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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邑

晚霞把天空燃燒成血一樣的紅色。

自東向西而望,逃難的隊伍順著平直而荒涼的地平線緩緩移動,每隨著他們前進一步,夕陽便西沉得更深一分而愈顯巨大,這輪占據了大半個天空的獨眼死寂地凝視著他們,血淚樣的紅光不斷淹沒那些零落的側影,恰好是這一行人深重苦難的寫照——殘酷且沒有盡頭。

山隘險峻得僅靠一丸泥就足以封住,隊伍在此停下,注視著那道攔在隘口的孤影,對方陌生的面孔,便是足夠值得警惕的潛在危險。人群中讓出一條通路來,鋪著稻草的牛車上坐著一個乾瘦的人,雙腿像柴一樣嶙峋且癱硬,用了嘶啞的聲音高問:「奚自!?(從哪里來!?)」

回答的聲音響而有力,穿透著不斷黯淡下來的原野:「自郭氏!(從郭家來!)」

人群中躁動起一片低聲的議論,先前慶幸只有一人攔路的惶惑,如今則轉而抱怨來援的人實在太少了。後方一陣滾雷般的沉震,有某種極響而極遠的動靜正在隱隱接近。在一雙雙驚疑後顧的目光之中,一騎大汗淋漓的劣馬穿過隊伍來到牛車邊,馬背上擔任斥候的女子向瘸子通報,同時也提高聲音好讓所有人都能聽到:「在背後不到五里路了,咱們逃到受降城之前就會被追上!」

在遠方那不斷追逼的腳步聲中,瘸子打量了下郭家門客背後那把鋏柄極長、比人還高的雙手長劍:「臂力好?」

門客不自謙也不自誇地點頭確認:「無他。(我只有臂力好,沒別的本事了。)」

瘸子示意女斥候給他一張最硬的弓。

追兵在入夜之際追及至隘口。食客一夫當關阻拒,在短得嚇人的時間內射出了多得嚇人的箭,硬弓像一輪驟然滿盈又倏忽晦朔的月亮,在山隘之上往復張弛,弦響之密集,聞之有如醉了酒的匈人在狂暴地彈撥批把琴,控弦的右手虎口因持續用力過猛而崩裂,血流滿肘。夜色之中隱約可見箭雨覆落進逐群,十數人的步兵頓時潰散了一多半,領頭的唯一一名騎兵在沖至五十步內時連中三箭落馬,只剩下那匹光鞍的戰馬繼續蹬踏而來。食客弛弓休息,任由它從身邊錯擦而過。

身側一陣虎嘯般的咴嘶,食客從沒聽過馬竟會像這樣叫的,他驚轉過身來,愕然看著那匹戰馬坐在兩條後腿上人立而起,修健的馬身虬漲成雄偉高壯的人形軀干,無表情的長臉擰結成一副凶暴的模樣,兩只前蹄各自揸開五指,雙手抽出掛在鞍上的短戈劈砍下來。

食客沒料到這匹馬也是追兵的一員,五步之近難以張弓,他丟下硬弓,用還在流血的雙手去掣背上的長劍。那頭化人的妖馬魁梧得簡直成了一個巨人,能斬馬的長劍在他面前儼然成了短兵器,食客嘗試避到左側搠其面門,劍尖還沒來得及遞到馬肩,那支粗重的大戈已經砍到了頭頂,食客被迫放棄刺擊,收劍橫在身前,以左前臂抵住劍脊翼護身軀,那驚天動地的一擊沉重得仿佛巨石砸落,食客像只面口袋似的軟倒下去,勉強撐住沒有斷掉的劍刃,應和著無盡的耳鳴錚錚作響。

巨馬怒吼著再次揚戈,食客知道自己決抵不住下一擊。在戈抬到最高點的時候,人和馬都聽到隘口那一側——也就是食客掩護難民們逃遠的那個方向——傳來了一陣轟響的蹄聲。倒地的食客回頭,看到夜色中有三片羽纓在鐵胄尖上飆搖,胄下一雙惡得能吃鬼的眼睛,一副擐甲的雄軀與一匹具裝的戰馬,這員闖入戰陣的突將挺起長槍去搠妖馬,巨馬臨時將手中的戈從下劈改為橫揮御敵,長槍像飛蛇似的在戈頭橫援上准確地拍擊了一下,鐵戈頭重,頓時失去平衡向下沉墜,那以一敵百的可怕重量,這時反成為了陷住巨馬自己的力量,在他來得及重新發力舉戈再砍之前,具裝的鐵馬從這妖怪身邊一錯而過,突將的長槍格開鐵戈繼而突刺,自巨馬的左眼眶扎進去、從後腦鬃貫出來,馬妖倒地時折斷了槍杆,死去的雄軀像一座小山般震得整個隘口都顫動了,黑色的血像噴泉一樣濺了食客半身。跟隨突將的步卒們快步圍上,用長槍大戟往還在掙動的馬軀上扎,確保這只巨妖死透了之後才陸續停手。

突將扯韁回馬,在蹬踏不止的鞍背上丟掉了斷去半截的槍尾,向食客朗聲通名:「我,漢受降城左庶長(註:左庶長是秦漢二十級軍功爵位制中的第十級)李椒!」

食客拱了手回禮:「游俠,趙客。」

「趙客」也可以理解為「從趙地來的外鄉人」,因此,李椒認為這不過是他隱瞞身份用的匿名。

死里逃生的難民們繼續跋涉,李椒的巡哨隊將他們護衛在隊列最中間,良家子們幘冠上的鶡羽櫛列翼展,如林之盛。

獨自斷後的趙客,被村民們當作最尊貴的客人,安置在瘸子的那輛牛車上,這就是他們所能拿出的最舒適的「上座」了。坐在那堆稻草上,瘸子和趙客第一次互通了姓名:

-「游俠,趙客。」

-「智囊,樓煩。」

「郭公慷慨好義,我慕其長者之名去書求救,怎麼只派你一個人來?」樓煩問出了一直很想問的問題。

「陛下盡遷富豪至茂陵,郭公舉族遷放,門客雲散,自身尚且失勢難保,有心來助,鞭長莫及,臨死猶以為愧。(註:元朔二年,漢武帝頒布《遷茂陵令》,令家財超過三百萬錢的巨富豪門一律遷至京郊茂陵,以打壓土地兼並嚴重、威脅集權的豪強勢力)」

「焉支……謝了。」樓煩從車旁馬鞍上的女斥候手中接過了米囊,招待趙客喝僅有的一袋劣酒,掰下很粗糲的雜糧餅子請他果腹。樓煩作為策劃這次逃亡的智囊,分得的糧食分量比其他村民都要多,但他只吃了很少一點兒,大多散給了同坐在牛車尾後的老人和孩子。阿琉滿臉菜色但很有活力,總是圍在樓煩和焉支身邊轉,阿遷臉色白得像紙,總是望著空無一物的地方,仿佛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趙客覺得很奇怪,這麼多人的一個村子里,為什麼會只有這兩個孩子?

「回樂村一共三百二十七口人。」樓煩說。趙客回望了一下長長的隊伍,總感覺他的數報多了。

然而下一句話便血淋淋的:「一路被他們追上吃掉了一百九十五口。小孩子吃得就剩阿遷和阿琉了。」

阿琉這時很興奮地招呼阿遷往前看,大人們也都隨著他的叫喊而觀望,原來受降城上高卓的飛檐已經出現在天邊了。

三築高城眾敵降。月光還像秦時初築長城之際那樣照在這座雄關上,殘破的敵台帶著數百年的戰爭痕跡與歲月滄桑,緘默地俯瞰著人群進入城關。

瓮城是主牆之外一圈半圓形的隔堡,大環狀的牆體上飾滿了黯淡陳舊的壁畫與塑像,包圍在各個方向逼視著這群剛剛入城的人。李椒將馬妖的頭顱斬下帶回,擲地轟然,又有步兵將山前撿得、被群妖啃食過的村民屍首抬置於旁,被咬斷的骨骼沾著血跡,像犄角一樣刺破碎爛的皮肉穿出體外,連在場的行伍之人也為之凜然,即使在戰場上也極少見到如此慘酷的死狀。

受降城右庶長(位在左庶長之上)嚴山仔細打量了人與妖的遺骸,目光謹細像是在看地圖:「這麼說,回樂峰有妖怪的傳言是真的?」

焉支把兩手抄到樓煩腋下,像抱個稻草人一樣將他從牛車上捧下,安置到阿琉、阿遷抱來堆好的稻草上安坐,村民們都聚到背後,聽他面對軍官的質問,回憶起旬日之前,這瘸子和騎著馬的焉支來到回樂村時的模樣,均有隔世之感。

當時回樂峰上的群妖剛剛對村子進行了一次巡掠,對照著戶籍名冊擄走了一批村民以備過冬,這種以性命為計算的殘酷「徭役」每隔數月發生一次,在回樂村已經持續了數十代人之久,群妖每回擄走吃掉的人數都經過籌算控制,確保還能留下足夠的人口繼續繁衍——他們是把整個村子像牲口禽畜一樣豢養在山下的。敢於反抗或逃走的人被一代接一代地吃掉,留下新生後輩繼續去面對這代代無窮的宰殺。

樓煩和焉支這兩個素不相識的外地人闖到村子里來時,村民們都訝異於他倆竟能避過周遭巡山的小妖來到此地,催促二人趕快逃離死地。樓煩堅持要村里人請吃一頓飯,在飯桌上用一屜筷子做籌,向圍觀的村民們策劃如何逃出群妖的監禁封鎖。

「兩道山樑之外就是受降城,馬邑之謀以來,六郡良家子與匈奴惡戰益甚,常屯大軍戍守。」樓煩在那捲羊皮地圖上畫出逃往受降城的路線。以前從沒有人逃到過這麼遠的地方,於是有人問,妖怪如果追上來,且為之奈何?

