本身這一旅程所表現出來的突如其來的不情願。似乎幫這位傳教士雇傭他們的人為了能讓他們同意走這麼遠,隱瞞了他們的最終目的地。因此所有人都逃走了。想到了聖保羅為傳教做的艱辛努力,他開始大步向前。

他堅定地繼續前行,發現通往他的目標的道路終究還是清楚地標識出來了,至少在晚上,從一座遙遠的建築,在迷霧籠罩的地平線的映襯下模糊不清,那里會周期性地浮現出光線,猶如燈塔一般,他認為,這是在歡迎遠道而來的朝聖者們來到神聖的靜居所。他一看到這個,就想到了摩西,想到了上帝指引以色列人穿越曠野,夜間在火柱中光照他們。可敬的哈克博士認為這是一個好兆頭。

穿越這座高原花了幾天時間,這里一馬平川的地帶讓他沒有絲毫的方向感。他跋涉了幾個小時,但那座矮胖的復合建築直到突然從地平線上隱約出現為止,看起來沒有絲毫變得更近。隨著他的接近,有建築開始點綴在這片荒涼的風景中。大多數是參差不齊的、昔日輝煌的立柱,和有著風化剝落的雕刻的方尖碑。借著提燈的光亮端詳這些中的一座。哈克博士發現了狹長的幾列文字,完全不像是藏文,這種文字在最近的旅行中已經見過不少了。但是准確地說,這不是藏文。隨後的調查會揭示,他所見到的是傳說中姆大陸的納卡爾語的語言祖先。與這些沉默的石柱交替出現的是難以辨認的海洋生物的古怪雕刻,一些雕刻的正是二疊紀的海底巨獸。但是這些字符一定沒有真實的原型,只是敘述著這片地區流傳的異教神話傳說。盡管如此,海洋圖案出現在亞洲多山中心的高原上的宗教中,這異常地不可思議。

突然,一陣勁風從不知何處吹起,吹打著這位無畏的傳教士,仿佛風神埃俄羅斯本身在阻止他接近這些令人擔憂的、陰森森的建築。然而,哈克有著自己的內心信念,在接近自己的命運過程中,不會被阻止。他不知疲倦地、堅定地繼續前行。他幾乎已經接近這些建築的最近處了,一座低矮的、簡朴的由大型石塊建成得渾然一體的建築,在嚎叫的勁風無數世紀的吹打下,光滑得仿佛天然的巨石。接著,毫無預警地,一對矮胖的類人形體穿過了無處不在的、似乎永恆地隔開了日光的幽暗,赫然出現。這些人,這樣看來他們一定是人,全都包裹著巨大的毛皮鬥篷和用來抵禦利爪一般撕扯皮膚的高原強風的風帽。他們上前和疲憊的旅人搭話,是敵意還是救助,他還無從猜測,他們半是引路,半是攙扶著他,帶著他走向通往他們的建築群的剩下的路。盡管勁風猶如暴風掃去秋葉一般掃去了他們的話語,哈克相信他還是聽到了一個詞「冷原」。

直到他在一間光線昏暗的房間醒來前,他不記得什麼了,房間唯一的光亮來自於地上角落里的一盞小小的酥油燈。這里全無舒適可言,除了他身下破舊的氂牛皮,而這也幾乎不能軟化裸岩地板的堅硬。有一會,他恐懼地想,他被丟棄在某個為侵犯這處純潔的、遠離塵囂的地方的蠢貨准備的、已然被忘卻的地牢里。接著他意識到這些住民一定是禁慾的僧侶團體,他們為他安排的住處一定不比他們自己的清苦。他決定試著對他們粗糙的熱情招待表示感謝——假如他見到別的東道主的話。

9.

