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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伍者的文學

坂口安吾被老家新潟的中學開除之後 ,離校前在課桌背面刻下這麼一句話:「余將成為偉大的落伍者,有朝一日重現於歷史之上。」後來據他本人回憶說其實不是在課桌背面而是在柔道部的木門上。當然,到底刻在哪里這個問題如今並不重要。

余將成為偉大的落伍者,有朝一日重現於歷史之上。這句話作為敗北宣言確實很有氣勢,相當唬人。被學校開除了還敢裝模作樣地放下這麼一句狠話,足見學生時代的安吾就已經一身反骨,是個十分令人頭疼的不良少年。只不過,這位不良少年後來真的重現於歷史之上了。

安吾以落伍者的姿態現身於文壇。他和太宰治以及織田作之助一起被叫作「無賴派」、「新戲作派」;他憧憬的石川啄木是個生活困苦卻一有錢就去淺草花天酒地,最後貧病交加英年早逝的詩人;他最出名的作品是《墮落論》;他鄙棄所謂的傳統文化,說如果有必要,把聖德太子的法隆寺拆了改建成停車場也沒關系;他像個破罐破摔的無賴一樣站在戰後日本的廢墟之上高呼:為了活下去,人必須墮落。

我無可救藥地傾倒於安吾的文學。

不只是因為他大張旗鼓地宣揚「因為是人,所以墮落」這一叛經離道的奇怪理論,滿足了我學生時代暗中所抱有的逆反心理。我從安吾那里了解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就是人的文學即是人的思想這件事。現在看來或許相當可笑,不過對當時還是中學生的我而言,此事之沖擊不亞於一發猝不及防的斯派修姆光線,無異於一腳直擊要害的騎士踢。

「死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活著卻很難。即便是像我這樣過著空虛的生活,即使每一個小時都過得空洞不實,我還是切身感受到了這一點,多麼痛徹的感悟。雖然生活如此空虛不實,但身處其中的我卻一直都在竭盡全力投入地活著,我要祈願,我要醉酒,我要忘卻,我要吶喊,我還要狂奔。我這里毫無從容可言。活著,就是全部。」

文學=思想的觀念並不新鮮,在文學代替哲學發揮作用的近代日本更是如此。然而這如同秋冬時節的寒風一般冷峻徹骨的人的思想,絲毫不加粉飾赤裸裸的人的存在,我還是頭一次在文學作品中感受到。正是受到了這份最初的沖擊,我才開始寫作。

人的文學即是人的思想。果真如此,那麼寫作的開始也就是淪落的開始。

並非有意要冒犯有志於文學和寫作的諸位,但是包括我自己在內的眾多所謂文學青年,私以為都可以視作時代的落伍者。當人提起筆來或是敲擊鍵盤試圖寫些什麼的時候,其實早就已經被時世遠遠拋在身後了。這不是信口胡謅。緊跟時代步伐的弄潮兒是不會想著搞文學的,眼下的文學是死路一條。

前面我說自己並非信口雌黃,可轉頭又立馬拋出「文學是死路一條」這樣的暴論來,不免會讓人覺得我從頭到尾都在胡扯。為了避免讀者諸君把我當成口無遮攔出言不遜的狂人,有必要對我的觀點略加說明。如果可以的話還請忍受一下我抽象跳躍又缺乏條理的論述,我只能以這種方式來思考寫作。十分抱歉。

盡管文學可以用來思考,但文學首先是一種消遣。甚至是有點奢侈的消遣。不需要多細致入微的考察就能明白這一點,正在讀這篇文章的各位捫心自問一下即可。實在想不通,也可以聽聽魯迅先生的意見:

「有人說:『文學是窮苦的時候做的』,其實未必,窮苦的時候必定沒有文學作品的。我在北京時,一窮,就到處借錢,不寫一個字,到薪俸發放時,才坐下來做文章。忙的時候也必定沒有文學作品,挑擔的人必要把擔子放下,才能做文章;拉車的人也必要把車子放下,才能做文章。」

魯迅在黃埔軍校做過題為《革命時代的文學》的演講,上面是其中一小段。

在魯迅看來,只有閒暇的時候才有文學可言,「文學總是一種餘裕的產物」。作者閒時才能寫文章,讀者有空才能讀文章,文學對兩者而言都是忙碌之餘的消遣。可能有人會問:那麼職業作家呢?沒日沒夜地趕稿難道也是一種消遣?——當然是。寫作本就是白日做夢,閒得發慌才去當作家。