「百人組練,可靜邊方;萬夫長驅,能定山河。」樓煩向他們講大將軍衛青兵出雲中、進略河南之地、拓立朔方郡的故事,「那群畜牲要是敢追,正好引他們到受降城,請戍軍夷滅!」

會走很多路,會很難,會死一半以上的人……樓煩把這次逃亡將要面臨的慘狀一五一十地擺出來,但哪怕會招致妖怪們的報復與殘殺,哪怕會有很多很多人痛苦死去,只要能夠擺脫群妖,只要還有孩子能夠長大,只要還有能夠生育的男子與女子活下來,只要能夠在受降城找到一塊可供耕種的荒地,回樂村就再也不必每隔幾月為生與死而惶惶不可終日,他們的子子孫孫將能夠千百代地安居生活下去!

漢匈戰爭已經漸顯定勢,仗不會永遠打下去,軍隊不會永遠在這一帶戍守,等到駐軍轉屯他處,便時機永失,回樂村的子弟還要千百代地繼續像牲口一樣接受挑選與宰食。

這最後的警告成功鼓動了整個回樂村。在一代代屠宰中漸漸死去的勇氣重又躁動。他們不想讓自己的孫子和重孫繼續過這樣的日子,他們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要讓孩子不必在恐懼中入睡,要讓老人能夠死在自己的寢席上。

於是樓煩為他們向軹地素有重義任俠之名的游俠郭解去書求助,教他們穿過巡山妖隊設立的封鎖線,無聲無息地帶走了整個村子。

嚴山鐵塔一樣地聽著,聽到向郭解寄書求救一節時,便轉而逼視趙客。趙客坐在阿琉、阿遷搬來的第二堆稻草上,脫劍膝前橫,昂起胸膛像迎接箭鏃一樣去迎接嚴山的目光。

嚴山不言妖患,而言及郭解之事:「陛下徙富豪於茂陵,衛將軍為郭解進言說,郭氏家貧,不應在遷徙之列,陛下回答,郭解一介布衣,竟能讓大將軍為他講話,可見郭家不貧!有個儒生說,郭解以行俠為名觸犯公法,郭解竟為此而派人殺了他……」

趙客分辯道:「殺那儒生的,是想要維護郭解聲名的門客,郭公並不知情。」

嚴山上軀前傾,山崩一樣朝趙客傾壓下去:「郭解甚至都不用知道,自然就有人幫他殺人,這是陛下都做不到的事,罪比他親自殺人還重!御史大夫公孫弘諫議說,郭解大逆無道,陛下遂夷郭氏三族。回樂村的求救書送到時,郭解已待罪獄中,門下食客非散即擒,如今還肯為他應請來援的僅你一人,先前替郭解殺那儒生的,怕不會也是你吧!?」

「咸陽舊日,我曾與郭公相逢意氣,一鬥千金,痛飲新豐美酒於垂柳高樓之上,眼花耳熱後,三杯吐然諾,異日願為郭公行一樁事。我聞,已諾必誠,不愛其軀,郭公自知宗族不免,生前所憾的,只有回樂村一事而已,郭公既死,我自然要履諾代他走這一遭。」趙客把腰杆挺得像支廈梁木那樣直,「至於那腐儒,煢煢書閣下,白首太玄經(摳摳搜搜地縮在書齋抄寫,把一輩子都消耗在古板玄奧的經書之中),乃敢毀謗郭公高義,好義任俠之士爭搶著想殺他的,多如過江之鯽,只恨沒輪到我動手!」

嚴山立起身來,幘冠好像頂到了受降城上陰沉的夜空:「郭氏余黨,坐罪當殺!」

坐在邊上的樓煩揚了下手:「衛將軍年前破匈奴,陛下大赦,有罪皆免!」

嚴山將身軀的陰影移覆到樓煩頭上:「郭解殺儒生之事,罪在赦後!」

樓煩對答如流:「郭解之事在赦後,有罪;趙客交結郭解在赦前,已赦無罪!」

短暫寂然之後,嚴山用一種仇視的目光瞪著樓煩:「儒以文亂法,」繼而又盯住趙客,「俠以武犯禁!」

李椒和嚴山背後一陣盔甲的響動,在滿牆武將勇夫的塑繪之間,沉沉然立起來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軍,這便是受降城駐軍的最高軍事將領,爵封少上造(少上造,秦漢二十級軍功爵位制中的第十五級,位在左右庶長之上)的盧橘。他雕像一樣沉立在樓煩面前:「妖群有多少人?」

「區區三百餘。」樓煩很有把握地回答。

盧橘回身領他們登上主牆進入內城。一雙雙眼睛炸睜著,村民內有人開始低聲地哭——他們看到殘破的城邑內分布著僅有百餘人的士兵,這就是受降城的全部駐軍了。

樓煩流汗流得像是整張臉都在融化:「我以為受降城的駐軍有千人……」

此時他們已經繞著城牆甬道,來到了另一側的北牆,盧橘從李椒手上取過弓,對准牆外的莽莽暗野射出一支帶鳴鏑的響箭。這一箭宛如揭開了覆蓋在山野之上的夜幕,千百點火把如星辰般接連覆蓋了大地,狼頭大纛在幽幽的火光中隱現,千百點箭鏃在野獸般的吼叫聲中報復性地拋落下來。盧橘把樓煩摁倒在女牆雉堞後頭,躲避著暴雨一樣密集擊打在一牆之隔外的箭矢:「匈奴大入塞,受降城駐軍千人的聲勢,是我為了蒙騙匈奴才虛張出去的幌子!賊殺才,你引來妖軍夾擊於後,把整座邊邑都陷進了死地!」

躲在另一側的李椒開始大笑:「要是能擋住匈奴人,堅持到被妖怪吃盡全城,就算咱們贏了罷!」

樓煩把逃命路上連日未及梳理而垂到耳邊的鬢發揪住,塞到嘴里嚼,最後逼出這麼兩句話來:「打仗我也會,願助籌謀!」

樓煩助守軍籌謀到深夜才作罷。盧橘專門空了一間耳房給他休息。焉支出城探視敵情,由阿琉和阿遷扶他去房間,阿琉把限額配糧時偷偷藏下的糙米塞給他,樓煩卻從懷里摸出來更多從李椒那兒得到的面餅,全都散給了兩個孩子。

「煩哥最好了!」阿琉沒命價地往嘴里塞餅吃,「你和焉支姐姐結親的時候,請我和阿遷去捧花好了,肯定有糖吃!」

「等焉支姐姐回來了,教她打你的嘴!」樓煩吃力地坐到了睡覺用的草蓆上,「滾蛋!吃餅的時候別讓人看見了!」

阿遷抱了分給他的一摞餅立在原地,仍是一副鬱郁寡歡的模樣。樓煩咳嗽了兩聲:「阿琉,阿遷有話對我說,你先走,天亮之前不許來吵我睡覺!」

阿琉帶上門走了。樓煩對著剩下那孩子投在燭火里的枯影,苦笑著嘆了口氣:「阿遷,焉支說我有個毛病,太親近小孩子了,聰明一世,百密一疏,對誰都防一手,唯獨忘了提防孩子。她說得沒錯,我現在才剛覺察過來,已經太晚了——說吧,你是個什麼妖怪?」

那孩子鬱郁的臉上露出一種冷的笑容,懷里抱的面餅散落到地上,衣擺散開變幻成一圈帶膜的薄翼狀,沉黑地裹垂在身周,將那無血色的皮膚反襯得更加蒼白了,他以一種面對最危險對手的最大尊重,拱手行了禮:「秦回樂營左更(左更,秦漢二十級軍功爵位制的第十二級),君遷子。」

「還以為是巡山小妖,真是看走眼了!」樓煩自到回樂村以來,第一次露出難以置信的錯愕神情,「想不到竟然是洞府三大王親自來!」

「你偷了我們唯一的一村『人牲』。不親自來,我寢食難安。」仍是孩子的身軀發著孩子的聲音,君遷子卻從黑色衣擺般的兩翼之下,掣出了一柄與趙客形制相似的雙手長劍,連柄帶刃足有他那瘦小身軀的兩倍之高,縱握在手中幾乎抵到了屋樑。

房門從背後撞開,阿琉把矮小的軀體抻得像一張弓,蓄足了全部的力氣,倒持著一柄貼身保命用的匕首沖君遷子後腦刺下,那柄退閃的長劍避過匕首,從阿琉右脅下一劃而過,那受傷的孩子流著血沖摔倒地,又忍著劇痛掙起來擋在樓煩面前,雙手握住短匕就像握著一把劍,發紅的兩眼盯著那一路以來的玩伴顫閃,仿佛有很多話想問而終究沒有問,從沾染到自己鮮血的匕首後面,只吼出這樣幾句話來:「煩哥要我們活,你要我們死!我也是回樂村的男子漢,敢殺煩哥就跟你拚命!」

樓煩抽出隨身的佩劍,以配重及系腕用的柄梢環首砸暈了阿琉,那孩子一聲沒吭地昏倒在血跡中。樓煩隔著劍鋒望向君遷子:「三大王不屑於對小孩子動手吧?」

君遷子沒答也沒動,默許樓煩將阿琉抱到身後的草蓆上安置好。

「趙客那廝還真是讓人羨慕,我也想要一諾傾五嶽、十步殺一人啊!」樓煩看著自己淺淡的笑容映在如霜的劍鋒上,「雖然人模狗樣地佩著劍,但總學不好劍術,只剩下把劍拔出來的本事而已啦——游俠樓煩,請左更鬥劍!」

這個連腿都站不起來的瘸子,莊嚴地學著游俠們的模樣以雙手持劍迎陣,宛若在握鋏待陣的君遷子對面,形成了一道扭曲的倒影,燭火將兩人的剪影呈對稱狀投映到牆上,風起燭黯,君遷子的側影在搖曳的燭火中一閃而過,筆直的劍身拖在身後劃成一道細長的線,從樓煩那未及行動的軀體中穿過,樓煩的輪廓在燭暈中碎散成一灘殘影,呈放射狀潑灑了滿牆。

