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遊戲資訊 譯介丨海因茨·馮·福斯特:...

譯介丨海因茨·馮·福斯特:控制論的控制論

譯按

​本文是海因茨·馮·福斯特(Heinz von Foerster)在美國控制論學會會議上所做的演講,簡短地闡述了控制論的控制論(Cybernetics of Cybernetics,又稱為二階控制論Second-order Cybernetics)的想法。二階控制論並不是一門科學或者學科,簡單來說,它是在對控制論的觀察中產生的一種認識論。

在這篇精短的講稿開始之前,我有必要補充一下二階控制論產生的背景,因為它遠比看上去要復雜得多。

二階控制論的產生有兩個重要前提:

首先,是1943年諾伯特·維納、阿圖羅·羅森布魯斯和朱利安·比格羅合寫的《行為、目的和目的論》一文(點擊閱讀落日間的譯文)。他們在對反饋迴路中行為和目的的觀察中,發現了一個目的論的因果循環目的最先被觸發,反過來定義了行為的初始條件,隨後行為被導向最終目的。這顛倒了常見的時間順序認知,看起來就像一個邏輯悖論結果幫助原因導向結果自身。

但是這不是單純的哲學思想實驗,而有著實在的現實基礎——為美軍開發的防空自動火炮控制系統(自動伺服機制)。

其次,是智利神經生理學家溫貝托·馬圖拉納(Humberto Maturana)的自創生理論(autopoiesis)。1947年,馬圖拉納曾與沃倫·麥卡洛克等人合著《青蛙的眼睛向青蛙的大腦顯示什麼?》一文,文中深入研究了青蛙視覺神經系統的構造,證明青蛙視網膜向大腦輸出的信息經過了系統構造的再組織。這導致青蛙對快速移動、明暗反差清晰的物體非常敏感,而對巨大而靜止的物體視而不見。換言之,青蛙認知的現實與其他生物不同,被認為是由其生理構造所構建。

馬圖拉納和瓦雷拉(Francisco Varela) 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自創生理論,他們認為「真實的外部世界實際上是生命系統本身的一部分,而非可被證明的外部存在。」因而神經系統的活動,其實僅是神經系統自身組織結構的產物,而非外部現實影響的結果。

福斯特在兩者中看到了一種潛藏的激進認識論,這里我用相對簡短的語言概括

認知行為的目的並非認識外部世界,認知行為本身就是目的。外部世界由認知行為所塑造,並且反饋給認知行為使其進一步地導向自身。所以若要使認識深入,唯一的方法就是認識認知行為本身。

在略顯拗口的表述中,很容易發現一種遞歸的自我指涉。這種感覺就像埃舍爾的那副畫一樣我用來畫畫的手,是被我畫出來的手所畫出來的。倘若要使畫出來的手更逼真,就只能逼真地畫我畫出來的手……這個句子可以這樣無限嵌套的表述下去。

譯介丨海因茨·馮·福斯特:控制論的控制論

這看起來像是一個自相矛盾的悖論,但控制論恰恰在現實中證明了這並非邏輯遊戲,而是真實的存在於由機器和有機體構成的有目的的電子反饋迴路之中。福斯特將這種情況稱為循環性(circularity),認為這是控制論的中心主題,它「彌合了效果和目的因、動機和目的之間的鴻溝。」帶來了一種重新認識因果關系的方式。

因此,福斯特認為「控制論本身就是一種認識論,甚至說任何完整的認識論都可以看做是某種形式的控制論。」因為認識論並非關於知識本身,而是關於如何獲取知識。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釋控制論的模型框架為何能夠應用於從自然科學到人文科學等諸多學科。

最後,有必要講一講福斯特遇見控制論的故事,以作為二階控制論的有趣注腳:1949年,福斯特在佈雷斯勞大學獲得物理學博士5年後,從維也納流亡到美國。同年,他受麥卡洛克之邀參加了梅西會議。但由於語言不通,福斯特與會議氣氛是若即若離的。其他的參會者關注的是控制論與自己學科(專業)的關系;而福斯特關注的,是控制論的形成過程本身。