就這樣大概過去了幾天。絕對的寂靜,連同缺少日光,讓他沒法計算過去了多少時間。有時,當他從那或長或短的睡眠中醒來時,會有一份不足以果腹的食物等待著他,而他則會滿懷感激地享用。

然後有一天,他猜測大約是兩三個月以後了,他醒來發現自己不在他已經習慣的房間里,而是在一間大廳里,在一圈沉默的、坐著的人形中間。這里也是僅僅靠酥油燈作為唯一的光亮。他看不清任何一個形體。他迷惑地看到一個穿著長袍的人形似乎是在坐著或斜躺著,接著簡直是沒有站起身來就開始走動。沒走幾步,身體輪廓就被大堆懸掛的布給遮住了,更加模糊。但是視野里某種東西暗示了,那時不時的肢體動作意味著錯誤的解剖學角度。

有時,他們會用陌生的語言低聲交談,盡管有時他也不確定他聽到的是智慧生物的交談,還是遠處昆蟲的讓人想睡眠的嗡嗡聲。這一圈冷原人就這樣交談了幾個小時,似乎在展示某種精神的修煉。

環顧他周圍,柔和的、朦朧的光輝稍微揭露出來的東西,哈克吃驚地注意到,在這個低矮但廣闊的議事廳的一端,有一座像是模糊的高台的東西。這個結構似乎與從天然岩石地面上聳立的石筍不易察覺地融合在一起,在它上面,似乎躺著一堆不斷變化的活物。哈克現在試圖看清這個形體,寄希望於當他的雙眼適應了黑暗時,他也許能夠更清楚地審視那個形體。

突然他注意到了一陣低沉的咻咻聲傳到他的耳朵,逐漸增加音量。那些僧侶們在吟誦經文。盡管哈克並沒注意到有人給那些小油燈添加燃料,或是做別的來調節光亮,光線變得稍微亮了一點了。

不管怎樣,至少能更好地看清王座上的身形了。盡管如此,他的腦袋因艱難地試圖理解眼睛所見的事物,開始輕微地頭痛起來。因為籠罩在層層華麗的黃色絲綢中的形體似乎是無定形的。他曾見過一兩次得了甲狀腺疾病的人,那會令他們過於危險地肥胖,多餘的肉從肢體上如袋子一般下垂。在這些情況下,人體的面部輪廓普遍就會像被埋在泥土里的古老化石一樣模糊不清。但是這種類比僅僅是對那覆有兜帽之物的一點暗示。三面巨鍾一般的、漏鬥形的、檸檬黃的絲綢遮掩了短粗的突起,大概是一個腦袋和兩根手臂,盡管仍無法辨識出可見的肉體。在這巨大的層層袈裟中,有著一種怪異的……變形,哈克發覺自己還是希望陰影仍舊能隱藏所見之物。

經文的吟誦止息得和開始一樣快。現在哈克感覺到那仍不可見的面容正在等待著他的發言。他遲早要不得不說話的,否則為什麼讓他來到這些詭異的異教徒中間呢?知道他的聽眾絕對不可能聽懂他的語言,但是相信著,聖靈會把宣講福音人士的嘴里填滿他所期望的宗教經典,因此他站起身說。「我的朋友們,你們行走於地上,像我一樣,被給予了靈魂,我遠道而來,為你們帶來至福的福音。救主今天來到你身邊,他是耶——」

「Ta tvam asi!」一個聲音傳來,仿佛是在打斷他的話語。他在神學院學習比較宗教學的時候見過這條短句,學過它的意思。它引自印度經典《奧義書》(Upanishads)中的一句著名引言。意思是「祂是你(That, thou art)」,指的是神聖至上與個體本身的同一[注],是在場中的其中一人打算用一個反福音來反駁他的布道嗎?抑或是,聖靈讓他們理解了他的英語音節,甚至就像耶穌在五旬節為眾人翻譯那樣,因此每個人聽到的福音都是他們自己以自己的語言講的?他們到底聽懂了沒有?如果聽懂了,那句印度咒文是什麼意思呢?

[注]指的是「梵我同一」

他幾乎沒有時間在內心詢問這些問題,就感覺到了一陣靈魂的沖動,自從在那臨街神殿的第一晚,他就再也沒感覺到了。當他屈從於聖靈的沖動時,他的舌頭和聲帶不再是自己的了。他的意識一片空白,吐露出了那些宗教音節:Pnglui ngah Cthulhu fhtagn!