嚴山的酷厲,在滿邑上下是出了名的。當夜他就將難民中的男丁編伍訓練以補充兵力不足,其中有兩人對邊邑的危局已然絕望,選擇趁夜越城而逃,還沒摸到瓮城便被巡哨兵擒回。按照早已事先宣布過的軍法,嚴山判與之同伍的一共五人連坐處死。五具遺體還吊在絞架上晃動,嚴山獨自站在城樓上,看剩下的人比先前懼謹百倍地訓練列陣,趙客則站在嚴山背後的夜色里,把劍抽出一半又放回去。嚴山頭也不回地說,劍拔不出來,不是因為趙客不會殺人,而是不知道該不該殺。

「我殺了五個人,你覺得我該償命;但我殺他們不是出於私怨,而是為了公義,你又覺得我好像不該死。最後連你自己也不知道該不該殺我。」嚴山俯瞰著牆下的民兵陣列,「因為『任俠』二字,根本沒有定數,你們這種人,不避生死來救一個素昧平生的村子,叫做『任俠』;為了說錯一句話就殺個手無寸鐵的儒生,也叫『任俠』。俠與不俠,義與不義,全憑你們手里有劍的人張口說了算。」

「如果大丈夫都不信俠與義了,還有誰站出來濟世扶危?」趙客不是在爭辯,倒更像是在疑惑。

嚴山回過身來,用春秋戰國時期百家諸子登台爭鳴時的那種目光看著對方,發了自己的議論:「非我不信,人心不足信。郭解扶危濟困、仗義疏財,但北道姚氏,西道諸杜,南道仇景,東道趙他、羽公子,南陽趙調之徒,天下紛紛皆是,無不以效仿郭解任俠為名,跋扈殺人,兼並土地。

因此,爾輩說行俠仗義能濟天下,不可信!可信的是商君南門立木,而秦掃六合。

你勸那些首鼠兩端的民夫仗義齊心,共同對敵,不可信!不到明天拂曉,他們就會越牆四散逃個精光,被匈奴和妖怪分殺食盡。可信的是法度嚴謹,賞罰分明,他們看到我殺這五個人,比聽你講一萬遍『俠義』都更能戮力齊心。」

一種尖細而憂愁的聲音,仿佛沒有經過耳朵就直接穿透了胸膛。此時刻漏的水滴正好滴落到子夜,霜一樣的月光靜靜照耀在受降城下,不知究竟從邊邑的哪座敵樓上吹響了那枝幽幽的蘆管,趙客不再說話,連嚴山那鐵打一樣的目光也柔軟下來,夜色之中整齊地仰抬起一片飾著鶡羽的幘冠,默然望著蘆管響起的同一個方向,他們可以想像,城牆外的莽莽草原上也同樣仰起了一大片敵人的頭顱,宛如凍土之下新生的苗野在樂聲吹拂下搖曳,吹響蘆管的高台映在月色中,從城外一箭可至,但那些「狼戾好兇殘」的匈奴人卻始終沒有射出一支箭來打斷樂聲,到後來連那命令發箭的嘶啞咆哮也無奈地止息了,至少在這一刻,殺戮的仇恨被相同的憂郁壓倒了,那蘆管的喑啞仿佛有了魔力,每個人都看到它在受降城上空盤旋成某種形影,從中望見了各自不同的遠鄉,秦人望見黃河甘泉、長安咸陽,楚人望見洞庭雲夢、巫山行雨,齊人望見岱宗昏曉、白浪滔天,城外的匈奴人則望見天蒼野茫、風吹草低現牛羊……

在這一夜鄉愁吹奏到最高點的時候,管聲突然中斷了,繼之以一片可怕的吶喊,火光在敵樓之上搖曳成巨大而扭曲的殘影,嚴山和趙客吃了一驚,他們和城外的匈奴人一樣,懊惱於管音的中斷而又疑惑於突然的變亂,只能通過那踴躍的焰影去猜測城樓上的變故。

他們跟著亂哄哄的兵伍趕上高台,看到一隻足有樓閣那麼大的巨型鴞鳥正在撲翼擊人。趙客拔劍擋到鳥翼正面時,恐懼達到了頂點,他看到那團巨大的羽軀頂端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斷口——這只鴞鳥竟沒有頭顱。巨翼和利爪漫無目的地橫掃,士兵們成隊地被拂摔墜樓或撕扯碎裂,勇武的李椒把長槍扎進它的側腹,隨即便被翅羽扇飛、幾乎摔死。在一片混亂的呼號聲中,人群突然退開了,從迴廊中讓出一條道路,先前那種裊裊的蘆管聲又響了起來,趙客看到偵察歸城的焉支穿過人群走到最前方,吹奏著蘆管撫過蒼涼夜色,方知今夜的蘆管聲由她吹出的。那隻鴞鳥在管聲之中斂翼安靜了下來,趙客想不通它沒了腦袋要怎麼聽到樂聲,只有焉支知道,鴞鳥能靠圓翼末端敏感的羽毛來感受到聲音的振動。在走近鴞鳥身前五步以內的時候,焉支倏然丟掉蘆管並接過趙客手中的長劍,准確刺穿了鴞鳥的胸膛。趙客被一種深重而劇烈的悲傷攥住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死去的巨鳥像泄氣一樣迅速干癟收縮下去,最終恢復成了樓煩那具半癱的軀體。在一片「他也是妖怪」的驚呼聲中,焉支將死去的樓煩接落在臂間,趙客看到有閃亮的反光從她眼角滴落下來。

樓煩的往事只對焉支講過。在他還是一隻鴞鳥的時候,曾有一次折斷過翅膀,跌在回樂村的大樹下等死,直到阿琉把他撿了回去。當時阿琉最好的幾個玩伴剛剛被妖怪擄回山上,永遠消失在了柴火鼎鑊之中,在關於幾個月後會否輪到自己的深重恐懼里,撿來的貓頭鷹成了這孩子唯一的樂趣所在。趁著大人們還沒起歹心把這只夜貓子宰了下酒,阿琉把它放歸林野,雖然還沒有學會講人話,但被餵得幾乎飛不動的鴞鳥撲扇著痊癒的翅膀,喳喳啞啞地向阿琉表示,救命之恩異日定當舍死相報。

能化人形之後,鴞鳥學著游俠兒們的樣子,到咸陽城中去冶遊,伴身掛劍痛飲一鬥千金的美酒,為了一句醉話任俠好勇、鬥狠殺人,選了用來形容勇武善射之士的「樓煩」之稱來作為自己的「人世名」,與在鬥劍中痛打過他一頓的焉支「稱兄道弟」。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臂上腿上重新開始長出羽毛,才知道身體里的妖性不是那麼好打發的。偽隱成人形繼續在人間游盪,還是索性現出鴞鳥原形去做一隻占山為王的劇妖,這兩種活法他冥想比較了很久,最後的結論是當妖怪比做人痛快多了,但做了妖怪就會泯滅人性,允諾給回樂村那孩子的恩是再也不能報了。自期游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樓煩因此忍痛放棄了當妖怪的想法,砸斷了自己的雙腿以扼制妖氣增長,繼續隱匿成人形,走上了去回樂村救難的路。焉支始終跟著這只貓頭鷹胡鬧,樓煩教她吹蘆管時曾半開玩笑地說,如果哪天自己妖氣失控、變成妖鳥了,可以靠蘆管來馴化自己做寵物。

看過樓煩那間布滿血跡、破碎不堪的耳房之後,焉支發現阿遷和阿琉都不見了。阿遷是個回樂村逃亡路上撿到的零落孤兒,沒人關心他;至於阿琉,村民們絮絮地議論說,劉家大娘太愛孩子不聽勸,給起了個琉璃剔透一樣的金貴小名,如今果然還沒長大就被閻王爺看上勾去了。

和別的妖怪不一樣,君遷子是由人變成的妖怪。

君遷子出生在百餘年前。秦悉征男丁年十五以上者從軍爭天下,戰亂之地千里無雞鳴,白骨露於野,君遷子的五個兄長接連死於殺伐飢饉。新的幼子出生時,父母非常害怕他也夭折,遂請方士看相,得爻曰「君遷子」,意即「您的孩子將要遷變了」。本著「賤名好養活」的想法,其父將這句不吉利的爻詞引以作幼子的小名。

他毫無預兆地被一隻蝙蝠咬了。只吸去了一葦管那麼一點兒的血,除了頸上兩點齒瘡什麼也沒留下,但名為「夜魘」的毒已經順著血脈流淌擴散了。被夜魘蝙蝠咬過的人如若未死,最痛苦的便是,他會清晰無比地感受到「夜魘」在體內一點點蔓延吞噬,逐漸把自己從人變成妖。次日就將是他曾渴盼了一年之久的春社日,田間的農人們扎著乞求豐收太平的草葦,鄰居的玩伴們興奮地圍著他幻想明天過節的吃食與玩鬧,只有養了多年、親近至極的大狗警覺地對他露出了兇狠的利齒,像去年在山野上從孤狼口中救出他時那樣如臨大敵地低吠著。這孩子在旁人歡悅的笑聲中,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摧心肝的痛苦。他無數次地想把夜魘蝙蝠咬了自己的事情講出來,然而終於未敢講。晚飯時,阿爹阿娘給他看為明日春社新編的小草鞋,他忍耐不住地躲到草蓆一角號啕大哭,在淚水中入睡時,他祈求自己明天能夠像以往每一次惡夢驚醒時那樣,什麼事也沒有地睜眼醒來,為此他願意此生不再享得春社日的快樂。

他的翅膀在睡夢中長了出來,無法自製地吃掉了整個村子。

成為夜魘蝙蝠的好處是諸多的。不必再為溫飽而苦惱,幾乎擁有無盡的生命,只需要吸一點兒血就能支持很長時間的消耗,且憑空擁有了強勁的力量。他找到了咬過自己的那隻蝙蝠妖怪,殺掉;把同類的夜魘蝙蝠一隻一隻找出來,殺掉;每次捕獵,他都必把血吸盡方休,為的是確保被咬過的人當場死去、不會變成一隻新的夜魘蝙蝠。年復一年,他成為了世上最後的一隻夜魘蝙蝠,俟己一死,夜魘蝙蝠便要絕種族滅了。對此君遷子感到非常滿意,成為妖怪之後,他最深的夙願便是世間再不要有夜魘蝙蝠。