倘若將會議的發生過程看做一個對象,那麼福斯特就是一名置身事內的觀察者,他恰好處於他所的觀察對象之中,而他的觀察行為又對觀察對象本身產生了影響。

這種帶有自我指涉色彩的經歷,是福斯特用控制論方法去研究控制論本身的開始。當你是你認知的對象的一部分,或者你就是你的認知對象本身時,你該如何去做?在這里,福斯特提議了一種二階療法(therapy of the second order),他採用了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的「控制論的控制論」的說法,或者用一種更福斯特式的表述:新認識論的新認識論。

海因茨·馮·福斯特 Heinz von Foerster

譯介丨海因茨·馮·福斯特:控制論的控制論

1911年11月13日出生於維也納,曾在維也納大學學習數學、物理學和邏輯學。1944年在佈雷斯勞大學獲物理學博士學位。二戰期間,他很好地隱藏了自己的猶太身份,在納粹政府治下倖免於難。1949年前往美國,出席了同年的梅西會議,做了題為《記憶的量子力學理論》(Quantum Mechanical Theory of Memory)的演講,並編輯了1946年到53年間梅西會議的論文集。福斯特隨後任教於伊利諾伊大學厄巴納-香檳分校電氣工程系。1958年創立生物計算機實驗室。該實驗室是未來二十年里控制論和認知科學的創新中心。在智利皮諾切特軍事政變之後,他曾與斯塔福德·比爾一起營救智利的同事與朋友。1976年,福斯特退休後一直在推動控制論的研究與發展,2002年10月2日,在加利福尼亞州的佩斯卡德羅去世。

控制論的控制論 Cybernetics of Cybernetics

海因茨·馮·福斯特

原發表於《通信與控制》(Communication and Control) K. Krippendorff  編, Gordon and Breach, New York, pp. 5–8 (1979)

女士們,先生們

各位可能還記得,我在學會之前的會議上以定理作為開場白,由於斯塔福德·比爾(Stafford Beer,點擊閱讀關於比爾)的慷慨之舉,這些定理被稱為「海因茨·馮·福斯特的第一和第二定理」。(譯注1)這些都是過去了。(注1、10 )然而,基於二者形成的慣例基礎,諸位有理由期待我今天的發言再次以一個定理作為開場。事實上確實如此,但定理中不會出現我的名字。而是會追溯到溫貝托·馬圖拉納(Humberto Maturana,譯注2)(注7),這位智利神經生理學家幾年前關於「自創生」(autopoiesis)的演講吸引了我們。

譯注11971年12月9日,海因茨·馮·福爾斯特在美國控制論學會秋季會議主題演講上提到了兩個定理。它們分別為「海因茨·馮·福爾斯特第一定理——被忽視的問題越深刻,其中蘊含的功成名就的機會就越大」;「海因茨·馮·福爾斯特第二定理——硬科學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它們處理的是軟問題;軟科學之所以艱難,是因為它們處理的是硬問題。」硬科學一般被認為是自然科學和技術科學的交叉,包括數學、物理學、化學等;軟科學通常指在科學調查的基礎上解釋人類行為、機構、社會等的科學,包括社會學、人類學和心理學等。

譯注2溫貝托·馬圖拉納,智利神經生理學家,提出了自創生理論,以及對生命系統中反射性反饋控制的本質的解釋。他曾與沃倫·麥卡洛克和沃爾特·皮茨等人合著《青蛙的眼睛向青蛙的大腦顯示什麼?》一文,該文通過解剖實驗得出,青蛙的視覺系統不是在反映世界,而是在構建現實。馬圖拉納發展了該結論,他認為觀察者並未發現預先存在的現實,而是在觀察的過程中創造了現實。真實的外部世界實際上是生命系統本身的一部分,而非可被證明的外部存在。因此,神經系統的活動是神經系統自身組織結構的產物,而非外部現實影響的結果。

以下是馬圖拉納的命題,我現在將其命名為「溫貝托·馬圖拉納第一定理」

如果各位第一眼無法察覺到隱藏在這一命題的簡單性背後的深度,讓我提醒大家韋斯特·丘奇曼(West Churchman,譯注3)今天下午的告誡:「你會驚訝於一個同語反復能說出多少種話語」。當然,他這樣說完全無視了邏輯學家關於同語反復不言說任何的說法。

