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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平淡淡的末世旅程——淺評《少女終末旅行》

2022 年 10 月 6 日

說起末世廢土，可能大多數人的腦海里會浮現出殭屍、怪獸、柴油機甲等等炫酷的視覺元素，似乎只有諸神黃昏一般的動盪災變才能夠作為文明終焉時的洪亮葬歌，然而如果讓我選擇一部最喜愛的末世題材故事作品的話，我則會選擇一部日漫作品——《少女終末旅行》。

與其他同類型作品有所不同，《少女終末旅行》當中的末日世界里並未出現復雜廢土環境當中的人性鬥爭，只是講述了名為千戶與尤莉的兩名少女在末世中進行旅行的故事，然而就是這樣一段看似平淡的終末旅行卻能夠帶給觀者不同於其他同類型作品的獨特感受，似寒風中的爐火一般，雖然看似渺小卻能夠倍加令人感到溫暖。

一，意義

倘若「意義」終將消散，那麼文明也終究會失去其存在的價值，當文明最終失落，人類所構建的各種信仰也將淪落為虛無，世界便會回歸到原初「無意義」的狀態。

《少女終末旅行》的故事便設定在了這樣的環境之中，大多數末日題材作品往往會展現某種末世生態之下特殊意義形態，但《少女終末旅行》的故事卻設定在了一個更加絕望的背景之下，即一個完全喪失了任何社會組織的末日世界。

這是一個空盪盪的末日世界，全篇中尤莉與千戶在這場等待戈多式的旅行之中只遇到了金澤與白井兩個人類，而這兩個角色的所作所為也正驗證了這個末世當中意義的絕對失落，金澤繪制地圖的行為與石井對飛行的嘗試分別代表著人類在不同方向上的兩個夢想，即對認知世界的渴望與對自由飛翔的渴望，而兩個人的失敗也正像徵著這兩個圍繞著人類文明的終極夢想在絕對冷酷的末世當中只能化作虛無的泡影。

雖然畫地圖的金澤與造飛機的石井二人的目的來源不過是個人的興趣，但其行為卻有著明顯的共通之處，二人都不自覺的在末世當中嘗試憑借個人的力量延續人類文明的夢想，當然他們的嘗試在這個喪失了基本社會結構的末世環境當中終究也只是徒勞無功之舉。

不過《少女終末旅行》並不僅僅侷限於表達人類夢想的破滅，而是立足於虛無對意義進行了致敬。在喪失了社會組織意義的情況下，仍然會有人願意試圖拼接已經徹底碎裂的意義拼圖。除了金澤與石井，會因尤莉燒壞了書籍而生氣的千戶也是這樣的個體，雖然這些書籍已經喪失了其存在的價值，但仍然會有人會對其已經失去的「意義」有所在意，在此並非是「意義」需要有人去將其實現，而是人需要通過「意義」來尋找自我的寄託，即使「意義」已然無法再度延伸人的力量。

角色的行為從一個終將失去意義的角度肯定的了「意義」的價值，雖然理想與秩序在末世會化為虛無，但人類的信仰活動始終是人類自身的一種保障，因為「意義」是人類認知系統的一部分，同時也是人與世界之間彼此互動的產物，即使「意義」有可能被虛無所吞噬，但「意義」所守護的個體幸福確實是最為實際的存在。

作為眾多「意義」的埋葬之地，作品當中的這個被廢棄的城市雖然極為蒼涼，卻並不可怖。無論是《寺院》篇(動畫第4集)里的巨大宗教建築、《記憶》篇(動畫第8集)里的遺產墓地、《街燈》篇(動畫第3集)里由無數路燈燈光組成的絢麗夜景、《電車》篇(動畫第10集)里在無人城市里自行運行的巨型列車，都在講述著一個過往時代的熱鬧與喧囂，雖然這些事物已經不再受到社會組織所編織的意義之網的支配，但這些遺跡仍然向兩位末世的旅行者訴說著過往。

《少女終末旅行》通過末世的視角對於「意義」進行了一番後現代主義形式的祛魅，本質上並非否定，亦非絕對的贊頌，只是使角色置於一個無意義的境遇之中，並以兩位旅行少女的視角審視曾經存在於這里的意義之網，展現了「意義」與人類本身之間的互動關系。

二，絕望

與「絕望和睦相處」是《少女終末旅行》的重要主題之一，也是尤莉的個人格言，雖然這是一個非常溫暖的故事，但其內核卻是絕望的悲劇。

最深刻的絕望即無奈，在故事的整體走向當中，無時不刻不在體現著這種深刻的絕望感，當兩位旅行者到達原本計劃前往的城市頂端之後，卻陷入到了最難以為續的絕境之中，而故事也在這里以一個偏向Bad End形式的開放結局宣告結束。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如此，《少女終末旅行》對「絕望」表現仍較為隱性，並沒有出現刻意讓角色賣慘的情節設置（畢竟這是個文明衰退的世界，而並非是激烈的亂世）。巨型廢墟當中的物質資料雖然極度緊缺，卻並非完全無法進行生存，千戶與尤莉還是可以一邊拾荒並一邊旅行，甚至偶然可以碰到一些驚喜，空曠的廢墟里也並沒有致命的變異生物四處出沒，然而就是這樣的平淡旅行卻透露出比大探險更為隱晦深刻的絕望感。在一個沒有大冒險與大危機的日常旅行之中終末終究將至，在故事的開始便已經註定了故事的結局，終末雖然並非那樣慘痛，但其本身卻無可質疑。