後來他聽說秦王嬴政席捲六合,要讓大一統的天下再也沒有徵戰殺伐,連妖類亦有為其雄心壯志所感召的,集結到祖龍麾下形成了一支營隊。懷著一種化妖之前曾經有過、如今已經非常朦朧的念頭,君遷子加入了這支由妖怪組成的軍隊。爻詞得到了映證,他在夜魘的毒噬之下「遷變」了;父母的願望以一種殘酷捉弄的方式得以實現,他們的幼子將長達百餘年地活下去,且永遠不再長大。

君遷子犯了兩個錯誤。第一,他沒覺察出那死瘸子竟然也是妖怪,在被自己用長劍劈死的一剎那,樓煩體內壓抑已久的妖力失控暴發出來,將倒下的殘軀瞬間幻化成巨鴞的原形,在猝不及防的君遷子胸口啄下了一道幾乎劈開整個身軀的致命重創,君遷子抵死砍下巨鴞的頭顱之後,樓煩還撲打著失去首級的鳥軀,行屍走肉地在受降城內大鬧了半夜。第二,他為了治傷,把原本想要放過一馬的阿琉擄來吸血了。

趁著受降城被巨鴞攪動的一片混亂,君遷子負創逃出了邊邑。在城南荒蕪的原野中央,狂風像百餘年前他長出翅膀的那個夜晚一樣嘶吼著,被擄來的阿琉在夢囈中喊了煩哥和阿遷,讓因失血而迷離的君遷子恍恍想起了曾和自己約在春社日爬草垛的玩伴,他因此決定趕在阿琉驚醒並感到恐懼之前,咬住了這孩子的頸子。傷口在新鮮血液的作用下迅速癒合,君遷子棄下流盡血的阿琉之後,自成妖以來第一次感到恐懼,他發現阿琉仍然昏迷卻並沒有死去,而竟從牙關里撐出了蝙蝠般的犬齒來。他彷徨抬頭,看到一輪滿月正閃耀著冷冽的光,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下的錯誤——君遷子是在望月之夜化妖的,滿月照耀著從他體內勃發的妖氣,他因此成為了夜魘蝙蝠族群中一隻罕見的「望月蝙蝠」,每逢圓月盈滿之際,體內夜魘的毒性就會受到月光刺激而空前劇烈起來,阿琉在被吸乾血之前,就已經被強勁的「夜魘」毒化成一隻新的妖怪了。君遷子暴怒地嘗試了各種方法,想要在阿琉完全化妖並醒來之前殺死他,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力殺掉生命和妖力都同樣旺盛的另一隻「望月蝙蝠」。作為一個由人化作的妖怪,他體內人的那一半血脈與妖的那一半血脈始終在勾心鬥角,百餘年來,人的那一半行使著自己的意志,幾乎夷盡了夜魘一族,但作為蝙蝠妖怪的那一半卻仍隱藏在體內,掙扎著不願就此滅絕,今夜君遷子因重傷而大意疏忽了,蝠妖的血脈引誘他在月圓之際吸了血,在絕跡近百年後,夜魘終於設法繁衍出了一隻新的幼子。君遷子望著阿琉,感到絕望而驚恐,這新生的望月蝙蝠將在一刻鍾內醒來飛走,去尋血、去獵食,去把夜魘蝙蝠重又成千上萬地擴散到整個世上!

君遷子這死孩子,本性是睚眥必報且不願服輸的。他扶起阿琉,把那對新生的犬齒湊到了自己頸邊。在蝙蝠本能的驅使下,昏迷的阿琉無意識地咬住了那副蒼白的頸子。

趙客和焉支一路循著君遷子傷口中灑下的黑血,追蹤到了這片月凜風嘯的草野,阿琉正獨自昏倒於荒野上,像是在等他們接自己回去。看到那孩子頸上的兩點齒瘡時,趙客猛地縮遠幾步拔出劍來:「夜魘蝙蝠!」

焉支止住他的劍鋒,用蘆管橇開阿琉的牙關查看,曾經長出來的犬齒,已經平復變回人齒的本來模樣了。她頗感費解:「已經變回人了。」

「得了夜魘病還能變回來麼?」趙客仍不放心。

「只有一個辦法,」焉支在草地上撿到了一片碎裂的蝙蝠翼膜,朝著月亮張望君遷子展翼飛走的方向,「趕在完全妖化之前,返回去吸咬過他那隻蝙蝠的血,以毒攻毒消除妖變。」

回樂峰前沙似雪。

群妖的洞府營建得如宮殿一般堂皇,最中央的廳堂上齊齊擺著三把交椅,妖怪對於人間避諱姓名的麻煩習慣是頗覺不屑的,交椅正上方的岩壁堂堂然鐫著三句偈子:長鱗老蛟言平津,女蘿花樹戴女蘿,蝙蝠望月君遷子。

交椅全都空著,留駐的群妖按照軍級高低,嚴整地環圍成一圈大環,在一爐焰騰沖天的巨大篝火照耀下齊歌歡舞。妖怪沒有光陰年歲之憂,與盧橘年至白發才得以坐鎮一方邊邑不同,回樂峰的群妖之首,祖龍嬴政親授秦回樂營大良造(大上造是秦漢二十級軍功爵位制中的第十六級,大良造即「大上造之良者」)之爵的言平津,領軍百餘年而仍是一副「游俠兒」「俠少年」的年輕樣貌。交處胡漢之地,言平津頗受北方遊牧民族的粗豪氣魄影響,在舞圍之中反執一把銅弦的批把琴慷慨悲歌,傲視闊步的身影踏著雄渾悲壯的邊關曲,宛在焰影煌煌之中沖陣殺敵,他回步轉身,揚手將成把的五銖錢拋灑向夜空,這些外圓內方的銅片在夜幕與火光的交映之下熠熠生輝,在飛到高點並即將墜落時,倏忽在延平津的妖術控制之下,羽化而成漫天光閃閃的金蝴蝶,環繞在群妖頭頂回舞蹁躚,小妖們高笑歡呼,倚歌而和,紛紛將雙手伸到半空去搶抓大良造賞下的彩錢。

一曲將了,雄韻突然變作低回,四聲抑揚將一串新的舞步迎入焰影,采蝶和歌的圍眾驟然寂靜下來,連火光之外的遼遠天地也為之沉久低昂,回緩的舞步陡然如開枝散葉一般怒綻,袖袂裙擺像狂飆的雲雷一樣飛旋,歌聲仿佛帶來了遙遠楚地的鬱郁山雨:「若有人啊山之阿,被(通披)薜荔呀戴女蘿。既含睇啊又宜笑,子慕余啊善窈窕。(仿佛有人在山上曲折之處,披著薜荔,佩戴女蘿,既含著多情的目光,又有美好的笑容,您愛慕我的美麗窈窕。——《九歌山鬼》)」

肅寂的群妖在歌聲和舞步中再次洶湧起來,隨著歌聲漸入高曲而齊聲莊重應和,山川為之色變:「采三秀啊於山間!石磊磊呀葛蔓蔓!(在山間採摘多種秀麗的花草,岩石重重疊疊,葛藤纏纏繞繞)」

言平津顯然已經喝過酒了,紅著臉膛,將滿是思念的歌聲唱得高昂渾壯:「山中人啊芳杜若,飲石泉呀蔭松柏,君思我啊然疑作!(山里那個人像杜若花一樣芳香,飲用山泉、受到松柏遮映,您說思念我,卻讓我產生疑惑!)」

剝皮亭就在正堂一側,落單掉隊而被抓來的回樂村村民在歌聲舞影中被宰殺,鮮血像一條紅色的溪流匯入熔爐,凝結進一顆晶瑩的棱石,閃閃放光有如血鑄的黃金。熔爐一側,一尊金屬鑄就的巨大「金人」頂天立地地屹立著,百餘年前,整整十二尊這樣的金人曾環繞在秦始皇的都城咸陽,俯瞰著牆外的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如今卻是思君不見咸陽橋,只剩下這最後一尊金人,俯瞰著山野之間的血腥與歡舞。

圍眾突然朝兩側轟然分開,齊整有如預先排演的舞陣,一陣濃烈的血腥氣息透進岩宮,打斷了歌聲舞步,選鋒朱野碩大的頭顱上插著三支羽箭還沒有拔,淌著血沖到火堆邊,向言平津伏身拜倒:「大大王!」

言平津調過銅批把,有力但並不怎麼痛地沖朱野側頰擊了一下,比起這類粗野庸俗的尊榮來,他向來更喜歡軍營的雄壯嚴整。

朱野恍然,連忙起身改為拱手行軍禮,尊稱也變作了營壘里的軍爵:「大良造!」

「沒追上?」言平津將銅批把拋給了擔任壘尉的小妖接住。

「撞上了戍軍巡哨隊,人被接進受降城,馬強死了!」朱野簡要地報告道。

言平津把趙客穿在朱野頭顱上的三枝箭一一折斷矢鏃,又從另一側幫他拔出,用力拍了拍朱野突出顎邊的兩支粗重獠牙,以示慰勞:「下去上藥!」

剛才起舞的女子卸去了長袖,恢復成勁結的戎裝,抬手指向洞外:「小遷回來了。」

言平津遲了一會兒,才聽見虛弱的撲簌之聲,那隻幾乎被撕掉了翅膀的小蝙蝠掙扎著飛進正廳才撞倒在地,幻化成君遷子的人形,沒有血色的兩眼僵僵地望著火光不動了。

言平津從他懷中取出了畫在羊皮上的受降城布防圖,後附刺探到的兵力和作戰部署,接著又查看了下那副蒼白頸子上的兩點齒痕:「嘖,望月蝙蝠居然被別人吸了血,這下蹭蹬了,怕是活不久。」

「可惜長這麼漂亮了,」女子露出惋惜兼而戲謔的苦笑來,「我本來還想等他長大呢。」

「人變的妖怪,長不大的!」言平津查看了君遷子的兩瞳,「還剩了一口氣。百多年的交情了,好歹幫小遷多吊幾天命吧?」

秦回樂營右更(右更,秦漢二十級軍功爵位制的第十四級,位在左更之上、大良造之下)戴女蘿湊近一步,從長長的發辮上扯下一片葉子,在篝火上飛快地擦燎了一下,青葉變作紅色,滾燙地貼到君遷子頸部的齒孔上,隨即有黑色的瘀血從那小小的兩孔中淌出,君遷子咳嗽一聲轉動了兩眼,望了下言平津和戴女蘿,虛弱但平靜地說:「樓煩死了。」