譯注3:韋斯特·丘奇曼,美國哲學家、系統科學家,因其在運籌學、系統分析和倫理學方面的開創性工作而聞名。

我想在馬圖拉納定理的基礎上增加一個推論,我謙虛地將其稱為「海因茨·馮·福斯特第一推論」:

這兩個命題在三個概念之間建立了一種非凡的聯系。首先,第一個概念是觀察者(observer),其特徵便是能夠做出描述。這源於定理一。當然,觀察者說出的話就是一種描述。第二個概念是語言(language)。定理一和推論一通過語言聯繫了兩個觀察者。但是,反過來,通過這種聯系,我們建立了我今晚想討論的第三個概念——社會(society):兩個觀察者構成了社會的基本核心。讓我重復一下這三個概念,它們以一種三合一的方式相互聯系。它們是:第一,觀察者;第二,他們所使用的語言;第三,他們通過使用語言所形成的社會。這種相互關系也許可以與小雞、蛋和公雞之間的相互關系比較。你無法指出誰最先或最後出現。必須三者同在,才能得出三者。為了理解我要說的內容,最好牢記這種閉環的三元關系。

我毫不懷疑,你我同樣堅信今日的核心問題是社會性的。另一方面,在我們的西方文化中發展起來的巨大的解決問題的概念裝置,在解決和理解社會問題方面往往適得其反。我們的認知盲點使我們無法感知社會問題,這一現象的根源之一便是傳統的解釋範式,它建立在兩種運作之上:一個是因果關系(causation),另一個是演繹(deduction)。值得注意的是,我們不希望看到無法解釋的東西——即我們無法證明其原因或沒有理由的東西。換句話說,無法解釋的東西就無法被看到。卡洛斯·卡斯塔內達(Carlos Castaneda,譯注4)的導師、亞基族印第安人唐璜(Don Juan)一再強調這一點。(注2–5)

譯注4:卡洛斯·卡斯塔內達,美國作家。1968年起出版了一系列書,包括《巫師唐璜的教誨》《做夢的藝術》《解離的真實》等。書中以第一人稱描述了他在一個名叫唐璜·馬圖斯的印第安人指導下的薩滿教訓練經歷。卡斯塔內達聲稱這些是他的真實經歷,但也不乏批評者認為書籍內容純屬虛構。1973年,卡斯塔內達退出公眾視野,創立Cleargreen組織,並稱其為古墨西哥巫術「神奇通行」(magical passes)現代版本。

很明顯,唐璜在教學中想讓卡斯塔尼達視野中的認知盲點被新的感知所填滿;他想讓他「看見」。然而這存在著雙重困難,一方面由於卡斯塔尼達將經驗貶斥為缺乏解釋的「幻覺」;另一方面由於「盲點」現象的邏輯結構的特殊屬性:那就是我們感知不到自己的盲點,例如在注視靠近視野中央的黑點時,我們不會看到那里有一個視覺盲點。(譯注5)換句話說,我們無法看到自己沒有看見。這我稱之為二階缺陷(second order deficiency),而克服這種缺陷的唯一方法是採用二階療法(therapies of second order)。

譯注5:眼球後部視網膜上存在一個視神經進入眼球處的凹陷點。此處無視覺細胞,因此沒有感光能力。物體的影像落在此點上無法進入視覺。因此形成了視覺盲點。

在我看來,卡洛斯·卡斯塔內達著作的流行表明其觀點正在被理解:新的範式(paradigm)出現了。我是在托馬斯·庫恩(Thomas Kuhn,注6)的意義上使用「範式」一詞的,他想用該詞表示一種特定的文化或語言,可以在語義上連接描述的定型或模型。你們或許記得,托馬斯·庫恩認為,當流行的範式開始失效、顯示出不一致或矛盾的時候,範式就會發生重大轉變。

但我認為至少可以舉出兩個例子,以表明並非是主流範式出現了缺陷,而是其本身的完美無瑕導致它被拒絕。其中一個例子是哥白尼的日心說,這是他在托勒密地心說的預測准確性達到巔峰時期時發現的。而另一個例子,我認為與今天在座的一些人有關,他們在生活中不再追求完美無瑕卻毫無生氣的道路,即探索被認為存在於對象內部的特性;而是轉向探索那些如今被認為存在於對象的觀察者中的特性。