明明是一個極為「致郁」的故事，《少女終末旅行》卻將其講述的非常「治癒」，觀者一方面感受到了存在於故事當中客觀的絕望感，但另一方面這份絕望卻並沒有使得觀者感到焦慮與無助，我想這其中的原因就在於尤莉與千戶所選擇的策略，即「和睦相處」雖然自身的選擇無法改變現實的基本狀況，但卻可以改變自己的狀態，這並非掩耳盜鈴式的自欺欺人，而是將「絕望」作為了一件無差別對待的事物，既然世界的「絕望」已經確定了文明的終結，那麼就不要讓「絕望」進一步傷害到自己，絕望本身也不過是一塊生活的幕布而已，幕布的顏色終究並不能決定舞台上會上演何種劇目。

倘若將「絕望」視為某種絕對的必然宿命，那麼「絕望」確實會造成一種絕對的壓迫感，不過絕望並不是只有「致郁」的一面，倘若只是將「絕望」作為一種客觀存在來看待，那麼「絕望」本身也並不會使人感到一種徹底的焦慮，因為「絕望」並不是一種宿命，只是一種客觀的現實而已，只是偶然事件與必然事件相互碰撞所導致的客觀困難，並非是一個絕對的宿命障礙，而是一個客觀存在的困難，就像一面高牆、一座高山只是恰巧出現在那個地方而已，正是這種現實主義精神反而使我們看清了「絕望」的實質。

我們不需要因為無法戰勝某種「絕望」，就在哲學認知上將「絕望」無限延伸，甚至在認為「絕望」與世界的某種本質相互聯系，因為絕望不過是一種客觀存在，本身並無任何神秘之處。《少女終末旅行》以「絕望」作為了故事的核心，但並沒有有意的渲染或淡化這份絕望，而是極為平淡地「絕望」放置在了劇情當中，雖然這份「絕望」仍令人感到哀傷，但並不是一種帶來絕對壓迫感的存在，只是一件偶然出現的現實狀況而已。

真正的樂觀主義並非是淡化「絕望」，而是看清「絕望」，而「絕望」本身往往也未必那麼沉重，也可以作為旅途當中的過路風景。

三，陪伴

資源缺乏的情況下，即使空曠的城市里還有其他的末世旅行者，往往目標不一致的人們也不會去選擇結隊前行，更何況少女二人組也只遇到了金澤與石井兩個人。在這種情況下，孤獨感是故事全篇給予觀者最為直觀的感受，無論是高聳的層級鋼鐵城市、蔓延至極遠方的點點街燈、巨大的石碑雕像，種種極為空曠的場景設計為這個故事營造了極為濃郁的孤獨氣氛。

正是這種孤獨感使得兩位少女之間的陪伴變得尤為可貴，而二人的之間的陪伴也是該作品的主要視角。有趣的是，這兩位少女在性格方面有著明顯的不同——千戶明顯更為理性，並且喜歡文字記錄，在二人團隊里負責駕駛那輛半履帶車；尤莉則明顯更為感性，行事較為粗枝大葉，在二人團隊里負責攜帶那把步槍。

千戶更像是策劃者，尤莉則更像是執行派，理性的千戶會對逝去的文明更加在意，而感性的尤莉則更加直率，對於她來說這些末世的遺跡更像是好玩的玩具，對於逝去的文明並不感興趣。

作為末世最後的二人組，這兩個角色恰好巧妙的代表了人性當中的兩個面相，即感性與理性，二者的合作也確實巧妙對應了人性當中理性與感性的互動。倘若沒有這段友情的支持，這段旅行恐怕很難維持下來，也正是這份陪伴使得這段終末旅行變的並不是那麼孤獨。

在《寺院》篇(動畫第4集)中二人在寺廟遺跡的黑暗中突然走失，尤莉在寺廟的黑暗中呼喊著千戶的名字，並隱隱產生了恐懼的感覺，當與千戶在黑暗中碰撞在一起時，尤莉才重新感覺到了安心。此時寺廟大廳的燈光忽然亮起，於是二人坐在雕像旁吃著口糧，面對著這棟華麗的宗教建築討論起有關宗教的話題，當談論到神不過是一種使人感到放心的儀式之類的觀點時，尤莉忽然恍然大悟，說到，「小千就是神明吧。」

在感性者尤莉的視角看來對宗教的寄託與對於友情的寄託一樣，都是一種使人感到安心的一種陪伴，雖然從理性的角度來看，宗教帶給人安心來源自虛構的彼岸之神對信仰者的一種安撫，友情則是二者的羈絆，但感性的角度來看，朋友無疑是比神明更加可靠的陪伴者。