趙客在次日破曉時分離開了受降城,盧橘分給了他兩騎全城最好的馬以供換乘。此外還有焉支等其餘多組傳令兵同時朝著不同的方向出發,他們的蹄印以這座邊邑為圓心,在初升的太陽照耀下發散成原野上一張巨大而疏離的網絡,每一組人馬都有著相同的目的——突破匈奴和妖怪的腹背重圍,把求救的兵符送至朔方郡主軍。盧橘在昨晚兵議時就已經與樓煩謀劃好了,再厲害的將領也打不贏兵力這樣懸殊的仗,此戰的關鍵全在於主軍能否來援,主軍及時到了,就能贏能活,主軍到不了,輸了全得死。趙客在出發前詢問了主軍將領的身份,盧橘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他們都感嘆,要是衛將軍領兵就好了。

天地紅塵,過客匆匆。兩側荒涼憂郁的景色如急水川流,趙客想起了日前趕來救應回樂村人路上跑死的兩騎好馬。為了避開沿途的妖軍巡哨隊,他直到薄暮時分,才重新回到了昨天與回樂村人初次相見時的那處隘口。登上山隘時,他就知道謀策泄矣,在這處通往朔方郡的必經之路,先後出發的三批傳令兵都橫屍於莽莽黃沙之上,同時死去的,還有激戰中被殺的妖軍伏兵,只剩昨夜被他從馬背上射下來過的選鋒朱野,正埋首在死人堆里,起勁地啃噬著一頭還沒死透的快馬。覺察到又有人撞到刀口上來,朱野抬起那顆碩大的野豬頭顱,三箭舊傷在粗糙的硬皮上來回聳動,刺紅了那雙映著趙客倒影的怒目。

趙客從貼身內襟里摸出了一截骨哨。樓煩曾經對焉支說,自己這只鴞鳥的骨骼與人不一樣,喉骨發音高亮,如果取來做哨子,可聲聞百里。這段喉骨成了樓煩死去最後的遺贈,焉支將它掰斷削製成兩支哨子,不夠分給所有傳令兵,便只好由焉支與趙客各持一支。

在吹響骨哨的蒼涼鳴聲之中,趙客橫劍策馬向咆哮沖來的朱野迎上去,雙方交鋒相錯之際,朱野拱倒戰馬刺斷其頸項,趙客借著從死馬背上滾落下來的慣性,揮劍在朱野頸上劃過了長長一道切痕,惜未致命。這時兩人都聽到遠遠傳來相似的哨聲回應,趙客知道焉支離自己不遠了。夕陽紅得血染一樣,將平沙莽莽全都潑作赤色,趙客以雙手將長劍揮揚到身軀右側,尖鋒處沾染的血跡隨著揮劍的方向潑灑出去,有如揚起一隻血羽的獨翼,染著晚霞的深紅臉膛倒映在朱野斜垂的刀刃上,又被順刃淌下的血流所吞沒。

邊邑

兩人步鬥到第三合的時候,一騎黑馬嘶咴著躍過山隘沖奔而下,馬鞍上的焉支倒執劍柄,居高臨下朝朱野後頸刺去。朱野用獠牙格開了這要命的一劍,順勢將焉支挑下馬來,焉支遂與趙客各執長劍從兩翼夾攻,朱野棄去直刀,改以雙手橫持一長矛,兩頭施刃,不斷退步著避過擊刺並左右交鋒,迫使焉、趙二人只能分別在自己壯碩的身軀一側進攻,而始終無法形成合力。一記揮挑逼退焉支之後,朱野抓住機會想要全力擊殺趙客,趙客卻趁他收回長矛、新力未發之際,接連兩次暴起發力,第一次以雙手執劍柄,將長柄中段撞擊朱野的鼻吻,第二次則效昨夜舊法,右手持柄、左臂抵住劍脊,以劍身中段大力磕擊矛杆,兩次粗野的沖擊將朱野連連撞退,就在他勉強立足准備再戰時,拉開了距離的焉支在趙客背後滿弓貫矢,長鋌重箭一擊從朱野眉心穿透大腦,這頭巨豬扎煞起滿頸的硬鬃,爆發著最後的力量朝趙客怒吼沖來,在牙尖距離趙客胸膛僅兩步遠的位置才撲地死去,滿地血流融入夕陽的光暈,灼熱炙烤著屍橫遍野的荒沙古道。

焉支弛弓伸手,把被震倒的趙客拉了起來。兩人都沒有說話,他們既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也不知道此刻還有多少人正在死去。

月光再一次照耀黑暗的大地,突將李椒率領受降城全部的十餘名騎兵和兩倍數量的換乘戰馬,出現在了偏僻的山道盡頭,黑沉沉的回樂山主峰已經壓在他們面前了。

此地原本不叫回樂峰,而叫「回樂烽」,峰頂有秦時築成的大烽火台一座,廢棄多年,點燃後烽煙可遠達朔方郡。

由於樓煩昨夜定下的求援路線已被君遷子刺探,妖軍的兵力為攔截各路傳令兵,而被吸引到了各條要道之上,這支騎兵因此毫無阻礙地奔襲穿過了大半個戰場,只要能占據並點燃大烽火台,犧牲傳令兵、牽制敵人而未能送出的求救信號,將在一瞬間由狼煙燃燒於整片夜空之上。

四遠寂然,夜風吹拂著山川原野,李椒帶著人銜枚、馬卸鈴的騎兵隊,向著通往頂烽的最後一程山路潛行而去。黑暗中一聲弓弦響,李椒知道自己的行動失敗了,一支鳴鏑垂直地射上天空,刺耳的呼嘯擊碎了寂靜的假象,騎兵們抬頭看向那一點小小的鏑影,從中見到了自己的死亡。緊接著是百餘聲弦響如同百餘人群起相和,百餘支羽箭劃過百餘道墜弧,從山樑後方飛上天空又斜落而下,暴雨一樣覆蓋了這支小小的騎隊。

兩輪齊射過後,李椒踢打著和身上盔甲一樣扎滿了箭杆的具裝戰馬,掙扎著重新立起來不肯倒下,身後是全部戰友們枕藉的遺骸,面前的山稜上長龍一樣燃起了妖軍伏擊的火把,轟煌焰影之間,言平津策馬前出,按照春秋時期「義戰」的禮儀,以一種軍事貴族世家子弟的遺風,向面前這個不肯認輸的漢子拱手致禮:「我,秦回樂營大良造言平津!」

李椒啐掉了堵在喉嚨里的血,啞聲吼道:「漢受降城左庶長李椒!」

「良家子!」言平津把臉龐抬起到一種倨傲的角度,用頜頷對著行動敗露的對手,「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良家子,你在城郭南北的荒郊戰鬥並死去,死在野地里無法安葬,烏鴉可就要把你吃了。——漢 佚名 《戰城南》)」

面對這種嘲笑式的勸降,李椒咧開兩排結實的牙齒,露出一副比勝者還要更加高傲的笑容,其聲震亂了夜空中低回的鴉影:「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那就替我告訴烏鴉,吃之前且先為我這外鄉人嚎幾聲吧!)」

扎滿羽箭的李椒以左手錯過右臂,將環首刀柄上的繩索綁到右腕上,環繞,扯緊,以作為持刀時的固定,隨後他揚起環首刀並踢動馬腹,獨自向著高踞在山稜之上的無數敵人發起了最後的沖鋒。言平津揮手將一把五銖錢凌空灑出,沿山化作群蝶繚繞,李椒揮刀准確地劈碎了好幾只靠近的金蝴蝶,但更多銅蝶穿過他的身軀反復飛刺,貫透了羽箭都未能射穿的鐵甲與那副魁偉的胸膛,血像紅箭一樣從那些小小的貫孔中噴射而出,李椒撞倒在馬蹄之下,與滿坡的六郡良家子一同死去,群鴉遍布了低沉的夜色。

「回樂烽可是我們親手築起來的,」言平津對著一地死屍嗤笑,「暗渡陳倉的伎倆,未免太自作聰明了吧!?」

大地震顫起來,仿佛有一片鋼鐵的洪潮正從極遠的地方決堤滾進,轟轟踏踏地淹沒著整片天地。在一片驚疑之中,負責北方巡哨的壘尉胡猛單騎奔回主軍,滿身負創的戰馬在入陣之後就前蹄跪倒並翻摔死去,胡猛斑斕的虎皮上遍流血跡,沉聲報稱:「匈奴大入塞!」

匈奴人的騎群幾乎是緊咬在胡猛的馬尾後面遍野涌來,鐵蹄的洪流迎面沖進了未及變陣迎擊的妖群,潰散到兩翼的妖怪們,驚恐地看著中軍被淹沒在了蹄影之下,大良造的身形宛若一片落進洶潮的雪花,轉眼就融化消失了。就在整支軍隊都要潰敗逃散之時,妖卒們突然發現匈奴騎兵開始停滯,繼而向漩渦一樣向中間回卷而去,在他們向心而聚的渦眼位置,言平津將雙劍揮舞得如落花飛旋,滿身沾著敵血從死人堆里站了起來,雙鋒照雪,往返顧應,那對利劍再砍透幾個人便完全崩刃、不堪激戰了,但蛟類只要活著,身上的鱗片便會年復一年不斷地生長,活過了百年的老蛟言平津,滿身長鱗已經硬且鋒利得片片都如銳劍一般,他因此有了無窮無盡的佩劍可以隨身取用。鬥殺到第四對鱗劍也相繼崩刃之時,連剽悍的匈奴人都被這個不死的妖怪嚇倒了,失去隊形的殘敵開始回馬潰逃。

「北築長城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染透了熾血的言平津雙手各執一殘劍雄立陣前,「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