例如,思考一下「淫穢」這一概念。這片土地上的最高法官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舉行一次儀式,他們試圖一勞永逸地建立一個定義淫穢物品或行為的所有屬性的清單。由於淫穢並不是事物的內在屬性(因為如果我們給X先生看一幅畫,而他認為畫是淫穢的,那麼我們對X先生瞭解甚多,對畫本身卻知之甚少),當我們的立法者最終拿出他們想像的清單時,我們將更多的瞭解立法者,但他們制定的法律卻將只是危言聳聽而已。

我現在來談談我們認知盲點的另一個根源,這就是西方傳統中的一個特殊的錯覺,即「客觀性」(objectivity):

但我要問的是,如果觀察者不具有能做出描述的屬性,那麼他怎麼可能在此之前做出描述呢?因此,我毫不夸張地提出,對客觀性的要求是無稽之談!有人可能受到這話的影響去否定「客觀性」,轉而去規定「主觀性」。但是,女士們、先生們,請記住,如果一個無意義的命題被否定,其結果不過是另一個無意義的命題。然而,無論是肯定或否定,處於提出這些命題的概念框架之中,是無法看到命題本身的無意義性的。如果是這種情況,那麼該做什麼呢?我們必須提出一個新的問題:

容我立刻提醒各位注意這個問題背後的特殊邏輯。因為無論我們提出什麼屬性,那都是由必須進行這種觀察的我們、你和我想出的,也就是說,我們必須觀察我們自己的觀察行為,並最終解釋我們提出的解釋。這難道不是為被羅素的類型理論成功排除的命題「我是個騙子」的邏輯惡作劇打開了大門,使其不再困擾我們嗎?對,也不對!

我非常高興地向你們報告,觀察者理論的基本概念原型已經被提出了。其中一個是無窮遞歸微積分(calculus of infinite recursions);(注11) 另一個是自指涉微積分(calculus of self-reference)。(注9)有了這些微積分,我們現在就能夠嚴格地進入一個概念框架,這個框架涉及觀察本身而不僅僅是被觀察的對象。

我剛剛提出,必須發明一種二階療法,以處理二階的功能障礙。我認為,被觀察系統的控制論可以被稱為一階控制論;而二階控制論是觀察系統的控制論。這與戈登·帕斯克(Gordon Pask,點擊閱讀關於帕斯克)給出的另一種表述相一致。(注8) 他也區分了兩種分析順序。一種是觀察者通過規定系統的目的進入系統。我們可以把這稱為「一階規定」(first-order stipulation)。而在「二階規定」(second-order stipulation)中,觀察者通過規定自己的目的進入系統。

由此看來,社會控制論必須是一種二階控制論,即控制論的控制論,以便允許進入系統的觀察者規定自己的目的:他是自主的。如果我們不這樣做,別人就會為我們決定一個目的。而且如果我們不這樣做,我們會給那些想把自己行為的責任轉移給他人的人提供藉口:「我對自己的行為不負責任;我只是服從命令。」最後,如果我們不承認每個人的自主權,這將會可能會變成一個試圖兌現承諾卻忘記責任的社會。

我非常感謝本次會議的組織者和發言人,他們允許我在社會責任的語境中看待控制論。我提議向他們提供有力的幫助。非常感謝!

譯介丨海因茨·馮·福斯特:控制論的控制論

注釋:

1. Beer, S., Platform for Change: 327, New York:Wiley, 1975.

2. Castaneda, C., The Teachings of Don Juan: A Yaqui Way of Knowledge, New York: Ballantine, 1969.

3. Castaneda, C., A Separate Reality,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1971.

4. Castaneda, C., Journey to Ixtlan,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1972.

5. Casteneda, C., Tales of Power,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1974.

6. Kuhn,T.,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2.

7. Maturana, H., 「Neurophysiology of cognition」, in Garvin, P. (Ed.), Cognition, A Multiple View: 3–23, New York: Spartan Books, 1970.

8. Pask, G., 「The meaning of cybernetics in the behavioral sciences (the cybernetics of behavior and cognition: extending the meaning of 『goal』)」 in Rose, J. (Ed.), Progress in Cybernetics,Vol. 1: 15–44, New York: Gordon and Breach, 1969.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