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我們究竟為什麼要看競技比賽呢？或者說，競技比賽自身有什麼魅力，能夠讓那麼多人駐足觀看呢？

對這個問題，一直以來有一個經典的回答：即所謂的不確定性。

這個近乎模板的答案，幾乎適用於任何競技體育：足球這麼說，籃球這麼說，橄欖球這麼說，棒球也這麼說，電競同樣也是這麼說。

然而，這種不確定性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不確定性呢？

人們總是會這樣說：競技體育的不確定性使得你永遠無法預知下一秒會發生什麼，這吸引著你想要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曾經對英國足球迷進行的一項調查顯示，僅有不到10%的球迷願意回看比賽錄像。

如此說來，這種不確定性似乎主要是指一種劇情上的不確定性。

這也能夠從球迷們對經典的評定中得到印證：球迷們所評選的那些經典比賽，其最顯著的特徵，無一不是在劇情上的跌宕起伏和出乎意料。

而拋開劇情，這些比賽在場面和具體內容上是否具有觀賞性，則不那麼重要了。例如被評為足球最經典之一的「伊斯坦堡之夜」（04/05 賽季歐冠決賽利物浦對AC米蘭），如果單論比賽場面的觀賞性，那麼它很可能遠不如一些經典度不如它的比賽。

相反，有很多比賽雖然劇情本身相對比較平淡，但是場面和內容相當出彩，甚至在這方面遠超那些劇情經典。然而在評選中，它們的經典程度就遠遠不如後者。

於是，在無意識之中，競技比賽的所謂不確定性，就被限定為僅僅是在劇情上的不確定性。

不過，人們的這種限定並不能代表不確定性本身就只是如此。

就不確定性概念本身而言，其首先僅僅只是意指一種作為確定性的反面和否定的抽象狀態，而並沒有直接就被限定到某一個具體的層面中。劇情僅僅只是不確定性的某一種具體維度，而並非不確定性本身。

因此，不確定性實際上包含很多維度。這種侷限於劇情上的不確定性，實際上將作為一種維度的劇情，和不確定性本身進行了一種混淆。

這也就意味著，競技體育實際上還有其他維度，但它們都被這種劇情限定所遮蔽了。

而在這些維度中，不確定性還仍然存在嗎？這是需要進一步質詢的。如果在其他維度中，像這樣的不確定性並不存在，那麼單靠劇情這一個維度的不確定性來判定整個競技本身的不確定性，是值得嚴重懷疑的。

二、何為不確定性

在經過跌宕起伏的比賽過程之後，總是要決出勝負的。而這個勝負結果本身，就是一個被遮蔽的維度。

過程總是會發生各種意想不到的事情，無法預先判斷。然而誰勝誰負也是如此嗎？在勝負結果這個維度層面，也擁有和劇情一樣的不確定性嗎？

對此，首先要明白劇情的不確定性是怎樣的，然後用這種不確定性來對照勝負結果的情況，就可以判定在這個維度上是否也存在同等的不確定性。

那麼具體而言，這種劇情的不確定性，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呢？

問題的關鍵就在於什麼是劇情：劇情本質上是一種過程，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由多個動作所組合成的動作序列，這個序列形成一個整體的行動流程，也就是劇情。

序列中的每一步動作，都是作為動作主體的劇情人物所選擇出來的某個動作。人物首先選擇動作，然後實施並接續之前的動作，組合成為序列。因此，整個劇情流程就是在持續不斷的動作選擇和組合中生成的。

在每一步動作的選擇中，不同的動作選擇，意味著不同的行動路徑。不同的路徑方向，通過組合也會決定整體流程的運行路線，最終決定劇情本身的樣貌。因此不同的路徑選擇，就會導致不同的劇情過程。

據此，我們可以將劇情的確定性定義為一個固定的路徑秩序。這種固定意味著行動路徑的唯一性，即每一步只有一個動作選擇。

從開始的第一個動作起，之後的每一步動作選擇，完全只是順著一個固定唯一的路徑走向。劇情流程的運行路線，都已經被固定下來。

那麼，劇情的不確定性，自然就是對這種固定的唯一行動路徑的否定：即劇情的行動路徑走向是不唯一的，多元的。每一步動作都有無數條行動路徑可以選擇。劇情最終的樣態是在不斷的生成過程中才確立的，而不是被預先固定好的。

這種多元的路徑走向，使得整體劇情的路徑秩序不再是固定好的唯一樣態，而是呈現為一種變換不定的流動態。它既有可能流向這里，變成這樣的樣貌；也有可能流向那里，變成那樣的樣貌，如此等等。

