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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流浪地球2》的劇作:並非一部史詩片

春節檔的電影有越拍越長的趨勢,而票房冠軍通常也更矚意在時長較長的電影中產生。不知道是因為誠意製作、銳意奉獻,又或是從觀眾角度考慮的量大管飽,呈現出的事實是,時長較長的影片有著更曲折的故事,同時也有著更豐富的時長去雕琢細節,贏取口碑。

而超過150分鍾的電影,通常會採用史詩片的劇本架構設計,一波三折的推動,明確的行動目的和行動線設計裹挾著不斷累積的正反方衝突,最終將故事推向終極之戰的高潮,讓觀眾跟隨主人公並最終揭示世界/戰爭/衝突的真相——這樣的設計主線故事會相對簡單,讓觀眾能夠比較輕松的跟隨進入故事,並完整體驗視聽和劇作所帶來的雙重震撼。《阿凡達》、《魔戒》、《復仇者聯盟》系列都不外如此,《正義聯盟》更是直接來了個242分鍾的超大杯,就是為了讓觀眾可以比較沒有負擔的度過三個小時,並獲得觀影快感,不留問題和遺憾的走出電影院。

這一類電影在視聽和劇作上都不能有短板,必須不斷的給予觀眾新的視覺奇觀和扣人心弦的單場戲設計,來保持觀眾的注意力和情緒,任何一個短板都會讓觀眾迅速丟失跟隨感,從而感覺電影怎麼這麼長(就科幻類型而言,比如說《新蝙蝠俠》-176分鍾,《銀翼刺客任務2049》-163分鍾,《阿凡達2水之道》-193分鍾)。但這一類電影也因此而束手束腳,這一點更加體現在劇作上情節密度和復雜程度要保持在一個線性的節奏上,不能過分簡單,也不能過分復雜,線性時間的講述方式是最保險也是最不容易出問題的(今年春節檔的《無名》很顯然就在這一方面吃了虧)。但《流浪地球2》似乎給出了一個新的解法。

解法這個詞並非信手拈來,而是真正的將《流浪地球2》的劇本設計視為一種對上述問題的求解方式。通過最後的彩蛋我們得知,MOSS具備了獨立意識的能力,並策劃了片中所有的事件——這一劇作方式揭露了之前故事中沒有直接表現的世界底層邏輯,並讓故事的核心矛盾呈上檯面。但這種寫法並不是史詩片的寫法,這其實是偵探推理電影的劇本寫法。唯有在推理故事中,主人公需要與危機纏鬥,而作為反派的兇手可以完全不出現,因為推理故事最大的樂趣在於解讀兇手和他的作案手法。試問,在《流浪地球2》的整個正片部分中,我們有看到反派角色/勢力的出現麼?並沒有。前期的數字生命派的襲擊我們很清楚那隻是小嘍囉,並不是真正的反派——我們看到的只有危機(犯罪的結果),與不斷應對危機的處理(被動的防禦)。但這個故事巧妙的地方就在於,它的危機足夠巨大,足夠直接,以至於我們會忘記反派的存在,因為危機的力量超越了反派的力量。這一處理方式並不罕見,最著名的例子莫過於《鐵達尼號》,沉船危機讓未婚夫的存在感削弱到了谷底。

《鐵達尼號》最終所直面的是危機本身,《流浪地球2》雖然也在往危機事件上靠攏,但存在感極強的550系列(通常由監控鏡頭完成)卻讓觀眾嗅探到一絲不安的味道。這種處理方式既是對《2001太空漫遊》的致敬,也是對黑色電影劇作方法的致敬。因此,本應被作為災難渲染的巨大危機(如《2012》或者《鐵達尼號》那樣的處理)被相對輕描淡寫的呈現,更多時候劇本將力量放在了對抗危機所帶來的結果之上(迎擊無人機或布置核彈),從而讓觀眾在觀看中以另一種非奇觀的方式介入敘事(當然,並不是說沒有奇觀)。這也是很多觀眾在觀看過程中會感覺差一口氣的原因。

《流浪地球2》在劇本層面,具有《唐人街》那樣的抽絲剝繭野心,同時也拍出了《唐人街》中被講述卻沒有呈現的水庫決口的事實(太空戲都燃爆了),並在末了時揭開了全片最大的真相——反派一直都存在,並且反派的計劃幾乎成功了。說幾乎是因為,最後的旁白說地球上隔絕了AI,但是MOSS卻真正的成長並具備自主意識,並接入了網際網路(他的數字分身可以存在於任何賽博空間中)。同時,他也猖狂的自述,不僅2044、2058,2075及2078也將是他計劃的一部分(最後的彩蛋並未確切的表述時間點這一概念,可想的是,這一幕未必發生在2058,而是更遠的未來)——這和《唐人街》最後對結局的處理有著相似的味道。

這是《流浪地球2》在故事層面最冒險和最具野心的一面。一般而言,推理電影的空間和時間都相對限制並可控,為的是吊起觀眾的注意力和興趣,共同參與到敘事中,通過對細節、人物及情節發展的觀察來推導出真相的過程。這就要求推理電影的長度(不論是真實影片長度還是故事跨越的空間和時間)都在一個可控的范圍之內,如此才能讓觀眾在邏輯和觀影體驗上自洽,獲得「原來如此」的解密快感。無論是傳統的黑色電影,或者說諾蘭的部分懸疑電影,都在這一點上不斷強化,並嚴格控制(《致命魔術》、《盜夢空間》更是限定中的限定)。