而聚回到他身後的群妖乃齊聲應和,聲震山野:「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軍陣復整,一鼓作氣,由妖怪組成的秦軍回樂營,怒吼著沖垮了匈奴人的騎隊。戴女蘿扶住奮殺力竭的言平津,用衣袖幫他搵去臉上的血跡:「有受降城擋著,匈奴人是從哪兒沖過來的?」

盧橘坐在受降城北牆最高的一座敵台上,揮下了令旗,看到旗號的傳令兵發了瘋地擊鼓,聽到鼓令的戰士們從隱伏著的雉堞後面一齊站起,吶喊著將兩人多高的長矛探到牆外,順著搭住牆齒的雲梯往下戳,將順梯而上的匈奴死士成串地穿透在瀝滿紅流的矛杆上,少數幾個先登勇士用牙咬刀,抬著盾牌擋住了矛擊與落石,躍上牆頭就像一團炭火落進雪地里,哧然激起一大團嘶喊、拼殺與血腥,更多匈奴漢子則成堆地從受降城高大的主牆跌下去,淹沒在了後續攻城部隊無窮無盡的洪流之中,他們的千百點火把洶涌著燃燒了原野,惡狠狠地拍擊在城牆上,撞碎,退潮,回流重聚成下一輪潮汐繼續進攻。

回樂烽的狼煙沒有在約定時間燃起,盧橘據此知道李椒已經敗亡,按照事先的作戰籌劃,他主動撤去了受降城東側右翼的羊馬牆防禦,在邊邑防線上讓出了一段長長的缺口,逡巡已久的匈奴人無法抵制這種引誘,向著邊塞發起了狂暴的沖擊。

敵人的死屍已經堆得像牆腰一樣高,他們還活著的戰友甚至可以直接把長梯架在死人堆上。盧橘命令把最後一支預備隊也投到牆頭去:「抵死守住。只要沖不下受降城,他們就會繞過東側去沖擊回樂峰妖軍!」

受降城像一座大堤般砥立在洪潮之中,匈奴人的攻勢在不破的城牆下被迫改變流向,順著撤去了防禦的東側羊馬牆繞路而進,迎面撞上了言平津的兵鋒。

在老兵盧橘的棋盤上,連敵人也可用作棋子。他的驅虎吞狼之計給回樂營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混亂。在擊潰了又一支匈奴散騎之後,言平津回兵搶占空防已久的回樂烽,他在攀到山腰時吃了一驚,在山的對側,有另一支軍隊正在登頂,嚴整的隊列之上,飄揚著的分明是一面赤底黑龍的漢軍旗幟。

言平津無法想像,在抵禦匈奴攻城的劣勢之下,受降城漢軍是怎麼變出如許多冗餘兵力來搶回樂烽的?他催令部下加快腳步,但趁著他們與匈奴纏鬥的機會,那支漢軍早已領先了一大截,眼看就要搶占烽火台點燃狼煙了。

那是回樂村的民兵隊。靠著嚴刑峻法的酷厲組練,嚴山在一夜之間為受降城平空補充出了一支堪可臨戰的生力軍,他親自率領著這些一日之前還是農夫的士兵,繞過妖軍與匈奴的殺陣,登上了傾天的回樂山主峰,秦築長城所殘留的大烽火台,是直接挖空峰岩,從山口中掏制出來的,宏偉得有如一口仰對天空的巨井,井口已經半埋在了黃塵白草之間。嚴山命令一陣民兵去收集柴草並點燃隨身准備的火種,親自帶著另一陣守住山峰棱線,睥睨著下方還在掙命趕路的妖軍。

妖陣那邊傳來一種冷冽清亮的聲音,嚴山懷疑自己聽錯了,便詢問身邊的民兵,人人均說聽到了,確實是有個女子在戰場上唱歌。歌聲越來越清晰,嚴山聽到她在唱「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戴女蘿」,舞影縹緲,他們愕然望著那個女子從敵陣中旋舞著飄飛到了半空中,歌聲愈響,群妖齊和,他們的合吟莊重而肅穆,仿佛燃燒了全部的力量,去向冥冥的蒼天遙祝祈禱。

背後燃起一陣燒柴草的焦味,民兵歡呼,第一縷狼煙飄起來了,妖兵們齊聲和唱:「表獨立啊山之上,雲容容呀而在下!(孤身獨立於山巔之上,雲霧溶溶地飄浮在腳下)」

飄舞於山巔雲上的戴女蘿,在這雄渾的合聲之中,以全部的意志祝禱道:「杳冥冥啊羌晝晦,東風飄呀神靈雨!(蒼茫陰郁的白晝晦暗下來,東風飄吹,神靈降下雨水!)」

本就陰暗的夜色突然更深了一層,嚴山感到一點尖銳的涼意砸落在鼻尖,隨後是滿山遍野的瀟瀟颯颯之聲,下雨了!他們用祭歌所祈求的「神靈」,竟然真的在東風之中降下暴雨了!還未及沖燃上天的狼煙頓時被熄滅,嚴山望著烽台沐浴在雨幕之中的沉沉斜影,不知道這該死的仗還要怎麼打下去。

「祖龍的天下,不為項王那般英雄所得,竟落入市井流氓之手!這就是無賴劉三拉起來的雜種軍隊!」言平津帶著前鋒在雨中沖上了主峰,怒攢的前額青筋像蛟龍頭角一樣暴起崢嶸,在剛才與匈奴人的惡戰中,他永遠失去了三分其一的部下,「不敢堂堂正正地一決生死,竟然引匈奴人來算計你老子,這樣也算是男子漢麼!?」

嚴山在暴雨中高高揚起象徵指揮權的錯金環首刀,發出列陣的口令:「伯兮朅(音切)兮,邦之桀(同傑)兮!(男子漢啊勇敢尚武,是邦國的英傑!——《詩經國風衛風伯兮》)」

民夫們按照昨夜訓練所習得的口令,吶喊如儀,以示受命:「伯也執殳(音叔),為王前驅!(男子漢啊手執武器,為君王擔任前驅!)」

前鋒的幾支伍隊排著嚴整的陣列,一排接一排地消失在妖軍的廝殺之下,民兵隊轉眼消失了一大半,原本位於中段位置指揮的嚴山,現在成為頂在最前鋒的人了。駐戍受降城之後,嚴山親自在邊邑軍法中加上了一條,「軍官臨陣退逃,與士卒同罪」,但身後的所有民夫都在等著他掉頭逃回來,因為現場並沒有爵級更高的軍官可以執法斬他。

嚴山連腳蹱都沒有稍微旋一下,在進攻次序輪到自己時,他便拔出環首刀,獨自踏著列陣訓練時那樣嚴正的步武,依照軍事操典宏亮地吶喊著進攻口令,一個人嚴整得就像是一支軍隊在進攻。站在言平津身側的戴女蘿將一柄短劍遙擊擲出,嚴山揮刀格開了擲劍,卻沒有看到拴在劍柄上那根細如長發、幾不可見的絲蔓,戴女蘿扯緊懸絲將飛劍抽了回來,劍刃回返的這一下便割開了嚴山的脖頸,這個酷吏一頭栽倒在地,嚴格遵守著自己制定的峻法死去了。

言平津在這時才認出,面前這支軍隊原來是由回樂村男丁組成的,他的暴怒突然轉變為焦慮,抬手制止部下繼續攻殺,向著僅存的村民們朗聲喝令道:「降者免死,帶你們回村!今年死的人太多了,准你們一整年不用受宰,賞你們過冬的糧種酒食!此後三年,選來當血食的人數可以減半!」

剩下的民夫之中零星有人轉身潰逃,有人丟了武器跪拜納降。但嚴山用自己的死獲得了一批精神上的崇奉者,昨夜由他剛剛任命的幾名低級軍官,毫不猶豫地把脫逃和投降的同村鄰好斬殺在陣,於是滿陣肅然,繼續排列著嚴整的隊伍踏向自己的死亡。樓煩和趙客同樣默默燃燒起了一群人的血脈,不少村民對著面前這個凶名能止小兒夜啼、曾經連在夢魘中都莫敢仰頭直視的老魔頭子輕蔑嘲笑,擲地有聲:「回樂村哪怕死到最後一個人、哪怕骨頭都給野狗嚼了,就是不會跟你回去做人牲!」言平津剛才的喝令頓時可笑得像是央求。

言平津好像失去了全部力量垂下兩劍來,恍惚地看著回樂村最後的一批男丁排著軍陣沖殺上來,被手下群妖們疾風暴雨地砍殺遍地,鮮血滲透了回樂峰的岩土。

此戰過後,言平津仿佛丟了魂,呆坐在大烽火台腳下,既不去攻擊受降城,也不收軍回洞府,兩手抓了腳下染紅的泥土直直瞪著。部下莫敢上前勸問,只有戴女蘿沉默地守在身邊,擋住了飄向他的雨水。

「我不是一條獨龍。我們這一族的蛟龍都是成雙成對的。」言平津怔怔地說,不知是在告訴戴女蘿,還是在自言自語,「我是雄的,另一條雌的睡在延平津水底下等我。我化作寶劍落入趙地的時候,秦王才十歲,在趙都邯鄲做人質,因為一次很偶然的機會得到了我。相劍名師風鬍子說我是威權之劍,有能奪天下的霸道,趙國王孫聽聞之後,想要從秦王手上奪走我,秦王以奴質之身,慨然決意要以我自刎,想把我連同屍身一同投入黃河,讓能奪天下的寶劍永遠留在身邊,決不為外人所得,劍氣受秦王威勢所激,逼退趙人,此難因而得免。士為知己者死,後來我隨秦王回咸陽,立誓要助陛下吞滅六國、一統天下。」

後來的事,群妖共知。長鱗老蛟由寶劍化為人形,引故地延平津為「人世名」,得名言平津,幫助秦王嬴政召集了一支由妖怪組成的部隊編入秦軍。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他們到過全部六個諸侯國的雄偉都城,與李牧、項燕這樣的悍將九戰攻殺,接受過君王貴胄的銜璧請降,在都城咸陽的沉沉軍陣之中,一同瞰視過大一統之後前所未有的遼闊版圖。始皇帝親授言平津大良造之爵,征妖軍北築長城御匈奴,戍守回樂峰邊關。再後來,他們聽說祖龍死了,公子扶蘇和大將蒙恬也死了,繼任的將軍王離帶著長城軍團主力去巨鹿平叛,從此音信杳無。春夏秋冬,風霜寒暑,當他們再次得到來自故都咸陽的消息時,才知道自己為之效死的那個大帝國已經二世而亡,天下易鼎「非劉不王」,回樂營是僅剩的最後一支秦軍了!