一言以蔽之：不確定性就是多種可能的動作選擇，多種可能的行動路徑走向。

即便我們不去討論那些在劇情上最為經典的競技比賽，不去關注那些最高水平的比賽。僅僅只是去看一場普通的比賽，也能夠充分地體會到劇情過程的不確定性。

無論水平高低，這種劇情過程的不確定性貫穿了足球本身：從開球的那一刻起，球員在進行當下的每一步動作的時候，觀眾永遠都無法預知下一步中每個球員會進行怎樣的動作，以及這種動作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在最稀鬆平常的動作之中，你也無法確定扔出的硬幣，落地時哪一面會朝上。

三、重新審視現實

於是問題就來了：在勝負結果這個維度中，它是一種怎樣的路徑秩序呢？它還像競技比賽的劇情那樣，充滿了各種可能性走向，沒有唯一固定的秩序嗎？在這里，我們關注的並不是比賽進行中的路徑走向，而是結束哨聲響起的那一刻，最終的結果是什麼樣的路徑走向。（從某種意義上說，勝負本身就是一個二中擇一的選擇）

最簡單、最直觀的方式，就是打開搜尋引擎，搜索歷年賽事的成績記錄。作為以爭奪冠軍為目標的競技體育，我們只需要看看冠亞軍，就足以對賽果維度的基本秩序有一個大概的瞭解。

那麼賽果秩序內的變動程度，究竟能否配得上不確定性的桂冠呢？能否和劇情上的不確定性相匹配呢？

拿競技體育在劇情上的高度不確定性來對比這個維度，那麼我們會發現：就賽果維度的路徑走向而言，它的可能性是相當少的。

相比起劇情的各種可能路徑，我們明顯能夠看到賽果方面的路徑秩序具有相當程度的固定性。如果把一個賽事的歷年冠軍，轉換為一場歷時的過程演示，那麼很明顯，這個過程的路徑可能性是極其有限的，冠軍僅僅只是少數主體組成的上層階級集團的內部循環。起碼在一段時期內都是如此。

在任何一個時期之內，一個賽事都有著眾多參賽者，但在最終結果的分配方面，卻呈現出一種高度壟斷的局面。對比於劇情的無數可能性路徑，這種階級分化是極為明顯的，我們能夠區分出參賽者的不同層級（從足球里的豪門、中游、下游、保級之類的話語就可以明顯看出）。而冠軍的爭奪資格，僅僅屬於最頂層少數人，其他參賽主體不過是陪太子讀書。

當然，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競技體育在本質上就是在比較和對抗，就是在分出勝負，就是在努力追求第一，因此就是要分出個高低上下。所以分化本身，對於競技體育而言是本質性的屬性，是必然的存在。同時這種落差本身，也是觀賞性的張力所在。

因此，問題並不在於分化本身，而在於秩序的固定與否。用通俗的理解，即階層的流動性如何。

然而很顯然，這種分化並不處於不確定性的流動態中，而是被框定在一個鐵一般無法撼動的秩序之中。

這種壟斷，最能體現在對舊秩序發起沖擊的一次次失敗當中。劇情跌宕起伏的經典那麼多，為什麼2005年的伊斯坦堡之夜能讓球迷們如此刻骨銘心？為什麼2012年的切爾西歐冠奪冠一直被人們津津樂道？為什麼2011年NBA的達拉斯小牛一直被球迷們談論至今？因為它們不僅僅是劇情上的意外和不確定，更是賽果上的意外和不確定。它們都是典型的下克上，摧毀了那個在球迷內心中被固定下來的預期秩序。

然而，當我們沉醉在這些令人回味無窮的經典中時，卻可能忘記了，這些下克上的經典能夠一直被人們津津樂道，恰恰反映了競技體育的競爭秩序是非常固化和確定性的！因為這些下克上之所以成為經久不衰的經典，恰恰是因為它們太少！因此，它反而恰恰說明了競技體育的階級固化！

我們只看到這些下克上成功的少數案例，卻沒有意識到大多數的「秩序沖擊」都是以失敗而收場的。回顧逆轉歷史，實現成功逆轉的，可能更多都是實力更強的舊貴，即便實力相當甚至挑戰的一方更強，往往也都是傳統強隊獲勝。那些逆轉中被逆轉的一方往往都是下，真正意義的下克上是非常少的。