一時間,所有坐在他周圍的身形都在鞠躬行禮、拜倒在他身前,或者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鑒於那令人困惑的身形和動作,他也不確定他們在幹嘛,但是看起來像是頷首行禮,而不是別的。他僅僅是他的主的喉舌,僅僅是一位傳達未知訊息的信使。他不需要知道訊息里包含了什麼話語。但是他想並且希望他能以某種方式預言出救贖的福音,那樣他的聽眾就會深受感召,甚至就如同西蒙·彼得在五旬節傳道的聽眾一樣。他很快就會發現沒那麼簡單,而是無論他說什麼,總會迎來他們的贊同,他們對他的態度從這以後變得極為積極,甚至是滿懷崇敬的。

哈克牧師前往遙遠冷原的使徒之旅,在之前福音的旗幟從未飄揚的地方插上了旗幟。他本是來教導的,然而從現在起他發現自己在扮演一個學習者的角色。他神秘的主人們態度很明確,給他提供了大量雕版印刷的古籍和經卷。

正如我已經說過的,為了在這片邊遠的荒僻地帶前行,他已經稍微學會了一點必要的中亞語言,但是這對於閱讀這些冗長的、難以理解的形上學和瑜伽法則的典籍來說被證明無異於是杯水車薪。有一兩次,冷原的僧侶們臨時接待了來自尼泊爾或中國的外鄉人,他們讓這位傳教士在學習上更容易些,但是都不系統。

然而,在幾天後(隨後被證明是幾年後!),哈克發現他能夠理解冷原人在口語中所說的一些東西了——比預期花在這上面的時間要短,因為那怪異的哨聲、嗡嗡聲、甚至是研磨聲對西方人來說太難理解和重現了。書面語言,尤其是原初的納克爾語,掌握起來要更容易些。

語言的學習提供了一把通往古老而又秘傳的學識的寶庫的鑰匙。哈克博士很快就驚訝於沉睡在這座寺院的地下圖書館里的知識的豐富程度。這些是異教學識,但是他也不是那種粗野之人,會去嘲笑在自己的祖先仍蜷縮在洞穴時,一個古老的文明就已經收集起來的知識。他所讀到的頗為接近印度佛教徒的信條,這些信條通過馬克思·穆勒的《東方聖書》才廣為西方人所知。另一些則與他自己信仰的信條和戒律有著驚人的相似。

10.

轉折點來了,事情變得明朗起來了,最後他看到了一份非常古老的羊皮古卷,當他瞪大眼睛一行一行地解讀時,一份據稱是關於拿撒勒的耶穌在冷原的專家們中做學徒的同時代的敘述。這里似乎解釋了在耶穌青年時期和在約旦河受洗之間關於那部分「遺失的」年代長久以來存在的謎團。到目前為止,困惑的哈克所學的一切,無論多麼叛道離經,就他個人而言,都沒有真正觸動到他。這部分……這部分內容觸動到了他內心的信仰。

然而這威脅到了他的信仰了嗎?或是作為一個補充?可能他正處在發現福音中一個嶄新的、或是就已被遺忘的維度的邊緣?這就是為什麼他被如此怪異地派遣到冷原的全然未知的領域?他要給這些人宣講福音嗎?抑或是他們給他宣講?他沒有花太久時間就決定,是天命贈予了他獨一無二的學習機會,而他最好充分利用這次機會。

他們給他帶來了更多的卷軸、更多的經文,他如飢似渴地吸收了它們。他現在毫無困難地掌握了《小往事書》(Upa-Puranas),傳說中的化身吳保[注]寫下的《黑佛經》向他吐露了它的秘辛。《The Book of the Sayings of Tsiang Samdup》也不再固執地對他緘默不語了。

[注]U Pao,一時想不起來這位的譯名,請教了宣傳員佬和方糖佬才知道譯作「吳包」、「吳保」、「吳寶」、「烏寶」等。感謝大佬指點!