如今已是和平年代,文學作為廣泛流通於資本市場的文化商品,其分野和類型正如書店專櫃上堆積如山的暢銷書那樣,多到令人眼花繚亂。就連專供阿宅消費的輕小說都衍生出了名為輕文學的新品類。市場細分到這種喪心病狂的程度,當然是為了滿足大眾因為閒過頭而愈發膨脹的消費欲望。

人們對小說和故事的渴求從未減退過半分,可過去那種以報紙雜誌和演講台為陣地,具有強烈存在感的文學卻已不復存在。這是因為人們閱讀文學的方式和心態發生了徹底的轉變。以往巨大到不可忽視、不可撼動的文學,如今只令人感到難以言喻的疲倦。

現在的文學雖然看著還是很像那麼一回事,實際上已經變成了和煙花差不多的東西:人們把文學燒成灰,塞進套筒里,點燃引信,咻地一聲送上天,瞬間打出壯觀漂亮的煙花來。於是人們一邊欣賞感嘆著文學之美,一邊在焰火消逝後的寂寞夜空下四散而去。

哥斯拉和奧特曼那樣的事物由於太過巨大,總會無可避免地牽涉到政治,以至於本身都成為政治性的存在。而在怪獸和巨大變身英雄的熱潮退去後,取而代之的就是假面騎士這樣的等身特攝英雄。換句話說,大人物的時代之後是小人物的時代。

倘若把純文學同輕小說、網絡小說之類的大眾文學放在一起比較,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吧。

我很少讀輕小說和網文,真正讀完的一隻手數得過來。不過基於這點可憐的閱讀量也能大致推斷出相比輕小說和網文,我更喜歡讀純文學。雖說如此,我並不是什麼自視甚高的文學婆羅門,也沒有把輕小說、網文這類東西通通開除文學籍的想法。倒不如說我想背叛自己純文學愛好者的立場,想質詢一番純文學的存在與價值。畢竟我曾大言不慚地說文學是死路一條。

文學青年們一直「文學文學」地掛在嘴邊好像非常深奧玄妙的東西,說到底就是純文學。然而,純文學到底是什麼?是純粹的文學,還是說單純只是文學的一種形式?關於純文學,我給不出明確的定義。不過,倒是可以先從「什麼不是純文學」這個角度來入手:

通俗小說——過於好懂,不是純文學;網絡小說——純屬意淫,不是純文學;輕小說——買插畫送廁紙,不是純文學;輕文學——文學純度不高,顯然不是純文學。

看了上面我隨手舉出的幾個例子,諸位應該不難發現:所謂的純文學,就是看不懂,賣不掉,沒人讀的文學。

讀不懂並不完全是純文學的罪過——對於毫無煩惱的人來說,文學既不用懂也犯不著讀;也不是說賣不出去的作品就是垃圾——當然不是,作品的優劣又不是以資本主義的經濟原理來評判的;沒人讀的作品也並不一定就是廢品——我文章的閱讀量基本不超過三位數,我決不承認我的小說和散文是垃圾是廢品。

然而,如果有人替晦澀難懂賣不出去沒人想看的純文學作無罪辯護,甚至說文學就該這樣,非是如此不可,否則就是為了微不足道的利益和虛榮而自降身段,與低俗下流之輩同流合污——照這種論調,昔日風光無限舉足輕重的純文學如今得有多窮困潦倒,我都不敢想像。與其像個落魄貴族一樣至死也要強撐體面,還不如低頭直面眼下慘淡的現實。

我從不覺得純文學之於其他類型文本存有任何形式或內容上的優越。因為和寡,所以曲高,很多人抱著這樣的心態來賞玩文學,實在是悲哀的玩具。事到如今就別再嚷嚷什麼「文學乃不容褻瀆的高雅藝術」之類的話了,聽起來和邪教的招魂儀式沒什麼兩樣。

文學並非什麼不言自明的藝術,文學二字即意味著書寫和言說。而且光寫出來說出來還不行,有人聽有人讀,有人批判有人贊美文學才能成立。雅克·德希達說每一篇寫作中都有某種遺囑般的東西,仿佛作者在自己的寫作中已經死了。這話說得比較矯情,但不無道理。不出意料的話,我寫的文章應該活得我比長,而這些文章是寫給別人看的,所以在我死後讀起來想必是會有幾分遺書的意思。知曉這一點的寫作者自然也就是在以寫遺書的心情寫文章。

遺書是給活人看的,文學也是給活人看的。如果一篇文章的讀者只有作者自己,並且在作者死後一同被埋進墳墓,那麼文學自始至終就沒有存在過。

世上曾有過這樣一群作家:他們對文學懷著簡直可以說是宗教一般的信仰,活著的時候一門心思地撲在自己的創作上,不論世間怎樣評判其人其作都無所謂。他們在乎的是死後幾十年幾百年的名聲。

這種殉教式的寫作我完全無法認同,覺得很是荒謬。況且這些殉道者在世時往往過著破滅而絕望的生活,有的人還因此自殺,所以也不值得效仿。不過,他們的確貫徹了自身的文學,並且為了崇高的理想毫無保留地付出一切。即便沒有重現於歷史之上,似乎也不失為偉大的落伍者。既然如此,給他們的失敗獻上些許溢美之詞又何妨呢?