四，反戰

「反戰」是《少女終末旅行》當中最為直觀的一個主題，在開篇作品就借千戶的觀點簡單的點明了造成戰爭的根本原因，即利益分配的失衡，而之後尤莉的那個有些過分的玩笑則完美的證明了這一觀點。

雖然故事里並沒有詳細的背景介紹，但無處不暗示了這場末世與戰爭之間密不可分的聯系，無論是關於古代文明的遙遠痕跡，還是開篇的那個武器的墳墓，以及那個可以發射雷射的巨型機甲，還有金澤的相機里所出現的戰爭畫面，種種痕跡無不暗示著曾經的戰爭與如今的末日之間的深刻聯系。

在《破壞》篇(動畫第11集)中，千戶與尤莉發現了巨型的機甲武器，尤莉使用機甲的雷射炮轟炸了面前的廢墟，一瞬間原本已經非常寂靜的末世空城里火光沖天，仿佛戰爭之魔重新降臨，天真的尤莉卻玩的非常開心(雖然笑聲中也出現了明顯的慌亂感)。與平常的打鬧有所不同，這時意識較為敏感的千戶給了尤莉一發破顏拳，表示了自己對這種行為的強烈反對。雖然此時的城市只是一片空無一人的廢墟，但作為一個更為敏感的末世生存者，千戶明顯察覺出了事情的不對勁，對於尤莉並不把這種戰爭形式的破壞當回事的行為表示了強烈的反對，並給予了這個末世里的小小戰爭發動者一記重拳。

在《文化》篇(動畫第11集)里千戶撿到了一本名為《war and human civilization》(戰爭與人類文明)的戰爭反思讀物，頗具黑色幽默意味的是，這本以反思戰爭為主題的書是在武器的旁邊被二人發現的，代表文明的書籍與代表戰爭的武器共同塵封在末世的廢墟之中，書旁的坦克車已然不能繼續被使用，同時千戶也無法解讀這本歷史久遠的書籍(該作的世界觀帶有後啟示錄性質，故事中也曾暗示此前出現過文化的斷代)，代表人類兩面性的兩個事物在戰爭所造成的末世當中最終都成為了無用的遺骸，人類的創造性與破壞性之間如果不能妥善調和，一旦崩壞則必將反噬我們親手創建的文明。

五，日常

所謂日常即我們平時最熟悉的事物，並非是突發事件，也並非是某個特別的慶典，只是在最平常的生活時間當中的娛樂、工作、交流等活動，在動漫作品當中以「日常」作為主要的內容與主題的作品有很多，但與「末世」這樣的沉重話題相互聯系的日常向作品其實並不多，《少女終末旅行》這樣的二人末世公路故事在其立意方面本身就極為獨特。

在此基礎上，《少女終末旅行》其實是一部末世日常錄，作品本身的形式也是典型的單元劇番劇，「日常」即支撐起這個末世題材的治癒作品的核心內容，而「日常」本身也是該作品的核心主題，千戶與尤莉並非是肩負復興文明之類重大使命的傳火之人，她們只是在末世當中努力向前探索的求生者。

在末世的環境下能維持較為和平的「日常」狀態並不容易，好在《少女終末旅行》里的城市廢墟中並不需要進行暴力鬥爭，唯一一個被角色通過暴力手段擊倒的對象是一個遵從程序命令打算拆毀水池的大型工業機器人，為了保護水池里最後的一條魚，尤莉與千戶選擇破壞了它的移動中樞，停止了它已然無用的自動程序。在這個並非需要進行暴力鬥爭的末世環境當中，尤莉與千戶的主要日常活動不過是一邊收集生活資源，一邊旅行，在此過程中所遇到的主要困難與危險大致包括食物短缺、迷路、車輛故障、高空路面垮塌等事件。

日常向的旅行故事比冒險故事更易體現人最本質的需求，在《住所》篇(動畫第5集)當中出現了類似於「賣火柴的小女孩」的片段，尤莉與千戶在一棟空盪盪的屋子里幻想著倘若此時不是末世，應當如何佈置房間。她們所幻想中物質需求得到滿足的虛幻之景與實際上空盪盪的屋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比起巨大遺跡所帶給人的震撼感，如此的日常幻境反而更加令人感到動容。

任何一種大敘事結構的背後都是一個時代的眾生「日常」，各種支撐文明體系的思想認知最初往往誕生於人類的「日常」之中，尤莉與千戶在末世的日常活動，在一定程度上復原了文明之初日常活動與文明造物之間的聯系，比如《雨聲》篇(動畫第5集)里二人以雨滴落在鐵罐上的聲音為靈感，進行了非常簡易的音樂創作(實際上就是把包括頭盔在內的大量鐵製品放在了雨中)，某種程度上便復原了音樂這一事物的自然雛形；在全程旅途當中二人的分工合作也在一定程度之上暗示了文明初期社會分工的形成；千戶尚且可以通過遺跡上的文字標識判斷信息，在她這里文字信息與認知判斷之間仍然能夠進行互動；尤莉雖然對小千記日記的行為表示頗為不屑，但也非常喜歡擺弄金澤所贈與的相機，無意識間將自己的興趣遊戲升級為了對於歷史的一種記錄活動，雖然那些照片在文明被毀滅之後已經失去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