這幾年來,他僅僅被允許短暫地瞥見幾次那位據他推測是這個神秘寺院的男住持的被遮掩的身形。從那位近乎無定形的人口中,他從未聽到發出過一言片語。似乎祂大多數時間都在進行神秘莫測的冥想。接著有一天,伊諾斯修士(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吃驚地聽到微弱的巨鑼的敲擊聲回盪在寺院那低矮的、覆有硝石的牆壁上。他知道一定是某件重要的事情要發生了,他有些期待其中一位僧侶能來到他的房間,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伴隨著一種近乎惶恐的驚慌感越來越深,於午夜時分,一陣骨質喇叭的刺耳哀鳴召喚他加入僧侶們的隊列,隊列會下到他還不熟悉的走廊和坡道,那會通往這巨大的、蜂巢一般的建築那鮮為人知的部分,這座建築的全部范圍有多大,他還從未揣測過。

酥油燈被安置在沿著走廊的壁龕中,幾乎發不出多少光亮,盡管可能對於久已適應了過道的幽暗的眼睛來說已經足夠了。僧侶們用某種語言低聲吟誦著經文,即使哈克進行了這麼多學習之後,這種語言對他而言也依舊是陌生的。這一切發生的時候,這群人,大約十二人左右,就走進了一間比他見過的任何房間都要高大的房間。房間中央是一張寬大的木桌,被一圈明燭所環繞,桌子的中央就是一堆被遮掩的、無規則的輪廓。他想知道為什麼那位老住持沒有主持這看起來越來越像聖餐的儀式。接著他意識到了那絲綢面紗必須遮掩之物是什麼。這位戴著面紗的大祭司已經用這具成道肉身完成了祂的事務。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場儀式的本質是什麼?這僅僅是一場追悼儀式嗎?是為了加快這位已故的喇嘛進入下一具肉身的速度嗎?或者是以某種方式決定聖座的繼任者的?他只能等待著,觀望著。

弓著背的、戴著風帽的身形中的一人現在拿著一本書,打開的書頁被籠罩在攤開的雙手的陰影里。一陣新的誦經聲響起,這一次是用更熟悉的藏語吟誦的。「天命尊貴者啊!於此肉身皮囊中,魂歸九天。而汝將目見黑曜石之夜!混沌的咽喉!誠摯之汝於彼處出現;亦歸去至彼處!於汝內心深處的虛空中,汝已然知曉!需繞開須彌山那危險的高坡,而是尋找薩克曼德的大門,避開舊神那毀壞性的視線,當知曉汝自身為怒神(Wrathful Deities)之一。」隨著經文的繼續,哈克還是認出了這是對聲名狼藉的《中陰聞教得度》[注]的可憎模仿。

[注]Bardo Thödöl, 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也被稱為《西藏度亡經》

最終重歸寂靜了。現在主持者已經放下了那本書,高高舉起了那一英尺長的、刻有銘文的、銹跡斑斑的儀式小刀。其他人舉起一部分絲綢,祭司開始切割。伊諾斯·哈克變得越來越恐慌,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要來了,然而他的意識甚至無法揣測可能會發生什麼。

那戴著手套的手把那塊顫抖著的、腐爛的血肉遞給他。伴隨著幾聲低沉的音節。不由自主地,哈克的腦海補充了福音話語,「你們拿著吃,這是我的身體。[注]」。而他照做了。似乎是無可避免的,想到亞伯拉罕遵照主的命令殺死了他的長子,甚至對自己的不安感到羞愧。

[注]出自《馬太福音》第26章26節

(當我的僱主講述這些令人驚駭的事件時,我禁不住清晰地回想起,他先前是如何派我為他取回《死靈之書》上關於「冷原的屍食邪教」的令人作嘔的頁面的。顯然他已經對這一主題了解甚多了。)

11.