恕我直言,沒什麼好贊美的。

他們生活在為文學殉死也毫不奇怪的時代,那時候大家都憧憬嚮往梵谷那樣的藝術家,期盼著有名的作家在某一天突然自殺或者發狂而死,為其文學生涯劃上完滿的句號。至少在當時,他們作為作家是極其成功的。

在我所生活的時代,就算為文學而死,也無法成為偉大的落伍者。三島由紀夫跑到市谷駐屯地,對著自衛隊官兵們大搞演講企圖煽動政變,結果根本沒人理他,於是他按照原計劃,決定壯烈地切腹。可是在切腹後,負責介錯的森田必勝連斬三刀都沒能把他的頭砍下來,害得三島痛苦到想咬舌自盡,死得絲毫不像個威嚴的武士——三島不僅失敗了,還一連失敗了兩回。他為昭和之精神殉死,最後卻成了徹頭徹尾的諷刺。

文學已經失去了過去那種號召力,想再來一出獵奇的自殺秀也找不到觀眾。而在這個自殺、狂死都無法博人眼球的時代,為了文學而活顯然是一條更為艱難的道路。如果真的把文學當作自己的思想,義無反顧地投身寫作,那麼擺在人面前的就只有一片淪落的世界。

之前我作出「寫作的開始就是淪落的開始」和「眼下的文學是死路一條」這兩個聳人聽聞的論斷,雖不知讀到這里的諸位究竟有何感想,但該解釋的都已經解釋完了。即便對我的想法嗤之以鼻,全當是放屁,我也毫無辦法。因為抱著這種悲哀想法繼續生活寫作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

為文學生,為文學死——為文學而文學。這話說得漂亮極了,可現實卻是既無法靠文學過活,也沒法為文學去死,為了文學而文學更是無從談起。文學變得一文不值,已然毫無意義。

可是,文學依舊存在於此。

和那些一心求道的孤高靈魂不同,我沒有一刻不在虛度人生。對於這樣的我來說,文學不是什麼窮盡一生也要苦苦追尋的真理。文學在我這里就是生存的同義詞。

我這個人一直都過著碌碌無為的可悲生活,是個十足的庸才。因此我的文學不僅一點都不高尚,還充斥著數不盡的迷茫與苦惱。

「閱讀文學並從中獲得感動的人,其實是讀到了精神與現實之間相抵觸的部分——沒有餘裕的那一部分。明明冷得要死,為什麼還覺得眼前的枯枝敗葉與電線桿煞是好看呢?真是不可思議。空虛的景物填滿我的內心,使人感到毫無冗餘的絕對的美。然而那如同靜物畫般的風景容不下生命這樣多餘的存在,到頭來我只能作為庸俗的活物,在令人焦躁的無言中感受周圍這一片死寂。」

令我躁動不安的是名為生命的疾病。這種病死亡率高達百分之百,是治癒無望的絕症。因此,我的餘生註定是沒有救贖的沉淪。

雖然是這樣的人生,但也只有一次。死後即是徹底的虛無與寂靜,再無其他。即使我的文學在身後幾十年幾百年被世人發掘出來奉為圭臬,那也和早已化為塵土的我毫無關系。

我是個膽小怕死之人,對我來說,無論怎樣溫柔甜蜜的死亡,都不如殘酷無情的生命來得撫慰人心。我的文學是無可救藥的生存沖動。即便活得不堪入目,難以直視,我也想要繼續掙扎,努力拚命地活下去。如果這樣叫作「墮落」,那麼人理應墮落。

為了區區文學而翻來覆去尋死覓活,這很滑稽。所謂為了文學而文學更是可悲至極,文學沒那麼了不起。文學是消遣,是思想,是為了更好地活下去。僅此而已。

沒有必要為文學的落敗感到心灰意冷。被唾棄,被拒絕,被看輕,被無視,這些都是人生中再無聊尋常不過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既然生而為人即意味著淪落於世,那麼不妨在絕無救贖的寫作和生活中找出一條墮落之道吧。走在這條昏暗無光的小路上註定形單影只,然而,對於我等並不偉大的落伍者而言,沒有什麼比這份孤獨更能給予人陪伴與慰藉了。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