「出征戍邊之前,我為祖龍在咸陽鑄起了十二尊金人,選取天下血質最純的人口群聚育種,取純血熔煉成赤燧石,用血中凝結的精魂之氣驅動金人,作為帝國的武力屏障。」言平津鬆手讓赤土落下,手上染著的殘紅分外醒目,從腰帶間摸出了一塊精心貼身存放的黑色兵符,臥虎形狀的符石只有右半剖在他手上,以白色的刻痕鐫著這樣幾行字:「甲兵之符,左才(通在)皇帝,右才回樂」,這是秦始皇用來調動回樂營兵馬的虎符,然而,「左才」的「皇帝」連同能夠調動他們的那左半剖虎符,都早已消失在歲月的塵埃中了,「秦亡之後,霸王項籍不懂金人的駕馭方法,將其與阿房宮一同焚燒。我潛回殘都,將金人遺骸拼湊成最後一尊帶到回樂峰,當年為驅馭金人而選育的純血之民也只剩下一小群,我把他們擄到山腳置為回樂村,繼續育種熔煉赤燧石……」

言談及此,言平津突然失去自製地暴怒起來,揮劍劈砍滲滿了回樂村「純血」的岩土:「可是這幫純血兒、愚氓、牲口!竟敢逃!竟然寧願把百世育種的純血白白灑到野地里!赤燧石還沒煉成,純血種都要死光了,我們百年的心血全白費了!」

「妖怪是不怕生老病死的,」戴女蘿按住他揮劍的手,「大不了再花個一百年,重新育出一村純血種來。」

「我們能等,祖龍等不了啦!」言平津擲劍在地,抬頭望向滿天冷雨,「『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身體雖然死去了,神魂卻仍然具有靈性,魂魄剛毅,能成為鬼中的英雄——《九歌國殤》),金人以血氣驅動,與『人鬼』的魂魄相通,只要煉成赤燧石激驅金人,就能喚醒故秦虎狼之師散佚在世間的百萬雄魂,重建鬼軍恢復秦的天下,以報祖龍一統之志。但忽忽已過百年了,人魂不像妖氣,終歸會消散虛無,現在來不及激醒金人的話,秦軍鬼雄就要消散怠盡了,光復天下也不過是一句夢囈而已。」

戴女蘿輕描淡寫地說:「我幫你。」

言平津疑惑地望著自己的右更,沒有言語。

「我從楚地來,」戴女蘿伸手去接夜色中漸漸零落的雨水,「屈子大夫作《九歌》,是用來主祭的,巫祝之術,可以像先前祈雨那樣祝請天地之氣,補上赤燧石尚未煉成的靈力不足。」

言平津黯淡的兩眼里重新泛起波瀾:「你會主祭嗎?」

「麻煩得很,」戴女蘿扯了扯凌亂的長發,擺出畏難的模樣來,「祭禮,本質上是要愉悅神靈、祝祈護佑,要討好上神嘛,巫祝得由長得漂亮的年輕男女來擔任才行。」

言平津沒料到會是這樣現實的困難,他無奈地環顧了手下一幫歪瓜劣棗的飛禽走獸:「你姑且算是個美人兒吧……你看我這打仗的粗漢子,能像是什麼『美少年』麼?」

戴女蘿忍著笑想說「像」,但還未及說出,君遷子便幽幽地出現在了言平津另一側:「我來吧。」

兩人原以為這小子只剩下躺在洞府里等死的力氣了,沒料到竟還能硬撐著到主峰上來,瘦小的身子虛弱得走起路來像是在飄。

「就算徐福那個江湖騙子真的幫祖龍求到了不死藥,陛下活到今天恐怕也早就後悔了,沒窮沒盡地活下去實在是一種折磨。」君遷子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冷而淡,「我總算要活到頭了,死前能幫言大哥做最後一件事的話,會很安心。」

言平津在雨水中很有分量地垂下頭來,伸出長臂無言地抱了抱兩位同伴。

他們用大車將最後一尊金人抬上主峰,矗立於回樂烽前,群妖全都清洗整理了自己的軍袍盔甲,以峰頂為中心環繞成一圈碩大無比的圓環,點點火光照映著一張張如臨戰陣的嚴肅臉孔,高大的烽火台成為了雄偉的祭場。君遷子作為主祭,恭謹沐浴之後換上了莊嚴穆淨的玄黑色禮服,小小的身軀夾在烽台與金人的巨影之間,以一種優雅而肅穆的動作,向蒼蒼的天空抬手祝禮,清亮的聲音祭唱道:「吉日啊良辰,穆將愉啊上皇!(吉祥的日子啊良好的時辰,莊重地准備愉悅上天神皇——《九歌東皇太一》)」

俯禮的身軀直立起來,黑的寬袖襯著白的手,從紅黑二色禮裝的長劍之上緩緩撫過,環首上垂掛的玉飾與劍柄相碰,發出清脆悅耳的撞擊:「撫長劍呀玉珥,璆鏘鳴啊琳琅!(撫過以玉環為珥飾的長劍,美玉撞擊發出琳琅清脆的鳴聲)」

玉制的鎮石固定著行祭的坐席,在這方正的席墊正中,擔任巫祝的戴女蘿以雙手握住一把花束,向天空奉祭:「瑤席啊玉瑱,盍將把呀瓊芳!(華美的坐席以玉石為鎮,手中握著一滿把的鮮花)」

妖兵們恭謹地抬上熱氣蒸騰、飾以蘭草的肉食祭品,言平津把手中摻有香料的美酒緩緩倒在土地上,群妖紛紛跟著倒下酒漿,在氤氳的香氣中齊聲相和:「蕙餚蒸啊蘭藉,奠桂酒呀椒漿!(蕙草裝飾著熱氣騰騰的肉餚,以蘭草墊在盤底,祭祀的美酒中飄著桂子與椒香)」

祭歌並不長,在言平津壓抑著急切的雙眼中,莊嚴華美地一句句唱向盡頭。在唱出最後一句「五音紛啊繁會,君欣欣啊樂康(五種音律紛繁會聚,令您欣喜,歡樂安康)」之後,玄色衣領中那道細而白的脖頸,突然從留著齒痕的位置整齊地橫劃開來,作為這場群妖祭祀最後的祭禮,鮮血從斷口中細長蜿蜒地流淌到了金人腳下,君遷子在這一刻耗盡了最後一絲生命力,含著尚未消散的笑容垂下頭顱。從此世上再沒有夜魘蝙蝠了。

戴女蘿輕盈得仿佛沒了重量,像一團有顏色的空氣在祭台之前飄拂著,言平津從風雨中看到她的笑臉,轉眼卻又消散不見,只有那歌喉般的聲音在耳邊回盪,字字清楚:「以前我在荊楚老家還挺受歡迎的,整片山里,只有我的樹枝上掛女蘿最多,像漂亮的長頭發一樣,姑娘小伙子都喜歡躲到我的樹底下幽會,向我求占情事,我遇到不合適的就拆散他們,遇到合適的就撮合他們。」

雨又下大了,風聲也變得淒厲:「後來你們秦軍來了,好小伙子們都被征去打仗,姑娘們躲在我腳下整夜地哭,我再也見不到任何一對佳人相好了。女與士耽不可脫,焉得偶君子,天下的姑娘們誰不幻想著能遇到個好小伙子?我也是個姑娘啊!我玉成了那麼多有情人,誰來玉成我呢?你們打仗讓我沒有安生,是因為大良造來徵召,我才願意從軍的……」

言平津從未覺得自己像此刻這般果斷勇決過,他取下腰間貯水的瓠瓜壺,倒空,揮劍齊整地縱劈成對稱兩半,扯下束發帶拴綁連接住壺口,將剩下的桂酒分別倒進兩半瓠子,其中一半雙手捧給戴女蘿,另一半則牽連著繩帶端在自己手里:「我是個沒有禮數的野小子,不懂人間媒妁的繁文縟節。你的意思我懂了,延平津的那把雌劍我不去找了,我與你喝合卺酒!(合卺酒,始於周朝,將同一個瓠瓜對劈而成的兩半瓢以繩連接,新人各執一瓢飲酒,象徵婚姻相連,瓠苦而酒甜,寓意同甘共苦。)」

兩人對飲酒盡,空瓠子只剩一半還端在言平津手上,另一半零落墜地,言平津猛地站了起來,伸手去漸漸消散的風中牽抓,卻根本握不到戴女蘿的雙手。他怔怔地看著那道舞影漸漸飄向金人,永遠融進了胸甲之內沒煉成的赤燧石中,才知道這祭禮是要用巫祝的精魂作為代價的。

風止雨歇,群妖在一片死寂中望著大良造端坐在草地上,臂間仿佛抱著一具並不存在的形體,他那死灰樣的臉上分明是哭的神色,但廝殺漢不流眼淚,他莊重地將半空中飄落下來的一束女蘿花緊緊纏束到盔甲側襟,握緊雙劍雄踞而起。

蒼涼月色之中只剩下他一人的形影,再也沒有左更和右更陪在身旁了。

瓮城已陷,盧橘收兵縮到受降城的內牆固守。傳令兵只回來了趙客、焉支二人,兩人在重圍之中沖透了整一輪來回,到過朔方郡又返回受降城,帶回了主軍早已離郡不知所蹤、無法求援的消息。

回樂烽成為了唯一的賭注。殘剩的兵卒個個帶血,枕戈持矛在牆齒後面沉默等待,不知破曉和下一次進攻哪個先到來。回樂村的老弱婦孺聚在方寸可見的狹窄內城,對著邊關的寒星與明月祈望良人罷遠征。盧橘咬牙擠出最後一點兒兵力,出城對回樂烽做最後一次無望的征戰,趙客和焉支亦在其中,他們趕到回樂烽時,正好聽到那最後一句「君欣欣啊樂康」的祭歌在夜色中長長地嘆息消散,回樂營妖眾擁上主峰,高大的金人在他們背後沉沉地支屹著天空。