在隨後的幾個月里,伊諾斯·哈克的命運對他而言很清楚了。自從他回到美國,哈克博士的研究就主要致力於從西方神秘學來源來證實這段秘聞,試圖基於西方人的思想來找到某種方法理解它們,這再一次無可避免地成了他的思想基調。

首先,他設法似乎合理地把冷原人的神秘哲學定位為摩尼教諾斯替主義與西藏和蒙古的薩滿式的苯教信仰的顯而易見的雜合,正如廣為人知的那樣,在10世紀以前,摩尼教就已經滲透到中國和中亞地區了。這解釋了與密宗佛教那怪異的、顛倒的共通之處,密宗信仰在西藏周邊地區很大程度上取代了苯教信仰,這還解釋了那引人注目的二元對立——一眾遠古的神祗與另外一眾憤怒的神祗。

似乎是,倒數第二個存在層,比清醒世界高但是比終極一體的虛空低,那里存在著一整套夢境中的諸大陸和諸海洋,有著諸如薩克曼德、拉克拉諾斯(lkranos)、須彌山的異域名諱。冷原教派的不朽主人們、夢境和揭示就是來自這個怪異的領域,舊日支配者(Ancient Old Ones)的家鄉。

這份怪異的偽佛教宇宙論的最高點是無所不在的虛空,在這虛空之中,一切所謂的真理都會被揭示為半真半假,然後消散。在這里無名無形的混沌,超脫於名色(Namarupa)之外,支配一切。一切存在被認為都是這極樂虛空的虛幻的、短暫的折射,而極樂虛空中有著名為阿撒托斯,或者說阿卡莫特(Achamoth)、輝煌維拉傑(Vach-Viraj)的經文。但是有一系列神聖的造物主是混沌的人格化身,這些化身半真半假,提供了一種「相」,供人像信徒崇拜神祗那樣崇拜。這些存在或多或少,取決於任務和需要的時間。

這些化身中最為重要的是名為洛依高爾與扎爾的一對存在,盡管祂們的隱秘名諱是納格與耶布,當群星處於某些特定的布局時,祂們彼時就會接近,以庫魯魯(Klulu)和奈亞拉托提普的名諱為人所知。這些化身被認為會降下每個世界循環的帷幕。祂們可能會以人形行走於人世中,散播瘋狂與混亂,因為這些被祂們視為靈魂的開悟。奈亞拉托提普已經以人形出現過一次了,作為埃及法老涅弗倫·卡,而庫魯魯則以祭司王卡斯洛斯[注]的憔悴面容大步行走在亞特蘭蒂斯那遭了厄運的海岸。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最終祂們會再次出現,庫魯魯會從倒霉的人類的潛意識深處喚起一連串致命的、令人發狂的、黑夜一般的恐懼,而奈亞拉托提普將會以人形再次出現。於此期間,祂絕不會棄祂的子嗣,冷原人,於不顧了。每一世,祂將會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將祂的本質(或者說祖古)精神投射到被選中的容器中。而這被選中的容器自然就是冷原的大祭司。

[注]Kathulos,在《暗夜呢喃》中提及,據竹子巨佬所言,是羅伯特·E·霍華德筆下的一個來自亞特蘭蒂斯的術士

體內的神祗會導致一種逐步的轉變,從正常的血肉轉變成一種高貴的物質,這一轉變會讓人越來越像體內的神祗最初的樣子,而那體內的神祗從未被人見過。每到每個容器死去的時候,就會通過印記顯靈來選擇繼任者。神聖精華就會通過肉體的吞咽來傳遞到新的化身的身上。接著侍從們就會為祂獻上黃印、蒼白面具和絲綢披風。祂會與身處在夢之中陰(Dream-Bardo)的庫魯魯的進行心靈聯系,為的是知曉什麼時候時代的終結將要來臨。這個時間點很快要來了,因為冷原的教派的信仰,曾經(正如他們堅信的)遍布全球,如今已縮小成了這僅僅一個寺院,在每個宇宙循環的終結之時,都會註定發生這樣的衰退。

還有別的難以理解的復雜問題,諸如冷原人的多層次組織結構;他們中的許多人並不了解這個教派最深層的秘辛和教義,而是主要作為傳達舊日支配者的聲音的被動媒介,以此祂們的指示就會一代代地被知曉。讀者現在可能已經猜到了,偉大揭示就是,伊諾斯·哈克被選中為最近的一個,顯然也是最後一個,承載了奈亞拉托提普的祖古的化身。

12.