而這些沖擊舊秩序失敗的比賽，同樣在劇情上充滿了跌宕起伏和不確定性，甚至是史詩般的劇情。於是「諷刺」的是，由於我們視野上的遮蔽和觀念上的固有認知，將劇情上的不確定性等同於不確定性本身。這些沖擊舊秩序失敗、最終作為舊貴的傳統豪強驚險但成功維護了舊秩序的比賽，就被球迷們奉為了經典。

這些沖擊失敗的經典太多：2017年超級碗那個著名的半場3-21，2014年歐冠的「92:48」，2017年歐冠的6-1驚天大逆轉。

於是，在勝負結果維度，問題甚至都不是不同路徑的可能性是否均等，而是最終的路徑走向都必然是唯一的固定秩序。

我們總是期待著爆冷，總是下意識地認為即便比賽雙方實力懸殊，依然存在著下克上的爆冷可能性，並帶著這種期待去看比賽。

然而我們真的有去想過這種可能性的機率嗎？

四、反思和質疑

在這種情況下，劇情上的不確定性和不確定性本身之間的這種等同，似乎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悄然成為了「頂級權貴」用於遮蔽分化、維護舊秩序的意識形態，一種將現狀自然化、理所當然的意識形態。過程的不確定性，掩蓋了其他方面的確定性，乃至壟斷性。

當我們沉醉於過程的美妙時，卻沒有看到結果的高度壟斷。

這種把過程的不確定性，等同於不確定性本身，是一種意識形態的產物。它以這樣的等式，為一種隱晦的不平等秩序完成了無意識的合法性辯護。

並且極為諷刺的是，劇情上的不確定性，變成了一種少數人所享受的「特權」，它恰恰歸屬於那些掌控確定性秩序的「權貴」，而非沖擊確定性秩序的下方。

於是，這種不確定性恰恰是確定性的體現，它以不確定性的形式，有力地維護了高度確定性的舊秩序。以表面的不確定性，維護了更大的確定性，是對真正不確定性的一種遮蔽。

因此，這種片面的不確定性也就成為了一種虛假的不確定性，因為這種不確定性的最終結果，卻是成功地維護了確定性的舊秩序。一個維度的不確定性，成為了其他維度確定性的加固劑，從而再生產出了整體的固化秩序。

於是，面對劇情和結果的如此失衡和不對應，我們不得不反思：是否還能繼續將不確定性的桂冠戴在競技體育的頭上？

這充分讓我們意識到：競技體育恰恰不是超越現實秩序的自由天堂，而依然籠罩在現實秩序的陰影之下，是現實秩序的投影。競技體育並非是超越現實世界侷限性的一個世外桃源，恰恰相反，它正是這種侷限性的一個不明顯的表徵。

我們甚至會發現，這一點並非僅僅存在於競技體育：《火影忍者》中，主角鳴人的勵志成長故事和所做出的巨大成就，背後是從父輩繼承來的巨大資源。

五、形式平等和實質分化

然而，讀者可能以為我是在批判和否定這些競技體育中的傳統豪強，仿佛它們是背後的罪魁禍首。錯！恰恰相反，他們的行為沒有任何錯誤，所做的一切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他們自身沒有任何問題，他們根本不是問題的根源。甚至，作為具體的現實主體，誰站在這個上層的位置，也僅僅只是一種偶然性。

於是，問題就在於，為什麼他們做的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但是結果卻無限地擴大了不平等的階級分化？

這就像是一個富有的高層階級家庭，為自己的孩子配上最優質的教育資源，但其最終的結果必然是進一步擴大了全社會的教育失衡。

這也正是這篇文章所要表達的在表面上看起來如此正常的東西，實際上遠非如此簡單。一切看起來自然的東西，我們都需要重新審視和質疑它。

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指出，在分配中的交換同一原則，盡管在形式上是平等的權利，但是對於不同等的勞動而言，它是不平等的。它無視實質上的分化鴻溝，認為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勞動者。對於不同等的個人，用同一尺度去衡量，把其他的一切都撇開了。於是它默認勞動者的這種分化是一種天然特權。所以就它的內容來講，它像一切權利一樣是一種不平等的權利。

那麼，在競技體育這里，不同參賽主體之間的不同等和分化，究竟是什麼東西的不同等和分化，它所造就的不同等的勞動又是什麼？以及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了這一切，使得形式上平等的原則，產生了如此失衡的分配和更大的不平等？這些都是需要深入思索的問題。

最後，我們可以暢想一下，是否在理論上，存在一種完全平等基礎之上的具有完全不確定性的競技遊戲呢？

來源：機核