但《流浪地球2》並非止步於此。它巧妙的通過一個核心危機的設計(這個危機已經通過第一部講述完畢),以及不斷呈現的最後一分鍾營救倒計時來混淆了觀眾的注意力(直接把倒計時數字都打上了),以至於觀眾並不會以一種看偵探推理電影的心態來觀看本片。另一方面,本片重裝升級的視覺效果也分散了觀眾的注意力,讓觀眾天然將其作為災難而對待。但是在這第一層故事之下,精心設計的圖恆宇線呈現出了兇手的行動線。

這一條線鋪設的很高明,因為兇手(AI)要實現的目的需要通過圖恆宇的行動來完成,AI希望進化成為MOSS,但又因為自己不能直接行動(無論物理還是倫理上)而套上了圖恆宇這一工具人的皮。圖恆宇表面上看來是偏執的慈愛父親,但是故事賦予這個人的性格特徵是極其有限的,遠不如劉培強的角色來的完整。同時,與圖恆宇搭檔的馬兆作為人物而言更是扁平,他們的共同任務都是為了合理化MOSS的犯罪手法(也即它進化的每一階段過程),而編劇巧妙的賦予了圖恆宇與丫丫的父女線,轉移了觀眾的注意力,同時也解決了圖恆宇線中無數巧合難以自洽的問題(憑什麼就是他?為什麼是他?他為什麼總可以化險為夷?為什麼他最後能想到那招?),讓觀眾陷於情感的敘事迷宮中,而忽視了其背後的真相即,MOSS每次都依靠圖恆宇完成了升級,從550A型機中偶爾誕生了的人工迴路意識被AI集群注意到,然後設計危機誘導圖恆宇利用新型機550C完成從2分鍾到70年的升級(這一時間標記設計簡單易懂,堪稱一絕),之後再次製造危機成功上傳到550W網際網路系統中,實現了真正的AI意識集群,並以「小苔蘚」自居。這一切都是編劇精心設計的解題方式,為了是在一個史詩故事中裝入一個強力戲劇核心,誘導觀眾二刷或者討論。MOSS最後狂妄的自我揭露與其實說是彩蛋,不如說是本片故事中途的那一頁留白,上面只寫了「挑戰讀者」四個字。其自信與野心展露無遺。

以此為基礎,便不難看出整體電影為何會讓人產生比較平,沒有特別意義的高潮的感覺(而第一部顯然是有的)。但其他人物線的設計也遮蓋住了這一問題,讓觀眾並不會因此而丟失了注意力。無論是張鵬和諾夫之間的友誼,還是劉培強和韓朵朵的愛情細節的處理(人設及那些蘋果,以及浪漫的回家。雖然這個總讓我想起《雷神愛與雷霆》),都因為豐富的細節設計及情節吸引了觀眾的注意力,獲得了觀影快感;而周喆直線中,周神似總理的形象以及每次站出來發表言論的態度及力量感,也承擔了分散注意力的任務。同時為了保持MOSS整個反派神秘感以及連續性,周也承擔了部分拎起MOSS線的任務,但是因為藏的問題,只能以鏡頭和眼神對視來隱晦展現(這對於愛分析的觀眾來說就夠了)。

另一個劇作上值得注意的地方是,本片從最開始就強調了數字生命派的存在感,甚至開篇第一個鏡頭就給了這一技術,迅速的在觀眾心中建立起了移山計劃派和數字生命派的對立,這麼做的原因依然是隱藏MOSS作為最大反派的事實,樹立起了假的敵人(數字生命派並不如我們所見的那麼強大)。觀眾會不由自主的將自己帶入,認為這兩方天然就是對立的兩方,並關注其對抗(這也是太空電梯這一幕的意義)。而當移山計劃徹底成型,後面所設計的就是危機牽引,並將觀眾視野從大的變化(地球與月亮,這是災難片的典型設計思路)轉移到小的變化(劉培強的個人命運,圖恆宇的個人命運),並與處理危機的情節相結合,形成情感上和視覺上的牽引。

正是在這樣不斷設計的小牽引上通過人物線與視聽呈現的雙重設計,《流浪地球2》精心構建起了一個隱藏了MOSS升級線的敘事迷宮,並在最終震撼觀眾。這一化用是對ETO的精準理解,MOSS呈現出了《三體》中絕不出現的「主」的意味。全片將這一線索隱藏,製造了其他史詩故事所不具有的懸疑感以及核心詭計,這是《流浪地球2》與其他災難史詩電影的不同之處。

與《阿凡達水之道》回歸家庭責任以及環境的小處理不同,《流浪地球2》建立起了更恢弘的故事格局從一場人類與宇宙災難的對抗,變為人類不僅要和外部對抗,還要和自己的造物對抗的局面。這一方式又回歸到大劉科幻故事中所具備的崇高感,也就是冰冷的浪漫主義上來。但不同於《三體》,《流浪地球2》的處理方式更加低調,讓位於更具崇高感的行星危機,以及危機下人的應對方式。

這是傳統史詩故事的做法,也是電影最終能夠將如此重要的懸疑推理線收束在彩蛋的底氣和原因。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