他在短短幾年前才回到了西方國家,感覺迫切需要思考他所聽到的一切、和落在他肩膀上的責任。那些人把他尊為他們的祭司之王,實際上是他們活生生的神祗,而不敢過問他的離開,盡管他們對這件事也不可能感興趣。因為他們都知道,他可能已經又一次察覺到了前往這個世界的召喚,正如前代諸化身在過去曾做的那樣,去為混沌的最終降臨做准備,屆時,瘋狂的極芒會以毫無憐憫的毀滅之光令世間萬物搖撼、枯萎。

正如我能想到的,這個容器作為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西方人有著豐富的知識儲備,這令這位祖古的化身非常強力,也令他更不可預測,比起前代大祭司們更不可控制,那些大祭司們都是些生養於邊遠荒僻地帶的、無知的亞洲人,過著石器時代的生活,缺乏文化教育和與人類的接觸。

令人不太舒服的是,很大程度上,我們所有人都是同等類型的生物。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就像我們呼吸的空氣一樣,想要不去入鄉隨俗,這非常困難。因此一回到西方,哈克博士那令人不得安寧的困惑和疑慮很快就發展成為一種猶疑不決的危機,這場危機中,他對現實中對抗局面的雙重效忠幾乎要把他撕成碎片。他試圖通過准備出版一份學術專著來控制他的想法,我曾被雇傭來完成專著的成品。他迫切地希望查閱像是《死靈之書》和《拉萊耶文本》譯本的文件,實際上是為了將他自己的宗教信仰和經歷見聞證明為妄想和虛幻,所做的最後的努力。或許他已經被那個邪教洗腦了。他現在也這麼希望!什麼都比他信仰的瘋狂事物被證明是真實的要好!

但是祂們證明確實是真實的。他希望他曾認為有些粗野的拉萊耶語的發音與由客觀的第三者翻譯的那種語言的有形遺留,被證明沒有什麼共通之處。可怖的真相是,一些相同的短語,他記得在那里聽過(並且說過!),而且當他變得能理解它們時,變得清楚明白了。如今沒有機會來證明那一切是不真實的了。

至於我,我必須承認,我發現我已經走在這位年老的教士身後一步之遙了。我非常害怕那真相的絞索也會套住我的脖頸。我非常希望,在其他任何時候,我應該毫無疑問地確信這一點:這位我身前的男人,顯然是遭受了譫妄,已經瘋瘋癲癲了。但是我,也,意識到一切太晚了,太晚了,不能保證神智的健全。

13.

我現在很清楚那迅速毀掉哈克博士肉體的病痛的本質了。他終究沒有退化。

他在轉變,轉變成更像終焉使徒奈亞拉托提普(Apostle of the Last Hour, Nyarlathotep)的樣子。當轉變完成之時,就是終焉之時。卡利年代(Kaliyuga)快要結束了。使徒無論是從世界的此側還是彼側出現,都沒什麼區別了。一旦祂褪去了祂的寄主,一個有著良知的人類,伊諾斯·哈克的最後緊緊堅守的痕跡,阻止祂進行末日傳教的最後希望也會消失不見。

直到這個時間點前,我一直沉默不語,盡管這樣看待他如今看起來很草率,我結結巴巴地詢問我的僱主。他怎能如此詭譎地平靜?他簡單地順從於他的命運了嗎?順從於給全人類降下天罰的命運?抑或是,他還有最後一絲希望,還沒讓我知道?