女蘿花在盔甲上隨風搖曳,言平津在陣前雄壯蒼涼地悲歌道:「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秦始皇廢棄前朝君王的制度,焚燒諸子百家的學說,以此愚弱百姓——漢 賈誼 《過秦論》)」

而滿山群妖昂然應道:「隳(音揮)名城,殺豪傑,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摧毀名城,屠殺豪傑,沒收全國的兵器,聚集到咸陽,銷毀兵鋒箭頭,鑄造成十二尊金人,來削弱百姓的力量)」

在「鑄以為金人十二」的召喚聲中,那尊因河為池、踐華為城,用來弱天下之民的金人轟然發出沉響,在越來越高的吶喊聲中越來越高地站立起來,赤燧石在金人胸膛之中散發出血紅色的光,寂靜的四野洶湧起飄零了百年的金戈殺伐之聲,言平津抬起頭來,看到長風吹度幾萬里的關山,蒼茫雲海像退潮一樣閃露出頭頂的寒月與星鬥,百年前殺伐四方的秦軍「鬼雄」,在金人身周凝聚現形成星光一樣的璀璨軍陣,一雙雙虎狼般的目光冷冷俯瞰著天下人間。

秦軍的最後一位大良造向著漫天軍陣伸出臂膀,嘶吼著百年前踏滅六國時的慷慨軍歌:「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怎麼說沒有衣服穿呢?我與你同裹戰袍!——《詩經國風秦風無衣》)」

回樂營諸壘陣隊慨然合唱:「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君王要興軍作戰,我們就修整戈矛,我與你同仇敵愾!)」

山上山下的兩軍都在等待著那支「鬼雄」的軍隊起歌相和,重又掀起一場爭伐天下的慘烈戰爭,但是,女蘿花還在蔌響,月光灑落到山腰,天空中卻沒有半點回音,秦軍將士們的目光仍然冷冷地俯瞰著戰場。

言平津壓抑著惶急與不解,無法自製地加快了語速:「豈曰無衣、與子同澤!(怎麼說沒有衣服穿呢?我與你同穿一件內襟。)」

妖群們的和聲也變得游移不安起來:「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君王要興軍作戰,我們就修整矛戟,我與你一同出發。)」

仍是一片死寂,窒息得仿佛連天空都要凍結了。言平津沒有勇氣再唱出最後一段「與子同裳」,在這無比惶惑的時刻,對面的漢軍敵陣中突然激起了這樣一陣歌聲,其音清亮,幾乎讓言平津誤聽作是戴女蘿的聲音:「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通暮)止!(採薇草啊採薇草,薇草才剛剛發芽。說回家啊說回家,轉眼卻又到了一年歲暮!——《詩經小雅採薇》)」

趙客靜靜地聽著焉支唱了那幾句「採薇」,頭一次知道她也會巫祝之術。他與受降城漢軍繼之相和:「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沒有妻室沒有家,是為了和塞外敵族打仗!沒有時間安居休息,是為了和塞外敵族打仗!)」

戰爭,戰爭已經打了千百年、今後還要千百年地打下去,邊關有千萬人千萬人地苦楚、思念和死去,今後還會有新的千萬人又千萬人來繼承同樣的痛苦與死亡。如今的戍客們唱起周朝時的舊歌,所感受到的竟還是與數百年前同樣的悲傷。天上的軍陣動了,那些秦人的英魂們齊齊垂下頭來,向著「採薇採薇」的歌聲顧盼,夜空中也響起了歌聲,離家客死的鬼雄們用百年前的聲音一齊唱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昔日我從軍去邊關,楊柳還青翠飄揚。如今我打完仗回家,大雪卻已紛紛落下!)」數百年的憂郁吹寒了一夜邊關。

言平津無法相信地看著祖龍最忠誠悍勇的將士們,步履齊整地將自己的英魂與力量匯聚到金人內部,又驅動著金人離開了自己這位大良造的秦軍陣列,邁步投入了戍守邊疆的漢軍!

妖與人是多麼不同啊,言平津親身經歷了幾百年的風雲變幻,卻相信天下大勢與自己頭腦中如鐵的忠誠一樣是不會變的,即使過去百年,他仍相信振臂一呼便可集結起舊軍的魂魄。但人是短命的,舊有的信念在一代代生老病死之中,隨著時移勢易而更迭了,六國爭戰之時,渴望統一與穩定的意志緊隨秦王劍鋒橫掃天下,然而攻守之勢易也,天下苦秦久矣,他想要為之效忠的那位帝王亦已成了陵中滯骨,戰亂之時願意捨生忘死「與子偕作」的勇士們,在如今的平安之世卻早已厭倦了那「王於興師」的鼓動唆使,比起重新將天下拖入戰亂來,「獫狁孔棘」的邊患與「楊柳依依」的鄉愁竟更能打動他們的魂與心。

但妖與人又何其相似。無數人深恨人生苦短,悲嘆著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而言平津縱有數百年的生命,卻同樣面臨著執著一世求不得的苦悶淒愴。那一刻,做了百年的復秦大夢在關山明月之間砸得粉碎。

言平津什麼都明白。他知道自己該退一步的,束縛了他百年的功業大枷已經落了,該帶著還沒死的弟兄們去嘯聚山林、稱王快活,或該解散營隊、各奔東西,獨自回延平津去深潛其鋒……但他不甘心,他耗費了百年、殘殺了一代代回樂村民、死去了最親近的戴女蘿與君遷子,不甘心只得到這麼一個結果!他終究做了最壞的選擇,讓自己的妖氣隨著怒氣恣意暴發,伴著他的女蘿花被震碎零落了,他在暴怒中失去了化妖而得的人性,幻化成了一頭震壑連山的長鱗巨蛟,只剩下原始的野性催逼著這具軀體去撕咬和吃掉一切。

連忠實的回樂營群妖都背棄逃離、作鳥獸散了,惟恐被發了瘋的大良造吃掉。長鱗老蛟徑直向正對面的漢軍營陣沖來。

「誰劍法好!?」焉支附在金人肩甲一側回首質問。

「我!」趙客當仁不讓地揚起手來。

焉支沒有多餘的疑問,引導金人俯身探手,將趙客執起,接進了胸甲後面的馭艙:「金人歸你用!」

「誰會用啊!?」趙客被拋進馭艙,硬著頭皮做出掣劍的動作,金人也同步垂下雙手,從腰間拔出了所佩長劍,巨步踏響,山川震盪,戍軍士兵們像螞蟻一樣仰望著這尊巨人從兩山之間的深峽中穿過,朝咆哮猙獰的長鱗老蛟橫劍迎去。

寶劍雙蛟龍,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騰不可沖,言平津脊上、肋側的修長硬鱗林立叢集有如劍戟,搏殺之時左右沖刺,就像是百人執著百劍在向趙客攢刺一般。趙客一連格開並齊根削掉了五叢劍鱗,但全身血淋淋的老蛟仍然扎煞起剩下的鱗刺繼續廝殺,刺透了金人厚重的前膛胸甲。劍刃在第六叢長鱗上崩斷,趙客知道自己贏不了了,他冒著被鱗叢刺穿的危險轉了身,以背部對准回樂烽,長鱗老蛟咆哮著咬住金人頸部,龐巨的重量加以猛沖的慣性,將金人整個推撞到回樂山主烽,雙方纏鬥著從大烽火台那巨井一般的烽口同時跌落進山體內部。在墜落的一剎那,趙客引燃了金人胸膛中以鮮血和英魂鑄成的赤燧石。

看準戰勢的焉支搶先一步趕到了烽台井口,將長長的馬鞭垂甩下去,准確墜住從金人中逃出的趙客並拖了上來。在兩人逃離井口的一剎那,被赤燧石引燃的烽火台怒吼一聲,轟轟煌煌地炸燃出漫天烈焰,連星辰月色都被炙作了赤紅,言平津一次次地將前爪扒到山口想要爬出,卻又一次跌跌回到那熔爐一般的煉獄底部,垂死的咆哮仿佛要從內部將整座回樂峰震塌。狼煙像一道傾斜的巨梁支屹到天穹,火光照亮了關山邊野的無盡荒蕪。

當夜,從朔方郡出塞的主軍循烽火而來,逐滅舊秦回樂營、擊潰匈奴主力,受降城之圍遂解。趙客後來才知道,領兵的那個「毛頭小子」姓霍名去病,官拜驃姚校尉,是當今天子和衛將軍的外甥。數年之後,這位霍驃姚率輕騎,絕大漠,大破匈奴,追亡逐北,封狼居胥,禪於姑衍,登臨瀚海,遂靜邊方。

又一輪破曉照耀受降城之時,趙客站在殘破的瓮城上,看著回樂村殘存的最後不到百口人,正在城外荒郊開墾著分給他們的一片荒地,在牛車與犁鏵的走影之間,阿琉正四下搜撿著糧種與新苗,他將能在不必擔心隨時會被妖怪吃掉的新村子里安然長大,會日出而作、日沒而息,會娶妻生子、葉蔭門庭,老了之後將能安然地死在自家寢席之上,他的子孫將會千百代地傳承下去,直到再也沒有人記得,祖上曾經為逃離妖怪的奴役而做過怎樣勇敢的反抗。

趙客僅僅看到了焉支的一片背影,關內難有游俠的容身之地了,事了之後,這姑娘帶上樓煩的骨殖,獨自策馬往塞外逐水草而去,遂相忘於江湖。

趙客想要離去,卻發現嚴山的同僚們早已繼蹱而至、散布滿城,大搜郭解等豪強大族門下的游俠食客歸案,雖然盧橘始終堅稱沒有見過這樣一個人,但嚴查兵刃的禁令卻著實讓趙客頭痛,他沒有旁的辦法,只好把自己的長劍永遠棄在了這座邊邑。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唐 李白 《俠客行》(節選)

全文完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