「或許有。或許有。今晚早些時候,我有一位訪客。正是他的拜訪,才讓我對召你來我身邊這件事推遲了如此之久。他是一位對這類東西有著淵博知識的男人,某種程度上,盡管我已經見過了那一切,比我還要博學。他是蘇納德·查古拉普夏大師(Swami Sunand Chandraputra),或者至少是他請求這麼稱呼他的。他對情形很清楚。他給我留了這個。」

那綁滿繃帶的、爪子一樣的突起遞出了一柄極為巨大的、已經失去光澤的、有著精細花紋的銀鑰匙。「有這個,我也許能夠冒險逃脫。我沒法救我的命了。我的命運在我參加那場褻瀆神明的聖餐儀式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了。但是仍有可能,去一個地方,在那里我身體內部的東西浮現時,會變得無害。我將握住這柄鑰匙,我將進入比你我所見的幻覺更加真實的夢境國度。我將在那里穿越一扇大門,薩克曼德的山之門戶。那些丘丘惡魔會等著我,擋住去路。但是如果我緊緊握住鑰匙,他們就只是一些我腦海里的毫無根據的幻影,接著就可以成功地穿越。接著會發生什麼,我不知道。但是那道化身回歸的道路將會很漫長,對有著笨重的、惡心的血肉披風的祂來說太過漫長了。聽!時間要到了!祂的夢境開始影響到清醒世界了!」

幾分鍾後,我茫然地注意到某種愈發強烈的回響,但是還沒有闖入我的意識中。現在這種聲音,很難用言語形容,能很清楚地聽到。似乎有一種緩慢而平穩的踩踏聲,仿佛是利維坦的巨大步伐在搖撼地球,盡管我感覺不到物理上的震動。它們回盪在大地深處,仿佛是從地下某些未知的洞穴中傳來。隨著時間流逝,回盪的步伐聲似乎在沿著蒼穹的曲線在上升,直到接近天頂。我因而坐了下來,我的雙眼沒有特意盯著什麼,等待著,傾聽著。當座鍾在午夜時分響起時,我嚇了一跳。我轉身看向哈克博士,我想找到某個指引的標志,卻只發現一張空床。

不完全是空床。一柄發黑的、有著古怪比例的銀鑰匙,壓在雜亂不堪的床單上。我憑本能地抓住了它,轉身,跑向房門。我沒有停頓,也沒有再進我的房間,來取回我少有的幾件東西,而是以我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跑向內陸。我沒有去思考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只想著我必須像逃離索多瑪那樣逃走。

我肯定是找到了回到帕克街住處的道路,女房東聽到了我瘋狂的敲門聲,給我開了門。關於那天晚上和第二天,我能記起來的東西很少,我也不是凱恩岬所發生的事件、無論那里會發生什麼的目擊者。正如我說過的,那片區域很大程度上已經荒廢了,考慮到那里最終發生的事情,這是很慈悲的。一個沿著電車軌道偶然間踉踉蹌蹌地走到海灘的流浪漢,講述了他是如何先是看到一道詭異的、微藍的光芒從哈克博士租用的小屋屋頂噴薄而出的,仿佛是海岸上的燈塔一般。接著有一道逐漸變寬的光亮,里面看起來有著呈黑色剪影的幾個人形在扭結、掙扎,其中一個比其餘的都要大。當局把這定為醉酒的幻覺。他們甚至無法否認,某個東西把整片沙灘變成了一片玻璃。

是什麼力量造成了這一切,密斯卡托尼克大學的化學家們仍在討論。它還讓伊諾斯·哈克的小屋變成了一層薄薄的、隨風飄散的菸灰。沒有人對哈克博士的失蹤展開搜查,因為他的身體衰弱已經廣為人知,而斯普拉格醫生向警察保證,當那場災難出現的時候,他只會在床上。被風吹動的灰燼一定包含著他自己的骨灰。

然而,我更了解此事,我也不是唯一一個了解此事的。斯普拉格醫生,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起來知道的比他願意說出來的更多了,而蘭弗博士看起來並沒有恐慌,而是近乎寬慰的樣子,仿佛是一場戲劇迎來了劇終。其他所有人都很正常地表示沮喪,因為無法對一個他們沒能解決的謎團進行歸檔。而更大的謎團他們卻從未知曉,那就是伊諾斯·哈克的詭譎命運。

THE END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